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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xiāng)偶書

2024-10-23 00:00靳雪明
微型小說月報 2024年10期

張水昌做出這個決定時,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要學(xué)習(xí)家鄉(xiāng)話,地道的家鄉(xiāng)話。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半個月來,張水昌親眼看見窗前那棵梧桐樹寬大的葉子,像一群受驚的麻雀,紛紛逃離枝頭。枝頭漸漸空虛起來,孤獨寂寞。

張水昌不禁心生感慨。老了,退休了,有病了,一無是處了。張水昌覺得他的雙腿變成了樹干,他花白的頭發(fā)變成了焦黃的葉子,一片片旋轉(zhuǎn)著飄落。北風(fēng)吹落,沒有什么是比這一刻更蕭索的了。他嘆口氣,習(xí)慣性地從口袋摸煙,口袋空空如也,想起醫(yī)生的話:“想多活幾年,戒煙戒酒,清淡飲食,心情愉悅?!鄙眢w背叛了自己,連曾經(jīng)難以割舍的習(xí)慣也被迫放棄,他還能做什么?

“真真是沒意思?!睆埶X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這么一句話,一句口音極重的家鄉(xiāng)話?!罢嬲妗眱蓚€字的讀音不是原有的zhēn,而是接近zhɑng的發(fā)音,且兩個字之間的調(diào)拐著彎,聽起來極有韻味。張水昌一下興奮起來,這句鄉(xiāng)音在他腦子里一直回蕩,他覺得格外親切,心里猶如十冬臘月喝下一杯熱茶般熨帖。

在張水昌的記憶中,這句話出自父親。張水昌父親說這句話時,鄰居正扛著一袋子玉米棒子來到他家道歉。鄰居收玉米時沒看清楚地界犁溝,掰了張水昌家一行玉米。父親哈哈笑著,抽了一口煙對鄰居說:“你看你這人,真真是沒意思,不就一行玉米嘛,至于這么較真嗎?”彼時,張水昌和母親在玉米堆上掰玉米皮。小小的他看見晚風(fēng)在父親紫紅的臉龐上偷偷吻了一下便溜走了。父親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像一塊塊正在游走的梯田,生動極了。

嗬,父親,母親。張水昌的思緒有一瞬間的空白,一些尖銳的東西瞬間涌上來。張水昌搖搖頭,將心里翻滾的東西壓制回去。

張水昌試著把這句話說了一遍,卻覺得不是那個味。他一遍一遍在腦中咀嚼著這句話的發(fā)音,再慢慢地說出來,還是不對味。他突然對自己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厭惡起來。他此刻特別急迫地想聽到這熟悉的鄉(xiāng)音。

周末,張水昌買了一些水果,驅(qū)車趕往故鄉(xiāng)。臨出發(fā)前,兒子跟他吵。

“你是不是閑得慌,老家都沒人了,就你這身體,一個人開車幾個小時往老家跑,不想活了是不是?”兒子怒氣沖沖,眼睛里冒著火。

張水昌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一句“我就是閑得慌”。他不怪兒子。兒子出生在城市,跟故鄉(xiāng)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伤煌哪殠нB接著故鄉(xiāng)。

按照導(dǎo)航的提示,車離故鄉(xiāng)越來越近。連續(xù)幾個小時開車,張水昌疲憊不堪。但他仍舊抑制不住地激動。故鄉(xiāng)的變化太大了。自從父親十年前去世后,他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xiāng)。父母不在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歸路。張水昌減緩速度,車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物,讓他目不暇接。他的眼眶漸漸濕潤了。

張水昌把車停在村口一塊空地上,下了車。寬敞的街道上,一輛白色汽車開過來。

張水昌伸手攔下了車。車里一個小伙子疑惑地看著他。

“哦,我是海根的兒子?!睆埶f。

“噢?!毙』镒右桓被腥坏谋砬???礃幼?,張水昌的名字他聽說過,樣貌卻是不認識。

張水昌向小伙子打聽了幾個老人的名字。小伙子說都不在了。

張水昌想了一下,說:“大中叔呢?”

“大中叔倒是身體還行。他家往前走,往右拐個彎,紅磚三層樓就是?!毙』镒诱f的話大部分是普通話,夾雜著一小部分的方言。

謝過小伙子,張水昌順著小伙子的指示往前走。賀知章那首《回鄉(xiāng)偶書》倏地涌上心頭:“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贝丝虒τ趶埶齺碚f,是真實再現(xiàn)啊。而張水昌覺得慚愧,賀知章在外游歷多年,鄉(xiāng)音仍未改,而自己卻連一句完整的家鄉(xiāng)話都說不標準。

原本張水昌是要先回父母居住的老屋看看。他猶豫了片刻,改變了主意。老屋里有太多回憶,有太多父母留下的氣息。他不敢輕易去觸碰這些事物,只能將它們封存起來?,F(xiàn)在,他已過花甲之年,越是想把記憶封存忘記,記憶越是清晰。

張水昌一路走著,碰到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打著招呼。這些人的方言里已經(jīng)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拐個彎,他看見幾位老人坐在大門前的大石頭上聊天曬暖陽。深秋的風(fēng)已然有了涼意,幾位老人的臉頰卻有一些微微的潮紅。陽光的暖意剛剛好。

“大中叔、來寶叔,你們好啊?!睆埶龓撞娇缟先?,激動地跟幾位老人打招呼。

“這是……水昌?”幾位老人也認出了張水昌。

“是,是我。我來看看你們。你們身體還好嗎?”

張水昌找了幾塊磚頭摞起來坐在上面,聽幾位老人拉家常。這個說東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十斤呢。那個說西家娶了個洋媳婦,那眼睛藍瑩瑩的。這個說李家承包了一百畝土地種藥材呢,聽說賺大發(fā)了。那個說王家的孩子考上博士了,這博士是啥呀。

此時,陽光像嬰兒粉嘟嘟的臉頰般柔美爽滑,輕輕地貼在張水昌的臉上。他的臉頰竟然也起了潮紅。他一會兒豎起雙腿,一會兒盤起雙腿,愜意地享受著這一刻的舒適。他不記得他有多久沒有像這樣放松過了。

返回時,夕陽掛在山梁的尖尖上顫悠,一不留神就會滾落。張水昌站在村外,回望村子,兒時的云朵向他飄來。這個時候,各家的炊煙升起來了。不同樹枝冒出不同顏色的炊煙,你追我趕,就看到每戶人家鍋里的飯。炊煙是村莊的頭發(fā)呢。張水昌小時候這樣比喻。

張水昌坐在書房的椅子上,靜靜地聆聽著他悄悄錄下的幾位老人的聲音,一句句鄉(xiāng)音濃郁純正,該揚就揚,該拐就拐。他一句句跟著說,品咂著方言里的韻味。他相信,只要他經(jīng)常回去看看,每天聽錄音,用不了多久,他一定能重新學(xué)會那熟悉的親切的不摻雜任何雜質(zhì)的鄉(xiāng)音。

門外,隱隱傳來兒子的聲音:“真是不要命了?!?/p>

張水昌淡淡一笑。

選自《荷風(fēng)》

2024年春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