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月圓之夜

2024-11-05 00:00周蕖
天津文學(xué) 2024年11期

從巢湖那個方向,火車頭拖著十幾節(jié)滿載貨物的車廂,哐當(dāng)哐當(dāng)開過來。跨過牛屯河大橋時,汽笛一聲長鳴,嚇得正在水里漂來蕩去的一群白鵝四散奔逃,嘎嘎直叫。這時,河灘鵝棚邊鋼瓦屋里鉆出個黑漢,雙手握著梢頭系著一塊灰色塑料皮的長長放鵝桿,嘴里不斷地吐出噓噓聲,驅(qū)趕著往大河埂上爬想竄進(jìn)稻田的一群老鵝。趕走老鵝,黑漢站在河埂上拄著放鵝桿望著遠(yuǎn)去的火車發(fā)呆。合蕪高速公路和南邊的火車路并駕齊驅(qū),車輛往來不斷,呼嘯聲不絕于耳,潮水似的。夾在兩條巨蟒之間的,是連綿的稻田,三三兩兩的村莊散落其間。公路上戴著紅頭盔的女人騎著電瓶車,車后馱著兩個背著沉甸甸書包的小孩,從學(xué)校出來迎著火車頭追著夕陽疾馳,道路兩旁成片的金黃稻谷快速向后閃去。水塘邊蘆花隨風(fēng)搖擺。一只孤雁唧唧叫著飛向南方。田野里靜悄悄的,偶爾有兔子或黃鼠狼在公路上大搖大擺地溜達(dá),突然發(fā)現(xiàn)車輛或行人,嚇得慌忙竄到稻田或草叢里。

村莊不大,桂花飄香。十幾座磚瓦房簇?fù)碓谝黄穑瑑蓪訋г鹤拥男e墅居多。很多人家關(guān)門閉戶,不時看到野貓野狗在村里出沒。女人家在公路邊,大鐵門敞開著。庭院鋪著灰色瓷磚,四周擺著吊蘭、綠蘿、蘆薈、臘梅、山茶花、葉子花等花盆。

院墻邊碩大枝頭掛滿燈籠似的柿子。有的果實紅透,微風(fēng)一吹,就有可能墜落砸到頭上。本來這里栽的是金桂,桂花盛開時,樹頭結(jié)滿簇簇黃金,香氣誘人。過路人探頭往院墻里張望,有的看看四下沒人,爬上墻頭掐幾枝帶走,邊走邊聞。幾年前女人沒經(jīng)過丈夫同意咬咬牙把它賣掉,老公不解,她說桂花枯萎時,每天往下落,看著心里難受。地面像撒了層煙絲,掃不盡,又不忍心踩它……

女人兩腳著地,長腿叉開,撐著電瓶車,扭身把兩個孩子扶下來。打開堂屋門,一股從廚房里溜出來的香味撲進(jìn)鼻子。她早上送走孩子,就開始?xì)⒗嚣Z,洗凈放在沙煲里燉。

中堂北面墻掛著松鶴延年圖,兩邊鑲著吉祥對聯(lián)。字畫下面橫著長條形香火柜,正中供著觀世音菩薩瓷像,右邊香爐香煙裊裊。玻璃雪亮,墻壁門窗,一塵不染,上面貼著龍鳳呈祥、喜鵲、鴛鴦、蝙蝠、牡丹、萬年青等。所有福字均頭朝下,象征著福到。這些都是女人用紅紙剪出來的,剪什么像什么,活靈活現(xiàn)。乳白色地板磚能照見人。中間方桌上蓋著透明厚塑料板,下面壓著女人刺的白色繡花桌布。

“哇,好香!”大苗吸著鼻子說。阿丁吵著要鵝湯泡鍋巴。母親瞪著眼說:“慌什么?等你爸回來!”說完拿起竹籃往后門口菜地走去。阿丁背手,雙手攥著奧特曼寶劍,跟在后面。她沒說什么,才上一年級。大苗也要跟著,女人不高興,呵斥她回去做作業(yè)。大苗鼓著嘴。女人發(fā)火:“一天到晚就曉得玩。沒有田做了,不好好念書,長大能干什么事?喝西北風(fēng)啊……”

女人長得漂亮,瓜子臉,丹鳳眼,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婀娜多姿,烏黑頭發(fā)披在腦后,像黑色瀑布。臉皮藕色,未施粉黛,自有天然風(fēng)韻。難怪村里有人說,桂花名字好,名副其實。

阿丁跑到桂花前面,揮舞著塑料玩具寶劍,在荒草叢生的塘埂上,像猴子一樣蹦蹦跳跳,左沖右突,為母親開路。他常說自己是賽羅,媽媽是格麗喬,他要保護(hù)媽媽。兒子像媽,模樣好看,皮膚白嫩能彈出水。難怪老公回家總要抱著他親個沒完,還說從沒看到比阿丁漂亮的孩子。雖然有點兒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但她也默許。

桂花在后面高喊:“慢點兒!慢點兒!”怕他不小心栽進(jìn)水塘。阿丁碰到一棵桂花樹,一陣亂砍,桂花似雪片紛紛墜落。母親發(fā)現(xiàn),趕緊制止:“別砍桂花,不能破壞。”

“我在打怪獸,樹上有好多怪獸眼睛?!卑⒍」饍赏?,右手握劍指著桂花樹,左手指了指媽媽說,“這只兔子屬于我,誰也甭想動她!”接著一陣猛跑,把母親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桂花忍不住噗嗤一笑。媽媽說自己屬兔,兒子就說是只大母兔。

望著活潑可愛的阿丁,所有的煩惱和不快瞬間消失。她走到桂花樹前,忍不住折下一截樹枝,上面有五六簇桂花。她把花枝貼著臉,桂花湊到鼻孔,放肆地呼吸幾口,放進(jìn)籃里。

母子倆走進(jìn)院門。看見大苗坐在門口埋頭玩手機(jī)?!澳惆职只貋砹藛幔俊惫鸹ú桓吲d,老遠(yuǎn)就大聲喊,喊了兩聲大苗才醒過來,搖搖頭說沒。

她搶過手機(jī)扔到籃里,罵道:“手機(jī)是給你打電話,不是讓你玩游戲的。”

“剛做完作業(yè),才玩一會兒。”

“一會兒也不能玩,這東西玩玩就上癮?!?/p>

說好今天早點兒回,怎么了?桂花撥打丈夫電話,打通沒人接。急忙打呆瓜電話。

“菜瓜沒回家?我從鵝棚過,沒看見他,還以為他早就回家了哩?!?/p>

“回來個屁,一天到晚死在鵝棚,這個家他丟了?!惫鸹夂艉粽f。

“唉唉,養(yǎng)鵝事多,也挺累。沒路走啊,不然誰愿意干,你要理解?!贝艄习参克?,忽然想到什么說,“是不是去了小木屋或者旺鎮(zhèn)彩票店?你最好問問西瓜?!?/p>

他們仨都在牛屯河上養(yǎng)鵝,鵝棚相隔不遠(yuǎn),經(jīng)常聚會。

“有可能。”桂花有所察覺,又問,“你怎么知道他到那里?”

“上次我們一道去‘好在來’喝酒。菜瓜喝多了,醉成一攤爛泥,我和西瓜輪換著把他背到鵝棚。一路上,他嘴里像含著蘿卜干,嘟嘟囔囔,說他做了個夢,中獎五百萬,還說最近手氣好,如果本錢足能贏十幾萬?!贝艄闲χf。

“使勁吹唄,反正吹牛不犯法?!惫鸹冻鲆唤z苦笑。心想,肯定輸?shù)靡凰浚蝗?,找他要那么點兒生活費,都像割他肉似的,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她終于忍不住沖他吼:“到底哪一天?不想給就明說。倆孩子是我一個人生的嗎?要不是孩子絆著,哼!”這家伙有一門好,就是你再怎么發(fā)火罵他,他要么死活不作聲,要么“嗯嗯,是的,對對……”唯唯諾諾,絕不反駁。真是拿他沒辦法,一拳打到棉花團(tuán),沒勁攥。

她又打西瓜電話,也沒打通,是不是一道去了那些壞地方?一個人要是不學(xué)好,是看不住的,腿長在他身上,整天盯著他也累。何況自己不是孫悟空,沒有火眼金睛。算了算了,隨他去吧,過好自己就行。

桂花把手機(jī)塞進(jìn)褲腰口袋里,朝牛屯河大橋方向望了望。田野和道路空無一人,遠(yuǎn)處鵝鴨的叫嚷聲隨風(fēng)飄來。夕陽張著血盆大口正在吞噬一切。她嘆一口氣,把大豆秸稈丟在地上,吩咐兩個孩子剝豆莢。然后拎著菜籃走進(jìn)廚房,系上大圍腰,開始理菜清洗加工。

她手腳麻利,只一會兒工夫就做好幾個菜??招牟斯<永苯烦炊垢桑虏顺措u蛋,蒸茄子澆上麻油,水煮毛豆,山藥燉老鵝。剛端上桌,阿丁等不及,吵著要吃。大苗說等爸爸。

桂花盛碗飯,每樣菜都夾點兒,又抓了些菱角、花生和幾塊月餅裝進(jìn)白皮袋,向婆婆小屋走去。公公英年早逝,婆婆沒有改嫁,獨自帶大兒子,建房成家,又把大苗阿丁拉扯到上學(xué)年齡?,F(xiàn)在老了,走路都喘。桂花勸她和他們住一起,這樣照顧方便些。她不肯,說身上有老人味,怕孩子嫌,還是分開住好。不管怎樣,再累再苦,也要善待婆婆,做人要講良心。有一年桂花得了傷寒,瘦成皮包骨,話都說不出來。她爹媽死得早,是婆婆不嫌棄,端茶遞水,晝夜服侍,寸步不離,直至痊愈。在她眼里婆婆就是媽。

她抬起頭朝遠(yuǎn)處望望,丈夫還沒有回。天快要黑了,暮靄像輕煙一樣在田野和村莊流淌。牛屯河里的鵝鴨煩躁不安,發(fā)出陣陣驚叫聲,“嘎嘎,鵝鵝,鴨鴨”聲,混合在一起,連成一片。

桂花又打菜瓜電話,手機(jī)通了,還是無人接聽。晚上回來,她有話要對他說,想當(dāng)面和他攤牌。

壞到哪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難道他玩忘了?太不像話!作為孩子父親和她的丈夫,他應(yīng)該做什么,該擔(dān)哪些責(zé)任,他壓根兒不知道。“菜瓜,你這個大騙子!當(dāng)初你是怎么對我說的?”在旺鎮(zhèn)白金漢宮大酒店,在攝像機(jī)的見證下,他當(dāng)著那么多親友的面,那么多對準(zhǔn)他的手機(jī)屏幕,菜瓜腰板筆直,深藍(lán)色挺括西裝,時尚飛機(jī)頭,墨綠色領(lǐng)帶,黑亮牛皮鞋,渾身散發(fā)著朝氣。他手持精挑細(xì)選的新鮮桂花,昂首走到桂花面前,單膝下跪,看著白色婚紗服打扮得像天仙一樣的女人,信誓旦旦:“桂花,嫁給我吧,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永遠(yuǎn)給你幸?!贝档锰斓囟寄芑蝿印D且豢?,她感覺自己飄起來了,騰云駕霧,遨游太空,仿佛看到她寬廣明亮的前程鋪滿鮮花,甚至認(rèn)為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沒想到,真的沒想到,短短幾年時間,他竟變成這樣。她痛苦地?fù)u搖頭,越想越氣,忍不住罵起來。

“爸爸不好,壞爸爸!”弟弟見風(fēng)使舵跟著罵。姐姐摸著媽媽胸口,勸她不要生氣,氣大傷身。

看著兩個可愛的EVUyT2e1CpA/t/6kRSzF4g==孩子,她火氣平息了些,自我安慰,可能手機(jī)不在身邊,也許有什么事纏住了吧。

“帶好阿丁,我去下鵝棚就回?!惫鸹缟想娖寇嚺ゎ^對大苗說。

一股騷臭味隨風(fēng)飄來,老遠(yuǎn)就能聞到。距家四五里的鵝棚,一會兒就到了。鵝棚門口亂七八糟,濕漉漉,滑溜溜,鵝屎、爛泥、鵝尿、稻草、飼料攪和在一起,被無數(shù)鵝掌踐踏撕扯得滿地都是,簡直難以下腳。

伸頭朝鵝棚里瞅,老鵝發(fā)現(xiàn)她,發(fā)出陣陣驚叫?!霸闼廊?,懶鬼,整天瞎忙啥?”她嘟囔著往搭在鵝棚旁邊的鋼瓦屋走。

小屋里黑乎乎,充滿著霉氣和煙酒味。她拉亮電燈。潮濕的黑土地面散落著餐巾紙、塑料袋、香煙頭、空酒瓶、方便面盒。右邊墻一張小矮桌擱著電飯鍋和碗筷,門角藏著水瓶,幾只蒼蠅嗡嗡亂飛。習(xí)慣停在屋后的破摩托車不在。

“菜瓜!菜瓜!”桂花雙手?jǐn)n在嘴邊,對著河水和田野叫,只有老鵝吼幾聲,算是應(yīng)答。

“死到哪去了?”她忍不住罵出聲。

就算去了那些地方,她也不會當(dāng)面跌他相,再說那些烏七八糟的地方,她見了就煩,從沒涉足。

“吃吧,孩子們,甭等了?!惫鸹ㄟ€沒進(jìn)門,就大聲對朝門口張望的姐弟喊。

倆孩子狼吞虎咽,吧唧唧和咕嚕嚕交織在一起。母親裝著滿肚心事,沒有胃口,吃了一點兒就放下筷子,走到室外看一會兒,仍然毫無蹤影。廣袤的田野和西邊的山巒逐漸模糊,她的心里一片迷茫。遠(yuǎn)處鵝鴨的嚷嚷聲,一浪高過一浪。一只貓頭鷹躲在暗處發(fā)出陣陣哀啼。到哪了?是旺鎮(zhèn)酒店?彩票店?還是小木屋?她倒希望在這些地方,至少……唉,甭想了,他不在乎這個家,不在乎他們等著,我還為他擔(dān)驚受怕,這樣的男人等他干嘛?我真是個傻女人。

路燈昏黃,睡眼惺忪。大小村莊樹木覆蓋,燈火零星。車燈像一串串流星來回飛馳,呼嘯聲淹沒了鵝鴨的叫聲。不知今晚是啥情況,每年這個時候,無論多忙多累,他都要趕回家。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月餅,嗑瓜子,品茶賞月。菜瓜停留個把小時就要去看鵝。機(jī)會難得,桂花趕緊擺上支架,固定好手機(jī),調(diào)整好角度,開始直播。她一會兒唱,一會兒跳,能歌善舞,體態(tài)婀娜,風(fēng)情萬種,惹得粉絲們不停點贊送禮,紛紛留言,說他們一家真幸福。

看了眼墻上掛鐘,七點一刻,月亮快要上來了。桂花趕緊收拾桌面,清洗碗筷。大苗打掃地面,端瓜果盤。阿丁兩手分別拎把小竹椅,奓開手臂,笑嘻嘻向院里走。她搬起方桌放到庭院中,然后從廚房籃子里拿出桂花枝,插到裝了水的藍(lán)瓷花瓶里。這只寶石藍(lán)瓷器,跟女人一道嫁過來的,渾身滑溜溜,無絲毫雜色,瑩光閃閃,大小適中,瓶頸像孔雀脖子那樣好看。

圓形和方形兩個果盒里,裝著切成小塊的月餅、瓜子、紅柿子、烀花生、熟菱角。庭院里香氣四溢。阿丁等不及,爬上桌,不顧姐姐反對,伸出手,左一個,右一塊,塞向深不見底的“老鼠洞”。只要哪個盒里的東西好吃,他就恨不得一口氣吃光。

桂花雙手捧著插花寶瓶走進(jìn)院里,看見阿丁的吃相,笑著罵他:“好吃精,頂不顧人?!?/p>

大苗撲到媽媽懷里,抱緊媽媽,踮起腳,鼻子湊到花上使勁聞著:“好香啊,和媽媽一樣香!”

“香個屁,枯萎了。”女人繃著臉,推開女兒說。她剛把花瓶放到桌上,阿丁手快,冷不防揪下一簇花捻著,欲往地下扔,粉末掉落在果盒里。母親拍他小手,皺著眉說:“你怎么和你爸一個德行,不會享受,只會糟蹋啊?!?/p>

桂花慢騰騰干著活,東張西望,側(cè)耳傾聽,不放過外面任何響動,每個細(xì)微響聲,她都竭力捕捉,先興奮后失望。

月亮從東邊村莊屋頂上露出半張臉,一轉(zhuǎn)眼爬上樹梢,很快跳出樹頭,把它清冷的光輝撒向村莊,撒向人間。此時丈夫還沒有回,她又打他電話——“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再打還是這樣。

外面靜得很,持續(xù)不斷的汽車聲和偶爾冒出的火車聲,清晰傳來。

“月亮月亮巴巴,里面躲個媽媽。媽媽出來燒香,里面躲個姑娘,姑娘出來梳頭,里面躲個黃牛,黃牛出來飲水,里面躲個小鬼,小鬼出來點燈,燒你鼻子眼睛!”大苗望著月亮,搖頭晃腦吟誦奶奶教她的兒歌。阿丁哼不出來,就模仿從電視機(jī)上學(xué)來的機(jī)器人動作,撅著屁股,兩腿蹲馬步,雙手張開成弧形,像在摸魚,身體有節(jié)奏擺動,兩腳交替敲著地面,打著拍子。大苗說到最后一句,故意刮了一下阿丁鼻子。阿丁也不示弱,用菱角殼砸她說:“燒你鼻子眼睛!”姐弟倆一會兒好得能割頭換頸子,一會兒吵得像子鵝叫。阿丁討姐姐強(qiáng),大苗總是讓著他。現(xiàn)在他們又好起來了。阿丁躺在姐姐懷里,大苗咬開菱角,剝出菱角米,先讓弟弟咬一口,阿丁嘴大一口咬掉大半,大苗只吃一小截,也不計較。

桂花坐在矮椅上,破例放任孩子,讓他們盡情玩樂。她時而遙望月亮,時而瞅瞅兒女,時而看看院外,臉色凝重,滿腹心事,無限惆悵,月光瀉到臉上如同鋪了一層寒霜。雖說今晚是八月十五,可月亮并不很圓,就像她的家一樣,丈夫沒有回,婆婆沒有來?!懊髂赀@個學(xué)校就要撤并,到哪上學(xué),你們要早做打算?!毙iL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是到鎮(zhèn)里還是到城里,她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幾年前她就和菜瓜商議,農(nóng)村學(xué)??觳恍辛?,學(xué)生越來越少,很多人家都把孩子轉(zhuǎn)到鎮(zhèn)上或城里上學(xué)。她也有這個想法,丈夫點頭贊同??墒牵麌@了口氣,她也嘆了口氣。不管是鎮(zhèn)上還是城里,沒有房子上不了學(xué)。最近幾年養(yǎng)老鵝沒賺到錢,去年還虧了本,哪能買得起房子?轉(zhuǎn)到中心小學(xué),無須買房子,放在人家托管,一年交兩三萬,費用不少,但自己可以放心外出打工??善牌旁趺崔k?孩子誰來照顧輔導(dǎo)?聽說托管只負(fù)責(zé)吃喝拉撒睡,不管成績??磥碇挥邪\嚿蠈W(xué),晚上和節(jié)假日自己還可以輔導(dǎo)孩子。她的水平不比學(xué)校老師差。當(dāng)年若是允許幼師跨縣考編,說不定她就考上了,她的好多外縣同學(xué)就都吃上“皇糧”。偏偏他們縣僧多粥少,連續(xù)報考幾次都因為幾分之差而名落孫山。

現(xiàn)在農(nóng)村不比往昔,打開大門就要錢,穿衣、吃飯、買菜,電費、水費、話費……哪一項都要花錢。田畝被包田大戶承包,十幾畝田每年只有六七千塊錢租金,塞牙縫都不夠。

養(yǎng)鵝行情不好,只能另想他法。晚上她干完家務(wù),輔導(dǎo)好孩子作業(yè)。等孩子進(jìn)入夢鄉(xiāng),她躲到隔壁房間玩抖音,開直播。通過打賞送禮,直播帶貨,賺點兒辛苦錢,貼補(bǔ)家用。

月亮爬得很快,孩子們連連打著呵欠,時候不早了,趕緊服侍孩子睡覺。孩子們睡著,她又打老公電話,竟然關(guān)機(jī),不祥預(yù)感籠罩心頭,她悄悄帶上門走出了屋。

桂花騎著電瓶車緩緩開出院門,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月亮拖著她和車影往前走。村莊靜悄悄,黑燈瞎火。婆婆早已睡下,黑乎乎的小屋,樹木環(huán)繞,像座荒蕪的墳。向遠(yuǎn)處望去,藏在山林中的小木屋若隱若現(xiàn),聽說里面什么玩意都有。鵝棚披著防曬黑紗像個大棺材,臥在牛屯河埂坡下。鵝鴨不肯睡覺,還在吵吵嚷嚷,夜晚傳來,格外嚇人。

到底在哪?是在小木屋還是在旺鎮(zhèn)?她現(xiàn)在需要確定他的具體位置,這樣便于尋找。她騎到村尾西瓜家,西瓜推著電瓶車正要出門。向他說明情況。西瓜掏出手機(jī)看,上面有好幾個未接電話。

“對不起,手機(jī)在充電。今天沒和菜瓜聯(lián)系?!蔽鞴咸ь^望望山上小木屋,“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兵分兩路,你到旺鎮(zhèn)找。小木屋是山路,要爬九里十三坡,還是我去,不管在不在我都會及時打電話給你?!?/p>

“太感謝了,哪天叫菜瓜請你喝酒?!?/p>

“不用客氣,呵呵,誰叫我們是難兄難弟啊。”

西瓜女人笑著說:“找人可以,你要打著找人幌子干壞事,我斬斷你手指?!?/p>

“乖乖,好狠的婆娘!”西瓜伸了伸舌頭說,“窮得叮當(dāng)響,我拿什么干???”說完做了個鬼臉。

桂花向旺鎮(zhèn)急馳。

旺鎮(zhèn)的夜晚,燈光閃爍,流光溢彩。三岔路口兩邊擺滿了臨時攤點,吃的、喝的、玩的,一應(yīng)俱全。家家店里都有人購物,每個攤點皆圍著顧客。道路上人來人往,來往車輛鳴笛吶喊,要求人們讓路??諝庵袕浡蜔煙疚?。喧嘩聲、劃拳聲、嘭咚聲、歌舞聲混合在一起,隨風(fēng)飄蕩。旺鎮(zhèn)彩票店只有一家,她里里外外犁了一遍,沒找到。酒店、大排檔、小吃攤點,商店那么多,還有舞廳,上哪找?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撈針。找個屁,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掉轉(zhuǎn)車頭回家。

路上西瓜打來電話,說菜瓜來過早就走了,聽說輸了不少錢。心咯噔一聲往下直墜,頭皮發(fā)緊兩手發(fā)抖,車子踉踉蹌蹌差點兒掉到溝渠里。婆婆說他是個好青年,婚前抽酒喝酒賭錢根本不沾邊兒,真的嗎?真是那樣怎么結(jié)婚后變了?

回到家,胡亂洗洗,只脫了外套,輕腳輕手上床躺下,呆望天花板。手機(jī)放到床頭柜上,隨時準(zhǔn)備接聽電話。她感覺今晚有點兒不對勁,右眼一直跳。掙不到錢還給老娘添亂,遇到事就想逃避,你還算個男人嗎?抓緊睡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

突然手機(jī)一陣尖叫,吵醒了大苗,大苗骨碌爬起問:“爸爸回來了嗎?”桂花搖搖頭,慌忙拿起手機(jī),是呆瓜打來的,她扭頭看了眼大苗,大苗睜著大眼,怔怔地望著她。情況可能不妙,憑直覺,她不想當(dāng)著大苗面接聽。手機(jī)叫個不停,急切地催促。她哆哆嗦嗦握著手機(jī),哧溜下床走出臥室,關(guān)緊門才按了接聽鍵,把手機(jī)捂在耳上,盡量不讓聲音擴(kuò)散出去。

呆瓜說:“你馬上到鵝棚來,帶一套菜瓜干凈內(nèi)衣。自己穿暖和點兒?!?/p>

“怎么啦,快說,不要賣關(guān)子?!彼鼻械貑枴?/p>

“你來了就知道?!贝艄蠂@一口氣說。隱約聽到旁邊有人小聲說話,好像西瓜聲音。

“到底怎么搞的,不會出什么事吧?”她問。胸口像揣著小鹿,砰砰亂撞。

“我不知道怎么說,你來了就知道。不管碰到什么事,你都要想開點兒。抓緊過來?!闭f完掛斷電話。

她心里像鹽腌,推開房門,大苗躲在門口問:“我爸怎么啦?”

“你爸能有什么事啊,就是酒喝多了,老毛病。我馬上去鵝棚服侍他,等他酒醒我就回來。睡覺,看好弟弟,有什么事情打我電話。”

看著大苗上床躺下,她才關(guān)上屋門,慌慌張張推著電瓶車往外走,不小心撞到桌腿。她撲過去,想抓住花瓶,已經(jīng)晚了。花瓶搖搖晃晃,躲過她的手,掉到地上。啪嗒一聲,摔成碎片,濕漉漉的桂花枝趴在地上。

“媽媽,什么東西響?”女兒湊到窗前問。

“花瓶掉下來。碎就碎唄,無所謂了,不關(guān)你事,趕快睡覺,明天還要上學(xué)?!惫鸹ㄦi好庭院大鐵門,開動電瓶車。

路過婆婆家,她停了停又繼續(xù)加速行駛。婆婆有心臟病,無論遇到什么難事,她都不和她講,怕她承受不住。

一路上,桂花的思緒像車輪一樣飛快地轉(zhuǎn)著。這次與以前不同,肯定非常糟糕。是不是輸紅眼拿了追子錢,沒錢還被人控制起來?逼債的要趕走老鵝?一棚老鵝是全家依靠,沒了,日子還怎么過?是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如果腦子壞了,整天要照顧老的小的,沒人掙錢,誰來養(yǎng)活我們?假如喝死了,她怎么辦?改嫁,孩子怎么辦?婆婆怎么辦?帶著他們還有人要嗎?不帶他們,她怎么忍心,寧愿不嫁人也不能那么做。不改嫁,誰來養(yǎng)活他們?獨木難撐大廈啊。不管怎樣,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婆婆是她再生母親,就是天塌下來,她也要擋在上面護(hù)住他們。心亂如麻,眼淚泉涌,她抹了把模糊的雙眼。

門外堆著一坨濕衣服。一盞白熾燈吊在屋頂,照得小屋里任何東西無處遁形。菜瓜躺在稻草床上,蓋著被單,只露出灰褐色臉,睜著無光的眼,頭發(fā)洇濕枕頭。西瓜坐在床頭凳子上,低著頭,垂著手。呆瓜蹲在床尾邊使勁吸煙,一聲不吭。李醫(yī)生坐在床中破椅上看著他們小聲說著什么,醫(yī)療箱和急救包放在腿邊。

“醉成這樣,在哪喝的?”桂花還沒進(jìn)門,聲音就進(jìn)來了。

沉默一會兒,回答她的是陣陣嘆息聲。

“還沒醒嗎?”桂花問。

“醒不了了?!贝艄险f完猛抽幾口煙。

桂花掀開被子,啊了一聲,菜瓜一絲不掛,渾身散發(fā)出怪味。“怎么成這樣?”她望著他們說。

“搞不清。”呆瓜搖搖頭說,“我在家吃過晚飯賞了一會兒月去看鵝,半路上碰到西瓜從小木屋回來。我問戰(zhàn)況如何,他說打了個平手。我倆并排騎著電瓶車,路過菜瓜小屋,看見他摩托車倒在墻邊,就停下來,想找他聊聊問問情況。小屋門虛掩著,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以為他在屋里玩手機(jī)。我們大聲喊,喊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推開門看到他趴在桌上,全身濕淋淋,桌上汪著水,酒瓶掉到地上。我喊他幾聲,不回應(yīng)。西瓜扳他肩膀,身體發(fā)硬,摸摸鼻孔,不呼氣也不吸氣。我們扒下他濕衣服,抬到床上,急忙打你和李醫(yī)生電話?!?/p>

“我把鼻孔、口腔、眼睛、心臟、脈搏都仔細(xì)查了,身體僵硬,全身沒有傷痕。”李醫(yī)生擺擺手說,“早就斷氣,沒法搶救。”

呆瓜說:“真奇怪,長這么大頭一回遇到?!?/p>

“他衣服濕透,滿嘴酒氣,怎么趴在桌上斷氣?是不是回家拼命喝酒,喝多了,下塘趕鵝,不小心落水,然后爬起來走進(jìn)家又……據(jù)說他剛開始手氣好贏了不少,可他心大不收手還想贏,結(jié)果……”西瓜分析說。

“不放心,就請法醫(yī)來驗尸?!崩钺t(yī)生說。

“是呀,桂花,你拿主意?!贝艄险f。

“但我覺得……”西瓜講半句留半句。

桂花沒作聲,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她抹了一把臉,帶著哭腔說:“請啥法醫(yī)?死了還要割幾刀,不想讓他遭那個罪。窮得叮當(dāng)響,又沒得罪過人,誰會害他啊?”

呆瓜西瓜還有李醫(yī)生也這么認(rèn)為。

沉默一陣。桂花含著淚對他們說:“就在這設(shè)靈堂吧,我不想讓孩子婆婆看到。再說村里有規(guī)矩,死人不準(zhǔn)進(jìn)村,運回去也要在村外搭棚?!?/p>

她的話沒有人反對。

呆瓜和西瓜走了,回去找人搭尸棚。李醫(yī)生主動留下來陪桂花。臨走桂花反復(fù)叮囑:“一定要瞞著孩子和婆婆。婆婆知道肯定會死的?!?/p>

桂花坐在床邊低著頭,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這個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男人。他臉色青紫,布滿芝麻似的斑點,微微張開的嘴里還有酒氣,耳邊有刀刻樣豎紋。牙齒生銹,胡子拉碴,好像長時間沒洗漱過,沒到四十歲就像個小老頭。結(jié)婚將近十年,她還從來沒有這么仔細(xì)打量過熟悉而又陌生的他。死前她不在現(xiàn)場,沒法幫助他,她感到愧疚,畢竟他是她丈夫,孩子的爸爸。他碰到什么?想到什么?說了哪些話?經(jīng)歷什么樣的恐懼?遭到怎樣的痛苦?不得而知,這個秘密將永遠(yuǎn)隨他而去。他們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但同床共枕的時光實在太少太少。他整天守著鵝棚,平時很少回家,雖然逢年過節(jié)從不缺席,風(fēng)雨無阻。有好幾次,她實在受不了,趁孩子們熟睡之機(jī),騎電瓶車奔到鵝棚,想陪他一會兒,可看到他就沒了興致。真想拋下孩子,外出打工,在家太難受了。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就狠狠掐滅。夜深人靜,她只有靠手機(jī)驅(qū)趕寂寞,打發(fā)難熬。除了名義上的夫妻,彼此從來沒有走進(jìn)對方的心里,就像兩座相隔千里的孤島,始終沒有靠攏過。

她打開菜瓜的抖音,音量調(diào)到最小,刷來刷去,時快時慢?!啊R上和你要分手/催人汽笛淹沒了哀愁/止不住眼淚流/不是哥哥不愛你/因為我是農(nóng)村的……我要為你去奮斗/再苦再累不回頭/只要你耐心把我來等候/總有一天會出頭/等我搬到城里去/開著大奔來接你……”看到這樣的字幕,她悲從中來,失聲痛哭,苦水變成淚水,嘩嘩流出。

李醫(yī)生拉著她手,拍她后背安慰她。到底是女人,心腸軟,說著說著,聲音哽咽,禁不住也流下淚來。哭了一會兒,她意識到自己的責(zé)任,慌忙止住哭勸道v55T62eveDni1ID6lZ9wtFLvchu3vtUNL7RnIE8AsM4=:“甭哭了,哭也哭不回來噢?!?/p>

桂花梗著脖子說:“他太不負(fù)責(zé)任,只顧自己快活,狠心拋下我們……”

哭了一陣,她掀開被子,伏在床上,頭抵在他頭邊,輕輕撫摸他。他皮膚粗糙,氣味難聞。

她抬起頭瞅著他,從頭看到腳,臟兮兮的,剛結(jié)婚時他可不是這樣?!袄钺t(yī)生幫我一把,我來給他洗一洗?!惫鸹ㄕ酒饋砟闷鹉樑?,下塘端了大半盆水,又從水瓶倒點兒熱水,放到床頭凳子上。用毛巾擦洗他身體,從頭擦到腳,細(xì)心地擦,不放過任何死角。她要把他身上的心上的所有臟東西全部擦掉,讓他干干凈凈來體體面面走。李醫(yī)生又找來一個手巾。桂花專門擦,李醫(yī)生負(fù)責(zé)洗。水黑了倒掉,再換清水。整個身體清潔完,用了四盆水。完全擦干凈了,才換上她帶來的內(nèi)衣。

桂花沒時間悲傷,拎把椅子,拉著李醫(yī)生到外面坐下,請她幫忙查找號碼,聯(lián)系殯葬公司和專辦紅白喜事酒席的人家,他們都是一條龍服務(wù),不用她煩神。自己抓起大笤帚清掃垃圾,里里外外,拐拐角角,打掃干凈。接著開始淘米做飯燒菜,做好裝進(jìn)保溫杯,明早七點準(zhǔn)時送給孩子和婆婆吃。

忙完這一切,呆瓜、西瓜他們沒有到。桂花喘一口氣,扭頭看向屋外,還是一片朦朧。明天還沒來,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但轉(zhuǎn)念一想,明天肯定會來。有黑夜就會有天明,自然規(guī)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從古到今都是這樣……

天亮了,呆瓜、西瓜他們帶著一幫村民到了。殯葬公司和做白事酒席的人員也相繼來到。大家開始忙活,挖土栽樁,搭設(shè)靈堂,擺好廚具……鵝棚周圍開始熱鬧起來。

這時大苗打來電話,桂花很緊張,朝李醫(yī)生擺擺手,示意不要出聲。她急匆匆走到僻靜處,按下接聽鍵:“媽媽,爸爸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鵝棚,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她故作平靜地說。

“爸爸酒醒了嗎?”

“早就醒了,沒有事,放心。哦,大苗,我告訴你,你爸要到城里打工。從明天起,我天天要來鵝棚……我會準(zhǔn)時送飯菜,晚上輔導(dǎo)你們……”

周蕖,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蕪湖市作協(xié)副主席,鳩江區(qū)作協(xié)主席。作品散見《小說選刊》《四川文學(xué)》《芒種》《青年作家》《安徽文學(xué)》《短篇小說》《百花園》《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中國教師報》等。作品《捉迷藏》獲第三屆世界華文法治微小說“光輝獎”征文大賽一等獎,《書殤》入選改革開放40年“安徽最具影響力的小小說40篇”。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