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定決心推開那扇沉重的門后,我對眼前的場景感到很詫異。很難想象一棟如此精致的獨(dú)立建筑物竟然只是一座藏書館。在推開門之前我對這棟建筑物有很多的幻想:一個落魄貴族的居所、戰(zhàn)時軍官的指揮所……但絕不是一個藏書館。
“有人嗎?”我小聲地問,雖然明知這棟樓有人在的可能性很小,但出于禮貌,我還是詢問了。
一個身影從另一個書架那里側(cè)過身來,頭發(fā)蓬松,不修邊幅,藏在鏡片后的眼睛盯著我?!罢垎栍惺裁词??”他用右手整了整眼鏡架,繼續(xù)看著我。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的左手拿著一部厚厚的書,打開的書頁上有一幅插圖—— 一個暗紅的圓形物體。
“打擾了,先生。我是您的鄰居,出于好奇才來到這里?!蔽液芫兄?jǐn)?shù)鼗卮鹬?,并詢問,“可是先生,您是這里的主人嗎?我之前一直沒有見過您。這棟房子,在我遇見您以前也沒有任何有人在此居住的跡象?!?/p>
“主人?我也只是短暫停留而已?!彼呎f邊把那本印著暗紅色圓圈的厚厚的書艱難地塞進(jìn)書架里,我瞥見書架上那一排的另一些書籍——作者大都是些曾在數(shù)個年代里被念得發(fā)燙的名字,在這浩瀚的書海中卻渺小得像顆星星。
他也是這已冷卻的星星中的一顆嗎?
他從梯子上下來,我走上前。他說:“既然來了,那就讓你欣賞吧?!?/p>
“欣賞什么?”我問。
他沒有回答,徑直走向那架以古典方式回轉(zhuǎn)的木質(zhì)樓梯。我隨他上樓,仔細(xì)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一盞盞油燈在樓梯兩旁燃著,映出一幅幅頗具年代感的畫像。樓梯很長,老舊的木板在腳踏上去時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上了樓,我看到一塊巨大的白布。他讓我找張椅子坐下,自己開始擺弄一臺舊機(jī)器。一些黑白影像開始在白布上流動:一個嬰兒的出生、快速流逝的青春、父母的呼喚、無意義的唇舌碰撞……很短暫的二十五分鐘,關(guān)于一個人從出生到成為青年人的故事。我想,并沒有什么特殊的。但在一陣停頓后,另一個畫面開始流動:一個男孩在鐵軌上掩面哭泣。天是灰暗的,幾本書在忽明忽暗地燃燒著,黯淡的玫瑰被丟在鐵軌旁。
“我弄丟了愛人。”一行字在白布底端亮起。
火車碾軋鐵軌的聲音從遠(yuǎn)處慢慢靠近,畫面暗下去了,只有火車的聲音逐漸變大。伴隨著一聲撞擊和碾軋物體的聲音,火車行駛的聲音便又逐漸減小。
畫面重新亮起。我看到一些難以名狀的色塊,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一件襯衣,還有一些散落在鐵軌旁,之后畫面又逐漸暗下去。
“很詩意的死法?!蔽艺f。
“很令人羨慕,”他走到窗戶旁,“這些景象常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就像野草在鐵軌旁的石子縫隙里放肆地生長,擺脫不了?!?/p>
“像挽歌一樣,”我說,“荒廢而頹美。”
他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了幾秒,然后說:“我要走了,去很遠(yuǎn)的地方?!?/p>
“離開這里嗎?可您才剛剛來到這里不久?!?/p>
“如果有興趣,你可以留在這里直到日落之后?!彼麤]有回答我的問題。
日落之后?我看了看窗外,發(fā)覺已近黃昏,暫留一會兒也無妨。況且,我對眼前的這個人有很大的興趣。
他再也沒說話,倚靠在窗戶旁。今天最后的日光灑在他的臉上。我正驚異于今天的日落為何如此燦爛,燒得整個天空搖搖欲墜,就感覺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我連忙轉(zhuǎn)移視線,卻看見他已經(jīng)在角落里燃燒了起來。
一瞬間整個房間被照得明亮。
我沒有試圖做什么去澆滅他身上的火焰,盡管水管就在樓下,盡管窗戶離地面不是很高……我只是冷冷地站著,像一只棲居在樹枝上的鳥,旁觀著這一切。
他熱烈地燃燒著,我想起阿爾的太陽、燒碎星空的向日葵、瘦哥哥的畫筆。它們的光芒也是那么閃耀,那么溫暖。
他的光芒暗了下去,沒有灰燼,角落里剩下一顆閃閃發(fā)光的物體。我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顆閃亮的微型太陽,上面有美麗的雕飾,攥在手里感到很溫暖。我把它別在襯衫上,緊挨著口袋里的鋼筆。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