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汀江,晚霞綺麗。墨緣子手持《梁野散記》,端坐半山庭院,紫薇花隨風(fēng)搖曳。他想起了白居易的“獨(dú)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墨緣子原為潮州府通判,致仕回鄉(xiāng),與當(dāng)?shù)馗毁F過從甚密,又組建汀江墨會,自任會長。傳聞半山庭院是他以潤筆之資興建的別墅,時有文人雅集。
老仆躡足走近。
“先生,有客求見?!?/p>
“不見?!?/p>
“客人綾羅綢緞的。”
“俗。”
“他要重金求字?!?/p>
“哦,得有機(jī)緣?!?/p>
“先生,您見見不就知道啦?”
“罷了,引入書房?!?/p>
當(dāng)客人被老仆領(lǐng)進(jìn)墨海書房時,大為震懾。偌大書房一面開窗臨江,三面懸掛仿張旭狂草,似筆走龍蛇,氣勢磅礴。此時,墨緣子站立中央,左手握拳抄背,伸出右手兩指,兀自在空中比畫,時而舒緩,時而迅疾,時而剛?cè)岵?jì)。老仆連聲叫喚先生,墨緣子緩緩收勢,似笑非笑。
“有客,上香茶。”
客人微胖,富商模樣,笑容滿臉。
來客謙恭落座。墨緣子微閉雙眼,一言不發(fā)。
江風(fēng)拂來,狂草紙張嘩啦作響。
嶺上有山歌對唱,女聲裊裊嫩嫩:
新買扇子七寸長,一心買來送情郎。囑咐情郎莫跌撇,兩人睡目好潑涼。
男聲高亢悠遠(yuǎn):
河邊楊柳嫩嬌嬌,拿起槳板等海潮。阿哥搖船妹潑水,船浮水面任哥搖。
墨緣子沉醉其中,自言自語道:“此乃天籟,《詩經(jīng)》遺風(fēng)乎?風(fēng)雅頌,賦比興也?!?/p>
良久,客人起身,說:“家母八秩晉一,求先生您賜一個‘壽’字。晚輩愿奉上潤筆紋銀千兩?!彪p手奉上了一張“大清寶鈔”。
墨緣子笑了:“筆墨有情,講究一個‘緣’字?!?/p>
客人從懷中再掏出兩張銀票,共計三張,三千兩,畢恭畢敬放在書案上。
墨緣子眼一瞟即收,扭頭面對老仆說:“有道是,百善孝為先。書藝,當(dāng)弘揚(yáng)人間正道?!蹦壸优呐目腿思绨?,柔聲道:“孝心可嘉。去,研墨去。山泉水為佳?!?/p>
客人研墨鋪2cdf963fed19aced6c4cdac88bc749f9紙,墨緣子拈起狼毫斗筆,龍飛鳳舞,酣暢淋漓,一氣呵成。老仆持蒲扇風(fēng)干紙墨,墨緣子用章,客人手捧寶物滿意歸去。
汀州城另有著名書家羅風(fēng)子,避而不見。
羅風(fēng)子出身耕讀人家,幼承庭訓(xùn),及長,遠(yuǎn)足八方,從游曼生、猿叟諸家,得真?zhèn)?。還鄉(xiāng)后,著意碑版古字,書風(fēng)奇崛。汀州僻地,處萬山之中。蕓蕓眾生,多外行,看不出門道。墨緣子、邱山長號稱書壇泰斗,視之為怪,屢屢排擠打壓。羅風(fēng)子亦擅楷書,日常為寺廟抄寫經(jīng)書,有所得,好接濟(jì)貧苦,好酒,其生計,頗為落拓。
三天后的又一個黃昏,半山庭院闖入一伙蒙面人,洗劫一空后,持鐵尺打折墨緣子雙腿雙臂。夜晚,邱山長從臥龍書院回家,中途消失,不見蹤影。
稻香村酒樓,蓮峰包間。八仙桌上杯盤狼藉,俯伏一人。
門簾掀開,進(jìn)來兩個玄衣黑帽腰懸雁翎刀的官差。
為首者道:“我是快班捕頭邱文德。羅先生,我說,你聽?!?/p>
邱捕頭簡述案件因果后,說了三句重話:“山匪下手忒狠。致仕官員殘廢,汀州府不能不管?!薄扒裆介L命懸一線?!薄耙缘聢笤梗颇笱??!?/p>
羅風(fēng)子猶豫再三,遂獨(dú)上冠豸山竹安寨,獻(xiàn)上賀壽墨寶。老夫人見此,摩挲愛惜,不覺喜極而泣。寨主立馬放出了關(guān)押多日的邱山長。蓬頭垢面的邱山長蹣跚出寨,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孤零零的羅風(fēng)子,雙眼登時噙滿了淚水。
寨主之母系乾嘉年間大書家伊汀州的丫鬟,酷愛字畫。八秩晉一大壽之前,其子派師爺下山進(jìn)城重金求得墨寶孝敬。不料,老夫人嗤之以鼻。遂有故事奇變。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