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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海豚同游

2024-10-23 00:00:00楊怡芬
小說月報 2024年10期

這筆錢是夜里進賬的。

手機接連振動三下,起初,小葵并沒想到這會是銀行的動賬通知,大半夜的,必定是朱見鶴來催她回家了。二○一○年在一起,到如今二○一六年了,他們倆最長都沒有分開過一周,這個小她五歲的丈夫,日常各種黏人。這肯定是好的,但人心就那樣,總不知足,小葵嫌他煩的時候,就想著要是單身該多自在。過后卻又覺慶幸,他們?nèi)说街心瓴畔嘤?,她又是第二次進入婚姻,因此越過了很多婚姻里的暗礁,才得以免除七年之癢、中年危機之類的麻煩吧?

這個時刻,小葵就不想理他。她一動不動站在廠區(qū)小廣場的涼亭里,對著那些樓發(fā)呆。剛才,她特意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下樓來,在小廣場的角落里找到一個角度,用手機先拍了張全景照片,又拍了個視頻。行政樓、車間樓、冷庫樓、食堂樓、宿舍樓,高高低低,積木一般。夜色和燈光消減了建筑物本身的厚重,無論在夜幕下,還是在手機屏幕里,它們都輕盈得像不在人間,陌生得像從不曾屬于她。她把手機揣進褲袋,猶豫著要不要在辦公室過一夜呢。明天,她就要把這里移交給拆遷辦了,陪著過最后一夜,也算告別。該搬的,都搬空了,只有她的辦公室還留著一些東西,對了,是朱見鶴和她的辦公室,他們是夫妻,公司便是夫妻店。

仲春的夜晚,象山這濱海之地,寒意未消,不多會兒,小葵就覺得冷了,骨頭縫隙里漏風似的,尤其肩胛骨那里;心里頭也冷,喪家犬般的冷。她離開在她手里從圖紙到實物的涼亭(過不久就將歸于塵土),往辦公樓走去?;秀敝g,身后似乎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追著她而來。

“誰?”小葵厲聲喝道。電還通著,廠區(qū)里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依舊在工作,她覺得她是被保護著的。四周空無一人,小廣場的西南角落里隱隱有些響動,那里是光圈之外,過不過去?這時候,大門的車閘自動抬起了,一輛黑色的車開了進來,車燈如怒睜的雙眼,沖著她來。她幾乎魔怔了,抬起手筆直指著車里的人,繼續(xù)喝道:“誰?!”卻是朱見鶴。他在她身邊停了車,順手給她披了件外套,說道:“我的娘!你這表情,演僵尸片啊?人也凍得冰冰的。在這里做啥?跟我回家吧。兒子在找你呢?!?/p>

小葵猛然醒了過來,邊穿上外套邊訕笑道:“你娘在家里呢。多少次了,叫你別混著亂叫,她聽見了又生氣?!敝煲婜Q笑道:“她在家守著我們兒子呢,這會兒她聽不到。”

實在弄不清楚朱見鶴是怎么開始這樣喊她的。起頭是玩笑,人家打趣他娶的真是“新娘”——第一,二婚不新;第二,年紀大這么多;可見他有十足的戀母情結。他回家當笑話講,后來干脆就這樣叫上了。婆婆還真的生過氣,說她氣的并不是小葵搶走了她的名頭,實在是替小葵抱不平,還說:“難道女性的價值就只在青春年少小鳥依人?小葵是優(yōu)質媳婦,智商、情商、執(zhí)行力,樣樣出色,這樣的妻子,他們找得到嗎?他們這是嫉妒!”朱見鶴連連稱是,說他們這些人就只配尋常婦人。小葵也就當他們母子在說對口相聲,想著自己也是做娘的,大兒子一晃也已快二十歲了,要是憑空冒出一個女人來當兒子的娘,任那女人再怎么優(yōu)質,她也會不開心吧?于是,她也跟著婆婆要朱見鶴不要這樣混叫。偏偏他倒叫上了頭,一天不喊一兩回就過不去似的,有時候還偏要在他媽媽跟前叫。

婆婆家住在東錢湖邊的別墅里,小葵和朱見鶴的新房在海曙區(qū)的鐘樓附近,可平日里他們夫妻都在象山的水產(chǎn)公司里忙碌,有時候就住在廠里了,畢竟兩地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累的時候也跑不動。朱家說了好幾回,讓小葵干脆就在家安心帶幾年孩子吧,遠程遙控朱見鶴就是。可小葵到底不肯。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一畝三分田,即使對方是丈夫,她也不肯拱手相讓的,這是明面的理由,婆婆這樣的大女人,自然也只有贊同。她心底里的那個理由,關于仁義的,她卻說不出口。這年頭人大都不信高標的東西。

她好歹休了半年產(chǎn)假,六個月一過,小兒子頭已立穩(wěn),也會坐了,小獸一般爬得帶勁,看人帶笑瞇縫著眼,麻利得明天就會走路似的,一家子都被他弄得五迷三道,都說“小葵你帶得好,到底是有經(jīng)驗的”。小葵看他慢慢有了自己的力量(曉得哄大人也是其一),除早先請的鐘點工外,另請了一個住家的育兒嫂白天代理母職。小葵試用了四五個阿姨,在快絕望的時候遇到了現(xiàn)在這個,四十歲出頭,相貌清秀,高中學歷,手腳麻利,還有中級育嬰師證書,簡直是為小葵量身定做的,她才放心脫身上班去。她又置辦了一套采奶的器具隨身帶著,感覺胸脯脹了就趕緊吸出來。辦公室和家里的冰箱一打開,都是她采下的奶,她覺得自己是頭奶牛。這阿姨只有一點讓小葵不適,有一回小葵從監(jiān)控里看見她用奶瓶喂完寶寶之后,讓寶寶玩著她的乳房入睡。小葵隱忍到寶寶十一個月,才點出來:“就當斷奶吧,這樣不好?!毙】f得很堅定,阿姨答應得也很好,又說:“不過,我也是把寶寶當自己孩子嘛?!毙】矝]啥好說的,只暗暗嘀咕爺爺奶奶一直在家的,怎么就不阻攔她呢。

婆婆對寶寶很上心,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帶,她也不舍得放棄她的“事業(yè)”。朱見鶴從小也是保姆帶大的,她一向又是以事業(yè)為重,不懂養(yǎng)育嬰兒,再說婆婆媽媽的事情她本不屑做,可近年來社會新聞上多有壞保姆,不是虐待就是拐賣,她看得多了,也就被嚇住了。本想不婚不育的兒子到三十六歲才給生的孫子,不能有半點差池,于是,他們老夫妻就上班一般到小葵家來,保姆看孩子,他們看保姆。公公一雙眼睛不離孫子,“寶寶、寶寶”不離口,隨時準備著給保姆搭把手。

小葵的家是個大平層,兩百多平方米,幾個角落里都裝有監(jiān)控,小葵手機上就可以查看,得空時她也會瞄幾眼,一屋子攤開都是尿不濕、奶瓶等嬰兒用品,畫面里頭,小嬰兒一聲啼哭,公公和育兒阿姨就急速響應,湊到一塊,頭碰著頭,幾乎要貼面了。

婆婆呢,卻只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還是要盯股市的,今年的股市元旦后就大跌,熔斷啊,經(jīng)濟硬著陸啊,監(jiān)管趨嚴啊,人民幣貶值啊,利空消息一個接一個,可婆婆和她的那幫消息靈通的兄弟,還是對股市抱著“慢?!逼诖?,趁跌勢吃一些有潛力的股票,等著翻盤。

“漲有漲的好,跌也不凈是壞處喲,人生就是這樣起起落落的呢?!逼牌排紶柋O子到她膝蓋上的時候,就會很正經(jīng)地跟他“談股論經(jīng)”,迷人的小寶寶就帶笑看著奶奶,一副比奶奶更淡定的樣子。小葵暗笑,婆婆這樣的人,也有過起落嗎?猛一想,當然有過的,婆婆的父親是南下干部,那十年里,全家一起從高處跌落到社會底層,那正是婆婆的青春年華,其間種種,大概境遇是她不想再提起的。他們一家都很少說起,有時候不小心有誰碰觸到了,立即收聲,垂頭不語。那么,這也是在“談古論今”了。阿姨管寶寶的生活起居,響應他每一個眼神和動作;爺爺教寶寶“理科”,他給他念全本的《時間簡史》,管他懂不懂呢,先給他打打底;奶奶管寶寶的“文科”,她給他讀政治家的人物傳記,說這是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從寶寶會開口說簡單的字詞起,奶奶就起勁訓練他吐字清楚。寶寶會說短句子了,奶奶就陪著他一起把話說清楚。爺爺呢,在這基礎上還要給寶寶理理“邏輯”。

轉眼這樣的日子就過了五年了,孩子都上了幼兒園,也還是這個模式,不過屋子里攤開的已是各種玩具了,從育兒所變成了一個游樂園。小葵也開始跟著孩子叫朱見鶴“爸爸”,算是和他叫她娘扯平了,可就是沒有朱見鶴叫她“我的娘”來得有氣勢。

小葵實在也懶得計較這些。雖說養(yǎng)育第二個孩子心里有底,沒有頭生子那會兒手足無措,可畢竟還是要用心觀察,盡量陪伴,她得和家里的三個人爭奪孩子,讓孩子還有點像孩子的樣子,她哄他玩的時候,就盡量奶聲奶氣。水產(chǎn)公司的生意起起落落,廠區(qū)又各種擴建:拿到了財政補助的科研經(jīng)費,生產(chǎn)設備趁機更新,連實驗設備也采買了。他們還正經(jīng)招了一個有營養(yǎng)學學位的博士,想著要進軍精加工做營養(yǎng)食品。他們夫妻的感情經(jīng)營和事業(yè)經(jīng)營同步。突然之間,她的事業(yè)就被喊停了,拆遷來了。這正是朱家一直暗暗期盼的事,他們當初投入六百萬元,指望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聽婆婆說,這恐怕是最后一波“有價值”的拆遷了,萬幸他們遇上了。婆婆說,可見小葵真是福將。

這陣子,朱家母子忙著在前頭對接評估資產(chǎn),她在后方遣散工人,變賣設備,處理庫存,樁樁件件都讓她肉疼。簽署拆遷合同那一天,朱家母子擊掌相賀,她卻心頭隱痛,一個不該有的念頭竟閃現(xiàn):我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白手套呢?當然,隨即,她迅速又果斷地自我否認了。拆遷賠償款,朱家認作是理所當然的投資收益,小葵和他們有不同的見解,她卻沒有說出口去。好在,小葵總還是法定代表人,拆遷賠償款,總還是先到她賬上的。

小葵時不時閃現(xiàn)的疏離感,今夜特別濃郁。這會兒,朱見鶴的光頭在燈光中也閃爍著,驅散了燈火通明帶來的不現(xiàn)實感。他隨身帶來了兩個大編織袋,把他們倆辦公室里的東西不分類別一股腦都丟了進去。那豎在墻角積灰多年的兩張野營墊子,小葵說丟了吧,家里有新的。朱見鶴在那里壞笑,說:“可不能過河拆橋啊,它們可是我們的定情墊。”話音剛落,屋頂那里分明傳來一聲嘆息,小葵嚇得一把抱住朱見鶴,朱見鶴拍著她的背說:“別怕啊,是貓頭鷹,估計它們在這里做窩了。前陣子就發(fā)現(xiàn)過一只,報了警,森林警察來了捉去了,他們會放歸山林。那貓頭鷹眼睛可好看了,紅寶石一樣。這事情我跟你說起過對吧?象山這里的人叫它‘鸮’,夠學術吧?聽說你們舟山人有叫它‘哼?!灿薪小鸹辍?,你們家那里叫什么?”小葵放松下來,說:“叫‘哼唬’呢,我小時候倒也見過一回,一張‘心’字形的面孔,鬼頭鬼腦?!敝煲婜Q笑道:“哪里鬼頭鬼腦了?人家就這長相。說也奇怪,近來我對舟山越來越感興趣了呢,這是愛屋及烏滯后反應吧?”這也算示愛吧,小葵被他逗笑了,自問自己是疑心生暗鬼,一有什么異常,就都往那個人身上去想了。

說實話,自從定下要拆遷之后,那個人就穩(wěn)穩(wěn)地坐鎮(zhèn)她的腦海,要跟她討個說法似的。

發(fā)動車子的時候,朱見鶴說:“再看一眼吧,那是我們輝煌的過去?!毙】D頭看這些燈火通明的樓宇,脫口而出:“也是田雷的?!敝煲婜Q踩油門的腳猶豫了一下,嘀咕道:“夜里不說過世的人,好不好?”

小葵低聲應了。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的時候,小葵才想起剛才那手機振了三下。她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銀行動賬通知,拆遷賠償款分了三次進賬。小葵費力地登錄了手機銀行,歇業(yè)清算后被清空后的法人賬戶,現(xiàn)在的余額是人民幣八千萬元。征地款是大頭,廠房重置補助是一筆,停產(chǎn)和安置補償七七八八合起來又是一筆。難道不應該帶點尾數(shù)嗎?這樣的整數(shù),讓人沒有真實感。

百萬元以內(nèi)的現(xiàn)金,粉紅色的百元大鈔碼在眼前,那才是踏實的有錢的感覺。四位一節(jié),小葵在屏幕上點了那串數(shù)字,確認無誤,是八千萬元。六年前,她離婚時,手上所有的財富是一百多萬元,那是她當時重新出發(fā)的底氣之一,實打實屬于她自己的。如今這筆巨款——是的,對她來說,是巨款,在她的賬戶上,真的就都是她的嗎?

黑暗的高速公路上,朱見鶴一動不動把著方向盤,車子像在自己滑行。他們沉默著。實在是該說些什么來驅散漸漸來襲的困意,可小葵很快被瞌睡擊倒,麻痹自唇周而始,漣漪般波及全身,在迷糊之間,她清楚地聽到那個聲音,他在喊她:“小葵,小葵!”她驚叫著回應:“田雷!是你嗎田雷?”她喊出了聲,一睜眼,看見朱見鶴手把著方向盤,卻垂著頭,一個彎道就在不遠處,朱見鶴聞聲抬頭。轉過彎后,兩個人還是驚魂未定,小葵說:“剛才,是田雷救了我們。他喊我的。”

開出一段路后,朱見鶴開了音樂,歌劇《卡門》的序曲響起,等節(jié)奏低落下來的時候,朱見鶴才開口道:“知道了。賠償款都到賬了吧?拆遷辦的朋友告訴我,下午手續(xù)全部完成,批量匯款的,今晚必定到賬。”小葵點頭,說:“已經(jīng)到賬了。”

“你曉得你有三個端午節(jié)沒回家了嗎?”阿姆打電話過來說。端午節(jié)是島上舊俗規(guī)定的女兒女婿回丈母娘家過節(jié)的假日,說是舊俗,新人類可以不遵守,尤其遠嫁的女兒,可小葵不算新人類,小葵也不好算遠嫁,阿姆既然這樣出聲埋怨了,再忙,也得回。

況且,小葵已經(jīng)不忙了。

公婆從沒有跟著回過島,阿姆沒邀請過,他們自己也沒去的意思??蛇@一回,婆婆問清楚小島上有無線網(wǎng)也有賓館,聽說還有酒吧,就說:“索性我們一大家子去吧?把育兒阿姨也帶上?!边@一行算上小兒子就是六人,小葵訂了島上同學開的賓館,再三叮囑有貴客來,衛(wèi)生和服務各方面,拜托拿出最好水平來。朱見鶴說:“好不容易去一趟舟山,精華部分不能錯過,朱家尖和普陀山,是必定要去的。我們吃住在東港吧,有個集團的朋友邀請我去看看,試住一下他們還沒對外營業(yè)的家庭套房?!庇谑?,行程就又加上了三天,一周就這樣排出去了,這是從前沒有過的奢侈,有閑了。

寧波和舟山兩地之間,僅僅是五座連綿的跨海大橋的距離,隨時可以回,不用特意計劃,可身陷忙碌,不列入計劃,就難以成行。小葵進了這怪圈,不回首,自己也不知道已經(jīng)那么疏于探親了。第一段婚姻住的房子在定海,是單位分的福利房,一九九七年經(jīng)過房改手續(xù),就是她名下的了。大兒子十八歲時,她就把那套房子的鑰匙都給了他,說是成人禮物。五年前她曾拿這套房子辦過一年期的抵押貸款湊夠了一百萬元,與朱家母子的六百萬元合在一起“救”了田雷的公司。按朱家母子的講法,是他們家購入了小葵的公司。仔細想,朱家母子的說法更貼近現(xiàn)實。因為那公司雖是田雷實控,法定代表人卻是小葵,朱家出資還貸之后做了一次變更登記,增加了朱見鶴作為股東,股權是百分之四十九,另外的百分之五十一是小葵的,合起來就是他們一家的,一絲一毫看不出田雷的影子。說是田雷的公司,那從何談起?

田雷,被抹去了。那是二○一一年的事情,他自己在自家車庫里開尾氣自殺先把自己的肉體抹去,再是他所有名下的公司都被用來抵債,最后是他實際持有卻讓別人掛名的公司被別人實際占有,這樣,他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也被抹去了。債主們還盯過田雷已經(jīng)離婚的妻子名下的財產(chǎn),卻發(fā)現(xiàn)他們夫妻早在五六年前就離了婚。二○○五年那會兒發(fā)生了什么?那是田雷打算放手干的時候。但他們一直住在一起,他妻子,是的,沒法說成前妻,因為自始至終,他就她一個妻子??蓮姆缮险f,她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不在法院能追究的范圍里,甚至,她有她自己的住處,在同一個小區(qū)的,那就連事實婚姻也規(guī)避了。奇怪的是,對于小島上的父母,他沒有做任何安排,也許,他曉得小葵會負起這個責來?但這是不可能的,小葵知道這是為他在開脫,他只不過認為妻子必定會負起養(yǎng)二老的責任來,換作是他,必定會的??上?,他又錯了?;蛟S,他只是孝順,不想讓父母擔一點心,不像她,總會對阿姆交底。

照顧田雷的父母,小葵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來做,她的前夫莊東明還為此特意告誡過她,不要和田雷的父母說她公司和田雷的關系,不要對他們太過慷慨。他還是懂她,自以為能搶先一步為她打探好人生各關口的風險,然后,嚴厲地告誡她。朱見鶴其實也很像莊東明,是的,她總會落在同一類的人手里。不過,小葵吃過虧,好歹長了記性,這段婚姻里,她掌握了更多的主動權。是這樣的嗎?肯定是的。

開的車,是公司用過的商務車,裝上一大家子和行李、禮物,滿滿當當。小葵家的小島還沒通橋,但有車渡。那渡船是當初走寧波和舟山那道海峽的,兩地跨海大橋一通,多出來的渡船就到小島的渡口來服務了。這一路又過跨海大橋,又過海峽渡輪,連小葵都有些興奮。離開陸地,在海洋上,到底有些不一樣。去故鄉(xiāng)的心情,竟然也略帶游客心態(tài),小葵暗生慚愧。

終于,商務車在家門口的小平地上停了,朱見鶴和小葵一箱一箱往下搬禮物。

島上的房子依山而建,小葵的家在半山腰,內(nèi)海近在眼底。眼下又是從太平洋來的潮流涌入的季節(jié),海水脫去冬春季節(jié)的濁黃,開始呈現(xiàn)青色的底子,和對岸一層一層的遠山很配。“這里真像瀨戶內(nèi)海??!”婆婆在她的職業(yè)黃金時期,帶團考察過鄰國日本很多地方,她的評價,和小葵的幾個見多識廣的記者朋友一樣。小葵沒出過國,她聽說之后搜索過瀨戶內(nèi)海地區(qū)的影像資料,果真人家所言不虛。小葵看著波光粼粼的內(nèi)海,輕聲說:“過些日子,我們?nèi)ト毡究纯窗???/p>

“去哪里看都行啊?!敝煲婜Q笑道,“只要不出地球,你想去哪里都行。”他又指著其中一箱禮物說:“這是給田雷父母的。以后年節(jié)禮物和紅包,有岳父母的,就也有他們的。老人家最怕有病痛,醫(yī)療費用,我們也出吧——這個不能明說,也得紅包給。我知道你有愧疚,這樣總能解你的心結了吧?”這些事情,其實,小葵早就在做了,只不過沒知會朱見鶴而已。小葵想要的,是怎么細分這八千萬元,該田雷的,那就是田雷的。但到底應該怎么做呢?她到底舍不舍得?

阿姆和阿爹出門迎接,這是兩對親家在婚禮之外的第二次碰面。阿姆那邊含笑不語,婆婆怕是拿出了她從前下鄉(xiāng)調研時候的平易近人態(tài)度吧,公公有些窘迫,就抱起了孫子,也不怕沉手。阿爹當寶一樣把外孫接了過來,還掂了掂分量,說道:“親家母親家公辛苦了?!毙】粗麄兺饨?,要緊時刻,阿爹還是蠻鎮(zhèn)得住場子的。田雷父母也應聲來迎,朱見鶴也認得他們,就拎上那箱禮物,朝他們家走去,小葵緊跟其后。田母一只手握了朱見鶴的手,一只手握了小葵的,搖晃著說:“你阿爹阿姆命好啊,比我好?!敝煲婜Q順勢說道:“我和小葵都是田雷的朋友。有什么難處,伯父伯母跟我們講好了,我們必定盡力幫的。”田父別過頭去擦眼淚,田母還在那里強撐著,說道:“以前啊,田雷也常這樣,一部車子裝著一群朋友來,搬一箱東西給我,擱下就走,呼啦啦來,又呼啦啦去。剛剛啊,我眼花,把你看成田雷了呢,你們身量差不多。”小葵聽得后背直發(fā)涼,再不想多說話,就拉著朱見鶴要走。田母總不放手,一雙眼睛直盯著朱見鶴,深深地,要吸他進去似的,再三說:“以后多回家啊,多回家?!毙】麖奶锬傅氖中睦锟s出手來,又扳開她緊握著朱見鶴的那一只,說:“阿姆在等我們嘞,以后再來看你們?!?/p>

出門后,朱見鶴倒安慰小葵說:“別怕。老人家難免要糊涂的。你以前沒有多和她講過啥吧?”小葵說:“她知道我去田雷的公司工作,其余的她應該不知道。田雷不大和家人說他生意上的事情?!?/p>

田雷阿姆手上的勁道一直留在小葵的手上,讓小葵啥事也做不了,只呆呆立在家里。小葵往?;丶?,看家里就是一個整體,任何東西都不是單個兒的,它們匯聚在一起,就是一個家??山裉觳灰粯?,小葵用了婆婆的眼光去看,就看到了衛(wèi)浴用品是雜牌的,桌布是塑料的,待客的杯子是一次性的,她第一次出門讀書時買的大紅色的行李箱,四周都脫膠起皮了,把手那里都生銹了,還壘在醒目的位置。幸好,奶奶留下的幾件老家具給家里扳回一局,比如七彎雕花梁床,婆婆在那里驚嘆:“可見你們從前是殷實人家!”對,她說的是從前。等秋后,小葵打算好好給阿姆一筆錢,可知道給也沒用,阿姆只會存起來給她兒子,哥哥家有的是用錢的地方。

好在小兒子成成是一切視線的中心,他也習慣了這個中心位置。從小嬰孩時起,小葵不記得他耍橫號哭過,也不用耍小心眼小計謀,他只要說“要”或者“不要”,其余,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對小葵自然有依戀,他依偎在小葵懷里的時候,母子倆都愜意滿足。可他又不是非常依戀,離開她,并不會讓他緊張不安,不像她和大兒子的關系。她和大兒子浩浩是一體的,是彼此的唯一,他們是他們,此外是世界。這排他感,類似戀愛,即便后來的朱見鶴也不曾改變這個關系的強度,母子連心,看到這個詞時,小葵天然地想起她和大兒子。至于小兒子,那更像是她給朱家的一個禮物。這一點,是在此刻,小葵坐在自己家里,拿著阿姆自己包的堿水粽子,一層層打開竹葉,才看清楚的。

但看清楚了,又能怎么樣呢?

午飯后,小兒子要午睡,公婆也要午睡,朱見鶴便要帶他們?nèi)ベe館入住,阿姆本就對自己家無力容納客人而愧疚,也催小葵一起去賓館照應。“來過就好了,見著就安心了。”阿姆對小葵說。小葵竟有些被拋棄的感覺。她本想著,等朱見鶴帶著他家人離開,她和阿姆阿爹好好說一會兒話。阿姆看小葵置身于朱家之中,是否就已釋然放心?小葵猜測,大概是這樣的。阿姆就一直認為自己是楊家人,再不是娘家的一分子了,她的榮耀和喜怒哀樂,都在丈夫家。

小葵同學的賓館在街上。這條街是這個小島唯一的中心,匯聚著銀行、郵局、商店、賓館和快遞驛站。小葵一家下車時,一眾注目禮奔涌而至,那么,是同學預先做了宣傳嗎?她開始后悔,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只好對著幾張可能熟悉的面孔微笑,于是,圍上來好些人和她打招呼。小兒子站在她身邊,一邊禮貌又矜持地說著“你好你好”,一邊就拉著小葵快速進了賓館大門,動作堅定,一點也沒有拖泥帶水。

來前就說好了“包店”一晚,這會兒,這清場了的賓館就只有他們一家。到點就要放平的公婆,他們被安排在最靠里邊最安靜的一間大床房,中間隔開一間是小兒子和育兒阿姨入住,中間再隔開一間,是小葵夫妻??墒牵瑤c困意的婆婆說:“這樣吧,我和阿姨一間,爺爺和寶寶一間吧,寶寶還有功課要做的,爺爺要簽字?!毙】φf:“房間有的是。媽媽你一個人睡一間去,阿姨我來安排?!?/p>

同學名叫菲菲,她跑前跑后安頓好了他們一家,回到小葵身邊,笑說:“你真有福氣啊,寶寶有那么多人帶?!毙】π?,不知該如何接話,卻莫名問道:“從前田雷也是來你家賓館住吧?”出口后自己就后悔了。

菲菲說:“是啊,他也是包店住,跟你一樣,大老板風格。五六年前回島上來燒船木篝火那會兒,天南海北一幫同鄉(xiāng)聚到這里,包了我這個小賓館狂歡,那情形就在眼前啊……”話說到這里,朱見鶴從房間出來,手里拿著冰格和幾瓶礦泉水,說:“晚飯請酒吧的調酒師過來這事,請務必安排好了。已經(jīng)帶了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來,我們這就去把冰塊凍上吧?!毙】f:“還是不要了吧?”朱見鶴說:“聽說島上的調酒師調的雞尾酒很地道呢,既然來了,就安排一下吧?!?/p>

朱見鶴能聽誰說呢?自然是田雷,那會兒朱見鶴是田雷的財務主管。

服務員領著朱見鶴去了廚房,菲菲貼到她耳邊說:“你老公看著好年輕啊。你公婆一看就是有錢人。你這二婚,嫁得真好?!毙】樦脑捳f:“是啊,姻緣真是莫名其妙,我這樣子,也算是靠婚姻翻身了,嚴格來說,實在算不上啥大老板?!狈品菩Φ溃骸胺判?,我不會問你借錢。你要是大老板,我倒要提防你問我借錢了,就像田雷,最后一搏,就是借了島上同學和親戚的錢,等我們得到消息他要破產(chǎn)了,錢也已經(jīng)借給他了,晚了。唉,誰曉得他最后會這樣收場……”

“那錢,后來你到法院里登記債權了嗎?”

“沒有。也是消息得知晚了。可登記了也分不到多少,稅金啊,貸款啊,這些都不夠抵呢。最后還是他老婆賣了房子,利息算銀行存款利息,本金都給還了。他老婆說不想給田雷在故鄉(xiāng)留罵名。這女人,仁義?!?/p>

“不是說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五六年了嗎?”

“她說這是田雷給自己家留的后路,可賴賬算怎么回事呢?借了就是借了,父債子還,她這是代兒子還的?!?/p>

“他們兒子那會兒還未成年吧?”

“是啊,所以說這女人就是仁義啊?!?/p>

小葵不禁呆了,好一會兒才問:“當年和田雷一起來的那幫生意成功的同鄉(xiāng),他們后來怎么樣了?”菲菲低頭回想了好一陣,才說:“也就兩個還好吧,他們最后總算找到了金主幫他們還上了貸款。二○一一年那前后,倒下多少老板?。√锢姿灰彩堑乖谫Y金鏈斷?先是追求做大做強,‘大’字在前對不對?銀行也肯貸款給他們,好了,大是大了,杠桿加得滿滿的,猛然銀根一緊,這杠桿就把人打趴了。打趴了還是好的……”菲菲說著眼眶濕了:“我們小島出去的人,赤手空拳,也能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多讓人驕傲。我眼癢,不眼紅,就跟自己也實現(xiàn)夢想了一樣,欣慰??此麄円粋€個倒下,真的難過,那個成語怎么說來著?兔死狐悲。”

朱見鶴從廚房出來,聽了個話尾巴,順手抽了張紙巾遞給菲菲,說:“人生無常,晚上我們好好喝一杯。”菲菲笑道:“人生有常的,否則我們眼巴巴地熬個啥?你們倆快去午休吧,我也瞇會兒去,這春末就是困呢。昨晚有客人大半夜到,坐巴拿馬船來的,幸虧只住一夜,船員們今天去城里玩了。”

“好啊,我們休息一下,起來后在島上轉轉?!?/p>

小葵本來也要帶他們環(huán)島看一下。大城市來的人,對于小島,總是俯視的,小葵自己來自低處,對于這種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總覺得可笑。朱見鶴環(huán)島開了一圈,化工廠、造船廠、海上平臺、廠區(qū)里的海關、在修的通往另一座島嶼的跨海大橋,這些帶著現(xiàn)代印記的東西,他們看后并沒有如小葵期待的那樣給出“啊呀,小島上也有這么大的工廠”之類的感慨,倒是對兩座民間小廟贊不絕口,一座是供奉戲班子里的郎中的,另一座廟里有很大的戲臺。很多年前,在她進城讀高中前那個暑假,她和哥哥帶來的漁業(yè)公司的兩個城里同事一起過了兩天,要是今天她是帶著他們來重游,那就不一樣了,他們一定會驚嘆這個“現(xiàn)代化”了的小島的?,F(xiàn)在的游客才不要看啥“現(xiàn)代化”,他們要原生態(tài),同時又要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便利。

巡游一圈,回到賓館,吃海鮮,喝雞尾酒,一家子酒足飯飽,又是包場的,店里沒別的客人,公公看上去特別放松,拉著育兒阿姨跳探戈給大家看,兩人居然配合得很是默契,大家驚嘆得拍手。菲菲的生意看著應該不錯,不多會兒工夫,小葵聽她在電話里推了好幾位客人。不過小葵是按所有房間跟她結賬(實在也就十來間客房),犯不著內(nèi)疚。

但還是另接了一對小情侶。菲菲帶他們來說,現(xiàn)在夜班渡船時間已經(jīng)過了,街上別的旅館也客滿了,這倆孩子沒地方住,這個點,怕也沒地方吃飯了。那對小情侶和小葵夫妻隔開一間住下,廚房熱熱剩飯,將就吃點。菲菲笑說:“我看你婆婆有些不高興吧,都說好包場的,又接了客人?!毙】f:“哪會啊?!逼鋵嵤怯悬c的。菲菲又說:“要么我?guī)銈內(nèi)艋鹧a償吧?這大概是島上最后一只拆解的木船了?!毙】念^一驚,就只搖搖頭,說:“太累了?,F(xiàn)在海邊也太冷?!?/p>

“上回田雷他們燒篝火還是大冬天呢?!狈品浦倍⒅】难劬?,“你住的房間,上回田雷來,也住那里?!?/p>

她是存心這樣說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小葵穩(wěn)穩(wěn)接住她的眼神,直到她移開。小葵還是有這個定力的。但人怎么看得到自己與人對視的眼神呢?也許神色里都是漏洞。她回到小兒子身邊,公公正和他一起玩拼圖,看到她就說:“寶寶能獨自拼出中國地圖呢,一個省都不會錯。”寶寶受了夸,更起了興,就把拼圖打翻打亂,在小葵的注視下,又凝神拼起來。果然,每塊拼圖,他端詳一下,就知道按在哪里,一次都沒錯過。公公滿眼驕傲,小葵自然也是開心的,可也就是開心,她給了兒子一個大拇指,說:“叫阿姨給他洗澡吧?早點睡,明天還早起呢。”

她想,明天一大早,就離開這里吧。

小葵回房間,和朱見鶴兩個人把晚餐剩下的雞尾酒都喝了——調酒師的手藝果然不差,朱見鶴挺滿意的。小葵一向覺得,島上的夜色黑得很純,空氣也帶催眠成分,很少有人能熬過九點,除非你特意地去找夠刺激的玩,何況,他們兩人又喝了酒,睡意來得越發(fā)濃郁,簡單沖了個澡,也就睡下了。小葵是被呻吟聲吵醒的。那對小情侶忘情到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倆似的,沖撞、呻吟、叫喊,每一聲都是滿滿的欲望,無休無止。朱見鶴也醒了,摸索著小葵的身體,熟稔地確認著進入的時機,那之后,他就不自覺地跟隨著小情侶的節(jié)奏,小葵也參與其中,和他一起穩(wěn)住,夜海上兩艘船并排航行似的,在女孩子的高聲部中附上小葵的低聲部。四周濃黑,她在這個島上曾有過的欲望體驗,也掙扎著要參與進來。那個夜晚,田雷帶她散步到防波堤盡頭的廢棄碉堡,她的后背硌著粗糲的水泥堡壁,前面是田雷的肋骨、大腿和他的欲望。隔著衣衫,她被吻著,被擠壓著,有新奇和慌張,沒有喜悅,但是,欲望是有的,它被挑了起來,迅疾又被她猛地摁了一下,她只允許他這樣吻她。緊接著一個夜晚,哥哥帶來的城里同事——他們已經(jīng)愉快地相處一天了,月光下院子里他們幾個年輕人露天過夜——在她睡著的時候,他的手,在毛巾被底下,從上到下?lián)崦怂?,她醒了,但她故意裝睡,雖明知被冒犯了,卻因為歡喜,就秘密同謀了。他一定知道她醒著,他也一定偵測到了她的欲望,他盡力想用手滿足她。她和他的呼吸會出賣他們,于是,他們都屏住了呼吸,如同在深水海底,近乎窒息的甜美、銳利、安靜。

如同此刻,欲望自青春歲月奔襲到初老之境,釋放的片刻,她還是感到了羞恥,一半是因為自己老了,另一半是因為老了卻還是倉皇無著。她,到底算什么呢?

第二天吃早飯時,婆婆說:“昨晚真吵啊,那對小情侶,都快鬧翻天了,隔那么遠,都聽得到,嘿咻嘿咻?!敝煲婜Q笑了,小葵不禁臉紅,公公居然也臉紅了,阿姨手上在剝的雞蛋也滾落了,她要去撿,小葵忙說:“不要了,不能吃了啊。”

小葵沒想到這趟旅行會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次日早晨,他們卡著船班時間,匆匆離開小葵家的島。小島的渡口上午就三班船,為了不誤船班,阿姆阿爹到旅館來送他們。一早就來了,帶著兩筐雞蛋兩筐鴨蛋,算是回禮。小葵本想說不用帶了,她還想在開車前的最后一刻,躲過阿姆的視線卸下給菲菲。但這兩樣她都做不到。這四筐易碎的蛋,和他們堅硬的行李,在一起了。一路上,小葵都在擔心,她不是擔心蛋會碎了,這不是問題;她擔心蛋弄臟了行李,她還擔心蛋殼上殘余的雞鴨糞便會污染車內(nèi)空氣。

朱見鶴從駕駛座伸過手來,輕輕握了小葵一下。小葵感激地朝他笑笑。朱見鶴情緒向來穩(wěn)定,會安慰人,還做得一手好菜(盡管不常做,因此,難得做一回都當是創(chuàng)作),還勤奮上進,而且,比她年輕,身體有勁,這樣的丈夫,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她就閉目養(yǎng)神。公公、寶寶和育兒阿姨坐在最后排,公公一路在和寶寶聊天,說的是水的幾種形態(tài),聲音被顛簸得高低不平。中間那排獨坐了婆婆,她氣息穩(wěn)穩(wěn)地接了兩個電話,其中一個是說和小葵的公司同一個區(qū)域的公司獲得了多少賠償,小葵聽著,感覺還是自己公司得到的賠償多——也是應得的,公司前年新購的設備是能往高新上靠的呀,但第三方估價那一塊,朱見鶴母子肯定是做足了功夫的。婆婆說:“我的股票一大半漲了,有三支還漲停了,晚上海鮮夜排檔,我得請客!”

朱見鶴笑道:“媽媽,這里最大的老板是小葵呢,請客這事,您老不要和她搶?!毙】f:“我們都歸媽媽領導,自然媽媽最大。媽媽說請客呢,我們就都得好好受請。”婆婆道:“我就說嘛,我的兒媳比兒子更稱我心。你們就想想要吃什么吧!”

這樣的婆婆,還有什么話說?

寶寶穩(wěn)穩(wěn)地說:“我要吃梭子蟹?!彼偰馨岩筇岬煤苊鞔_。公公連忙說:“梭子蟹得再等等,到九月份禁漁期過了,我們才可以吃到。在禁漁期里,法律上說不能捕梭子蟹,漁船捕了就是違法的?!?/p>

“那吃梭子蟹的,違法嗎?”寶寶問得清晰,他知道關鍵在哪里,他還在為自己爭取。我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基因吧?小葵不禁扭頭看向寶寶,看他緊皺的眉頭,很想知道他下一步的對策是什么,也想看看被拷問的公公怎么對付——也難為他了,這個退休的工程師每天拿出渾身解數(shù)在養(yǎng)育孫子。

有這樣的公公,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嗎?

“在禁漁期吃梭子蟹的人,法律不會追究他違法,但是……”公公還在想怎么說呢,寶寶已經(jīng)想出了他的解決方法:“我們可以不叫大漁船去捕,我們可以叫一只出去玩的小船捕,就捕幾只,給寶寶吃?!?/p>

婆婆驚嘆道:“寶寶,你是怎么想到這個辦法的?”

“奶奶您教過我啊,辦法,總是有的。笨蛋和膽小鬼才總說‘沒有辦法’?!?/p>

有這樣的寶寶,似乎也是可以放心的吧?

一車的人都拍手笑,寶寶自己也拍手。婆婆已經(jīng)在給她在舟山的朋友打電話,問有沒有休閑船出海湊巧捕上來的梭子蟹,有的話,請幫忙留六七只,沒有這個數(shù)呢,三四只最好要有啊。朱見鶴輕聲對小葵笑道:“爺爺奶奶終于在寶寶身上實現(xiàn)了在我身上失敗了的夢想啊?!毙】溃骸澳阋埠軙哪兀皇悄悴蛔灾?。我旁觀者清?!?/p>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東港。這一帶是舟山最具都市氣息的地方,外地人到此大多會小小驚訝一下,原來此地還有這種氣派。朱家人也果然驚嘆了一番,連嘆洋氣。東港本就是這二十多年間不斷填海,從海里討來的土地,海市蜃樓成了人間實景。朱見鶴朋友的項目就緊靠海岸,與普陀山露天觀音隔蓮花洋對望,是時下流行的廣場設置。

小葵雖說是舟山人,但她在舟山時的活動區(qū)域一直在本島西部,對于本島東部也很陌生,也就懷著好奇跟著參觀這個項目。

最后,他們被領到住處,試住家庭套房。小葵說:“爺爺帶著辛苦,寶寶今晚和媽媽住吧?”爺爺說:“不辛苦,你們仨好好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呢,好好帶寶寶。這個夏天,我們肯定能完成學前教育。一家人,分工最要緊。還有,見鶴今晚要看歐洲杯吧?法國時間和我們差幾個小時???”

一家人的午睡總被安排得大事一般,小葵午睡短,瞇了會兒就醒了,悄悄下床,去這套房附帶著的觀景露臺。育兒阿姨也在,露臺上有個洗衣房,她就在這里處理昨晚換下的衣服。小葵近前看看她有啥需要幫忙的,她一抬頭,那眼神就把小葵止住了。一起過了五年多,她話不多,界限感和分寸感都有,并沒有十分想把自己融入這個家庭,反倒讓人不敢小看。除了把照顧孩子的本分守得牢牢的,她偶爾會順手做一下家務,比如此刻給大家洗衣服,小葵看她把公公婆婆的內(nèi)衣褲也手洗了。

小葵這個年紀,小學和初中時代都還沒有強制的“九年制義務教育”,她的小學同學中有幾位讀到一半就進城當保姆的。小葵那時候也想過,自己萬一沒能考上(那時候考上初中或者高中、中專和大學,都是包分配工作的),大概也會去當保姆吧,會被人家叫“阿姨”,人家會忘記她本來的名字。這會兒,她也想著阿姨身份證上的名字,可總是想不起來,不應該啊,都一起處這么久了。她不由自主皺了眉頭。

看阿姨晾好大大小小的衣服,又細細扯平了皺褶,小葵還是沒想起她的名字。阿姨嘆了口氣,看著想說什么話,又屏住了,等著小葵開口。小葵沒話找話,帶了點愧疚,說道:“這家里啊,就你和我兩個是外人?!卑⒁萄凵窕艁y了一下,隨即笑道:“我做過的人家里,你們這一對婆媳,是處得最好的呢,這不是虛話??偰惚囟ú皇峭馊?,奶奶哪會把你當外人?就是我吧,在家里五六年了,也不覺得自己是外人了呢?!毙】幼∵@番話,細想了想,笑了。

“奶奶說你以后要專心養(yǎng)寶寶了?!?/p>

“奶奶這樣說了嗎?沒有的事。”

“哦,奶奶就說過一嘴,說論年齡,你也是接近人家退休的年紀了,是該休息了。”阿姨壓低聲音說,“奶奶在托她的朋友們給朱總謀個好職位呢?!?/p>

“你安心帶寶寶,我退休還早呢,還得你幫我忙?!毙】@樣安撫阿姨,她這會兒終于想出阿姨的名字了,“寶珠,你是我請進門的,你的去留,我這邊定了就好了?!?/p>

“是戶好人家呢,我這幾年做得也安心,爺爺奶奶又一直在幫我。謝謝啊,我知道怎么做?!睂氈榘崖曇粢矇旱煤艿汀?/p>

小葵不必跟一般的學前兒童的媽媽那樣操心幼小銜接和好小學,她現(xiàn)在要緊的是操心她自己,她得把自己安頓好。如果她僅僅想做個好媽媽,那她的人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一定還在她的“前世”里。一段婚姻就是一個世界啊,她是有兩個世界的人。

在回房間之前,她先登錄了手機銀行,再看了看那串數(shù)字,都在,一個零也沒少,一個數(shù)字也沒少。她又給她的大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她問:“浩浩啊,你在忙嗎?”大兒子說:“媽媽,你沒事吧?怎么聽著有些心事?我都好的,我正在上雅思課呢,對的,就是媽媽你幫我報的‘一對一’名師加強課。”小葵趕緊掛了電話,那課特別貴,耽誤一分鐘都不舍得。

在這個世界里,小兒子被眾星捧月。在另一個世界里,大兒子在邊緣。離婚后,浩浩法律上歸前夫莊東明,但小葵和朱見鶴一直帶著他讀完初中,高中住校后,他也依舊每周回家一次。浩浩想出國留學,小葵也覺得沒啥問題,她出得起這筆費用??芍煲婜Q說:“這也太便宜莊東明了吧?留學的學費歸他出,生活費我們來出,聽說這兩樣其實是差不多錢,兩家就是對半開了。學費是有數(shù)目的,莊東明得給明白,生活費有彈性,我們來出,這樣才不會委屈浩浩。”她和莊東明在電話里商量,莊東明卻說,他可能出不起這筆學費,人窮志短。小葵說:“這是哪里話啊,賣掉一套房子,不就都有了嗎?”莊東明說:“我有兩個孩子呀,那房子得留著給浩浩結婚用,大學嘛,按浩浩的成績,國內(nèi)也有好學校讀的呀,不用出去了吧?”小葵心一急,說話有點沖了,莊東明就有些惱火,說:“要么這樣吧,浩浩歸你好了,改姓你的姓,我沒意見。”

幸虧這樣的對話,浩浩沒聽見。小葵也沒把莊東明的原話搬給朱見鶴,實在說不出口,她只強硬地跟朱見鶴說:“浩浩和寶寶一樣,都是要好好培養(yǎng)的,可以把浩浩的姓改過來,改姓楊就好了?!敝煲婜Q說:“改姓?這是莊東明的陰謀,他知道你現(xiàn)在會有一筆大進賬了,他這是訛我們?!敝煲婜Q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莊東明知情前因后果。田雷幫她搭好了舞臺,讓她演主角,他幕后操縱。接著,田雷去世了,她小葵和朱家就占了這個舞臺,莊東明質疑小葵財富的正當性。而朱家不會這么想,他們對田雷不會有道義上的愧疚,而小葵有,莊東明也知道小葵有。

“真卑鄙?!敝煲婜Q這樣評價莊東明,甚至,他有點小小遷怒于浩浩,也許,他的想法也和莊東明一樣,為什么要多事去留學呢?

幸虧浩浩不知道這些,小葵一想到浩浩可能會知道這些,她的心就揪在一起。現(xiàn)在,田雷給的舞臺消失了,小葵的主角身份也就消失了,往后,她僅是朱家的兒媳婦的話,浩浩怎么辦?浩浩在她的兩個世界的縫隙里,對于這兩個世界,無論他在法律上屬于誰,還是實際和誰一起生活,都已經(jīng)是外人了。

是誰把浩浩的世界打碎的?是她。她越是幸福,浩浩就越發(fā)不幸。小葵很怕自己陷進這情緒。她就快五十歲了,激素變動帶來的情緒波動和身體變化,她都體會到了,但她不敢說出來,潮熱襲來,身體里有團火在燒著,她也沒有說出口,她忙事情。公司里的各種忙碌,是一個個情緒出口,和下屬商量事情,她鼓勵他們跟她爭論,“真理越辯越明”,其實不是,她只是在把這些破壞的能量引到建設的事情上來,她沒有建防波堤,她只是拼命在打通渠道,她把洪峰一個個泄掉。

她得給自己找些新渠道。

晚飯是婆婆的老朋友請客,沒放在露天的夜排檔,那里一切都暴露在眾人面前,所有的動作都是明晃晃的,他們都不大喜歡。本地特色必須是有的,他們吃飯的餐館造在海上,他們得走過海面上長長的玻璃棧道到達包廂。這時節(jié)還不用空調,房間里四面窗都開著,窗上垂著白色紗幔,被海風鼓動著,一個個飛天似的,迎接他們?nèi)胱?。梭子蟹果真有,確實是海上休閑的船只玩著捕上來的,明晃晃橙黃色的殼亮眼又誘人,寶寶歡呼起來,小葵卻有些不舒服。

婆婆和老朋友沒寒暄幾句,就又說到房市上去了。她那朋友原先是跟著溫州炒房團四處游擊的,五六年前是個關口,那一幫人都一蹶不振,溫州房市不行了,溫州炒房團也都炒不動了?!斑€是得中長期投資啊,買杭州的房子好呢還是寧波的?”婆婆看好寧波房價的長期走勢,朋友建議無論短期還是中長期都是杭州好,兩個人在那里互相說服。公公依舊一門心思在寶寶身上,他的羽翼張得很開,小葵近身不得。朱見鶴和他那個做酒店項目的朋友聊,說這個項目是輕資產(chǎn)的,所有的房間都是由業(yè)主買下的(房價里含了精裝修費用的),他們只是十年一期租了來,一年給差不多銀行利息的兩倍吧,其余的就都是承租者的收益。這里是普陀山、朱家尖和普陀南部諸島交會的金三角,這個生活廣場又吃喝玩樂齊全,他對這里的經(jīng)營很看好。事實也是,承租出去特別順利,現(xiàn)在手頭就只剩下一棟樓了,就是今天小葵一家試住的,那一棟大多數(shù)房型是家庭房,一家人來住,就跟住家里一樣方便。而且,做實業(yè)最怕貨款各種拖欠,這個項目面對的散客居多,天天有現(xiàn)金流入,在旅游旺季的時候,日進斗金,嘩啦嘩啦的,簡直聽得到錢進門的聲音。

小葵接口道:“明天讓我看看你們的項目書吧?!?/p>

朱見鶴打趣道:“做水產(chǎn)的轉行做酒店,這轉身有點大吧?”

“緣分來的時候,不要說轉身,轉圈,轉好幾個圈,都是有可能對上的。再說,近來不是常在說‘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嗎?我從生產(chǎn)領域轉到消費領域,也是對產(chǎn)能過剩的一種積極消化吧?”

婆婆停下討論,視線整個地到了小葵身上,她說:“我們都以為接下去你要享受人生了呢。”小葵笑道:“媽媽您還指點江山,我們后輩怎能坐享其成?這不是咱家的‘家風’?!逼牌藕退呐笥讯夹α?,說:“這孩子最近看來是在狠狠學習啊,這說的都是時下的熱門大詞啊?!?/p>

朱見鶴默默剝蟹,剝得很投入,沒有跟著說笑。來之前,他已經(jīng)成功勸退小葵不要再投資水產(chǎn)了。那行業(yè)正在轉型,如要從頭開始,他們得去拿地,去建設庫房,去跟進保鮮科技(現(xiàn)在出口最受歡迎的是活魚,是冷鏈保存和運輸?shù)睦洳仄罚?,可留給凍品的利潤空間越來越小,漁業(yè)捕撈量也越來越少,也就是說,粗加工所需要的原材料也在減少?!皬哪┥业皆搭^的變化,都在提醒我們,該結束了?!敝煲婜Q是這樣總結的,接著他給小葵描繪她接手寶寶的教養(yǎng)之后的美好圖景,“否則,寶寶是爺爺奶奶的寶寶,不是你我的寶寶了?!睘榱嗽鰪娝恼f服力,他說小葵最先吸引他的是她對浩浩的母愛,那么投入,那么細致,那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得的。小葵當時很平靜地聽他說完,千言萬語,他無非想說的就是,我們見好就收吧,把這八千萬元好好留在家里吧,那可是八千萬元啊??伤膊幌脒@樣明說,那時她只笑道:“怪不得啊,你不是娶老婆,你真的是給自己娶了一個‘我的娘’。你說的沒錯,這行當,我也不想做了。正所謂,‘干一行,怨一行’?!彼浪@樣也只是說說,離開這個田雷搭的舊舞臺(能徹底抹除痕跡那就更好),可能是他們夫妻共同的愿望吧。

好在自己總還有一些決定權。小葵掂量著自己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呢?想是想不出來的,得到具體的事情上去稱。

第二天,小葵看了項目書,最吸引她的是輕資產(chǎn)這個概念。她手上的得益,是從重資產(chǎn)來的,她深知那些意味著什么,她也約莫知道,這樣的機遇,不會再來第二次了,那是一個時代的風口?;氐綄幉ê鬀]過幾天,朱見鶴也開始松口。他的新職位是這個集團的財務副總,東港是集團的一個項目,這個項目確實是走輕資產(chǎn)路線,而且,另一位他認為很有實權的副總,他的夫人,也承租了這里的一幢酒店樓。他對其中的商機還沒有感性認識,可那位副總是在集團經(jīng)營多年的,一定深諳其道。朱見鶴對小葵細細描述了他的調研成果,于是,小葵一時興起(至少看起來是),終于又成了家庭投資。一切就都按著商業(yè)投資運作起來,簽訂承租合同之后,小葵還有些恍惚感,她終于又回到了舟山,她回來了,回到她的“前世”。

往年,舟山的旅游旺季是從七月份就開始了,可今年會提早,也會更旺。因為杭州在緊鑼密鼓籌備G20峰會,民間的旅游被鼓勵到杭州之外進行,杭州的市民也被鼓勵出外旅游,舟山本就是旅游城市,自然也收獲了這一波因護航峰會而生的商機。小葵暗自慶幸,萬事開頭難,她的開局,卻可以乘這個東風。事情順遂時,舟山人常會說一句“觀音菩薩保佑”,小葵也不由自主說了好幾句呢。

雖說酒店客房都是現(xiàn)成的,可員工招聘、培訓啊,空調、電梯、水電、消防調試啊,一件件都馬虎不得。朱見鶴也已入了新職,可他還是抽空幫忙小葵這邊的事情,特別是酒店的信息管理系統(tǒng),預訂和收銀那一塊,他老老實實到另一位副總的夫人陸總那里去“拜了碼頭”——他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她已在這一塊經(jīng)營酒店多年。他放低了身段求合作,因為房型不同,小葵這邊重在家庭房,她那邊多是標準間,合作關系多過競爭關系,于是,一通談下來,說好了,她會帶帶小葵的酒店。不料今年家庭出游的比往年多,小葵的酒店剛做好拓荒清潔未及開業(yè)呢,就已經(jīng)成了陸總酒店的外延,員工的培訓也就成了實操,那就趕緊進入試營業(yè)階段吧,所幸倒也沒出什么大的差錯,到了七月底,生意興隆,就把原先籌劃的開業(yè)階段各種推廣活動都省略了,算是無縫銜接到了開業(yè),下一步她要摸索著獨立起來?!拔覀冃】褪歉⒛??!逼牌乓琅f是一貫的贊賞。

小葵近年也不知不覺受了婆婆的影響,即便情緒煩躁借著工作渠道討論爭辯來紓解,到最后也是正面肯定下屬的時候多,這讓她有了好老板的名聲。做酒店行業(yè)的,情緒管理就更要緊了。既要有權威,又要盡量顯得通情達理,這平衡,幾乎就是修行。這兩個月,小葵也把這名聲帶到了東港。旅游旺季相對難找到有經(jīng)驗的客房服務員,小葵靠著服務員之間相傳的口碑,把這支小隊伍穩(wěn)住了。有個消息靈通的服務員還跟小葵建議,和這棟大樓相連的附屬樓那里有一個茶樓,是個旺鋪呢,那老板要出國了,在轉手?!袄习迥惆阉孟聛碜霾惋?,那不很好?”小葵實地去看了,和老板談了,果然好。立馬就知會了朱見鶴,把這茶樓也轉了過來,這一棟樓就全是小葵酒店的了。小葵不僅是這棟樓的承租者,她也是這棟樓的一個業(yè)主了。黃昏時分,海天交接處霞光萬道,她的樓,在霞光中亮晃晃的,像個金元寶。

浩浩在上??纪暄潘己缶椭苯拥搅司频辏豢淳唾澆唤^口。小葵本就留了一套帶露臺的自住,不過,她的行李都收拾在兩個行李箱中,服務員每天打掃她這套間,遇到?jīng)]有余房的時候,她就兩個箱子一拉,到打烊之后的茶樓,打開折疊床睡一晚。浩浩來了后,她只好固定住在那個套間里,有一晚遇到客滿,她居然有點心疼她和浩浩浪費了一套客房,而定海的家里卻空置著,小葵甚至懷疑是不是莊東明的家人住在里頭,她有點后悔太早把鑰匙給浩浩了——幸虧她還沒過戶給他。

這樣算計的時候,她笑自己,原來生意做小了,格局也會跟著小。浩浩住了半個月,幾乎天天客滿,小葵終于熬不住了,讓浩浩回定海家里去住。“我明天也過來和你住,我想,一定得好好收拾一下了?!毙】囂街f,果然,浩浩委屈地說爺爺奶奶說是過來照顧他的生活,已經(jīng)住進來快一年了。這話,其實也在理,浩浩畢竟是剛過十八歲的孩子,她似乎還得謝謝爺爺奶奶才對,她只好嘆口氣說:“浩浩,你該告訴媽媽的,你知道的,這是我的房子?!毕胂氲降撞桓市?,她又給莊東明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她回舟山發(fā)展了,她得回自己的家住,請爺爺奶奶搬走吧。莊東明說:“你不是把房子給兒子了嗎?”小葵說:“對啊,我是給兒子住,是住?!?/p>

“這回田雷的產(chǎn)業(yè)拆遷,你不是得到了一大筆錢嗎?一套小房子,你也要爭???”莊東明笑道,“不過我會通知二老搬出的,你放心。”

他是嫉妒了。當初她嫁人,他一點也沒有嫉妒,那時他是俯瞰她的。這些年,她自己做老板,她發(fā)財了,于是,他真心嫉妒了。不僅嫉妒,他還質疑。小葵氣得渾身發(fā)抖,有那么一刻,一個念頭閃過:浩浩說要去留學,說不定也是他的主意。她讓自己打住了,不要再往下想了。這些年的委屈,不知從哪個角落涌出來,撲哧撲哧冒著泡,要淹沒她似的。

浩浩說道:“媽媽你別生氣,這事情是我不好,我該和你說的。這房子是你的,我該堅持要告訴你才對?!彼f得有點顛來倒去,聲音也有些發(fā)顫。小葵的委屈里頭就又加上了對兒子的心疼,自責和愧疚比委屈更尖銳地插進肉身,她抱住兒子,說:“浩浩,媽媽對不起你,給了你這樣一個世界。”浩浩回身抱住了她,一下接一下拍著她的后背,說:“媽媽,你放心,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你要相信,我一定會維護你的,我是和你在一起的?!?/p>

她在重回舊世界,那些瓜葛,多年來,伏地生長,每一步,她都會身陷亂麻。她實在應該賣掉那套房子,在酒店旁,再給她和兒子重新買一套。不要去那個舊世界了?!澳憬裉煲膊灰厝チ税?。我們把那老房子賣了,在這個普陀天地附近再買一套新的,就你和媽媽,我們倆住?!?/p>

兒子從她的懷抱里掙扎出來,哽咽道:“可是,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呀。對于家,我也只有定海那個家了。媽媽,不要賣了它,我一個人住,我不要爺爺奶奶照顧,我會一個人住……”

小葵從沒有看見兒子這樣淚水滂沱,他盯著她,表情惶恐如街邊那些無家可歸的野貓。她以前聽別的媽媽說自家的青春期孩子多么叛逆,總慶幸浩浩一直是個好孩子,對于身邊的人,他總是會去體貼和同情。此刻,她才突然明白過來,一直照顧別人感受的孩子,心里頭一定埋了很多委屈。會叛逆,那是人家有不怕失去的安全感吧?

小葵平靜下來,給莊東明打電話,她說:“不要給爺爺奶奶打電話,說起來,我得謝謝他們照顧浩浩。但是,那房子是我的,務必請維持原樣。還有,剛才你說的,關于拆遷賠償,那是我們該得的。田雷生前就已經(jīng)拿走他自己的部分,你這樣說,很有惡意?!鼻f東明在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了句:“好吧。那就這樣?!?/p>

那夜,浩浩還是回去了。要不要在酒店附近買房子呢?她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第二天,她把行李都理了出來,給浩浩新買了拖鞋,買了一個書架、一盞護眼臺燈,這套房,目前就算是個家吧。她拍了照片,從微信里發(fā)給浩浩,她說:“我們在一起,就是家?!焙坪圃谖⑿爬锝o了她三個大擁抱。那天晚上,他就拖著一個大行李箱從定海坐公交車回來,住進了他們母子臨時的家。他的書桌朝海,一抬頭,遠遠地,能看到普陀山。

駁斥莊東明的那一刻,小葵也看清了自己的立場,雖然她心有愧疚,但是,她也認為,田雷已經(jīng)拿走了他該得的部分,剩余的那些,是對她這些年辛勞的補償。按照拆遷計劃,這兩個月,她的水產(chǎn)公司正在被原地爆破拆除,一起被摧毀的還有那些沉重得無法移動的設備(也許會先期回收一些廢銅爛鐵),一切都夷為平地了。這“地”才是最值錢的部分,也是曾最被忽略的部分,猶如擊鼓傳花,最后在誰手里就是誰的,難道不正常嗎?

小葵這樣引導著自己的思緒,她已經(jīng)有好些天沒有想到田雷了。只有心安理得,才能睡得著啊。她和朱見鶴也說了她的想法,朱見鶴笑道:“我的娘,你終于想通了啊。我們的一切收益都是正當?shù)模阋欢ㄒ碇睔鈮训陌?。?/p>

理直氣壯之后,小葵覺得在自家酒店附近另購一個家,也還是很有必要的。家,是和安定在一起的,酒店,屬于旅途,是漂泊狀態(tài),不宜久居。

理直氣壯之后,小葵就開始考慮不久的未來,旺季是老天送來客人,淡季呢?是她得讓客人找到。她開始和她從前沒打過交道的人交起了朋友,旅行公司啊,休閑漁船啊,海釣團體啊,禪修精舍啊,遇到的人常讓她驚掉下巴。一個做海釣船生意的,姓陳,對小葵巴結得很,每天在微信里簡直是晨昏定省。

茶樓也順利接手了,就跟當年她接手水產(chǎn)公司一樣,連人帶設備儀器一起接過來了。既然前期生意還不錯,那就連店招也不改了,雙方只要一起去把營業(yè)執(zhí)照、銀行賬戶之類的信息變更一下就行。“大概我就適合二婚吧?”這樣的玩笑話,她是調侃給自己聽的,畢竟,人家朱見鶴是頭婚嘛。

茶樓的法定代表人也是女的,兩個女的花了一個下午把這些事情都辦了,幸虧有集中辦公的行政中心,幸虧中心附近一溜兒都是銀行,她們悠悠閑閑就把正事辦好了。“去我家喝口茶吧?”前茶樓老板娘娟姐邀請她,小葵一邊連聲說好啊,一邊就順手在路邊花店里買了一大捧非洲菊,燦爛的黃,汽水一般的顏色。一進門小葵就驚嘆娟姐的家簡直就是她的夢中情房,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大平層,離她的酒店近,還是海景房,裝修得也亮堂舒適,主色調是白色和淡淡的金色,舒適但不奢華,和她帶來的花很是相配。

“那么,你把這房子也買了吧?”娟姐笑道,“我們已經(jīng)在中介掛了牌?!毙】浟艘曨l,晚上發(fā)給朱見鶴看了,也說了價格,因為賣得急,價格是比市場價稍微低點,明著說是為了給那邊的孩子買房子,實際上呢,可能是移民了就一次性帶出家當走吧。朱見鶴說:“人家的事,我們不猜度了,可你這是在做啥?這不是要重走重資產(chǎn)之路吧?”他說是那么說,卻也贊同她把這房子也一并收了,他說:“我的娘,你放心買,我們有錢。”小葵也讓浩浩看了視頻?!澳遣粫u了你的那套老房子吧?”浩浩還是一臉擔心,小葵再三保證說她堅決不會賣掉它,浩浩才對著這視頻中的房子說:“看起來很溫暖喲。”小葵在微信上抱了抱浩浩,想起朱見鶴剛才的一句小抱怨——媽媽說寶寶都要忘記你了。

但這世界上哪有處處圓滿的事情呢?小葵講這樣的道理給自己聽。這本該是常識,但輪到自己,誰不是既要又要還要呢?

最重要的是,得做好自己手上的事。畢竟,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做自己的事情,她要珍惜。這樣的心靈雞湯,她每天都給自己一大碗,也盡量送出幾碗。她和女員工們都相處愉快,她在水產(chǎn)公司的時候,車間里的工人本就女的比男的多,在酒店和茶樓里就更是了?!澳悴粫覀兲焯旌翱谔栭_早會,男老板可會了?!边@樣子,也算是夸她。當然,這樣的夸,是因為有兩個嚴厲的中層主管擋在前頭,有她們在唱紅臉,她才能溫柔地來唱白臉。

那一天,她聽那兩個主管在商量,總有一個女人來找小葵,到底要不要讓小葵見。

“已經(jīng)來過兩次了吧?說是葵總的熟人,可看那樣子,倒像是來應聘茶樓里的洗菜阿姨的?!?/p>

“是熟人,怎么就沒有葵總電話號碼呢?可見不是?!?/p>

她們也許是故意說給小葵聽的吧,小葵裝作沒聽見,徑自下樓去了前臺。果然有個壯實的女人在那里?!靶】趺磿焯觳辉谀??不是說她是這里的老板嗎?”

也許是島上哪個阿嬸來這里找份工作?島上老一輩的找人確實是很少預約,直接上門也很正常。小葵退到大門外,又走了進來,一直到前臺,走近了,才看出,是田雷的老婆。小葵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她了,記得上一次見,她一身珠光寶氣,富貴逼人,十足老板娘的樣子。她也沒有認出小葵,只略略挪了挪身子,讓出個地方讓前臺接待她。前臺小姑娘對小葵眨眨眼睛,也不叫她,只帶笑看著她們。

小葵想了半天,還是記不起她的名字,只好說:“阿嫂啊,我們?nèi)ツ沁呎f話吧?”她跟著一起到了大堂,坐定之后,她才認出小葵,說道:“小葵?你說話的樣子都變了呢,人也變了,哪兒哪兒都變了?!毙】溃骸笆前?,我們都快五十歲了,不變不行了呢?!毙】戎f明來意,也等著自己想起她的名字。人的記憶和其處的場域或許是相通的,離開舟山后,小葵對于在這里的過往,除了跟浩浩和阿姆相關的部分,其余的都在淡化。

“田雷欠的債,欠個人的,我都還清了。我先把我名下的房子都賣了,還不夠,我又沒有別的手藝,就去冷庫剝蝦,那比在外面做小工賺得多。除了留口吃的,我都用來還債了。田雷糊涂,要死也得還清債再死,他就是太愛面子,看不得人家看不起他……”

小葵在發(fā)抖,她整個身子往沙發(fā)上縮了上去,腳就有些懸空了。她默默聽著,她本想為田雷老婆的仁義表達一下自己的敬意,可說出來的卻是朱見鶴曾經(jīng)說過的:“可你把田雷給你留的后路都斷了啊。你怎么辦呢,你兒子又怎么辦呢?”

“父債子還,這就是兒子的路,誰叫他有這樣一個爹呢?還清債了,夜里才睡得著?!彼焉碜油嘲l(fā)外頭挪了挪,更靠近小葵。大堂的電視機不知道誰開的,跳出一張好美的集體合照,每一張笑臉都笑得恰到好處。田雷老婆的臉,和她們正好湊成一排,一臉肅然。前兩天那個做海釣的小陳來過,他說這電視機該換了,換成一整面墻的,不放電視,就放各種海洋和海洋生物的視頻,那才像個酒店嘛。他說得在理。小葵已經(jīng)學婆婆學得很能認同對方,不隨時起反駁心了。

“我真的很敬佩你。”

“我傻啊。我就沒來問問你,田雷當年的廠子,是不是交到了你的手上?這些年可有收益?”

“阿嫂是聽莊東明說的吧?”小葵斟酌著道,“他前陣子要我把定海的房子給他家,我不肯,他就不高興了,拿田雷的事情來堵我。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田雷在他走之前就已經(jīng)拿走了他該得的部分,后面的爛攤子,是我接的。那這廠子,阿嫂你說是誰的?如果是田雷的,銀行能不收回嗎?銀行可都是查過的?!?/p>

“莊東明說這廠子就是田雷暗地里給你的?!?/p>

“那我是田雷的什么人呢?他會暗地里給我廠子?這也只有莊東明會想出來了?!毙】呀?jīng)把她自己說服了,她越說越快,“我也是這次回到舟山之后才知道,你把自己名下的房子都賣了抵債,其實,那些債吧,起頭利息高,債主們的本金怕都是拿到手了,所以田雷哥才打算不還了。他給你留的房子,其實也不是給你的,是給他兒子的。阿嫂你人好,可還是虧待自己兒子了,也虧待田雷XXROOGVvs1ZL7iq/4SWP6w==的父母了,他們本來也只有指望你了,現(xiàn)在你叫他們指望誰去?”

“戲文上說……”

“那只是戲文啊?!毙】刈∷脑?,說道,“可你今天到我這里了,我已經(jīng)看到你這個樣子了,我不能不管。侄子有什么打算?我想見見他。”

田雷的老婆打了個電話,過了會兒,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走路的樣子很像田雷,也和田雷當年一樣瘦。他坐定之后就給小葵道歉,說他媽媽就是輕信他人,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也愛聽人家夸她仁義,為了這好名聲,就把一家子都搭進去了,他都不知道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總算是讀出了一個大專,讀了個財會專業(yè),好找工作啊,現(xiàn)在就在朱家尖的一家農(nóng)場里做財務,先這樣做著吧。

三個人一起到茶樓吃了頓午飯,小葵又帶他們母子到后廚前臺都看了一下,人都是用滿的。送別的時候,小葵直接問那小伙子:“你就當我是你姑,你要我怎么幫你?給你做個小本生意的錢,我一定會出的。你們娘兒倆回去好好商量。不急。商量好了,再和我說?!?/p>

他們母子走后,小葵開始胃疼,那是新手演員下舞臺之后的生理反應。她想打電話質問莊東明,可她提不起勁來,一想到要和他說話,她就覺得惡心。她也不想告訴朱見鶴。說什么好呢?但她總是會告訴他的,在適當?shù)哪骋惶臁o論如何,那一天,她都懶得說話,幸虧浩浩已經(jīng)回校了,小葵回到家,也可以繼續(xù)面無表情。那天,即便在照鏡子的時候,她也避免和鏡子中的自己視線相遇。

原來,把已經(jīng)進賬的錢分出去,是那么艱難的行為。她又登錄了手機銀行,查看了那串數(shù)字,付過承租和買房的費用,那筆錢首位數(shù)減了一,小數(shù)點后多了兩位,像一個真實存在的數(shù)字了。

大堂的液晶屏說換就換,小陳立即跑來放他在這片海上拍到的視頻,日出日落,潮漲潮落,浪擊懸崖,風吹蘆葦,鏡頭掠過孤單的燈塔,夏日翡翠色的海水,越來越開闊的海面,海釣船如扁舟一葉。遠遠地,游來一群海豚,在晃動的鏡頭中,海豚們越游越近,它們似乎和海釣船找到了同樣的頻率。鏡頭越來越穩(wěn),漸漸升起,航拍的角度下,兩只白海豚帶著四只青灰色的海豚,圍繞著海釣船轉圈。船上的人朝一個方向向它們?nèi)映鰣A球一般的海豚玩具,小船漸漸退后,和海豚漸行漸遠,配樂慢慢弱下來,歡呼的人聲響起。

“這歡呼,是為和海豚相遇還是分離?”小葵問小陳。他摸了一下齊整的寸頭,笑道:“都是啊。這片海經(jīng)常能看到海豚的,下回帶你去看,說定了!不過也是有風險的呢,萬一被海豚愛上了,那遭遇,也是一言難盡啊?!?/p>

“那么可愛的海豚寶寶啊,騎在它身上遨游海洋,月光下也好,日光下也好,都是閃閃發(fā)光的事情啊?!?/p>

“這個嘛,可愛和陰暗,是一體的呀,就像白天和黑夜,正常的日子就是這么組成的啊。”小陳給視頻設置了循環(huán)播放,“這樣遠遠看著,大海也好,海豚也好,都是可愛的。”他拍了拍手說:“萬一客人中有喜歡海釣的,記得聯(lián)系我。萬一你什么時候需要我呢,也記得聯(lián)系我?!?/p>

那天,小葵坐在這視頻對面,搜了搜關于海豚陰暗面的資料,其中有一條倒是有趣,“海豚是除了人類之外能通過交歡獲得快感的哺乳動物”,性騷擾、強奸和殺嬰這些可怕的人類罪行,海豚也有,有科學家說它們是“非人類的人”。

海豚就是海豚嘛,小葵是個對萬事都不做過分解讀的人。

她還是和朱見鶴說了田雷的妻子和孩子來過了的事情,也說了莊東明在其中的作用,朱見鶴那邊既不驚訝也沒生氣,他嘆了口氣說:“有這樣一個機會被動給田雷家錢,還是不錯的,莊東明壞心辦好事,你看給個一百萬元怎樣?可要說好沒有下次了。還有,既然莊東明是這樣子的人,趁他愿意,我勸你把浩浩的姓改成你的姓。這次,也是個好機會。”

小葵服氣朱家,最大的一點是,他們很少被情緒裹挾,客觀冷靜,才能從各種“壞事”中看到機會吧,萬物皆為我用。這兩樣事情,也正是小葵想做而覺得難以說出口的,既然朱見鶴那么說了,這兩件事情她都做得飛快。一百萬元,給了田雷的妻子,要她出張收條,最后寫上“兩不相欠”的字樣,她寫名字那一刻,小葵才想起她的名字,劉明芬。田雷的兒子也簽了名字,田原,他說:“姑,我以后就認您是姑,我會好好做的,做出點成績來了,我會來和您說。”沒過幾天,田原就來說他開始做給這一片酒店送蔬菜肉蛋的生意,他正在一家一家地推銷自己,小葵自然就把他納入了自家的供應商,能看著田雷的孩子,也算是對田雷的一個交代吧。

浩浩改姓的事,進行得也很順利。浩浩已經(jīng)成年了,自己提出申請就是。莊東明這邊本就有這個意思,加之畢竟還是有幾分心虛,改姓的事,他一點也沒反對,還說服他父母也支持。這么順利,浩浩倒有幾分難過,小葵跟他說過緣由,他對朱見鶴的親情頓時就多了幾分,以前他總笑著叫“朱爸”,現(xiàn)在就把這姓去了?!鞍郑已潘歼^了七分!”浩浩電話里這么喊過去,朱見鶴在那頭爽朗地笑:“哦喲我的好大兒!語言過關了,那我們索性高三就出去吧?老爸抓緊安排,你放心?!?/p>

朱見鶴果真忙碌起來,兒子的護照還是白本子,小葵的也是,他讓小葵趕緊帶著兒子去游趟日本,這護照上就有出游發(fā)達國家的記錄,利于過簽。留學中介效率也高,在多倫多那邊的私立高中順利申請到了位子,提交后學簽也過得快;還建議從十一年級插班讀起,這樣更容易申請到好大學,專業(yè)選擇也更從容。浩浩和小葵這邊自然全力配合,十月中旬就萬事俱備,娘兒倆上飛機的那一刻,也還有幾分恍惚。落地多倫多之后,小葵母子先開了電話卡、銀行賬戶,浩浩即刻插班上學,小葵被房產(chǎn)中介馬不停蹄地帶著看房。這也是朱見鶴的意思,小葵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但內(nèi)心自然歡喜,也就不顧倒時差的迷糊,看了三天,選中了一套學校旁的單身公寓。朱見鶴笑道:“那我們來了住哪里呢?這套先買下。你再看套大一點的,不要別墅,我們還騰不出身子去管理,買個大平層的公寓吧,市中心,對,也登記在浩浩名下。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曹律師后頭都會跟進,你只管選房,帶孩子簽字?!?/p>

小葵都有些幸福得過頭了的感覺,浩浩終于在自己的新世界里了,他被鄭重對待,除了擁有兩套房子,他的名下還擁有了一筆存款,付學費之后,生活費也綽綽有余。“這是為你將來儲備的錢,浩浩,老爸相信你會謹慎保管好這些財富,這是我們共有的,將來你結婚成家、爸媽養(yǎng)老,都會用到?!边@樣的對話,讓小葵感動。

“什么時候我把我那筆錢轉你?”小葵飛了十多個小時回到上海,朱見鶴又自己駕車來接,在車上,她覺得,她再不說這樣的話,就實在對不起朱家了。

“我們之間還分什么你我?這筆錢你留著。等你回到酒店,還有驚喜在等你呢,你可坐直了?!?/p>

“遇到你之后,我就開始進入童話了吧?”小葵說,“把浩浩安頓得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你?!?/p>

“我一向是把浩浩當自己的兒子啊,只是有時候氣不過莊東明而已?!敝煲婜Q伸過手來讓小葵握著,說道,“現(xiàn)在就有一個成年的兒子,是我的福氣啊,這不是虛話。我以后也是要多多依靠浩浩的。我們那小寶貝啊,要么還是接過來你養(yǎng)著吧?他快要變成一個小外交家了,真的,他會掂量會拿捏,小眼珠一轉,就一大堆計策,他自以為聰明呢,可聰明掛相了實在也是蠢。我喜歡我們浩浩的憨厚溫柔,這一點像我,對不對?”小葵看他千山萬水扯到自己身上,不禁笑了,大兒子安頓好了,是該好好帶小兒子了。

確實是個大驚喜。小葵不在的這大半個月,酒店生意興隆。有兩家公司,一個江蘇的,一個上海的,和酒店簽了為期三年的團建合同,每個月都有安排,價格還隨旺季浮動,賬款提前預付七成。這簡直是送錢,但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媽媽,錢還在轉來?!焙坪圃陔娫捓锔嬖V她,隱隱有些擔心,“你方便的時候問一下老爸是怎么回事?!?/p>

一定是出事了。小兒子成成和寶珠阿姨也被朱見鶴送來了,還是小陳給幫的忙,成成進了酒店附近的幼兒園大班。寶珠阿姨到后不久就辭工走了,說是小葵接手了,她就沒啥用了,她也找好新下家了。小葵本想額外給她一筆錢,她卻說:“奶奶前頭已經(jīng)給過了的?!毙】傆X得哪里怪怪的,想問她是否知道家里有啥事,可自家的事情沒有反去問別人的道理。事情一定還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否則朱見鶴一定會和她說的。

海邊的十一月,一入夜,風就是冬風。小葵從幼兒園接回小兒子,都是先到茶樓吃過晚飯,再帶著他巡視一圈酒店,才慢慢散步回家,兩個人都得另披厚外套。成成對大人的世界充滿興趣,和媽媽兩個人的生活未免就有些冷清,幸虧還有酒店和茶樓這兩個世界讓他探索。對于巡店這種乏味的活,成成也學得有模有樣,他已經(jīng)記住了主管和領班的名字,他學著媽媽喚她們的名字,又在后頭綴上“阿姨”。那天,兩人在夜風中手拉著手,慢悠悠地走回家,突然,他說:“我有點擔心爺爺。我回家要給爺爺打電話?!?/p>

“為什么擔心爺爺?”小葵一直怕的是奶奶會不會碰觸了什么紅線,爺爺會有什么事呢?他身體健康,又人畜無害。

“爺爺他被騙了,聽著是幫人擔保。人家故意的。爸爸說他會和奶奶一起搞定,我們都會沒事的?!背沙砂参啃】?,“但是我現(xiàn)在特別擔心,我到家就要給爺爺打電話?!?/p>

爺爺?shù)碾娫掙P機,小葵馬上找朱見鶴,她說:“成成今天說他擔心爺爺,要跟爺爺通話?!敝煲婜Q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爺爺還在昏迷,估計情況有點危險。你收拾一下,叫部車,和孩子一起來吧。你不要自己開。對,不要和別人說。是的,我們見面談?!敝煲婜Q的語速從來沒有這么慢過,至于“對”“是的”,更是自言自語,小葵根本就沒問過他,該說的醫(yī)院的名字,倒還是小葵問的。

小葵也一時轉不過彎來,她把娘兒倆近日穿的衣服從陽臺上一收就要打包。成成進了臥室,幫她拿出一條黑色的長袖真絲裙子,他又給自己拿了套白色衣褲。小葵被嚇住了,她什么也沒說,折好放進箱子。一路上,小葵摟住成成,想用她的身子把他烘暖了。

等他們娘兒倆快到醫(yī)院的時候,朱見鶴又打電話來,說:“趕緊回家吧,這就回家,你看看靈堂咋布置,我的腦子不夠用了?!毙】s緊問:“是回爸媽家吧?”朱見鶴愣了愣,說:“是,但是,媽媽也在我這邊啊,你也沒鑰匙對不對?”成成在旁邊說:“我有,媽媽,我有奶奶家的鑰匙。”小葵一點頭緒也沒有,倒是出租車司機有過治喪的經(jīng)驗,給她說了一二,徑直就帶他們到了奶奶家附近的喪葬用品店——那樣的店一直在那里,店主人自會教你一套東西。小葵一心想著這些,差點連放在后備廂的行李箱都忘了,也還是成成提醒她帶上。

小葵帶著店主進門,張羅著布置起靈堂,成成把他們的行李箱提到客廳角落,順手就整理了沙發(fā),牢牢抱住爺爺?shù)囊患馓?,說:“我還知道爺爺?shù)膲垡略谀睦铮瑺敔敻嬖V過我的。爺爺說到時候大人們一定驚慌,我得幫你們?!?/p>

“爺爺還告訴你什么?”

“目前就先說壽衣吧?!彼哌M爺爺奶奶的臥室,輕車熟路提出一包東西來,里面衣服鞋襪都齊備。小葵抱緊孩子,一陣寒流從她后背滾過,她讓那么小的孩子來承受這些,她這個媽媽到底做了什么?從今以后她要每天帶著他,她要重塑他的童年。

事情并沒有如爺爺向成成預演的那樣進行,臨終前的那一套程序,已經(jīng)在醫(yī)院走完。奶奶從頭到腳新買了一套壽衣,說:“這一套,我們讓爺爺帶去,是換洗的衣服?!蹦棠汤潇o地從成成手里拿走了那包衣物。

“爺爺說,所有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所以,不用太難過?!背沙蓪χ煲婜Q說,“寶寶會好好長大,好好學習,我也會像爺爺那樣保護你的?!敝煲婜Q只摸摸孩子的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奶奶主持小葵跟進,阿姆阿爹也從島上過來幫忙,走完了葬禮的所有程序,親戚間種種迎來送往,靈堂答謝,朱見鶴全無精神應對,成成沖在前頭鞠躬回禮。小葵不忍心問朱見鶴來龍去脈,得空就默默握住他的手,一心只求這樣的時刻快點過去,她好回到她的日常里。她為自己的薄情寡義愧疚,某種程度上,她的好奇超過了悲傷,她的公公,從來是樂天開朗,是什么逼他自選絕路?朱家母子對外都只說心臟病病發(fā),對小葵是說了一半實話的,公公吞服過量安眠藥,搶救不及時,還是去了。小葵收拾過公公的房間,里面酒氣沖天。他哪來如此求死的決絕呢?公公酷愛烹飪,嘗菜時的那陶醉表情,任誰看了都會判定他熱愛這煙火人生啊?!拔迤摺蹦翘?,小葵在廚房忙碌,用的都是公公的廚具,那一刻,她才落下淚來,想到成成這孩子到今天還不曾哭過,只觀察著誰需要幫助,端茶送水,送紙巾,收拾客人用過的一次性茶杯(這時候也顧不上啥品位了),她就更加心酸,好奇也更甚。在她關掉脫排油煙機的剎那,她聽到朱見鶴在說:“媽媽,難道這不是你的責任嗎?那你說,難道是我的責任?我們都為你分擔夠多了,你就停手吧!歇歇吧!”朱見鶴難得地激動,緊接著,什么東西碎了,婆婆什么聲響也沒有。即便是寶珠,也比我更知道這個家的內(nèi)情吧?小葵的淚水里混雜著許多東西,她對這個家的愛,就是保持不問。

“五七”之后,小葵帶著成成回到舟山,朱見鶴照常在家陪護他母親,小葵到家后想來想去不放心,就讓朱見鶴帶他媽過來?!斑@個時候我們最好在一起,”小葵說,“我很不放心你們倆?!?/p>

住在一起之后,婆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落地窗前,對著蓮花洋對面的普陀山發(fā)呆,看海天之間露天的南海觀音那金光閃耀。小葵有時候也陪她坐會兒,健談的婆婆時時戒備著小葵發(fā)問,小葵就更不想去惹她傷心,最安全的話題還是談談浩浩。這孩子也知道家里這個變故,但畢竟隔得遠,感受不到這一塊的沉重,于是,他打視頻電話過來的時候,是一家人最輕松的時刻,大家難得地說說笑笑,為浩浩取得的每一次測試成績而高興,這孩子一直在拿全A?!拔乙矔煤脤W習的……”成成這樣說的時候,小葵總會飛快將他的話題移開,她很害怕成成接著會說爺爺。

浩浩在視頻里展示了大平層公寓,簡直稱得上美輪美奐,他說:“你們過來住一陣吧?這里的冬天一點都不冷,室內(nèi)身子烘熱了,室外走上十分鐘渾身還是暖的?!?/p>

“七七”之后,朱見鶴他們?nèi)齻€的旅游簽證也下來了,全家就一起去了多倫多,住過了元旦才回來,果然住得舒心。他們也遇到了幾個寧波同鄉(xiāng),其中有兩個是投資移民過來的?!吧舷露荚诠膭钇髽I(yè)出海呀,走出來才能學到更多嘛?!毙】矊W著他們說話,鼓勵朱見鶴也走這條路。浩浩賬戶上的存款,畢竟讓她不放心。孩子的人生還沒展開呢,不能有半點差池。這會兒回頭望,她才看清當初朱見鶴熱心促成浩浩留學的另一層意圖,他實在應該跟她講清楚這一點的。當然,如果講清楚了,她小葵還樂意讓浩浩擔這個風險嗎?她未必肯。

小葵這回和娟姐也聯(lián)系上了,還去了他們家做客,看到家里的裝修依舊是白和金黃,但看著又和原先的不一樣,透著一股印度風情,一問,果然上家就是印度裔的。在新環(huán)境里,婆婆也開始活泛起來,甚至去報了一個社區(qū)的語言班,埋頭背起單詞理起語法來,她學得很快,不久就有自己的小社交圈了。朱見鶴也和那幾個寧波老鄉(xiāng)走動起來,不知不覺,也就請人做起了投資移民的申請。

有了新方向,朱見鶴又恢復了以往的精神頭。這事情前后做了三年,二○一九年過了十一月份,這邊做完公公三周年,朱見鶴母子收拾完就去了多倫多,也算是新移民登陸去了。小葵沒有隨行,她的租約是簽了十年的,這幾年也做得順手,就依舊帶著成成做她的酒店和茶樓。每天她和浩浩視頻通話,叮囑他盡量多待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專心讀書。

小葵原計劃春節(jié)母子倆也去多倫多,加厚加長的羽絨服也特意買好了,浩浩笑她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焦慮,對未來總是過分恐懼,要么怕凍要么怕餓。小葵也笑,心里道其實還怕更多,怕這怕那,不像年輕人總以為這世界生成就是這樣牢固。

小葵已經(jīng)體會過世界垮塌,轟隆隆一股腦砸到肉身,砸扁了,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的形狀了,可是,沒過多久,肉身又慢慢恢復,會覺得餓,會知道渴,又重新活了,知道所在的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就只能重新掙扎著把自己生出來,讓自己立起來。除了母胎托生,這一生中,人總得有幾回是自己生自己:比蛻之類的更徹底,是打碎了重新捏合。

世界有時候會給驚喜。往年到了臘月二十四,往后的客房預訂就很少了,今年卻是個意外,預訂一直排到正月初十外,年底本就人手少,人心不定,小葵得自己頂著,也就索性改簽了機票,還是暑假再去吧,成成也可以多待些日子。畢竟,生意人總是生意第一。

沒想到,世界瞬間變形了,先是些傳聞,紛紛雜雜,讓人心慌。浩浩那邊比她緊張,說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買了一批口罩用急件寄來,說:“一定先不要把它們分給客人啊,你得自己留足備用的。”浩浩的叮囑中透著惶恐不安,小葵對他轉述的各種新聞將信將疑,但她還是聽從了,多進了一些酒精和消毒液,這些,本來就是酒店的日常消耗品??头康念A訂陸續(xù)取消,一切流動都被中止了。小葵的酒店里滯留了兩家人,合起來七個,加上酒店和茶樓的工作人員合起來二十六個人,別的不說,吃,立刻成了問題。

小葵茶樓的蔬菜和肉蛋幸虧是田原在供應?!肮?,您這邊要多少?我先送,最好多備點把冰箱裝滿吧。茶樓那邊我按采購小王要的送去了?!碧镌蛠砑依锏牟还馐鞘卟撕腿獾埃€有果品、牛奶和凍魚,真的把整個冰箱都裝滿了。葉菜都小心地用廚房紙包著,土豆裝在遮光的牛皮紙袋里?!拔覌屟b的,這樣能多保存幾天?!碧镌缸訉π】氖?,總是特別上心。

工作人員中有一大半是本地的,小葵自己開車送他們回家。幸虧島嶼之間的交通船還在運行,查過手機上個人的行動軌跡,確認這些天沒離開過舟山,方才準許乘客上船。小葵都是看他們確實上船之后,才將車開走。兩家客人都是自駕車來的,準備自駕回程碰碰運氣,小葵幫兩家各買了一只車載電飯煲,各備上一筐蔬菜和蝦干、肉松、雞蛋,忐忑地送他們上路,說:“萬一不行,就依舊回來住我這里吧?!钡攘藘商?,好不容易收到報平安到家的消息。

這樣,還有十二個人跟著小葵。這段日子多虧田原活絡,小葵這大家庭的一日三餐才對付得過去。小葵在家里和成成看書寫字,做營養(yǎng)均衡的一日三餐,如果她不去想每個月酒店和茶樓的維持費用,仿佛生活只是按下了暫停鍵。這些年她一直忽略的日常生活,在此刻膨大到占據(jù)了一切。公公這么多年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的吧?家庭之中,他自愿選擇了內(nèi)務這一分工,從來沒有過怨言,日復一日,他也有難挨的時刻吧?

有一日,她和朱見鶴在視頻通話中這么講。朱見鶴那邊,自三月份春假之后,加拿大的疫情也蔓延了,朱見鶴的公司本就在籌備期,他也索性在家待著,時不時連個視頻和小葵閑話。小葵這樣感慨之后,朱見鶴沉吟好久才接話,說:“這事情,一直不跟你說實話,是因為我實在說不出口?!奔词箷r隔三年多,朱見鶴說起此事,依舊是悲傷不已,話語顛三倒四,小葵暗自整理了一下這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公公和寶珠日久生情,一心為寶珠打算,這“打算”兩字,無非是給她錢或是幫著她賺錢,這兩樣公公都做不了,可還是想做,就幫她擔保去金融公司借款。這肯定是個局,寶珠是花了心思的,自然最后是要公公還錢。公公哪有錢?只好跟婆婆攤牌。婆婆這么驕傲的人,哪會容忍此事?說是要去告寶珠詐騙。寶珠就拿出一本日記,是復印件。婆婆平常愛煲電話粥,說事情也不避人,寶珠有心,就把婆婆說的事都記成了日記,電話那頭是誰,時日久了,她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些年,婆婆那些事,說違法,那是沒有的,無非是鉆些空子,找些資源,可到底也是上不了臺面的事。婆婆又極愛面子,要連累一眾朋友,那比公公出軌這事情要大。比較之后,婆婆準備服軟,替寶珠還錢,算上利息,也是一百多萬元,并要公公保證和她一刀兩斷。寶珠看到了她日記的威力,就又拿出另一份復印件,要求除了還債另給遣散費,那是公公和她的閑聊整理,是夸朱見鶴多么能干,怎么幫婆婆,寶珠問他,到底怎么幫的,公公居然也傾己所知,都告訴她了,其中最大的,自然是替婆婆持有和打理錢財。婆婆這才慌了,但看出寶珠還不曉得這件事情的威力,也看到一旦答應,就是給這份東西背書,就跟她打起太極,說替她還債是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原話是“他不要臉,我還是替他要的”),她再要挾,那就大家索性不要臉了吧,錢也不還了。給錢呢,也說好了分期給,給朱見鶴時間操作他戶頭上的錢。公公自然想不到他愛上的溫柔賢淑的傳統(tǒng)女性是這么一個人,悔恨交加,就走了絕路。

朱見鶴嘆道:“我爸這是動了真感情的?!?/p>

小葵一尋思,從前確實有蛛絲馬跡落在她眼里,但她從沒有往那方面想。公公和寶珠的一切勾勾搭搭,都是貼著成成的日常起居發(fā)生的,他們當著成成的面都做了些什么?他們倆怎么躲過監(jiān)控的?怪不得監(jiān)控頭總會跳掉!公公說只是小故障,很快就好了,不必修。這樣一想,小葵不禁陣陣惡心,還有后怕。如果寶珠拿成成下手呢?她被遣散之后,一直都有機會接近成成,比如去幼兒園接,成成必定會跟她走的。這么危險的人物,他們娘兒倆居然不給她指明,就為了面子,瞞她至今。不對,不是為了她的面子,分明當初就是拿她和浩浩當了分洪渠,一說不就無法泄洪?小葵抑制住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惡心,面上還是笑著,又叮囑朱見鶴多照顧婆婆,也看顧一下浩浩。

當務之急是,她必須警告成成,但是,怎么和他說呢?

成成雖然剛上小學二年級,但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他給她講故事的時候,是先要設定一個世界(歷史背景加地理位置),再畫出人物關系圖,人物各自的動機導致怎樣的行動,又怎樣影響故事的走向。在他的故事里,雖然有權謀,有狡詐,但正邪永遠分明,正義也必然來臨。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個孩子,小葵要讓他知道。從今往后,她要張開羽翼,帶他飛離成人世界,她要帶他去玩迪士尼去看動畫片,她要帶他去田野去鄉(xiāng)村去和小朋友聚在一起,她要他知道媽媽是他和世界之間的防波堤,媽媽在他身邊,一直在。

可是,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小葵該怎樣跟他講這個帶著警告的故事呢?

原刊責編 楊曉瀾

【作者簡介】楊怡芬,浙江舟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2002年開始寫作,已在《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期刊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披肩》、中篇小說集《追魚》、長篇小說《海上繁花》《離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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