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著作將翻譯作為主題進行深入探究， 這是因為很長時間以來翻譯被廣泛認為是語言 之間的簡單轉換。在這樣的背景下，英國學者 匡靈秀所著的《巴別塔》就格外引人注目。不 僅僅因為匡靈秀曾就讀于劍橋大學與牛津大 學，學養(yǎng)深厚，更因為《巴別塔》中隨處可見 其華裔作家身份對于主人公羅賓個體敘事建構 與價值觀取向塑造的影響。作者匡靈秀憑借此 書一舉斬獲 2023 年第 58 屆科幻星云獎最佳長 篇小說獎，足見這本書在西方主流學界與出版 界的影響力。她的作品聚焦于翻譯的學習成長 歷程，對種族、民族身份等西方語境中的尖銳 話題毫不避諱，既改變了社會大眾對于翻譯的 固有認知，將翻譯活動描畫成了一種媲美魔 法、對現(xiàn)實世界起改造形塑作用的社會實踐活 動，又給廣大讀者提供了西方主流出版界邊緣 作者的獨特視角。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匡靈秀 就讀于西方殿堂級學府，并獲得了西方主流學 術界的認可，但主人公羅賓在故土與異鄉(xiāng)、孕 育自己的母親與后天教育自己的父親、遙遠的親緣紐帶與優(yōu)渥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之間的搖擺不 定，仍是匡靈秀自己割裂的身份認同的投射。

一、身份、權力與敘事話語

根據(jù)?？碌臋嗔碚?，語言即權力，話語 是社會實踐主體相互角力的結果。在?？驴磥恚?權力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力量關系，在任意兩點 的關系中都會產(chǎn)生權力。他進一步提出，哪里 有權力，哪里就有抵抗，構成一種制約和反抗 的辯證關系。在權力視域下，考察權力關系在 知識話語當中的運作機理，有助于消解知識和 話語的絕對性和權威性，進而揭示主流社會敘 事背后的權力運作。同時，既然權力與抵抗之 間是互為因果、互相依賴、此消彼長的關系， 那么強勢權力扶植的主流宏大敘事和元敘事與 弱勢權力所代表的旨在消解宏大敘事的細小敘 事也處在一個互動甚至是共生的關系中。社會 權力關系建構敘事，敘事也會反作用于社會， 敘事建構本身就是改造世界的一種積極的實踐活動。

身份與敘事是密不可分的。人類主體并 不是一個與生俱來、固定不變的先在客體， 國籍、種族、性別、語言、親緣等單一或多重 身份都會對個體與社會敘事建構產(chǎn)生影響。 書 中 反 復 出 現(xiàn)“ 翻 譯 即 背 叛”（Traduttore， traditore.）這種說法的意思是譯者囿于自己身 份與價值觀取向無法完全做到對原文和源語文 化的忠誠。從德里達到斯皮瓦克，后殖民主義 和女性主義通過操控文本消解殖民主義與男權 至上主義的翻譯策略已成為廣泛共識。被殖民 者、庶民與女性的身份只是致使翻譯“背叛” 的其中幾重身份，游走其間、閃爍乍現(xiàn)，發(fā)揮 著亙古不變的操縱作用的依舊是權力關系。在 翻譯語境中，這種權力關系具體體現(xiàn)為源語與 譯語、源文本和譯文、源語文化與譯語文化、 作者與譯者之間的拉扯與角力，也體現(xiàn)在主流 敘事與微觀敘事之間的博弈，本文聚焦于探討 主體身份在敘事建構當中發(fā)揮的作用，以期管 窺并揭示“翻譯即背叛”背后譯者身份的影響 作用。翻譯在語義層面關涉字詞的語際轉換， 看似不需要發(fā)揮主體性，但放大到文本和篇章 層面，譯者是否要將原文中的異質元素原封不 動地遷移進譯文，讓讀者主動地去靠近原文； 還是讓譯文主動地去靠近讀者，需要主觀能動 性。前者會增大讀者的閱讀理解難度，后者會 主動消除這種障礙，故而后者通常被戲稱為 “一種背叛”。翻譯選擇背叛與否，與翻譯的 身份認同密不可分。

二、《巴別塔》中以翻譯施法的奇幻架空世界

“忠誠”是個有著豐富含義的相對概念。 從翻譯的身份出發(fā)，所產(chǎn)出的翻譯成果靠近源 語和源語文化即為直譯，即為忠誠；靠近譯語 和譯語文化即為意譯，即為背叛。假如翻譯是 譯語母語者，從民族身份的角度出發(fā)，靠近源語和源語文化為背叛，靠近譯語和譯語文化則 為忠誠。但在本國文學外譯的過程中，歸化是 背叛，是對異族、異域文化、他國語言的皈依， 異化是忠誠，是對母族、母國文化、本國語言 的堅守?；貧w到《巴別塔》，書中的故事發(fā)生 在鴉片戰(zhàn)爭前夕一個奇幻架空世界中。大英帝 國內部充斥著不同語言、不同民族身份之間的 交鋒與沖突，逐漸走向分歧與分裂；而延伸到 大英帝國本土疆域外的殖民地亦是如此，中心 對于邊緣的控制力與統(tǒng)治力疲態(tài)盡顯、急劇轉 弱。背后的原因是英國賴以運行的魔法銀條逐 漸失效。魔法來源于翻譯時不同語言間丟失的 語義，從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再到各種 民族語言，只要語言的轉換過程中出現(xiàn)了語義 的丟失，比如純字面上的轉換造成了隱喻含義 的丟失，魔法就會在刻字銀條上生效，將丟失 的語義以具象的形式呈現(xiàn)。語言在這個架空時 空中就有了積極改造世界的力量。銀條的翻譯 魔法產(chǎn)生自語言及種族之間的距離、差距、差 異甚至是對立，而維系統(tǒng)治的手段是開展跨國 貿易，讓他國依賴英國的工業(yè)制造品。悖論就 此形成——貿易的暢通會使語言間的距離逐漸 縮小，使銀條逐漸失效，而閉關鎖國又不符合 大英帝國的經(jīng)濟利益。

無論是在書中的架空世界，還是在真實世 界中，歷史上每一次跨文化的商貿往來與人文 交流都伴隨著語言間的相遇與碰撞以及詞匯的 相互借用。書中對于魔法生效的機制描述在真 實世界中存在映照。語言間距離越遠，譬如印 歐語系印度語族的梵語與印歐語系意大利語族 的拉丁語，漢藏語系中的漢語與藏語，配對形 成的刻字銀條的效力就越大；語言間的距離越 近，例如同屬于印歐語系的法語和英語，字詞 的含義就越接近，配對形成的刻字銀條的效力 就越有限。在那個以銀條與翻譯魔法為硬通貨 的時空里，為了生產(chǎn)更多的銀條，鞏固大英帝 國的殖民統(tǒng)治，需要在全世界各地，尤其是印度、中國和南太平洋地區(qū)網(wǎng)羅外語人才并加以 培養(yǎng)，向他們灌輸殖民主義思想，待他們學成 之后為帝國所用，轉而以代理人的身份協(xié)助帝 國開展殖民統(tǒng)治。主人公羅賓就是被素昧平生 的洛弗爾教授從廣東瘟疫肆虐的廢墟中帶到了 英國牛津接受高等教育。洛弗爾教授在學業(yè)上 待羅賓極為嚴苛，卻從未承認他為自己親生骨 肉的事實，言語間對廣東、對羅賓的生母、對 英屬殖民地也充滿不屑。羅賓與其父親的關 系，凝結了羅賓對英國、對英語、對英國社會 主流敘事（即英國理所當然應該奴役、掠奪、 搜刮其他國家，將其他國家置于政治、經(jīng)濟與 輿論邊緣地帶的態(tài)度）。直到羅賓踏上廣東故 土、遙遠的記憶被喚醒前，羅賓對父親的態(tài)度 一直都是既歸順又排斥，既依賴又反抗，而父 親一而再再而三對被殖民者生存真相的漠視造 成了父子間矛盾的大爆發(fā)。

三、身份認同與“背叛”

除了羅賓，嬌俏可愛，生在海軍上將家 庭卻不受重視的英倫玫瑰萊蒂；生于海地，國 破之后寄住在法國家庭，被告知不能說海地克 里奧爾語，只能說法語的維克圖瓦；生于加爾 各答，全家在白人精英家庭做工的拉米，他們 都是本書的主人公。他們在共同經(jīng)歷了羅賓與 父親的決裂、羅賓父親意外殞命的事故后，也 因身份的不同產(chǎn)生了裂隙。隨后，每個人的命 運如分叉的鐵路一樣導向了不同的方向。但這 次轉折之前各人的際遇早有端倪，結局仿佛寫 在了相遇的開端，如草蛇灰線般伏脈千里。由 語言、民族身份、膚色族裔交織而成的復雜個 體，在各種機緣巧合與命中注定的碰撞中，分 別詮釋了“翻譯即背叛”的含義。萊蒂因其女 性的身份處于邊緣，也因此與其他三位主人公 在求學期間產(chǎn)生共鳴，始終保持緊密關系，但 萊蒂在其他層面無法與這幾位同窗感同身受。

其他三位飽受種族歧視的傷害，任何對少數(shù)族 裔的扶持與優(yōu)待在他們看來都是漸進式的，唯 有民族獨立、流血犧牲才是根治痼疾的良方。 萊蒂無法理解有色族裔不惜犧牲眼下的安逸富 足也要爭取獨立的想法。在她看來，作為女性 的她都能通過勤奮、隱忍與持久的等待為自己 在牛津學府爭得一席之地，擁有這么優(yōu)越的學 習條件，理應感恩戴德，他們都戰(zhàn)勝了各自既 定的命運，走上了一條能夠盡情發(fā)揮個人潛質 的康莊大道，何苦將這一切拱手相讓。她沒有 想過性別的不同對個人發(fā)展的阻力要小于膚色 不同。最終，萊蒂為了自保背叛了他們。羅賓 是最早被招募進反叛組織赫爾墨斯社的，卻向 志同道合的維克圖瓦和拉米隱瞞了這個秘密， 直到數(shù)年之后撞見后兩位為赫爾墨斯社效力時 才和盤托出，這與他是教授之子、不愿與學術 建制徹底切割不無關系，而為了道義與良心， 他與赫爾墨斯社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系。

個人身份的建構是在特定的社會秩序中實 現(xiàn)的。語言作為敘事的載體，可以作為一種社 會實踐活動以獨立主體的形態(tài)呈現(xiàn)。但是敘事 的生成無法脫離特定的社會語境與秩序，并會 受到主流社會敘事與權力結構的影響。在英國 時期，羅賓在親緣的羈絆下對巴別塔的做法抱 有一定的質疑——同父異母的兄弟格里芬將其 招募進赫爾墨斯社并向他揭示世界運行的真相， 與母親在廣東相依為命的遙遠記憶以及母親的 溘然長逝令他心生疑竇——他無法說服自己相 信牛津大學與巴別塔皇家翻譯學院搜羅世界各 地語言人才，控制銀條供應，宣揚鞏固白人至 上與大英帝國中心主義的合理性與正義性。他 對自己在巴別塔無憂無慮的學習生活與優(yōu)渥的 環(huán)境懷有歉疚之心，但此時的羅賓尚且無意顛 覆巴別塔所象征的威權。直到他再次踏上故土， 在一次任務中發(fā)現(xiàn)英國為扭轉對華貿易逆差， 強行打開中國大門，不惜出口鴉片；在英國甚 至醞釀著一股侵華勢力，意圖借清廷有識之士抵抗鴉片之由對華發(fā)起戰(zhàn)爭，進一步劫掠中國 的財富，踐踏中國的主權，羅賓的態(tài)度才開始 急劇轉變。羅賓隨后質問洛弗爾教授，為什么 沒能在霍亂中救下母親，洛弗爾教授對昔日愛 侶絲毫不加掩飾的居高臨下與嗤之以鼻代表了 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真實態(tài)度——被殖民者態(tài) 度上的綏靖、順從、尊崇與行為上將本國的財 富、語言、文化、人才拱手相讓，并不會換來 殖民者的尊重與平視。直到這一刻，羅賓才看 到自己血緣及事實上的“父親”以及自己稱為 “祖國”并發(fā)誓要為之效勞的國家的真實面 目，至此全書迎來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最大沖突 點，東方以情感、關系和家族作為紐帶的“和 合”理念與西方強調開疆拓土、征服劫掠，以 契約作為紐帶的個人主義形成了強烈的碰撞與 沖擊。在外界的刺激下，羅賓完成了自己的身 份構建。他對殖民者懵懵懂懂的認知開始變得 清晰，過去猶疑不決、搖擺不定的認知開始堅 固。羅賓的民族意識的覺醒意味著他將永遠拋 棄過去安逸富足的生活，走上一條前途未卜、 顛沛流離的路，但這也是一條不愿為奴、直面 真相的獨立之路。

回到作者的寫作上，作者作為西方文學出 版界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一方面不想讓討論的焦 點被身份遮蔽，希望評論界對其作品的品評聚 焦于寫作水準、構思與世界建構上；另一方面 邊緣作者（Marginalized Writer）與少數(shù)族裔儼 然是出版界用以介紹作者的標簽，這種標簽本 身盡管有簡單化的嫌疑，但確實為意欲了解其 他族群生存狀況的讀者提供了快速檢索的一扇 窗。作者也毫不避諱地將自己作為少數(shù)族裔在 西方社會的真實生活感受與體會借主人公之口 盡數(shù)講出——嘗試融入，但無法改變黃皮膚與東方面孔，無法擺脫邊緣位置。作者在播客上 也說過，《巴別塔》是她寫給牛津大學的情書， 也是訣別信，她通過查閱大量的文獻發(fā)現(xiàn)牛津 大學與劍橋大學等高等學府自建校之初便服務 于帝國的擴張與殖民統(tǒng)治，這與她希冀的學術 氛圍濃厚、遠離是非的象牙塔相差甚遠。西方 的第二代“ 流離者”（Diaspora）即移 民后代 （Descendant）都經(jīng)歷過如浮萍般在兩種文化與 兩種身份之間流離失所的感覺。這種移民身份 不是他們自主選擇的，而是父輩強加于身的， 然而從孩提起，他們便需要面對、消化同齡人 的排斥與奚落?？镬`秀就坦言母親到學校給自 己送小籠包時，身邊同學紛紛作鳥獸散，說是 味道太重?！澳竾薄肮释痢薄凹覉@”的概念 于他們而言是流動且混亂的，久而久之，他們 總會回到東方“家園”尋根問祖，尋求傳統(tǒng)的 文化認同與不竭的靈感來源，這何嘗不是一種 “回歸”呢？書中除了敘事主線以外，還穿插 著以第三人稱視角描述的四位主人公的成長經(jīng) 歷與心路歷程，以敘事的手段再現(xiàn)了四位主人 公身份構建的全過程，讀者每每讀到此處便有 恍然大悟之感，使主線情節(jié)的每一次遞進都不 會顯得突兀。本文認為，宏大敘事既然由社會 權力結構建構起來，必然有其存在的依憑與理 由，細小敘事與宏大敘事應構成眾星拱月、相 互映襯的共生關系，這樣書中所描述的離心力 與割裂分歧將會不攻自破。

[ 作者簡介 ] 齊曉彤，女，漢族，北京人，就職 于北京國譯翻譯有限公司，國家二級同聲傳譯， 畢業(yè)于外交學院翻譯專業(yè)，碩士，研究方向為 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