一
蛋糕上插著三支蠟燭,以一當(dāng)十,代表過生日的人三十歲。他雙手合十,閉眼許愿。愿望如此昭然。眼皮并不能遮擋所有光,世界從未真正變得黑暗,而是混沌的,尤其此刻,像置身母親子宮。他當(dāng)然不可能記得在母親身體里的情形,但直覺就是如此:昏暗、溫?zé)?、輕微蕩漾。他那時降臨人世的渴望剛剛萌發(fā),還沒有形成任何骨骼。
耳邊有人唱生日歌,先用中文唱了一遍,他睜開眼,正準(zhǔn)備吹蠟燭,不知誰又起了英文的頭,大家又用英文稀稀拉拉唱一遍。他只得再次閉上眼睛,像一個著急即位的王子,發(fā)現(xiàn)咽氣的父親重又活了過來。
噗——這次黑暗真的來了。黑暗像洋蔥,一層一層緊緊卷裹著。燈光沒有亮起。燈是點燃蠟燭之后關(guān)的,它本該接過蠟燭的接力棒。
幾個人都喊,開燈開燈,切蛋糕。他聽見娜娜的手在開關(guān)上噼噼啪啪按了七八下——如此黑,怎么判斷出是娜娜的手呢?不曉得,依然是直覺,在想象中,只有那雙手能與這個聲音、節(jié)奏如此匹配。
停電了?
屋內(nèi)依然昏暗,但洋蔥被剝掉了一層。窗外透進來冷光,讓人們隱約看見彼此的臉:些許煩躁,不知所謂,甚至還帶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意外讓一群并不太熟的人感到放松,如同游樂場跳樓機急速下墜時的尖叫,既是本能,也是表演。
他想,剛才的愿望應(yīng)該這樣許:永不停電。
這時,他聞到了焦煳味。焦味先前就在,只是混跡于燃燒的蠟煙,像人群中的特務(wù)?,F(xiàn)在,焦味里透出了煳味,從門縫傳來,特務(wù)——露出了他的槍。
什么東西燒煳了?他輕聲問。
大多數(shù)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開始不自主地吸鼻子,坐對面的長發(fā)長腿女孩已沖出房間。的確是年輕人,這么迅捷地起身、奔跑,仿佛全身的骨頭都是彈簧做的。他瞥見了她的腿彎,光潔的皮肉被兩根筋撐起,像跨海大橋的鋼絲纜繩。她太瘦了,是一個用長竹竿捆扎成的小人。他在旅游景點見過類似的玩具,由竹子或別的什么細長木頭制成的,被皮筋串聯(lián)著,孩子們能隨意扭動它們的胳膊、腿、脖子。
電閘跳閘,原因是薩斯——長發(fā)少女,十八歲剛剛成年的河南周口女孩——房間里的電熱鍋燒干,紅棗和銀耳已經(jīng)化為灰炭。公寓門口的“居住條約”上寫著禁用電熱鍋,但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大家對此心照不宣。
后來,對門男孩用手機電筒照明,找到了配電箱,合上電閘。男孩沒有名字,總是穿白色的衣服,白T恤、白褲子、白西裝、白襯衫。于是,所有人都喊他小白。他無聲地認領(lǐng)了這個名字。
燈亮了,公寓從黑夜中擠身而出,墻上的石英鐘也當(dāng)?shù)囊宦暎褧r間從停滯里擇了出來。晚上七點半,一個交錯甚至混亂的時刻。窗外,三環(huán)路正在堵車,飯店和燒烤攤?cè)祟^攢動。
光芒再次降臨的一瞬,他看見蛋糕上的蠟燭不知道被誰碰倒了,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
三角形具有穩(wěn)定性。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二
這是二○一九年的夏末初秋之夜,北京北三環(huán)聯(lián)想橋附近一棟二十三層高樓的二十二樓的一間短租公寓。
終于,大家把蛋糕分而食之,完成過生日最重要的儀式。分蛋糕之前,娜娜代表所有同居者,把湊份子買的禮物給他。她喊一二,大家說生日快樂。聲口參差,像合唱團第一次排練曲目。
其實,他和他們不是朋友,最久的也才剛認識一周。他們只是合租這套房子的短租客,八個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半個廚房和一條狹窄幽暗的走廊。主臥屬于小白和他從未露面的女朋友,偶然出現(xiàn),也戴著口罩。有席夢思大床、寬闊的沙發(fā),租金一個月三千塊錢。娜娜和未婚夫住在公寓門正對著的次臥。兩人開了一家花店,就在小區(qū)外私建的二層樓里,名字叫“花兒為什么這樣紅”?;ǖ曛饕悄饶却蚶?,未婚夫應(yīng)該是送快遞的,快遞服在紅、黃、藍之間變換??蛷d和廚房各隔出一個房間,分別住著一個女孩。他和一個室友兼病友住在靠陽臺的小臥室,上下鋪。室友家在延慶,周五晚回去,周日晚過來。今天周日,這時他還顛簸在五環(huán)路上。
過生日是娜娜的提議,她是第一個租戶,同租者均由她在網(wǎng)上招募,據(jù)說她的中介費因此減半。房間住滿后,娜娜召集大家說,同住一個屋檐下,雖然時間不長,也是難得的緣分。生活需要儀式感——她的未婚夫,那個還不到三十歲,頭頂已經(jīng)開始脫發(fā)的男孩及時補充。他說話的語氣,讓人覺得禿頂也是儀式感的一部分。
幾天后是他的生日,合租協(xié)議上有每個人的身份證號。他因此成了儀式感的第一個主角。他能看出,除了娜娜,其他人對此并不熱情。也可能是他們的不置可否中還有某種期待,就像他在醫(yī)院的理療床上,護士把冰涼的儀器貼在膝蓋兩邊,旋動按鈕,低壓電流開始擊打皮膚時,他完全不確定是否有效,但心里總懷著淡淡的希望。
所有同居者中,他只對一個感到好奇,那個長頭發(fā)的少女,十八歲的薩斯。天知道她為什么起這樣一個假名,讀音和二○○三年的“SARS”一模一樣。薩斯在學(xué)德語,房間是客廳隔出來的,作為墻面的預(yù)制板很薄,從旁邊經(jīng)過時,經(jīng)常聽見她跟著隨身聽背單詞的聲音:ich,我,我;du,你,你……
生日后的第三天,他們在走廊里相遇。
他問她,你知道里爾克嗎?
誰,姓李,干嗎的?
哦,一個奧地利詩人。
我背的都是我你他、地鐵、春夏秋冬、香腸之類的詞。我不背詩。詩人我只知道李白。
他寫過一首《秋日》,他說,那是我最喜歡的詩。
Herbsttag.過了好一會兒,她說。
他眨眨眼。
秋天,她說,我想起這個詞來了。
記起一個較難的單詞讓她興奮,以至瞳孔微微縮小,像兩根針。
他的膝蓋感覺到輕微的刺痛感,像針灸。他還沒開始針灸。
娜娜代表大家給他選的禮物正是一本詩集。應(yīng)該是他搬進來那天,娜娜熱情地幫他搬東西時,看到了那一箱書。
一整箱詩集。她翻看,略帶驚訝地說,你是詩人?
就是在這個時刻,他注意到了那雙手,纖細、嫩白,更特別的是每個骨節(jié)都一樣長,像勻速生長的竹子。他看著她的手,耳朵里響起風(fēng)吹竹林的沙沙聲。
不,不是。我只是喜歡讀。他說。他有點羞愧,好像在運動場上,被人發(fā)現(xiàn)穿了一雙粉襪子。膝蓋出問題之前,他在一家文藝出版社工作,偶爾參加北京各書店的詩歌活動。他并不喜歡當(dāng)代中國詩,讀的都是翻譯作品,從里爾克到奧登,最新的截至特朗斯特羅姆。他的工作是古籍校譯、版本核錄,整日跟佶屈聱牙的古文字打交道。哪怕是剛出版的樣書,他翻閱時也覺得塵螨飄飛,像是才從地下挖出來。他需要一些與此截然相對的東西來對沖,于是在上班半年后,他買了第一本西方現(xiàn)代詩集。那種不太日常的翻譯語調(diào),幫他校正了有些偏頗的現(xiàn)實感。
做了幾年單純的讀者后,他自然而然地開始在校樣、筆記簿和手機備忘錄上寫一些分行文字,但從不將它們稱為詩。他甚至怯于重讀,更不會去修改。不可否認,他的確有一定的敏感性,生活里那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事情,總能刺激到他,以致他的情緒始終處在波動中。常有句子直接從腦海躍出,像站立于一條大船,行駛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海豚突然帶著水花躍出海面。他盯著海豚看,記下它尾鰭的形狀和鳴叫聲。僅限于此,他從未見過一條完整的海豚。
他回到房間,拆開包裝盒——花店包花的那種彩紙——里面是一套有上下兩冊、紙頁發(fā)黃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封面是藍、白、灰三色條格,封底印著版權(quán)信息,一九八一年八月第一版。版本有年頭了,他在舊書網(wǎng)搜到過,要幾百塊錢。似乎,價格剛好跟他買的那個蛋糕持平。
三
他沒開燈,斜臥床頭,兩條腿搭在上鋪垂下來的梯子上。
這種姿勢,能讓膝蓋的脹痛減輕一些。他每天去附近的醫(yī)院兩次,給雙腿做電磁波、紅外理療和按摩,后期還有半個月的針灸。醫(yī)院的大夫看著他雙腿的核磁片子說,這么年輕,不該出現(xiàn)髕骨軟化癥。此前,他已經(jīng)了解,髕骨就是膝蓋上那一塊沒有血管的滑動的骨頭。軟化的意思是,這塊骨頭不再堅硬,老了,難以承受日常的摩擦。沒有血管,也就沒有輸送藥物和營養(yǎng)的通道,可周圍卻布滿神經(jīng),疼、麻、癢、痛,一樣不落地及時傳送至大腦。通過它,他倒是分清了疼和痛并不是一回事。疼是尖銳的、清晰的,能找到確切的點;痛是模糊的、混沌的,只能劃定大致范圍。他的膝蓋是痛,不是疼。
他在積水潭醫(yī)院和北醫(yī)三院的運動醫(yī)學(xué)科都看過,大夫提供了相同的方案:手術(shù)。準(zhǔn)備手術(shù)期間,他跟朋友去吃燒烤,其中有道菜叫雞膝骨。咀嚼時的聲音讓他想起,這應(yīng)該就是雞的髕骨。手術(shù)的基本方案是切開膝蓋,根據(jù)磨損情況,修復(fù)受損的軟骨組織,切掉糜爛軟骨。最嚴(yán)重的情況是,如果髕骨已經(jīng)脫落,就需要植入假體髕骨替換原始的已經(jīng)退化的骨頭。從那天起,他腦海中總是閃爍著這樣的畫面:他在用兩條雞腿走路,身后留下竹葉般的雞爪印。
咯吱咯吱聲像是有人在磨他的骨頭,讓他絕望。這時,他加入一個病友群,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他們在群里分享治療經(jīng)驗,互相介紹醫(yī)院和醫(yī)生。在群友的推薦下,他開始去醫(yī)院做腿部肌肉按摩和針對膝關(guān)節(jié)的理療。做了兩次,似乎有所好轉(zhuǎn),痛感減輕了,但離痊愈還有十萬八千里。他和父母商量,在單位辦理了停薪留職,到醫(yī)院附近租了短租房,準(zhǔn)備集中治療一個療程。
剩下的一塊蛋糕擺在房間唯一的桌子上。室友晚上十點推門而入,滿臉紅疹,像一只煮熟的帝王蟹殼。
室友說,昨晚吃了一包麻辣魚,沒想到過敏。
他把蛋糕指給室友,說,生日蛋糕,給你留的一塊。
室友搖頭道,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敢吃,只喝粥,因為沒法確定過敏源是什么。那種魚前天才吃過,什么事都沒有,現(xiàn)在為什么過敏了呢?對了,生日快樂。
他給不出答案,就像他幾乎每天都在回想,這兩塊髕骨到底是因何軟化的,也始終找不到確切的緣由。它們成了他的主人,時刻提醒著自己的存在:腫痛、麻脹,要破皮肉而出,仿佛被囚禁的罪犯正試圖越獄。
室友面皮上涂滿青色藥膏,依然瘙癢無比。他們各自呻吟著,在外人聽來,像是兩個男人在偷情。他們竭力不讓彼此的聲音形成配合。
夜晚極其難熬,直到一聲尖叫引出一串嘈雜的喊聲,接著是噼里啪啦聲。他和室友本就沒有睡熟,突然而至的動靜更讓兩人徹底醒過來,一時間忘記自己的病痛,側(cè)耳傾聽房間外的聲音。
他們聽見,好幾扇門吱呀打開,有人探出頭。
娜娜的聲音傳來,怎么了?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他們一動不動,但已經(jīng)分辨出,尖叫來自住在廚房里的女孩。她是做什么的?她從未談?wù)撨^,基本作息是晝伏夜出。他們一度懷疑她干的是粉紅色的營生。不過也不像,周末的夜晚她都窩在狹窄的、帶著油煙味的房間,這本該是那個職業(yè)業(yè)務(wù)最繁忙的時段。
她的哭聲,以及一個陌生男人的叫喊聲傳來,滾出去,你的房子到期了,昨天就讓你搬走,竟然還賴在這里!
我就住一晚上,明天我就搬走,幫幫忙。
不,現(xiàn)在,立刻,馬上搬走,你個傻?菖!
他們起身,開門出去。大家都聚集到走廊里。
娜娜試圖勸說那個男人——他們認出他了,是房產(chǎn)中介。就讓她住一晚上吧,也不差這一晚。
中介喊,不可能,不搬走,我就把東西扔出去,白紙黑字的合同在這里,她只付了一周的錢。
大門開著,一堆雜物被拋到樓道,一件鮮紅的內(nèi)衣掛在門把手上,像斜著的兩只眼睛,冷且哀怨地看著一切。
那你把押金退給我。女孩說。
沒讓你賠錢就不錯了,還想要押金!你看看,這房間里壁紙都壞了,床腿也不穩(wěn)了。
娜娜又要說什么,中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她,說,你花店的租金都拖了兩天了。
娜娜囁嚅了一會兒,咬著嘴唇,終究沒有出聲。娜娜未婚夫終于從房間里走出來。
女孩無助地哭泣起來。
一個瘦瘦的身影過去安慰她,是薩斯。
中介再次喊道,少管閑事。
薩斯說,我的房間可沒到期,我邀請她去我那里。
中介說,合同上寫著不能留宿別人。
薩斯說,你怎么知道我們睡覺?我們聊一晚上天,整夜不睡。
他、室友和娜娜未婚夫,還有小白,一起向前走了一步,他們像一枚活塞,把房間里的空氣向前壓縮了一下。
中介看著他們,不再說話,掏出一把鎖,把廚房連同隔出來的房間鎖上,揚長而去。
娜娜把四散的衣物歸攏到一處,薩斯扶著女孩回房間。他想起娜娜說的話,薩斯拿到簽證后,會去德國,嫁給一個老男人,通過婚姻獲得德國身份。
她尚未發(fā)育成熟,可是她有兩塊年輕的、光潔的髕骨,那是她的通行證,她能去世界的任何地方。
四
他是在針灸大夫的嘴里聽說孫臏的故事的——成語田忌賽馬里的孫臏,他被人挖去的就是髕骨。大夫講這話時,一根又一根細長的銀針刺入他膝蓋周圍,帶著麻癢的疼痛感。他的腦海被兩種事物擠占:一個是某個演過孫臏的演員的臉,另一個是這些針?biāo)檀┑慕钊?。很快,它們交織在一起?/p>
打開你郁結(jié)的血脈,讓血液流通起來。通則久,久則強,不通則痛。大夫說。
他看得很清楚,針是旋轉(zhuǎn)著鉆進血肉的。他對大夫的信任完全來自對比:自己即便是用這樣的針挑一根小刺都疼痛難忍,他們把這么長的針扎滿身體,也只不過是猶如蚊叮。
等待的時間比做理療和針灸的時間漫長許多。好在這所醫(yī)院有一處院子,有十多棵高大的槐樹?;被浔M,枝葉卻還濃密,他常坐在樹下,懷揣重新奔跑的期待和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絕望,再次回想兩條腿到底是如何到了今天的困境的。
一聲脆響在遠方小鎮(zhèn)彈射出來。中學(xué)的水泥籃球場上,一枚剛充足氣的籃球向他飛來。他敏捷地接住,然后拍著球沖向球筐,起跳——咔嚓一聲,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如在耳邊。他看到球砸在籃板上,反彈幾下,終于跳進籃筐里。他活動雙腿、雙手,一切完好,并沒有任何不舒服之處。但是他心里知道,那一聲脆響就來自骨頭和骨頭的摩擦。
大學(xué)的學(xué)生活動中心,跆拳道課,隨著有規(guī)則的喊叫,脆響再次降臨。還是沒有任何感覺,但這次,他聽清了它來自左邊膝蓋。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始終感到左腿某個地方正在腐壞,像沙漏里的沙子,不斷下墜,最終到了無法行走的程度。同學(xué)用自行車載著他去醫(yī)院拍核磁共振,片子在多個醫(yī)生手里輾轉(zhuǎn)一圈,結(jié)論一致: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問題。其間,所有的重心都在右腿上,終于有一天,兩條腿的感覺實現(xiàn)了平衡。他又能正常走路了。
那次去西北出差,最后一站是天水。經(jīng)銷商安排他們?nèi)タ贷湻e山石窟。石窟刻在陡峭山崖上,人們踩著窄小的梯子向上攀緣。下山時,他扭頭想再看一眼那尊微笑的佛像——他在它面前駐足近十分鐘,腦袋空空,或者被難以說出的祈禱填滿——突然一腳踩空,眼中的兩級臺階合成了一級。
這一次,他沒有聽到聲音,卻感覺到一絲銳痛,先是右膝,接著是左膝。
再也沒有了,再也想不起任何和膝蓋有關(guān)的事情。
室友偶爾跟他約的時間相近,兩人就一起來醫(yī)院。室友治療的是頸椎。他的頸椎由于以不合理的姿勢久坐而變形,易頭暈頭疼。久坐是因為他搞翻譯,是村上春樹的死忠粉,試圖把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重新翻譯一遍。他已經(jīng)譯到《1Q84》,但是,沒有任何出版社愿意出版這些譯本。
有幾次,他們在一個診室里針灸。室友俯臥,他仰臥。室友的頸部和他的膝蓋插滿銀針,中藥味在空氣中彌散,恍惚間,他覺得兩人像山上的道士,煉丹爐里正煉著長生不老藥。在這一刻,他是平靜的。
五
無人想到,最早離開的竟是娜娜他們?!盎▋簽槭裁催@樣紅”被人砸了。據(jù)說,在七月初七——“中國情人節(jié)”那天,訂單爆滿。有人在網(wǎng)上訂購了一束鮮花,訂單上寫清了每種花的名字。娜娜在包裝時,有一種花剛好賣完,她來不及跟客戶溝通,直接換了另一種更貴更漂亮的花,連包裝紙也附贈升級。
未婚夫親自送的花。他回來半個小時后,一群人騎著摩托車來到花店,砸爛了所有東西。五顏六色碎一地,幾乎成了花醬。那些人離開的時候,娜娜終于問明白,自作主張加的那幾枝花,導(dǎo)致一個女孩嚴(yán)重過敏,被送到醫(yī)院急救。追求女孩的送花人一怒之下,喊朋友過來砸了店。
那天晚上,娜娜把葉瓣尚完整的花全帶回公寓,插在所有能插的地方。
第二天,娜娜的房間就空了。她留下一張紙條,說自己離開北京回老家了。她在中介那里留有押金,將來退房時,如果需要賠什么,就用這筆押金來賠。
這個夜晚,整套房子里的人都幾乎沒怎么睡,廁所門隔一陣就有開關(guān)的聲音。花香讓人難以入睡,但又有著安定心神的作用。
然后是他的室友。室友住進了醫(yī)院,持續(xù)的治療,并沒能解決他頭暈頭疼的毛病。他暈倒在公交車上,被司機送到急診,之后再也沒能離開醫(yī)院。據(jù)說,他腦袋里長了一個葡萄形狀的瘤子。
怎么辦?我可能要死了,可是村上春樹還在寫。他在電話中說。
他沉默,腦海里想的是自己的腿:路還那么長啊……
薩斯離開的日子眾所周知,十月三十一日,她會從首都機場飛到德國的法蘭克福,然后坐火車到慕尼黑的衛(wèi)星城,找一個叫阿道夫或者保羅的男人,跟他結(jié)婚,開始全新的生活。這段話,她隔幾天就要講一次,前面總附帶著一句:等我拿到簽證。
拿到簽證那天,薩斯買了很多熟食和啤酒回來,招呼剩下的幾個人一起聚餐。地點是娜娜房間,他們離開后,這個房間就成了公共活動室。中介曾來過一次,想安排一個新的租客住進來,被他們拒絕了。娜娜的房租并未到期,她也沒有辦理退租。
他們在這里打牌,吃東西,玩游戲。幾次并不強烈的離別,讓剩下的人變得熱絡(luò)許多。娜娜留下的鮮花,早已干癟,薩斯把它們收集到一起,裝進透明玻璃瓶,擺放在房間窗臺上。
薩斯給大家看她護照上的鋼印。照片中的她看起來比本人成熟不少,他們都感到奇怪。
移民中介把我和我姐姐的照片疊在了一起,這樣顯得成熟點。她說。
也許,再過四年或者五年,她就真會長成這個樣子。他想。
薩斯說,我得學(xué)會喝啤酒,德國人喜歡喝啤酒,據(jù)說他們的啤酒很好喝。這時候,她已經(jīng)跟大家碰了三圈。其實她不用學(xué),三圈酒下來,她的臉一點都沒紅,眼神也依然清澈。
在薩斯離開前,這樣的聚會又進行了兩次。最后一次,是在國慶節(jié)假期,小白和女友、廚房里新來的租客都出去玩了,只有腿腳不便的他和薩斯留了下來。
他買了炸雞和啤酒,啤酒是德國黑啤。在一罐啤酒喝完之前,兩個人的氛圍顯得尷尬又有趣。兩罐啤酒之后,他問她為什么一定要出去。
薩斯想了好一會兒,說,我也不清楚,只不過面前有了一條路,自然而然地向前面走去罷了。
就像,她舔著啤酒杯溢出的泡沫,你的腿傷了,自然而然地想到去醫(yī)院一樣。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容^,不過,他理解了她的感覺。
薩斯說起她的姐姐,就那個疊加在她臉上的人。她說,姐姐十九歲嫁人,現(xiàn)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她的姐夫,一個礦工,每次從地下鉆出來時,都像是從地獄里逃回來的。他有了硅肺,一種因為吸太多粉塵而得的肺病。他喘氣的時候,像是在刮風(fēng),呼啦呼啦的。薩斯的T恤領(lǐng)口很低,他能瞥見她小小的乳房的邊緣,像早餐攤上攤開的雞蛋。她穿的是睡衣,坐著的時候,膝蓋以下的小腿會露出來。
他忍不住看她的膝蓋,她并沒有拉衣服遮住,反而是把衣角又向上翻了一下,露出一小截大腿,依然很瘦。
你的膝蓋,她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髕骨。他回答,大夫說我的髕骨軟化了。
骨頭能變軟嗎?我還以為軟骨頭只是課本上的比喻呢。
她不知道髕骨在哪里,他努力伸開腿,把膝蓋指給她看。
就是我們常說的波棱蓋,一塊籽骨。他補充。
她的手摸到了他的左膝,微涼了一下。
骨頭……怎么能軟化,又不是冰激凌?她好奇的神情里,流露出些許孩子氣。
他看到了雞骨頭,其中有雞腿的膝關(guān)節(jié)。他掰開一段,指著關(guān)節(jié)處說,骨頭外面有一層骨膜,因為受傷或者病變,這層骨膜壞掉了,再動的時候,骨頭直接和骨頭摩擦,就特別疼。軟化的意思就是,被摩擦得太狠了。
她湊得更近,幾乎挨著他,小腿伸到兩人面前,用右手活動著自己右腿的髕骨。
人人都有兩塊髕骨。她說。
他聞到了她身上護膚品的味道,更特別的,是她口中的氣息。他覺得那就是少女氣息,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間,有點像春天河邊的微風(fēng)。他談過兩次戀愛,都有過擁抱、接吻,其中一次還有過幾回性經(jīng)歷。他回憶不起那兩個女孩的味道,但又確信,每個女孩的味道都是不同的。
她一只手在自己膝蓋上,另一只手摸著他的膝蓋。她活動著兩人的髕骨,試圖尋找到區(qū)別。
這么動,會疼嗎?
不,不會。其實有一點疼,不過他忍住了。
沒什么區(qū)別。她的手開始沿著膝蓋向上游走,他的和她的,仿佛那只是河水中的兩塊石頭,作用就是為了方便人跳到對岸去。
秋末,屋內(nèi)依然蘊有暑氣。他穿的是肥大短褲,她的手很容易就探到大腿根部。他身體是顫抖的,她的手也是。她沒有停止,他也沒有阻止。他并未想象過這個時刻,可是它來臨了,他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她摸到了那里,它自然而然地腫脹起來——自然而然,他們剛才還談?wù)摰竭@個詞語。
事情到了這一刻,已經(jīng)沒有思考的空間,沖動只能變?yōu)樾袆?。他輕輕一抱就把她抱了起來,像抱著一捆剛剛砍下來的青竹。他的嘴繞過她的長發(fā),找到了她的嘴。那種少女氣息更濃了,或許它來源于某種食物,奶茶、果脯之類的。
等一切結(jié)束,他們并排躺在地板上時,他才想起剛剛的避孕套是她遞給他的。她早有預(yù)謀?這個想法讓整件事顯得有些怪異,也讓他心里的負罪感、驕傲感瞬間降低。
他們都餓了。明明做愛之前還在吃炸雞、喝啤酒,一番激情之后肚子竟又叫起來。他想點外賣,她說一起出去吃點吧,秋天的夜晚那么涼爽。
他們到樓下的路邊攤吃燒烤,沒再喝酒,點了兩瓶飲料。她吃了兩根淀粉腸。真奇怪,她說,我更喜歡吃淀粉腸而不是火腿腸。這場夜宵像是兩個剛戀愛的人約會,又像是相親者初次見面,整個世界都陷在輕微的眩暈狀態(tài)里。
回去之后,她說,我能去你們房間看看嗎?
他帶她進去,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也沒有很大。
走到陽臺上,二十二樓自有其高度,能俯瞰三環(huán)路上的車流。天氣晴朗的時候,甚至可以看見遠處的電視塔。
其實,人不需要看得太遠。薩斯說,一旦看得足夠遠,就會忘記自己站在哪兒了。
哈,你還沒去德國,就已經(jīng)像個德國的哲學(xué)家了。他說。
她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床頭擺的那本詩集,就是幾個月前他們集體送給他的那本。她拿起來,翻了翻,笑了笑,又放下。
他坐到床上,把她拉到懷里。他還想做一次,那種沖動在身體里彈跳,發(fā)出咔咔的輕響。她卻一下蹦開,他準(zhǔn)備起身去拉她,膝蓋那里一陣刺痛。他不想讓她看出來,便坐著不動。
她說了聲晚安,就推門出去了。
直到半夜兩點,他都坐在那里,總覺得她會再次輕輕推開門,甚至忍不住幻想后面的情節(jié)——他們就此開始一段愛情,她甚至放棄出國,為他留下來……
事實是,第二天小白和女朋友就回來了,那個女孩戴著口罩,他依然沒能見到她的樣子。也有新人住進來,一整天都是搬東西和開關(guān)門的聲音。他和薩斯只在樓道里打了一次照面。她抱著一大摞紙箱,也開始收拾東西。
需要幫忙嗎?他問。
她搖搖頭。他有點失望。
第二天下午,一輛貨車停在樓下,薩斯跟一個中年女人把東西搬到車上,沒同任何人告別就離開了。中年女人應(yīng)該是她姐姐。
他站在娜娜那間房的陽臺上,看著貨車出了小區(qū)門,右轉(zhuǎn),很快并入三環(huán)路的車流里。低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許多干花,裝它們的玻璃瓶被帶走了。
他想起那個夜晚的交談。當(dāng)時薩斯枕著他的胳膊,月光從窗外滲進來,氤氳在她的側(cè)臉上。
為什么?他問。
我只是想把第一次留在家鄉(xiāng),不是你,也會是另外一個人。
完全是偶然?
她沒有回答,而是用德語說了一段話。
《秋日》。她說。
秋日?
你之前提到的里爾克的那首詩,我背下來了。而且沒想到,它幫了我。
主啊,是時候了……誰此刻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他腦海中有個聲音念道。
簽證官問我,去德國做什么?我說旅游。他又問我一個問題,其實我沒聽懂。他皺起眉頭,我用德語背了這首詩。他笑笑,爽快地給我蓋了章。
那……你開心嗎?
也許吧。不過我姐姐很開心。
嗯?
照片,還記得嗎?
什么照片?
護照上的,我和姐姐疊在一起的那張照片。
還有印象。
她的一部分,就這樣和我一起出去了。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可能。
…………
那天夜里,他靜臥在床,像躺在一條漫無目的的船上。他試圖懷想她口中的少女氣息,卻發(fā)現(xiàn)它如此縹緲,根本無處捉摸。也可能,本就是他構(gòu)想出來的。他翻開那本詩集,找到了里爾克的《秋日》,映入眼簾的不是詩,而是里爾克的臉。
不對,怎么可能是里爾克的臉?彩色的,是一張照片。
一個德國人,五十多歲的年紀(jì),頭發(fā)花白,穿著夾克衫、牛仔褲,正在草坪上除草。
看起來像個好人。他自言自語。
會過日子的好人。他又補了一句。
這時候,雙膝再次疼痛起來,提醒他明天該去做最后一次理療和針灸了。
原刊責(zé)編 傅煒如
【作者簡介】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小說集《所有的風(fēng)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