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多數(shù)士人的價值取向呈現(xiàn)多元化傾向,往往儒釋道兼修,以儒家的濟世情懷為立身之本,以佛道作為困頓中的自我調(diào)節(jié),元稹同樣如此。據(jù)學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元稹詩歌中對《莊子》典故化用多達87處,遠超其他來源的典故[1],可見《莊子》對元稹思想價值體系的建構(gòu)有重要影響。生死觀是《莊子》哲學體系中極為重要,也極具特色的模塊,對后世有著深遠影響。元稹詩歌中對于《莊子》生死觀的接受,也是他在對《莊子》的接受中體現(xiàn)得最為顯著的部分之一。
一、人生苦短,浮生若夢
元稹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生死觀自始至終都鋪著一層相對悲觀的底色。綜觀其現(xiàn)存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中人生苦短、浮生若夢的思想 頻繁出現(xiàn)。
關(guān)于人生苦短,《莊子 ·逍遙游》中有“朝菌不知晦朔”,元稹詩中也以“菌生”抒發(fā)人生短暫之嘆,如“菌生悲局促,柯爛覺 須臾”。又如元稹詩中“生物固有涯,安能比金石”,化用《莊子 ·養(yǎng)生主》中“吾生也有涯”,感嘆生命之有限,無法似金石那般長久。
關(guān)于浮生若夢,早在校書郎時期,二十余歲的元稹便寫下“畢竟百年同是夢,長年何異少何為”,認為人生百年皆是夢幻,年老年輕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借此安慰比自己年長的友人不必為年華逝去傷懷,這其實是以一種更為消極的思想去寬慰消極的情緒,流露出少年老成 之感。而當他經(jīng)歷了近十年的貶謫,幾番病重,蹉跎半生后,他又一次寫道:“漸覺此生都是夢,不能將淚滴雙魚?!贝颂幐∩魤舻谋瘒@相較年少時,是更為深刻的痛苦與嘆息?!肚f子 ·齊物論》中有言:“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比松闳缫粓龃髩?,但是在醒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其實身在夢 中,而醒后也許會面臨與當下完全不同的處境。這樣的思想雖然顯得虛幻消極,但在人生極其艱難之時,或許確實能給人以些許希望與慰藉。
二、死生有命,命途多舛
《莊子》有文:“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币磺惺挛锏纳鷾缇拖袢赵陆惶嬉粯樱且环N不可違抗的自然現(xiàn)象,人是改變不了的,只能坦然接受大道的安排。元稹詩亦有云:“八荒同日月,萬古共山川。生死既由命,興衰還付天。棲棲王粲賦,憤憤屈平篇。各自埋幽恨,江流終宛然?!痹娙藢懮烙擅?,興衰付天,似乎契合《莊子》的思想,但莊子敬重自然之道,接受其一切運轉(zhuǎn)變化,而詩人顯然對所謂“命”與“天”心存不滿。王粲與屈原的幽憤被歷史埋沒,平生之志最終也未能實現(xiàn),而天道是無情的,并不會因此對他們特殊眷顧,就如江流始終奔涌向前,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此處元稹既是在為先賢申冤,也是在為自己遭遇的排擠迫害而憤懣不平,他雖 然借用了莊子生死由命的思想,但最終想要表達的意趣卻是大不相同的。這樣的不平其實是元稹對于天命的一貫態(tài)度。他在《酬別致用》中就直言自己“修身不言命,謀道不擇時”,絕不會因為所謂“命”與“時”的不順便輕言放棄。在《人道短》一詩中他更是指出:天道不能懲惡,違背道義的奸佞之人依然可以安享一世富貴,并不曾遭到任何懲戒;天道不能揚善,圣賢之言皆是仰仗人而代代流傳,是人使道無窮;天不及人有創(chuàng)造力和判斷力,人更能有針對性地促進社會發(fā)展。最終他得出“天道短,人道長”的結(jié)論,認為世間還是要依賴人力治理,一味仰仗天道并不會使人間變得更好。他的思考相較于《莊子》, 顯然多了一些屬于儒家的積極進取的部分,而不再是一味地消極順應。
除卻生死由命,《莊子》中還指出人生中的各個階段同樣是由遵循著自然規(guī)律不斷推進的?!肚f子 ·大宗師》中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贝蟮赖年庩栐旎腿缤磺猩挠H生父母,它賦予人形體,讓人生存,且在莊子看來,生是一種勞碌,衰老是逐步走向安閑的過程,而死亡才是最終的安歇。元稹詩中也常常流露出對生之勞苦的感慨,并多處化用《莊子》, 表達因世事纏身、命途多舛而產(chǎn)生的厭倦疲憊之感。如“一世營營死是休,生前無事定無由”,“營營”化用《莊子 ·庾桑楚》,感嘆人的一生都 無法免除奔忙勞碌,唯有到死才能真正安息。又如他在一場重病稍減后,百無聊賴中寫下“世間除卻病,何者不營營”,他有感于自己此刻因病而得的閑暇與旁人的忙碌,不由感嘆世間除去自己這病人,還有誰不是疲于奔命呢?再如“我受簪組身,我生天地爐。炎蒸安敢倦,蟲豸何時無”,“天地爐”亦出自《莊子》,抒發(fā)了詩人被困于仕宦生涯中,在貶謫之地惡劣的環(huán)境里深感倦怠,卻又無法解脫的痛苦。
人面對世間的紛紛擾擾,難免會感到身心俱疲,即使入世之心強烈如他,有時也會生發(fā)出退隱之意,想要順隨自然,不再執(zhí)著地追求或是改變什么:“況茲百齡內(nèi),擾擾紛眾役。日月東西馳,飛車無留跡。來者良未窮,去矣定奚適。委順在物為,營營復何益?!痹娙俗詥枴盃I營復何益”,《莊子》中也有勸誡世人的句子“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但是就其進入仕途所抱有的濟世的初衷而言,這里流露出的甘于淡泊,“委順”以求個人的安閑,其實依然潛藏著一份對于蹉跎歲月、平生之志無從施展的難言悲慨。這份退隱之心,說到底是元稹郁郁不得志時情感取向的一時偏移,對于立志要“達則濟億兆,窮亦濟毫氂”的詩人而言,無論處于何種境地,他都無法真正做到不問世事。
三、彭殤無異,生死齊一
《莊子 ·齊物論》中講道:“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以道觀之,萬物齊一,生與死本質(zhì)相同,長壽與短壽也沒有絕對的區(qū)分。元稹的生死觀中,也有《莊子》齊物思想的體現(xiàn),如“天地為一物,死生為一源。合雜分萬變,忽若風中塵”。
元稹對于生死關(guān)系的探求,主要出現(xiàn)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下,且由于其自身思想體系的復雜性與人生經(jīng)歷的特殊性,許多時候他對《莊子》的接受會與其原意存在差異,使《莊子》的內(nèi)容在詩作中呈現(xiàn)出新的內(nèi)涵。
第一種情境是面對死別之痛時。莊子妻死,他卻并不哭泣,反而“鼓盆而歌”,因為于他而言生死通為“一氣”,“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生是“氣”的一種呈現(xiàn)形式,死只是轉(zhuǎn)變?yōu)榱硪环N形式而已,正所謂“大道周流”,為死而悲,反而 是“不通命”的表現(xiàn)。[1] 在《六年春遣懷》中元稹寫道:“小于潘岳頭先白,學取莊周淚莫多。”面對發(fā)妻韋叢的逝世,一年多的時光也未能沖淡他的悲痛,此句正是他試圖通過學習莊子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來緩解喪妻之痛的體現(xiàn)。
第二種情境是自己病重時。元稹在通州時,曾在病中寫下《遣病十首》, 其中有這樣 一段:“為生信異異,之死同冥冥。其家哭泣愛,一一無異情。其類嗟嘆惜,各各無重輕。萬齡龜菌等,一死天地平。以此方我病,我病何足驚。借如今日死,亦足了一生。”詩人身體欠佳,時常生病,再加上多年貶謫荒涼之地,其間路途顛簸、心緒郁結(jié)、水土不服、缺醫(yī)少藥等因素疊加起來,更是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摧殘。在通州時,他不幸患上瘧疾,病情之沉重令他自己都已不抱生還的希望,甚至已托人給遠在江州的摯友白居易送去了一封近于絕筆的信。詩人此時還未到四十歲,可謂正值壯年,卻已在這一次次病痛中被迫去思考生死之事——他不得不設(shè)法自我寬慰,以面對那不知何時便可能突然降臨的死亡?!叭f齡龜菌等,一死天地平”便是他用以開導自己的話:有著萬年壽命的神龜與不知晦朔的朝菌都逃不過一死,當死亡降臨之時,天地萬物皆是平等的。因而不論生命長短與人生境遇如何不同,世間所有人最終都會走向同樣的歸宿,生前種種在死后也都不再作數(shù),那么,即使過早地逝去,也不必驚慌難過了。詩人以此獲得了內(nèi)心的平靜,從而能夠豁達地面對自己的生死。
不過此處元稹雖然接受了《莊子》的觀點,將長壽與短命等量齊觀,但其中的邏輯仍有不同?!肚f子》中的“齊”是通過相對主義的視角得出的?!肚f子 ·齊物論》中道:“天 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边@不是從外形的大小、時間的長短比較出的結(jié)果,而是從天性是否得到圓滿 的角度來看:“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于秋毫也……雖大山亦可稱小矣?!盵2]因而只要衡量標準轉(zhuǎn)變,同樣的事物對比起來便可以有全然不同的結(jié)果。既然如此,那便無所謂大小,無所謂壽夭,彭殤自然也可以是“齊一”的。相較而言,元稹的“齊”則是通過更為世俗化的詮釋路徑,以及更貼近日常的思維達到的——死亡面前,眾生平等,這是所有生命共同的結(jié)局。同時期的白居易在《贈王山人》中寫道:“聞君減寢食,日聽神仙說。暗待非常人,潛求長生訣。言長本對短,未離生死轍。假使得長生,才能勝夭折。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畢竟共虛空,何須夸歲月。彭生徒自異,生死終無別。”松樹與槿花雖然生命長短差異巨大,但最終都難逃一死,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因而人也不必因恐懼死亡而乞求長生。他對《莊子》這一觀念的接受大體也是通過與元稹相似的路徑。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士人對《莊子》的理解方式。
第三種情境是困頓失意之時。此種情境下詩人往往是借《莊子》生死觀中的齊一思想來書寫自己對朝堂黑暗的不滿與抗爭,相較于前兩者,與《莊子》原意的差異會更分明。如《思歸樂》中:“浮生居大塊,尋丈可寄形。身安即形樂,豈獨樂咸京。命者道之本,死者天之平。安問遠與近,何言殤與彭?!痹姼枳饔?10年元稹被貶江陵時,在此之前他在河南御史臺任職,因彈劾房式不法事被罰俸回京,回京途中在敷水驛又因爭廳一事遭到宦官毆打,最終以“輕樹威,失憲臣體”[1] 為罪名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此事對于元稹的打擊極大?!端細w樂》全篇言語鋒利,情緒強烈,表達了自己的堅守,也表達了對朝中小人的不屑。上面這段中,詩人認為殤與彭是一樣的,長安與江陵也是一樣的,但他并非真正認可這點,而是要以此向打壓他的奸佞小人宣言,這樣的貶謫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也絕不會因此妥協(xié),所謂“我可俘為囚,我可刃為兵。我心終不死,金石貫以誠”。又如《放言五首(其一)》中:“眼前仇敵都休問,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閑生也得,擬將何事奈吾何。”這雖似酒后狂言,卻是詩人面對政治中的艱難處境時的真實情緒反映?!八朗堑乳e生也得”一句表面是闡發(fā)自己對于生死的態(tài)度,實則是以“放言”的形式向政敵表明自己無所畏懼、絕不低頭的立場——自己連生死都無所謂,那其余的事更算不了什么,朝中那些敵視自己的人就算百般刁難,又能如何呢?
四、結(jié)語
《莊子 ·讓王》中將脫離世俗的人分為三類,認為“養(yǎng)志者忘形,養(yǎng)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元稹正符合其中“養(yǎng)志者”的形象,可以為了平生之志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終究未能到達“致道者”這種理想境界。但這是他自己的人生選擇,在《和樂天贈樊著作》中他直言其志:“遂我一身逸,不如萬物安。解懸不澤手,拯溺無折旋。神哉伊尹心,可以冠古先。其次有獨善,善己不善民?!彼樵干釛壸约喊倌甑陌惨?,換取萬物安生,以此在有限的人生中發(fā)揮出最大的價值,而不愿獨善其身。就事實而言,無論是前期的“直躬律人”還是后期的“權(quán)道濟世”[2],他確實用一生踐行了自己的“道”,即使因此在生前身后遭到了諸多誤解。
《莊子 ·駢拇》中指出:“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 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痹谇f子看來,“利”“名”“家”“天下”等皆是外物,而“殉”則意味著為這些外在之物犧牲個體的生命,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元稹平生的所作所為與《莊子》的“養(yǎng)生”思想可謂全然相反。但不可否認,從元稹流傳的詩作看,《莊子》對其生死觀的塑造確實有著諸多影響,只是由于他的人生經(jīng)歷與個人的價值判斷,最終形成的觀念保有其獨特的生命底色,與《莊子》終有差異。
[作者簡介]馬李茗,女,漢族,江蘇蘇州人,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1] 出自胡遂、尹芳麗《試論元稹詩中的〈莊子〉典故與詩人心態(tài)》,《求索》2015年第6期。
[1] 出自吳迪《莊子“齊生死”的邏輯理路及其思想特質(zhì)》,《理論界》2017年第6期。
[2]出自(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曹礎(chǔ)基、黃蘭發(fā)點?!肚f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出版。
[1]出自(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 中華書局出版。
[2]出自(唐)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典藏本),中華書局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