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從踏上征途起，吳集的心智就跟從前還未迎來生命曙光的地球一樣，對未來的無限渴望在一片荒蕪中激蕩著。領(lǐng)航員的日常工作是觀測飛船航行航線，此刻，舷窗外是一片從未改變過的黑寂，前方?jīng)]有恒星的光芒昭示黎明，他回憶著關(guān)于家的一切，遠得像是蜃景。

“天問號”飛船在出發(fā)前就預設(shè)好了航線，從地球出發(fā)，繞海王星半周，利用引力彈弓效應(yīng)，加速離開太陽系，它的目標是飛往南門二星附近探尋一個未知的信號源。航程很順利，但是前不久，AI“青空”有了驚人發(fā)現(xiàn)，星體觀測系統(tǒng)探測到前方有一團如黑幕般的輻射云，這團輻射云是由微觀粒子流聚集形成的一種云霧狀態(tài)的物質(zhì)，剛好位于航線右側(cè)一千公里左右。

吳集向李岸船長和工程師團報告此事后，得到的反饋跟他預想的一樣。

如果飛船按照既定航線航行，是完全可以避開輻射云的。盡管這團輻射云十分異常，關(guān)于它是如何形成的，可能需要一群科學家終其一生來研究，但“天問號”并不打算在這個奧秘上多做停留，在無垠的太空中，這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按照慣例，“青空”在廣播中報告發(fā)現(xiàn)異常輻射云的消息，系統(tǒng)會留下它的觀測數(shù)據(jù)，僅做航程記錄，就像旅行中拍下沿途的風景照片而已?？删驮谌r前，動力系統(tǒng)的突發(fā)情況終止了飛船內(nèi)暫告安全的輕松氛圍，故障來自一顆小隕石的撞擊。

而此時，吳集已經(jīng)鉆到艙外，遙望著“天問號”發(fā)光的輪廓，獨自一人懸浮在冰冷的深空之中。他必須趕在飛船轉(zhuǎn)向之前修復動力系統(tǒng)，否則，航線便會偏向那團輻射云的范圍。

只剩下二十三分鐘，吳集由飛船的“臍帶”牽引著向動力艙體攀行，背后的推進器持續(xù)幫他加速前行。他試圖保持均勻呼吸，兩片肺葉因為新氧的灌入而微微顫動。

還有目距不到一公里的距離。

可在真空中，吳集聽不到身后發(fā)出uiJD6q1tntsAW08Dda/bEQ==的“咝咝”的聲音。剛出艙時他與艙體欄桿發(fā)生了輕微撞擊，導致氧氣管在此時忽然破裂，氧氣不斷泄出。直到他聽見提示，氧氣量還剩下百分之二十五，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查看一番后，稍側(cè)身試圖將泄漏點捂住，但卻徒勞。眼前是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如果返回，時間來不及，如果繼續(xù)，氧氣量卻不夠。

我會就此止步嗎？還沒分出勝負呢。他想。

額頭滲出汗珠，通信系統(tǒng)傳來緊急呼叫，吳集的心跳如同漸起的戰(zhàn)鼓。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看見一縷白光像蜻蜓一樣停泊在艙體上。路就在那里，不會錯。他將推進器開到最大功率，以最快速度接近故障點，當艙體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關(guān)閉推進器，雙手用力環(huán)住艙體制動。他明白，這過程只要有一點點誤差，一切將前功盡棄。

最后十分鐘，他打開艙蓋，用高溫無氧噴槍將損毀部分熔接，熾熱的光倒映在他的面罩上，像恒星的余暉。而他眼中的這團火，在冰冷宇宙的真空中剛迸裂而出就驟然熄滅。

成功了，“天問號”的航線將保持原先的軌跡，而他只能停在原地。吳集解開繩索，他們的啜泣聲順著無線電輕輕敲打他的耳膜?！盎夭蝗チ耍彼f，“你們保重啊?！?/p>

看不到“天問號”的全貌，吳集只知道它正緩緩游離自己的視線，一寸一寸，無法丈量。他肉眼仿佛能看到前方那團輻射云，像一團發(fā)光的五彩的棉絮。也許是從上帝的伊甸園掉落下來的吧，他想。

反正沒有退路了，不如就墜向那里，當作自己的墳?zāi)挂膊诲e。

這樣想著，缺氧狀態(tài)很快讓他陷入昏厥，意識成了沙漏中的最后一粒沙，此刻，他感覺自己嘴角揚出微笑的弧度，四肢向內(nèi)蜷縮，如同嬰兒。黑暗、冰冷、寂靜，漸漸漫漶至他每一根神經(jīng)，飛船的尾翼邊緣劃過，像一只手觸碰到他肩膀，這最后的推力將把他拋向那座墳?zāi)埂?/p>

在那一瞬間，所有記憶快速褪色，最后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竟然是一個賭約。這場宇宙尺度的賭約，吳集每每想起都覺蕩氣回腸。他曾想，最終分出勝負的時候，人類文明可能早已經(jīng)歷數(shù)次更迭，而這讓他在無盡的虛空中感覺沒那么孤獨。

只是現(xiàn)在，他先歸零了。

他忘記了呼吸是什么感覺，忘記了大地、星空和海洋，死去或重生就在前方。即使目力不及，他也知道，那團輻射云占據(jù)著整個太空，又像是宇宙的一道傷口，所有星星都繞著它流動。模糊的意識中，他感覺不遠處有一片沉沉的看不到邊緣的黑色，光速般向他涌來，他繼續(xù)跌落，無限的重力作用在他身上，所有光線都被拉長、扭曲，無處逃離。

可不合常理的是，窒息的痛苦瞬間被一種綿軟的舒適感代替。吳集閉上眼，一種歸鄉(xiāng)的甜美錯覺在一剎那澆灌全身。

這場賭約起始于兩個少年之間慣常的游戲。

吳集和陸云舸幼年相識于一個南方小鎮(zhèn)，在聚攏童年的一方天地，他們很快熟識起來。吳集常跟陸云舸炫耀自己的宇宙飛船模型，那蕩氣回腸的造型和線條，他的眼睛每每與之觸碰，都會發(fā)出教徒般虔誠的光芒。

兩個男孩常靠打賭消磨時光，賭游戲里最大的彩蛋出現(xiàn)在哪一關(guān)，賭明天的體育課會不會下雨。上了中學也一樣，他們賭那個女孩會接受誰的禮物，賭誰能背出更多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的數(shù)字。

到了大學，他們開始賭一些別的。吳集天資很高，在航空航天大學是被寄予厚望的預備飛行員。比起無垠的群星，陸云舸更好奇宇宙間產(chǎn)生“心智”的第一縷圣光來自何處，他選擇了腦神經(jīng)科學，他崇拜智慧的大腦，如同崇拜宇宙的創(chuàng)世者。

他們見面多是交流在各自學科領(lǐng)域的所學所思，參觀對方的陳列館或是實驗室，研究萬花筒一般的星圖或腦圖。外太空、人的大腦，都藏著宇宙對人類三緘其口的秘密，大多數(shù)人窮其一生也無法窺盡其妙。所以，他們熱衷于為彼此的知識體系補充注腳，像是將全新的思潮嵌入對方的精神版圖之中。

他們的賭局變大了。

他們賭人類存在的星系位于哪個位面，賭神經(jīng)元叢是在哪一個維度上運行，賭大坍縮和大撕裂究竟哪個更接近宇宙毀滅的真相……有太多問題了，不是嗎？但這一生，好像只夠解決一個。吳集每每想不出該用什么當作賭注，畢竟這些賭局永遠不會有揭開謎底的那一天。他們那時也不在乎輸贏，提出問題，不負責任地思考，這樣的樂趣往往單純至極。

他們最近一次見面在圖書館，來學習的人很多，宛如貼伏在糖塊上安靜的蟻群。兩人各自準備了一個好消息。

“你先說?！标懺启磩偧袅祟^發(fā)，清瘦的臉龐架不住眼鏡，規(guī)整清爽得像是春風中的新蕾。

“下個月試飛，名單里有我。”吳集一直留著寸頭，古銅色皮膚和硬朗的輪廓讓他看上去英氣十足，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語氣淡淡的，眼里卻閃爍著星星的光亮。

“恭喜??！”陸云舸將眼鏡往上推了推。

“你呢？”

“直博，繼續(xù)讀下去吧?！?/p>

“我就知道你可以?！眳羌贸鲆粋€飛機模型，“我的第一架飛機長這樣，送你了?！?/p>

陸云舸撫摸著它的機身線條，這些航空器將承載吳集一生的軌跡，寥寥數(shù)十年不足以容納這軌跡，得上千年，或更久更遠。而吳集和自己，一個向外，一個向內(nèi)，廣闊星際與原子細胞，就站在這書桌的兩端，數(shù)千年和數(shù)十年，正共享這一刻的興奮與短暫。

也許遲早，他們會在去處相逢。

“我跟你打賭，宇宙的真面目，我們追求的真理，就在那里，在太空。”吳集說。

陸云舸微微點頭：“我也跟你打賭，我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在這兒?！彼噶酥缸约旱拇竽X。

吳集向天上飛得越來越高，從飛行員成為將要邁入太空的備選宇航員；陸云舸往大腦潛入得也越來越深，他常感覺自己腦內(nèi)的生物電脈沖有種不尋常的跳動。宇宙定律、常數(shù)、法則、量值，在旁人看來枯燥的學問，卻給他們帶來莫大的滿足感，誰也說不上來這熱情究竟是來自哪兒，或許是一種注定，就像程序一樣被造物主設(shè)計。

他們同步施與、汲取，厚實的科學，厚實的天空與大地，厚實的兩人相協(xié)同的步伐，青春的萌蘗就像年輕宇宙，慷慨賜予求索者以無窮能量，他們憑此構(gòu)筑起屬于自己的堡壘。

陸云舸攻讀博士那陣子，他們見面次數(shù)變少了，但他不忘把自己的論文寄給對方。他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腦神經(jīng)團塊在十一個維度上運行的推論，為此他做過無數(shù)次實驗，得到數(shù)不清的數(shù)據(jù)資料，這些成果將成為下一步研究的基石，也令他在學術(shù)圈小有名氣。

陸云舸還把他跟他的導師在一起了的消息告訴了吳集。

誰讓陸云舸總是賭輸，在中學，他們共同中意的那個女孩還是接受了吳集的禮物。所以，陸云舸的校園戀情來得有些晚，不過，這是題外話。他還會問他，畢業(yè)后是出國深造，還是留校參與可能改變未來人類生活的前端科研項目。吳集的回復總是晚一些才到。

那時，吳集常常參加選拔和訓練，在基地一待就是一個多月，日程像刻度尺一樣被安排。關(guān)于這里的信息都要嚴格保密，他能與陸云舸分享的，僅限于一些形而上的感受而已。譬如，昨晚的夢如何綿長詭奇，像一片低伏余響的汪洋，或是一些關(guān)于現(xiàn)代物理學正步入禪境的純主觀遐思。不過，遙遙想起，陸云舸倒是更為他高興。

吳集見到了更多，那些模型的真身，軍用飛機、火箭推動器、航天器、動力場以及星際飛船艙體。他站在那些龐然大物下，眼睛跟隨著艙體的流線而向上無限延伸。他感覺自己縮小成一枚果核，自己的思想在這空間里醉醺醺地蹣跚著。他想與陸云舸分享，他相信他能感受到，某種類似信仰的悸動。

陸云舸因此決定了。

他的青春先于畢業(yè)季而結(jié)束，在無盡的求索中，它就像滋養(yǎng)過大地后的雨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走?！瓣懺启床┦亢?，去改變?nèi)祟惖奈磥戆伞！蹦且豢?，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祝福和鮮花將他包圍，導師胡菲走過來給了他一個淺淺的擁抱。她剛剪了齊肩中發(fā)，頷首微笑，珊瑚色口紅襯得她皮膚白皙如玉。吳集沒有來，但他知道，他肯定也為自己高興。

不久后的新聞報道說有一場獅子座流星雨，陸云舸帶著胡菲來到附近寬闊平坦的山坡上。夜早早圍攏過來，空氣略稀薄，呼吸伴隨著白色霧氣，在夜幕上像兩團忽明忽暗的云朵，這清涼讓人心暢意酣。

“我不打算出國了，我想去做更有價值的事。”陸云舸盡力望向遠方。

她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后說：“不管你做什么選擇，我都支持你?！?/p>

流星雨如約而至，宛如一首流動的音樂，只要在這山頂待上十分鐘，任何人都會沉迷其中的。而在音樂漸入佳境時，深藍色夜幕正上演的旋律仿佛微微走音，像是幕布被人輕輕扯向另一頭，整個世界發(fā)生了毫米之間的位移，隨即又恢復原樣，持續(xù)時間不過幾秒鐘?？匆娺@景象的人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盯著一樣東西太久，視覺難免出現(xiàn)模糊的暫留。不過，在這高山上的夜晚，不會有多少人注意。

他只顧欣賞眼前，順便任自己的思想漫游在那些美妙又莊嚴的賭局中。她靠在他肩膀上，心里匆匆許愿。

只是一瞬間，他在抬眼之間，感覺所有直線下墜的流星，都順著一個方向被拉扯到另一側(cè)，淡藍的尾跡微微彎曲，直到它們退回天幕之后，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隱隱約約的光點。陸云舸此時并不知道，這一瞬間未被察覺的異象，是吳集踏上近乎永恒般的漫長征途的起點。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在被告知一項機密信息之前，吳集正在為全封閉的模擬艙體驗做準備。他要和另一位宇航員在二十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待上九十天，吃喝拉撒睡和工作都在里面?？臻g逼仄帶來的壓抑會不斷累積，此前，很多宇航員都患過狹小空間游離癥。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他知道，一旦進入真正的太空，時間將漫長得無法計算。他必須無視這一切。吳集還有很多任務(wù)，盡管他在前幾年已經(jīng)完成了八個大類上百個課目的學習和訓練，淘汰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他依然是那百分之一。這還不夠，他還要成為最優(yōu)秀的航天駕駛員、航天飛行工程師以及載荷專家。他要當?shù)谝蝗诉x。

國家航天委員會主任、航天科學家唐漢霄讓他參加了那次會議，他知道很快就有新的飛天任務(wù)，可是，實際情況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會上的氣氛有些不一樣，有幾位他從沒見過的專家，無處不在的身份驗證程序和懸停在每個人肩上的監(jiān)控單元，都表明接下來談?wù)摰氖菢O高機密。屏幕上顯示著一組復雜波形，眾人的沉默如針尖落地。

吳集的注意力被那些看不懂的波段攫取，他正嘗試用分形數(shù)學抑或語言學來解讀，腦海中迅速構(gòu)建了一套向量公式，準備調(diào)動數(shù)據(jù)里的符號數(shù)值進行演算，但不到一分鐘便放棄，這超過了普通數(shù)學規(guī)范能解決的范圍。他望向唐主任，看到他微微跳動的眼皮，吳集意識到，現(xiàn)在，別問、別說，只聽。

“各位，這次會議開得比較倉促，請見諒。半個月前，我們的射電望遠鏡捕捉到一段不尋常的波段，疑似來自太陽系外的空間。根據(jù)氣象局當天的觀測數(shù)據(jù)，在同一時段，我國北部地區(qū)出現(xiàn)了大氣異常折射現(xiàn)象，不過持續(xù)非常短，肉眼很難發(fā)現(xiàn)?！碧茲h霄停頓兩秒，“專家組大膽分析，信號是來自一個系外恒星，如果能成功破譯這段信號內(nèi)容，如果它的確帶有某種明確的指向或含義，那么，我們，可能將要面對的是外星智慧文明?！?/p>

吳集在心里重復最后六個字。

“雖然還不是結(jié)論，但希望這猜測不會過分草率。”唐主任補充了一句。

一系列上天入地的討論分析由此展開，吳集始終默不作聲，直到桌面上的酣熱漸漸冷卻。

專家開始對那組信息進行破譯，吳集則繼續(xù)完成自己的訓練，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在被潔白內(nèi)壁包圍的繭里安心當好一只蛹。后來，當他知道那些波段具體意味著什么，以及那項被命名為“星際長城”的計劃時，他已經(jīng)身處距離地球四百多公里的“昆侖號”空間站上。

陸云舸沒有吳集的近況。

不過，在胡菲的啟發(fā)下，他也有了很多計劃。他還記得第一次在課堂上聽她講解神經(jīng)元腦圖的時候，她像是一顆緩慢步入星叢的流星，眼中閃爍著來自原始恒星的輝光。那縷光一直支撐著他走到現(xiàn)在。

“我問你，你認為我們學科設(shè)立的目的和未來在哪里？”屋內(nèi)音樂舒緩得像是心跳聲，陸云舸將身子陷進沙發(fā)，手里捧著一本書，不經(jīng)意地問她。

“嗯，”胡菲指腹在咖啡杯邊緣摩挲著，“類似的問題，我曾經(jīng)問過學生，有人引述那些高尚理論——找到人類大腦運作的根本機制。而你，卻說‘我們天生就被賦予這樣的使命，在世上尋找真理的存在’。不過，方式各不相同，有人在詩歌和藝術(shù)里受難，有人注定要飛向星辰大海，有人卻選擇潛入自我的深處，就像我們。

“我們研究人的大腦，那是人類目前已知的宇宙中最神圣的造物，那些孕育著思維火花的觸角相互連接，在一次次生物電的激蕩中，產(chǎn)生了一個又一個念頭，進而造就了我們的行為，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們又如此，造就了這個世界?！?/p>

“宇宙中無限的可能，都在這每一個瞬間生起又很快消失的念頭里，念頭最終會匯聚成思想，而人類擁有思想，唯有這一點，才讓我們配得上這宇宙。所以，當那些‘我們無法改變世界’的論調(diào)蔓延時，我們拒絕相信?！?/p>

陸云舸想起自己說出這些話時的心動與迷醉，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也有不一樣的閃動，像風吹進竹林般柔和。

她繼續(xù)說：“我感動了，因為你看到了一些別的，起點、過程和終點，你相信，整個宇宙都在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腦。

“未來學會”組織里有不少來自各個科學領(lǐng)域的伉儷，陸云舸和胡菲都是其中的成員。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明確目的的社會組織，創(chuàng)始人是生物醫(yī)學專家李秋銘博士，他認為“未來”值得被當作一門嚴肅學科進行研究，因此，他給組織命名“未來學會”。成員會定期聚在一起探討一些比形而上更加形而上的話題，關(guān)于他們共同關(guān)心的未來：真正能改變未來的技術(shù)是什么？文明與生命的關(guān)系？熵是否真的可逆？人類在宇宙中的終極宿命是什么？

沒人能保證交流會起到什么實質(zhì)性作用，不過，一群保持著光速思考的卓越大腦總會碰撞出點火花，興許能為這個宇宙增添些什么，即使是一縷微光。

有人提起了那次異象。

一個留著胡子的中年男子說：“猜測倒有不少，宇宙微波輻射背景、地外電磁信號、引力波，我感覺這是一個機會，但要知道真相，只能去往信號源探索，希望他們最后選擇的方案是切實有效的?！?/p>

“我們有必要去知道所有發(fā)生在外面的事嗎？我的意思是，現(xiàn)代科學所做的研究和探索，是否能讓人類更安樂、幸福？”提出問題的是一個短發(fā)女子，她不經(jīng)意間挑了挑眉。

“當然！如果有一天地球不適合居住，你會發(fā)現(xiàn)當初沖出太空的計劃有多偉大，況且，這很明顯是有目的性，我堅信，宇宙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有人露出鄙夷的眼光。

她直起了身子：“我的意思是，在不考慮那些復雜情況的前提下，我們追尋真相的方式到底是不斷向外拓張，還是先探索自身？這似乎成了一個哲學問題?！?/p>

有人把目光投向陸云舸。過了一會兒，陸云舸喃喃道：“這是天問哪，不過，我們會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它，得到的答案不一定相同，甚至終其一生都找不到宇宙的真相、意義，全在過程中吧?！?/p>

胡菲知道，他又想起了吳集。

那個波段被某位身體里流淌著浪漫血液的科學家稱為“來自世界盡頭或冷酷仙境的回音”，它被命運之弓發(fā)射出去，充分和這宇宙摩擦。根據(jù)光學頻譜的測量和計算結(jié)果，人類得到的是一個非自然形成的蟲洞的數(shù)學模型，數(shù)據(jù)通過作為電磁波放大器的恒星傳送至地球，卻沒有標記信號源的坐標位置。如果這是來自高等文明的技術(shù)傳輸，可按照目前人類的科技水平，即使有了標準模型，距離制造人造蟲洞至少還相差幾百年的世代。

是誰向地球發(fā)出信息的？地球是非隨機性且唯一的受贈者嗎？為何要給予人類全新的目標和夢想？

人們思考宇宙。宇宙也思考著它自己。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地球上短暫的迷茫期很快過去，未來的漫長征途正是恩賜所在，吳集和飛船上所有人一樣，努力捍衛(wèi)著那個渺小的可能性。在地球的黃昏時刻，吳集睜開眼睛，想象著迎面而來的粒子流從艙體的金屬表面輕輕滑過，他起身，依賴周圍的光影安頓自己的所在。

太空穿梭機像歸鄉(xiāng)的長子靠在“昆侖號”空間站的停泊港，這里位于拉格朗日點。此刻，太陽發(fā)出的光線正完美地映射在它表面，也直直地沖向吳集的視線，他從接駁軌道步入空間站的腹部，每一步都邁得如此鄭重。

“昆侖號”的職責之一就是建設(shè)在月球和火星上的基地工程，另外，系外宜居星球探測計劃正在熱烈地醞釀，而關(guān)于人造蟲洞的研究，隨著吳集一行人的抵達也將起步?！袄鎏枴本拖褚蛔蔚囟鸬某鞘?，懸浮在黑暗的虛空之中，從這兒看到的地球像一滴藍色眼淚，而太陽則是一顆橙紅色的寶石，昭示著擁有智慧生命的恒星系的無上榮耀。

吳集很快習慣了空間站的生活，這里有幾百人，每天的忙碌足以抵消掉太空中隨時侵襲而來的孤獨感，幾乎每個人都懷念堅實的地心引力，但吳集要花更多的時間在無重力操作艙，他需要這種感覺，就像飄浮在陽光下的塵埃。作為未來的飛船領(lǐng)航員，他必須用最快速度了解“昆侖號”的一切，甚至成為它的一部分，如齒輪般咬合。因為，他即將成為恒星級宇宙飛船的長子，那一艘船，遠比空間站能讓他更貼合宇宙。

“吳集，請到中央實驗區(qū)來一趟?！敝踩攵笃拥摹胺澍B”設(shè)備將唐漢霄的聲音傳入他的聽覺神經(jīng)區(qū)?！胺澍B”是一枚搭載了AI智能模塊的微型芯片，它能根據(jù)使用者權(quán)限，調(diào)取空間站上存有的數(shù)據(jù)及啟用各類功能，單向或多向的即時通信是最基礎(chǔ)功能之一。

“收到?！眳羌卮鹚?，類似心電感應(yīng)。

中央?yún)^(qū)是“昆侖號”的心臟，這里負責與地球保持通信。唐漢霄將一塊全息投影幕推到他面前，上面是一個蟲洞的模擬圖像：“最新消息，我們在四光年外的恒星系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造蟲洞，跟那個數(shù)學模型一模一樣，而且，信息就是經(jīng)由那顆恒星傳過來的。”

“所以，我們要去那兒？”吳集的眼神落在唐漢霄肩上，他寬大厚實的肩膀總讓吳集想起父親。

“按照目前的基礎(chǔ)理論發(fā)展，靠人類科技制造蟲洞，樂觀估計還需要三個世紀，現(xiàn)在，就有一個現(xiàn)成的放在那里，我們只需要像孩子一樣，一步步走過去?！?/p>

“那個蟲洞，如果并非善意……”

唐漢霄直視他，試圖打消他的猶疑：“宇宙沒有善惡，永遠能量守恒、自負盈虧?！?/p>

吳集被他的堅定所感染，連同自己的堅定也仿佛是經(jīng)由他的目光捏塑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天，大大小小的會議幾乎占據(jù)了他所有時間，工程組人員在甲板來回穿梭，他們需要推演和測算所有要用到的數(shù)據(jù)，推離太陽系的精確軌道、化學火箭的燃料使用率、駛向目標航道的分階驅(qū)動模式，然后制訂出最完美的方案，讓這次星際遠征成為人類文明史上的驕傲。

完整了解“星際長城”計劃是在一個月后，工程組決定將行星探測計劃和這次蟲洞探索任務(wù)合并。而所謂的“星際長城”，就是將距離最近的恒星作為信號傳送的橋接點，放大其脈沖信號，就像長城上的烽火，從起點處一一點亮，然后繼續(xù)傳向下一顆恒星，一顆接一顆，永不止息。

吳集想象著那一點微亮的螢火，從銀河系的此端啟程，投向遠方那看不見的世界。這熒熒的微光在他眼中漸漸展開成一串明亮輝煌的光譜，似乎能點亮宇宙的永夜。所有人都為此振奮，如果，那個蟲洞能幫助人類開辟更廣闊的星際航道，那“星際長城”計劃無疑是一雙加速至光速的翅膀，人類的下一步即將邁向非凡。

他們按照空間站的運行軌道安排作息時間。吳集穿過側(cè)行甲板通道，來到無重力睡眠艙，透過舷窗能看到那些森然不移的星光，應(yīng)該是從很遠的幽冥時空之中奔走而來。興奮的血液像潮漲一樣拍打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盡管現(xiàn)在不能跟陸云舸分享這一切，但這項計劃遲早會像凱旋的消息一樣傳到地球。

陸云舸也在競逐一個不被理解的宇宙。

他主導的一項“腦橋”技術(shù)正在實驗室里孵化著，盡管困難重重，但他堅信人類大腦的開發(fā)程度絕不應(yīng)只停留在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而這項研究向上攀升的進程，在這個時代，一定會超過過去幾十年腦科學研究成果的總和。

除了這些理性思辨帶來的結(jié)果，他由信念、直覺、冥想或別的方式獲得的頓悟便是自我認知的升級和擴展，能讓人厘清內(nèi)與外、精神與物質(zhì)之間的無限疆界，接近宇宙中那不可思議的實相狀態(tài)，一種本源，或是圓滿的終局。

他在一次學術(shù)演講中提出了“燈塔工程”，如果把大腦比作一個宇宙，神經(jīng)元就像是無數(shù)的天體，而神經(jīng)元團塊則像是分布在宇宙間的不同星系。目前，大部分宇宙空間還處于相對靜默的狀態(tài)，因為從星系的一端到另一端無法順暢地傳遞信息，又或者它是以一種不可知不可見的方式傳遞，但在顯化上人類卻無從察覺。大腦中那些未被開發(fā)的絕大部分區(qū)域，正如同沉默的群星，伏藏著無數(shù)寶藏，卻沒人拿到開啟它的鑰匙。

大腦和宇宙，在微觀與宏觀的維度，是造物的兩個最大秘密。

陸云舸想在大腦中建造一座座“燈塔”，引領(lǐng)那些被阻截在光明彼岸之外的船只安全返航。

“我們總是很擅長比喻，把大腦和宇宙都比作大海，也許，腦海跟大海一樣，有著相似的運行機制?！痹诠歼@項工程的演講中，陸云舸將此作為開場白。

“‘燈塔工程’分三個步驟：第一，掃描大腦的電場和磁場，套以專用算法將其轉(zhuǎn)換成計算機語言；第二，將大腦分區(qū)，建立生物電場；第三，在每一處神經(jīng)元團塊建造一處‘燈塔’，提升腦神經(jīng)傳遞信號的效率。”

臺下的掌聲如潮汐，催促著點亮所有燈塔，只有胡菲是潮漲中唯一靜止的浪花。很快，他順利申請到專項資金，并決定親自參與實驗，在自己的腦海中建造“燈塔”，刺激沉默的神經(jīng)元叢，從而打開那片未經(jīng)開墾的土地。為此，陸云舸和胡菲有過幾次爭吵。

她知道，他跟吳集的賭約正式開始了。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隈多有，誰知其數(shù)？

一開始，他自顧自待在實驗室，用一種特殊頻率的波段刺激大腦產(chǎn)生神經(jīng)細胞之間的共振。實驗帶來的副作用讓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不規(guī)律。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還在沉睡，而他不分時間、地點地倒下睡去時，她卻要收拾他留下的殘局。

但與此同時，陸云舸的腦神經(jīng)突觸數(shù)量在穩(wěn)步增長，逆熵一般，似乎有什么在不合時宜的沉睡中悄然醞釀著。反常的身體狀況并沒有給他帶來思維上的延宕，一切反而越加清晰。

可這并沒有得到胡菲的理解?！澳闾哿?。”她說。

可是，他的狀態(tài)正好相反，神經(jīng)元突觸增長帶來的是生物電場一次次更敏捷的波動，他閱讀、學習、思考的效率越來越高，而睡眠則仿佛在另一個維度為他的思考蓄能，但暫時還無人察覺這一點。為了使一切有跡可循，他將自己的變化都寫在日志里。除了外相以外，他還學著透視自我與他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本質(zhì)，以便自己不會掉入危險的空洞感中。

關(guān)于時間是什么時候在他眼中成為一種幻覺的，他無從說起。

第一階段實驗的最后部分，他需要將微腦電極植入淺層的大腦皮質(zhì)，讓神經(jīng)塵埃順著眾多回路抵達腦區(qū)。這次實驗的危險性很高，他決定自己來。他曾經(jīng)跟胡菲提到一個Cymatics（是使聲音形象化的過程，基本上借由沙或水等媒介的振動來達成）實驗，源自尼古拉·特斯拉發(fā)現(xiàn)的行星共振電聲學理論，其由對共振的觀察開始，達·芬奇、伽利略也加入了進來。科學家克拉尼由此進行了一個實驗，他制作了一個金屬板，將沙覆蓋于其上，然后用弓使它振動，創(chuàng)造出Chaldni圖形。他據(jù)此發(fā)現(xiàn)，所有物質(zhì)都是振動的聲波形成的，聲音令沙子形成圖案，振動頻率越高，圖案就越復雜、越美麗。

是“波”創(chuàng)造了形態(tài)。

“如果把它放在我的實驗里呢？想象一下，大腦神經(jīng)元就是沙子，我們用聲波使其產(chǎn)生同頻共振，它會不會也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形狀？”陸云舸自言自語著。

他的思緒在房間里兀自回蕩，他把她的沉默當作應(yīng)許。

實驗定在幾天后，他準備好了一切。操作臺后方兩側(cè)安裝上機械手臂，將其連接至自己手臂、手指上的觸點，然后在頭部周圍裝上幾個攝像頭，這樣就能看清所有角度。他只用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對著空氣比畫，就能用工具對自己大腦進行操作。但這是精細無比的活，細到他得用手指憑空掌握米粒般大小的尺寸，連呼吸節(jié)奏都會影響他的動作，否則，機械手臂便無法分毫不差地將元件嵌入大腦皮層之中。

看上去是一個奇怪的姿勢，像半截機器人站在人類身后模仿他穿針引線。

很快，他點亮了第一座“燈塔”。在一個清晨，當一縷曦光照射進房間時，他忽然有了一種頓悟，感覺自己的身體打開了一扇窗口，而此刻，腦中還在形成更加動人的圖形。

還不夠，他想，還要加速。

電磁陣列波在他腦中回響，神經(jīng)區(qū)像夜晚的火把悄悄蔓延。副作用是他正在與周圍的人拉開距離，仿佛他自身正在形成一種看不見的磁場，一個獨立的時間和空間。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周圍的人都覺得他變得陌生而疏遠，可在他眼里，他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他們，愛人、親人、朋友，他能看懂他們最細微表情背后的含義。

不管別人說什么，他執(zhí)意繼續(xù)，時間仿佛在他眼中分裂出無數(shù)個當下，一種持續(xù)的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包裹著他。在第二座“燈塔”點亮之前，他收到了距離地球幾千公里的消息。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天問號”宇宙飛船啟程六個月后，接近海王星軌道，飛船將利用引力彈弓效應(yīng)，穿過柯伊伯帶，兩周后，加速到亞光速推進，飛離太陽系。吳集在私人通信頻道里向陸云舸發(fā)去了問候。

“人類在太陽系的搖籃里待了太久，也許，我們很快就要結(jié)束童年期。路途漫長，我可能會做出一些改變，為了繼續(xù)遠征，我可能不會變老。也期待你的發(fā)現(xiàn)，保重?！?/p>

“天問號”像一只風箏，短小的雙翼排列在尾部，吳集每天的工作除了觀測，還有所有跟目的地有關(guān)的事務(wù)。在柯伊伯帶稍做停留，飛船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需要點燃離子引擎燃料，中途不會在任何星球停泊。在長達十六年的路程中他們會繼續(xù)對“星際長城”計劃進行發(fā)展和完善，但是，計劃是否會在遇到那個蟲洞之后發(fā)生改變，完全未知。

飛船上的核心成員都要做基因延續(xù)，新陳代謝會控制在更低的速率，也就是說，這十六年他們的外表和身體機能不會老去。不考慮時間膨脹的影響，當?shù)厍虻玫较x洞的確切消息時，陸云舸將步入中老年。

吳集跟生物基因?qū)＜胰鹎铩罴s好時間，工作之外，這是他們難得的相處機會。他仰起頭，瑞秋·楊的笑容帶著來自太陽的明亮，她的眼神與他甜蜜地接觸后又挪開。

“如果有一天任務(wù)需要你永生，你會選擇永生嗎？”她問。

吳集關(guān)上手環(huán)上顯示的基因測繪數(shù)據(jù)，手指攀上她的發(fā)梢：“我想和你一起變老，但是，人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發(fā)問、探索，生命還是太短暫了啊?！?/p>

“這是世代任務(wù)，我們會面臨無數(shù)關(guān)于自身的選擇，必要時，我們還會制造克隆人或者別的……”

“那思想如何克??？”

瑞秋·楊抿了抿嘴唇：“也許在未來，我們不再是一類人?！?/p>

吳集收回手：“這就是走出太陽系的代價嗎？”

“不過，我們還會有孩子?！比鹎铩钕虢o他安慰，沖他眨眨眼。

吳集知道，她說的孩子不過是基因篩選、優(yōu)化后，由人造子宮培育的新人類。

陸云舸的腦電波活動越來越異常，已經(jīng)超過儀器能檢測的范圍，胡菲對此無能為力，她知道，從前的他再也回不來了?，F(xiàn)在，在跟他們說話的時候，他看到了更多，這樣的能力使人變得聰明而憂傷。

他看著她的臉、身體，他發(fā)覺事物的表面不過是真相的一種表現(xiàn)而已，里和外并沒有界限之分，他看到皮膚之下躍動的熱量，看到全身網(wǎng)布的經(jīng)絡(luò)，看到心臟起伏將血液送到各個通路，看到心智在她的大腦演變出各種思維的形狀。

當然，她讀不懂陸云舸看自己的眼神。

“我看見了，每一個你。”他說。

不僅如此，科學工作者慣有的精確的時空感正在瓦解，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紛繁又那么清晰，令人難以忍受。她看到的面包，在陸云舸眼中卻是大麥、土地、溫暖的陽光和幸福的收割，他甚至能在一張白紙上，看到樹林、雨水和木漿，看到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萬物如何相依相生，他沒數(shù)過自己看過多少顆星星，但他確定太空中每一顆塵埃都包含著整個宇宙的信息。

這還不夠，看到的還不夠多。

不知是在哪一刻，他領(lǐng)悟到身體是意識的單人囚籠，但是，距離大徹大悟的瞬間，還有漫長的路。是吳集的信息給了陸云舸繼續(xù)下去的動力，正因為如此，他決定暫時不要醒來。

一個下午，他暈倒在桌上。同事在實驗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意識不清，但身體機能完好，沒有損傷。這是醫(yī)學無法解釋的病癥，醫(yī)生只能把他當植物人處理，胡菲為此流了不少眼淚。在病床上的日子，他的思維從未停止運轉(zhuǎn)，有好多數(shù)據(jù)需要運算，他必須保持形體的穩(wěn)定，以便讓思想隨意進入另一個維度空間。

還有接下來的“燈塔”。

許多年里，吳集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瞭望飛船航跡中度過的，加上他，“天問號”上有一百七十六個人做了基因延續(xù)，這項絕密技術(shù)并沒有在地球公開，他們作為母星的長子率先享用了人類文明的饋贈。

太陽系之外的空間亙古不變，讓他有種從未踏出家門半步的錯覺，而那個蟲洞如同一座燈塔，引他們繼續(xù)向前。吳集最后一次以人類的方式，給陸云舸發(fā)去信息。

“天問號”在泊入恒星軌道之前減速，使用恒星級功率的信息輸出，通過電波向太陽系發(fā)去信息，再經(jīng)由太陽傳至地球，這過程，如果單憑無線電通信系統(tǒng)傳輸，一來一回需要三十六個月的時間，而如果點亮恒星，時間則會縮短至兩周。

第一顆恒星的烽火被點亮后，很快便傳至下一顆。

“天問號”借助這條“星際長城”的航道，會在兩百年后抵達這個恒星系邊緣新形成的蟲洞附近，它將找到恒星軌道附近的引力平衡點，停泊在蟲洞三萬公里外。

陸云舸從沉睡中醒來，因為一條信息——“也許有一天，我不是我了，我還能繼續(xù)嗎？不用回答，你保重。”芯片發(fā)出脈沖傳入他的腦灰質(zhì)區(qū)，部分沉睡的神經(jīng)元如遇驚蟄時節(jié)，紛紛蘇醒。

一個夜晚，陸云舸悄悄告別，他要去圖書館，以現(xiàn)在的全新大腦重新學習知識。書籍在這個時代成了收藏品，而他認為這是過去人類最好的饋贈，文字、數(shù)字、符號，在他眼里變成流淌的音符，只要肯為它開一個小口，宇宙的旋律就會傾瀉進來。

他讀書的速度讓旁人驚異。數(shù)學、物理學、哲學、經(jīng)濟學、語言、文學、藝術(shù)，世人窮其一生才能了知其中一門的精妙，而他，將時間壓縮至幾天。不僅如此，他還發(fā)現(xiàn)了別的一些有趣的連接，學科門類之間并不是絕對的獨立，他看到了彼此并入的可能性。在此基礎(chǔ)上，他本可以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東西，不管是“星際長城”計劃，還是“燈塔”計劃，他都能賦予其更完整的理論支持。

他沒跟任何人解釋就離開了，只給胡菲留下“我愛你，保重”之類的話。當然，愛在他眼中有了跟從前不一樣的解讀。

有人把陸云舸當作特殊案例研究，很快，關(guān)于他的消息流入了某個機密部門。“未來學會”的李博士愿意為陸云舸提供任何幫助，隱姓埋名或是躲去國外。他認為，隱藏自己是種背叛，并且，憑現(xiàn)有的智慧，陸云舸已足夠應(yīng)付很多事。李博士沒親口告訴他的是，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未來。

陸云舸離家一周后，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便是保護自己和家人，關(guān)于如何避免陌生人或陌生信息流的追蹤，需要一些計算機、刑偵學知識，這并不難。接下來的路便是跋涉。他要去一處清凈之地，在那里，用自然界的波在大腦里創(chuàng)造一種更高級的形態(tài)。

他還打算借助某種深空電磁信號發(fā)射器，將自己的大腦意識發(fā)射到太空中，像恒星的烽火灑向宇宙。現(xiàn)在，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變得有跡可循，只需要足夠的時間，他便能做成他想要做的一切。

“天問號”飛船將抵達一個新的恒星系。吳集想起一個神話故事。

從前有一群人，他們生活在神的庇佑之下，相信是神創(chuàng)造了世界，他們辛勤勞作、安居樂業(yè)，在繁盛的大地上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他們想要和神溝通，于是，神答應(yīng)每年回答他們一個問題，但代價是，人必須交出一件最寶貴的東西給神。所有人商量好，一年就問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然后交出布匹、大麥、金屬或別的什么。

如何預測天氣？怎樣渡過河流和大海？如何馴服兇猛動物？男人和女人如何分配勞力？時間的尺度用什么衡量？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少年，他不顧所有族人反對，要問一個除了他自己沒人關(guān)心的問題。

“這天地的終極是什么？”他問。

神沉默。少年笑了。

“我可以帶你去看，但你要交出足夠配得上答案的東西?！鄙窠又f。

“可以，我想好了，足夠珍貴?！鄙倌昊卮?。

神接走了少年，帶他去到宇宙盡頭。少年得到了答案，他把自己的心智交給了神。

神收下他的獻祭，將這寶貴的心智融入自己身體。

于是，少年成了神。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 曜靈安藏？

這個故事長得近乎永恒，離開飛船的長子，此刻卻宛若新生兒剛剛脫離母體，成為宇宙的新成員。

吳集想：我死了嗎？我，又用什么在想，是大腦嗎？是心嗎？身體又在哪里？

歸零后，他自身的鐘表開始邁向下一秒。

沒有人知道，那團輻射云就是蟲洞在宇宙中留下的投影，而它的背面正是那個蟲洞。廣闊的宇宙仿佛從輻射云的另一端被吐出來，黑色天鵝絨般的群星夜幕覆蓋在頭頂，吳集想起手指停留在瑞秋·楊腹部的感覺。

時空感早已在他的大腦中被抹去，百年、千年、萬年、億年，在他的感知里與瞬間無異。

接著，像一扇大門被推開，光線很強烈，當他再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身裸體躺在一個透明艙體中。

這是一艘宇宙飛船，但不是“天問號”。迎接他的人有很多，卻不是人類，他們有著水滴形狀的大腦，軀體極其瘦長，皮膚能根據(jù)周圍的環(huán)境變換色彩，五官似乎藏在頭部的隱形面具之后。當他們互相交流時，有若隱若現(xiàn)的彩色光暈在變換著各種形狀，像羅夏圖案。

那是他們的思維。

“你們是誰？”吳集只能用語言。

“我來自地球?！彼麄兠娌扛‖F(xiàn)出五官的模樣，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臉。這是一種全新的語言，吳集竟能聽懂。

“我是在你們之后的人類，這是‘永恒號’飛船，當我從地球出發(fā)時，人類文明已經(jīng)進化到1.0級，這一切，跟偉大的‘星際長城’計劃不無關(guān)系。后來，我也離開了母星，曲率空間飛行、反物質(zhì)引擎，你們時代的科技神話現(xiàn)在早已實現(xiàn)?！?/p>

“現(xiàn)在是哪一年？”

“時間不再遵循從前0.7級文明的計算方法，按照你的概念，是三○六四年，現(xiàn)在，人類迭代的方式也不再依靠死亡，我的形態(tài)經(jīng)由自主選擇，這是最適合太空旅行的身體。”他們的臉看上去是一團奇妙的紅色。

“你是誰？”

“我，我就是我們，也是你?！毙氯祟惖募w思維振動轉(zhuǎn)換成語言，經(jīng)由腦波傳入?yún)羌囊庾R中。

吳集還有很多問題，關(guān)于神秘蟲洞，關(guān)于“天問號”和“星際長城”。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像神話?！?/p>

“天問號”出發(fā)后的幾十年間，人類相繼在月球、火星上安家，并逐漸掌握了運用恒星能量的科技，在地球上，語言、國家、種族的邊界在漸漸模糊，同時，人類不再滿足于寄居太陽系，他們對“星際長城”計劃同樣寄予厚望，在長久的歲月中，一直遙望著遠離母星的長子。

當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開始彼此并入，不久后，人類共同邁過技術(shù)奇點，集體進入更快速的揚升，讓自己足以配得上1.0級文明階段。

恒星際飛船“永恒號”就此誕生，它是后人類時代最偉大的科技造物，人們試著為它命名，發(fā)現(xiàn)只有“永恒”能作為它的注腳。算上時間膨脹的影響，在“天問號”出發(fā)后的第五百三十六年，新一批開拓者登上母艦，飛船依靠正反物質(zhì)湮滅產(chǎn)生的能源作為動力，并以光速飛往宇宙，“永恒號”離開母星，人類開啟了太空探索新紀元。

在世代星際征途中，人類也在進化自身，與精密機器融合，與量子比特共舞。數(shù)百上千年來，宇宙的風景找不到一絲變化，直到在某個陌生的恒星系遇上了疲憊不堪的“天問號”，以及飄浮在蟲洞另一端的吳集。然后，永恒的大門向舊人類打開。舊人類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過去地球發(fā)生的一切，并接受眼前的生命形態(tài)就是從前的同胞。

吳集試著判斷，腦中回蕩的聲波到底哪一條才是屬于瑞秋·楊的。

“我以為你死了?！彼f。

吳集依舊分辨不出眼前一模一樣的他們，是誰在說話。

“時間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忘記是哪個世紀出發(fā)的。值得驕傲的imaZ8UgHiLAb2/7CU/SDHQ==是，我還在繼續(xù)從前人類的夢想，這一點讓我在百年之中忘記失去你的痛。后來，我選擇成為新人類的一部分，離子引擎的肢體，硅體基質(zhì)的骨肉，原子核自旋態(tài)的透明思維大腦，我的身體和思想一樣變得無比輕盈，像冰塊溶入水中彼此沒有隔閡。因為這樣，我刪除了很多人類意志中的冗余，以便騰出更多思維空間給更重要的事。

“我刪除了帶著期待和憂傷的愛，刪除了性的需求以及對自我的珍視，還有很多，這是一件好事，我不再需要那些讓我害怕失去的東西，我可以在一念之間制造比整個地球所有快樂加起來還要更多的歡愉。

“我還在大腦中慢慢打磨，試著用思維簡諧波連接宇宙，當我對美的感知無限度調(diào)大后，我發(fā)覺，蓋過頭頂?shù)男请H塵埃宛若一首無盡的詩篇，當恒星光芒漫灑在系內(nèi)每一個角落，地球曾經(jīng)的搖籃曲便在我腦中不斷回響。于是，我把銀河系最寶貴的東西——心智，帶到太陽系以外的地方。

“‘永恒號’的征途是單程路，亦是一條回程路。我還在繼續(xù)建筑‘星際長城’，那個蟲洞不止一個，因為我學會了如何編織它。我愛上過一顆恒星，這真空般的愛讓我一次次超越，只要我能這樣愛著，便覺這旅程美妙得無以復加?！?/p>

他努力感受瑞秋·楊表達的一切，越是宏大到無以復加，越是令他難以忘記把臉埋在她頭發(fā)里的細微感覺。

她沒再說話。

新人類和舊人類還在探索彼此之間共有的人性，并試著做出判斷，究竟誰才能帶領(lǐng)人類文明實現(xiàn)超越與攀升。答案顯而易見。

當他融入時，他像從前渴望的那般和瑞秋·楊成了難分難解的一體，他的一切如同水滴匯入大海，永不干涸。

“永恒號”以近乎永恒的方式延續(xù)著人類文明，前往下一站的旅途，而那團有思維的輻射云遙望著“永恒號”的影子，目送它繼續(xù)踏上征途。

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

延年不死， 壽何所止？

3.1415926535897932384626……

陸云舸念念有詞：“這些數(shù)字無窮無盡，永不重復，其中包含每種可能的組合，你的生日、銀行卡密碼、社保號碼都在其中某處，如果把這些數(shù)字轉(zhuǎn)換成字母就能得到所有單詞，無數(shù)種組合，你嬰兒時發(fā)出的第一個音節(jié)，你心上人的名字，你一輩子從始至終的故事，我們做過的每件事，宇宙中的無限可能，都在這個簡單的圓中，用這些信息做什么，它有什么用，取決于你，整個世界就像π，包含所有，去掉一塊，就不成圓。”

在陸云舸決定隱世的五年后，他建造了一臺深空電磁信號發(fā)射器，他的思維變成一束信號彌散到太空中，被恒星傳送到另一顆恒星，經(jīng)歷漫長的跋涉后，他的思維信號由微觀粒子流聚集而形成了那團輻射云。在吳集懸浮在深空時，他向他伸出了手，即使吳集的身體隕滅，但意識被儲存在了他的云之中。

“不管是一顆行星、恒星，還是生命體內(nèi)的一個細胞，都包含著整個宇宙的信息，宇宙全息律?！?/p>

我們贏了，這就是宇宙。

是答案。

原刊責編 王夢迪

【作者簡介】段子期，青年科幻作家，在《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青年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大量作品，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年度科幻小說”選集，出版有《靈魂游舞者》《神的一億次停留》《失語者》等。曾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百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