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德語原版音樂劇《伊麗莎白》(Elizabeth)(下稱“音樂劇版”)曾作為上海文化廣場的年末大戲首次來到中國,連演40場。闊別十年后,《伊麗莎白》以全新制作的音樂會形式回歸(下稱“音樂會版”),再度登陸上海文化廣場的舞臺,從8月29日一直演到9月15日。伊麗莎白的扮演者安妮米可·凡·丹(Annemieke van Dam)曾在5個國家的18個城市用3種語言演繹《伊麗莎白》。新任死神盧卡斯·邁爾(Lukas Mayer)則是這一角色最年輕的扮演者。曾在2012年《伊麗莎白》20周年紀(jì)念演出中與安妮米可合作,并于2014年參加《伊麗莎白》上海演出的德語音樂劇明星馬克·賽博特(Mark Seibert)也參演了部分場次。
音樂劇版舞臺的構(gòu)建具有寓意。通行的演出版本中,太后與幕僚聯(lián)手設(shè)計離間國王夫婦,駕著木偶馬匹的大臣在燈光交錯的棋盤舞臺上進(jìn)行政治博弈??Х瑞^中民眾在駕著“碰碰車”嬉鬧的同時熱議王室新聞與時政,宛如一幅生動的社會畫卷。伍爾芙夫人的高級妓院里風(fēng)情萬種的女郎在轉(zhuǎn)盤似的格子間誘惑客人,伍爾芙夫人倚靠在巨大收銀機的道具上,展現(xiàn)其貪慕錢財?shù)钠沸浴K郎耨{著華麗的黃金馬車從黑暗中降臨,如幽靈般無處不在,暗喻其黑暗君王的身份。
2022年《伊麗莎白》在美泉宮舉辦30周年紀(jì)念演出,兩側(cè)的大型LED屏幕展示故事背景,比如戴著王冠的骷髏與奧匈帝國的國徽雙頭鷹,令觀眾沉浸在那個王權(quán)與死亡交織的世界里。此次上海演出基本復(fù)刻了美泉宮的樂隊編制和布景,主要依賴一塊巨型LED屏幕作為背景,并對畫面進(jìn)行了升級。舞臺上搶眼的大屏幕讓觀眾感受到視覺的震撼。少女伊麗莎白與父親對話時,屏幕上顯現(xiàn)其故鄉(xiāng)自然山川的景色,反映了伊麗莎白蓬勃的生命力。一些畫面從王后的折扇汲取靈感,藍(lán)色碎鉆圖形構(gòu)成的扇子與咖啡館場景中扇形報紙和展現(xiàn)王室生活的舊照片交錯出現(xiàn),仿佛重現(xiàn)了記憶的碎片。梅耶林事件發(fā)生時,太子自盡時飛濺的鮮血化為墨色出現(xiàn)在屏幕上,展現(xiàn)了肅殺的氣氛。
舞臺豎立的支架可作為輔助的實體道具,比如伊麗莎白時代的秋千架、做體操的吊環(huán)以及懸掛告示的門框。還可以具有多重寓意,如代表王室束縛與宮廷的規(guī)訓(xùn)。它作為畫框時,定格了王后一身白色紗裙的絕美瞬間,宛如一幅精美的油畫。它化身為鏡子時,既是人物心靈的投影,也預(yù)示太子魯?shù)婪蚺c伊麗莎白王后之間那道無形的隔閡,賦予整個表演更多的層次與深度。
本次上演的音樂會版本也保留了劇版的舞蹈。開場時抽搐扭動著僵硬舞蹈的亡靈呢喃著王后的名字從門框中走出,仿佛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仍然保留了提線木偶般的僵硬舞姿。舉行王室婚禮時,演員機械般的動作搭配冷色調(diào)燈光,滲透出一絲鬼魅的氛圍。《牛奶》一曲中,憤怒的平民揮舞著空空如也的奶桶,痛斥王室的失職。《陰霾漸襲》一幕中,死神則揮舞著馬鞭展現(xiàn)音樂劇版“死神駕轅”的意象。兩位死亡天使攀爬到支架門框上面助勢,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合唱演員也展現(xiàn)了仿佛為死神所操控的僵硬舞姿。
作曲家西爾維斯特·里維(Sylvester Levay)的音樂再次在上海文化廣場響起,觀眾也再次目睹了一個追求自由的靈魂如何在奧地利宮廷的重重束縛中奮力掙扎,猶如一只海鷗試圖沖破牢籠。幾乎每一版的伊麗莎白與死神的扮演者都對這個角色帶有獨特的解讀。不同演員之間碰撞出的火花,總能使人眼前一亮。1992年初版琵雅·道韋斯(Pia Douwes)飾演伊麗莎白,烏韋·克羅格(Uwe Kr?ger)飾演死神,兩人的表演相輔相成。琵雅的身材纖細(xì)而修長,完美展現(xiàn)了女王般的氣場與剛毅;而烏韋散發(fā)出中性的氣質(zhì)。初版的死神具有神秘而誘人的魅力,冷酷的外表下蘊藏著如絲絨般的聲音,透著一種悲憫的情懷。王后的聲音剛?cè)岵?,令人無法忘懷。這部劇也對太子的形象進(jìn)行了藝術(shù)化加工。根據(jù)真實歷史,他私生活混亂,風(fēng)流成性。音樂劇將太子作為伊麗莎白的縮影來呈現(xiàn)。初版的太子在《鏡子》一幕中表現(xiàn)出了較多情緒波動,比如哽咽和抽泣,讓人動容,后來的版本聲音演繹更為流暢。初版《陰霾漸襲》的旋律較為柔緩,死神安慰魯?shù)婪驎r更為柔和,明亮的高音與魯?shù)婪驇в邪С畹牡鸵艚豢椩谝黄穑瑒e有一番韻味。
三十多年來,各個版本中的死神的造型和聲樂演繹各有千秋。早期版本中的死神寓意性更強。近年來的演繹愈發(fā)突出死神獨特的個性。他不僅是王后心靈的投射,還展現(xiàn)出更多人性化的特征,在冷峻的神性與豐富的人性之間搖擺。2005年維也納版本的死神由馬特·卡馬拉斯(Máté Kamarás)飾演,展現(xiàn)出更加猙獰、嫉妒與情緒化的一面。死神的服裝也發(fā)生了變化,最初的禮服接近19世紀(jì)的紳士裝束,后來更加現(xiàn)代化。在2014年的演出中,死神的服裝經(jīng)歷了從黑色到白色的變化,暗示角色逐漸褪去肅殺與滅亡之感,趨向純潔與光明。最后登場的白色服裝也與伊麗莎白的素白長裙相呼應(yīng)。最值得一看的自然是死神與王后之間的對手戲。維也納版本《最后的舞蹈》中死神的嫉妒與絕望化為了狂熱的舞蹈?!懂?dāng)我想跳舞》的旋律響起之時,站在人生巔峰的王后與死神之間展開了交鋒。每一任死神都試圖掌控伊麗莎白,每一次王后都奮力反抗這種控制?!睹婕嗭h落》死神接納了王后,將王后遇刺事件浪漫化了。此時二人的聲音是歷盡千帆后的釋然。
此次音樂會版的死神分別由馬克·賽博特和盧卡斯·邁爾飾演。馬克的演繹比2014年的表現(xiàn)更具戲劇感染力,情感也更加深厚。在《陰霾漸襲》及《當(dāng)我想跳舞》時,他展現(xiàn)出更具侵略性的氣息。在《陰霾漸襲》的表現(xiàn)尤其出色,他扮演的死神似乎將太子視作囊中之物,氣場強大,也調(diào)動起了對方的情感。丹尼斯·胡普卡(Dennis Hupka)將太子魯?shù)婪蜻@一角色塑造得較為脆弱,流露出擔(dān)憂與苦痛的神色,掙扎的痕跡較為清晰。盧卡斯·邁爾以一頭金發(fā)和高挑的身材完美詮釋了年輕英俊的死神形象。他在小索菲夭折時演唱的慢版《陰霾漸襲》較為出色,肢體語言仍需加強。安妮米可在演繹王后與國王的定情曲時表現(xiàn)尤為精彩,聲音清麗委婉,情感流露讓人動容。安妮米可比盧卡斯年長,扮相仍然極為年輕,尤其兩人身著白衣相處時,猶如一對年輕的情侶。死神在婚禮上操縱她起舞時,她優(yōu)雅如八音盒上的跳舞小人。盧切尼揭露王后內(nèi)心自私之時,安妮米可展現(xiàn)了一抹自得的笑容,極為到位。
其他角色的塑造同樣出色。飾演國王弗蘭茨·約瑟夫的安德烈·鮑爾(André Bauer)自2005年起便加入《伊麗莎白》劇組。作為劇中的“元老級”成員,他對角色的理解與把握可謂爐火純青,其細(xì)膩的動作設(shè)計令人稱道,如小索菲因病去世和魯?shù)婪蚺e槍自盡之時,他在痛心之余亦不忘安撫王后。在他斥責(zé)太后的干涉時,既表現(xiàn)了國王的威儀又流露出一絲溫情。安德烈·鮑爾的聲音柔和,透露出一絲無奈,溫潤的音質(zhì)契合人物形象。王室身份意味著責(zé)任與負(fù)擔(dān),國王注定是悲情的角色。盧切尼是全劇的敘事者和氣氛營造者,一首《便宜貨》帶動全場觀眾拍掌互動。他經(jīng)常出言諷刺王后,毫不留情地剝?nèi)ネ跏疑罟怩r亮麗的外表,揭示出背后的真相。劇中太后以一位冷酷的婆婆形象出現(xiàn),聲音充滿堅定的力量。她在維也納宮廷中持有無上的權(quán)威,以一種莊嚴(yán)凝重的面容示人,其標(biāo)志性高音唱段在宮廷侍女的合唱中尤為突出。她一語成讖:“誰放棄自己的責(zé)任,誰就要受到懲罰?!绷钊擞∠笊羁痰倪€有小魯?shù)婪虻陌缪菡甙矖潱辶恋穆暰€極為獨特,在開場的亡靈合唱中脫穎而出。
現(xiàn)場樂隊的表現(xiàn)令人嘆服,每一個音符都撥動著觀眾心弦。在伊麗莎白與國王定情的旋律中,柔和的樂聲如輕風(fēng)拂面,讓人不由自主地向往愛情的美好。而晚年國王夫婦重逢時,相似旋律再度響起,成為他們孤寂內(nèi)心的情感寫照?;槎Y上,管風(fēng)琴奏出的莊嚴(yán)主題原本充滿肅穆感,結(jié)合泛著暗綠色微光的教堂背景,營造出一種陰森縹緲的氛圍。又如《牛奶》一曲伊始,大提琴的音色緩緩流淌,低沉而富有質(zhì)感,隨后引入了人聲合唱,伴隨著演員的踏步聲和拍掌聲,漸漸演變?yōu)榧ち业倪祮柵c質(zhì)疑。合唱凸顯了盧切尼激昂的煽動歌聲,進(jìn)一步激發(fā)了平民的情感共鳴。這首歌扯下了貴族優(yōu)雅生活的面紗,吹響了革命的號角。
伊麗莎白王后的故事乍看如花團錦簇,揭開真相之時卻讓人心生寒意。維也納宮廷對王后職責(zé)的期許始終與她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形成鮮明對比。伊麗莎白并非一位合格的王后。她無視民間疾苦,也不在意宏大的帝國,只關(guān)心自己的自由。整個故事充滿了諷刺,所有人物事件的發(fā)展都出乎意料。一開始國王選擇伊麗莎白成為王后就違逆了母親索菲的心意。而伊麗莎白與國王成婚之后,本來滿懷憧憬,又被現(xiàn)實所束縛。國王在婚姻中對王后退讓,后來仍然與妻子漸行漸遠(yuǎn)。太后以為離間國王夫婦就可以維護君主制,卻招來了兒子的埋怨,君主制也走向崩潰。太子魯?shù)婪蚺c伊麗莎白擁有同樣的自由精神,卻無法得到王后的喜愛,最終因政治丑聞纏身而自殺身亡。
哈布斯堡王室的精神狀況如陰影一般籠罩著其成員,弗朗茨國王的父親、伊麗莎白的表親路德維希二世都有類似的問題。伊麗莎白王后與奧地利宮廷格格不入,她充滿自我意識,時常沉浸在海涅的詩歌世界中,幻想與死去的詩人對話。音樂會版刪除了伊麗莎白與想象中的詩人對話的場景,但復(fù)原了初版王后拜訪精神病院時病人的亂象,或許以此暗喻其王室親屬的情緒問題和悲慘命運。初版的瘋?cè)嗽喝合耠s亂無章,音樂會版相對克制。病人或原地奔跑,身姿或俯或仰。整體場面的調(diào)度既有荒誕性又有幾分諧謔。劇中的死神這一形象被賦予了深奧而意味無窮的含義,或許是王后反抗精神枷鎖時的反思,也折射了其他王室成員陰郁與低落的情緒,與那個多變且復(fù)雜的時代高度契合。
音樂會版本死神與其他角色較量的動作設(shè)計變化明顯。音樂劇版本死神與王后和太子的肢體語言更加激烈,身體接觸頻繁,音樂會版本則相對克制。比如在《當(dāng)我想跳舞》這段,死神仿佛手中握有絲線,操控王后的每一個動作,而王后則奮力掙脫。音樂劇版的《陰霾漸襲》一幕,死神操控太子跳起了死亡之舞。音樂會版本的二人通過共同拉扯一根馬鞭來展現(xiàn)戲劇性沖突。音樂劇版本中,梅耶林太子自盡的那場戲宛如一場荒謬而悲劇的舞會,音樂會版本死神和太子從兩個方向走上臺階,太子嚴(yán)肅的步伐似乎流露出決然赴死的精神,而非音樂劇版那種無奈絕望、心灰意冷。死神將槍遞給太子,死神之吻改為太子舉槍自殺。
音樂劇版本蘊含了宏大的歷史背景,原本還有國王請求王后一起訪問匈牙利以安撫當(dāng)?shù)刭F族的片段。音樂會版本刪除了這一段,只保留了三位匈牙利貴族稱頌王后美貌的片段,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安德拉西伯爵。他既是王后的忠實追隨者,也是促成奧匈帝國的功臣。如果不了解這段歷史,觀眾或許會對這段情節(jié)感到迷惑。伊麗莎白王后對君主制沒有信心,傾向民主制度,熱愛匈牙利文化,與太后索菲的政治理念存在巨大矛盾,這才是婆媳矛盾的核心。音樂劇版還展現(xiàn)了19世紀(jì)下半葉哈布斯堡及其他歐洲王室家族成員的不幸命運,用一個晃動的平面?zhèn)鬟_(dá)了整個世界的混亂與無助。國王在逐漸分崩離析的帝國之船上苦苦掙扎,試圖力挽狂瀾,但風(fēng)雨飄搖的哈布斯堡家族已經(jīng)走向末路。音樂會版刪除了這段內(nèi)容,取消了帝國之船的道具,直接讓死神與國王展開角力,同時鮮紅色火焰的背景屏幕表現(xiàn)了君主制的末路。歷史上的弗蘭茨國王作為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家長,在經(jīng)歷了喪子和喪妻之痛后,新立的繼承人又遭遇了刺殺,悲劇仿佛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了他的余生。
這部劇的大部分演出版本都以探究伊麗莎白的性格為主,日本寶冢劇團的版本則以死神為中心人物并凸出“愛情”主題。死神固執(zhí)地希望王后能夠愛上自己,并且在與王后的情感糾葛過程中逐漸學(xué)會了如何去愛一個人。飾演死神的女演員也為這個角色增添了幾分溫柔繾綣的氣息。匈牙利版對伊麗莎白的政治功績進(jìn)行了濃墨重彩的渲染,并補充了梅耶林事件的政治背景。在這個版本中,死神與匈牙利貴族亦有交集,并慫恿太子與匈牙利貴族密謀推翻國王的統(tǒng)治。維也納版本也吸取了其他版本的一些設(shè)計。比如融入了寶冢版本的《愛與死的輪舞》的旋律,歌曲的旋律緩緩流淌而出,宿命般的氣氛便繚繞在舞臺上。初見的浪漫氣息彌漫開來,似乎增添了幾分曖昧的情愫。
歌詞和劇本創(chuàng)作者米歇爾·昆策(Michael Kunze)在9月16日大師課的直播中提到,他通過伊麗莎白王后的一生來展現(xiàn)整個哈布斯堡王朝的隕落過程。從歷史的角度看,伊麗莎白王后一生極為抑郁,最終的結(jié)局也是遇刺身亡,這原本是一個悲劇。而死神這一角色的存在以及他與王后之間的感情糾葛,展現(xiàn)了王后對自由的追求和生活的勇氣,可以將這一純粹的悲劇事件扭轉(zhuǎn)到看似積極的結(jié)局,賦予了這個故事一種美感。
(程夢雷,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碩士;沈美玲,湖南工業(yè)大學(xué)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