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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蘇六娘

2024-11-08 00:00:00王哲珠
膠東文學(xué) 202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潮劇日子

“春風(fēng)踐約到園林,稍立花前獨沉吟……但見那亭榭寂寂,甚緣由,甚緣由有約不來臨……知蟬聲幾度物換星移……”蘇六娘穿花繞柳,心事纏綿,往日時光如花一朵一朵綻放,生命的光彩就在一朵一朵的花開里。此刻,柳小顏面前花顏繽紛,亭榭間紛揚著她的生命片段,和蘇六娘一樣,片段里不只有自己,還有一個他。水袖輕拂,柳小顏進了蘇六娘的世界,舞臺上的蘇六娘變成了柳小顏,柳小顏化身為蘇六娘。

父親帶她拜一個名旦角為師那天,師傅正帶徒弟排蘇六娘的戲,師傅繞柳小顏緩步一圈,眼里有了光,說她會是真正的蘇六娘?!短K六娘》果然貫穿她的學(xué)戲生涯,多年后,她會發(fā)現(xiàn)還貫穿她的生命。她會的第一個完整唱段是《蘇六娘》選段《春風(fēng)踐約到園林》,這也是她第一次登臺演出的唱段,臺下人看到幼年的蘇六娘,俏美伶俐,小小的人兒演繹出別樣的韻味兒。

這晚的戲臺上,蘇六娘不一樣了。柳小顏對蘇六娘有了全新的理解,她原以為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演繹、理解、細品,早已讀透了蘇六娘。她照著平日程式,一步步走入蘇六娘的人世,就那么一瞬間,她看見全新的蘇六娘,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與她認識的,或者說與她認為的蘇六娘完全不一樣。那全新的理解是什么,此刻的柳小顏理不清道不明,以后的日子里,她將一點兒一點兒明晰。此時,她只知把自己交給了蘇六娘,蘇六娘也將自己交給了她。這一交付,讓今晚的蘇六娘有了別樣的光彩,臺下喝彩不斷,她真正成了蘇六娘。

一絲陰影氤氳起來,柳小顏想起蘇六娘的結(jié)局,但很快從暗影掙脫,把念頭轉(zhuǎn)向臺下,郭盛放在那里,肯定備了驚喜。后來,她愈來愈清晰,比起十五歲出花園,這天才是她真正的成人禮。

柳小顏得獎,戲劇界挺有分量的認可,她捧著獎杯,看見蘇六娘了,似喜又似悲,很多話要講的樣子。

戲散,柳小顏靜坐后臺,等著郭盛放。當(dāng)年,蘇六娘也是這樣等著心上人郭繼春的嗎?柳小顏胸口一跳,似乎才意識到已將郭盛放認定成自己的郭繼春,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樁心事。

沒等到他,臺下人已盡,戲臺要拆,柳小顏默立夜色中,捧著獎杯靜等,直到一個人穿過暗色步步近前,是郭盛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見他匆匆的步子。

柳小顏等他一個解釋,這場演出對于她的意義,他很清楚,她以為他在臺下,看著她的蘇六娘,甚至在她化為蘇六娘時,他會想象自己成了郭繼春。可他不在。

沒有解釋,郭盛放只是祝賀她演出得到認可,祝賀她將成為真正的角兒。從那以后多年,這結(jié)一直在柳小顏心里扭著。

兩人去吃姜薯,感覺郭盛放有話要講,可他一直在評論姜薯怎樣軟糯清甜。從姜薯談到哨子糖,小時郭盛放得了零錢,就帶柳小顏去買,避開其他伙伴。柳小顏含了哨子糖,一路脆生生地吹。柳小顏似聽非聽,吃著姜薯,目光在郭盛放身上,他的話為什么還不出口,他該跟她說點兒什么的。

直到把她送回家,郭盛放仍沒有開口。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柳小顏喊住他,約他明天下午在城墻邊榕樹下見。

日漸落,柳小顏未到,郭盛放焦灼不安,她從未爽約,但又隱隱望著她不來,好像這樣一些事就可以避過去。他甚至打算離開,拖過這個節(jié)點。柳小顏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約,他知道得面對什么,他還沒準備好。

柳小顏來了,一路小跑,郭盛放恍惚間看到兒時的她,就這樣朝自己跑來,兩根辮子一跳一跳的,現(xiàn)在長發(fā)散開,飄舞著。柳小顏立在郭盛放面前,努力屏著呼吸,拿出一個盒子。

是塊表,柳小顏早就看上,拿了獎金立即買下,真是巧,獎金剛好夠買這表。郭盛放張了張嘴,柳小顏讓他伸手,堵住他的話。

她幫他戴上表,極盡細致溫柔。她的雙手跟他講話,他的雙手垂著,半避著,沒有回應(yīng)。

“很合適。”柳小顏滿是失落。

那是柳小顏的表白,第一次,但郭盛放沒有接住她的手。他那雙往回縮的手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戴上表那一刻,郭盛放知道,再找不到更適合的表了。她第一次這樣送他禮物,女孩兒送給男孩兒的那種,用她第一次獎金,是她第一次那樣演蘇六娘。

那晚,郭盛放其實在臺下。柳小顏,不,是蘇六娘,蓮步輕移,慌亂的期待,羞怯的喜悅,都在那一步一步中,她從女仔走成了女子,生命瞬間搖曳多姿。郭盛放無數(shù)次看她演繹蘇六娘,但那晚不一樣。

那一刻,郭盛放眼中的柳小顏不再是丫頭,成了女子。他的手伸入外衣口袋,摸著那條天藍色絲巾,柔軟、絲滑,他到S城逛了一整天所得。想象中一次次演示,比賽一結(jié)束就為柳小顏系上。

手機響了,父親讓他提前進城,三天后的機票。

“還沒開學(xué)。”郭盛放莫名地激動起來,很久以后,他才意識到,那時他已預(yù)感到什么。

他的激動,父親聽出來了,似乎也明白他的某些想法,開始跟他談大學(xué),談以后的規(guī)劃。那是父親第一次這樣跟他談話,是父對子,也是男人對男人。記憶中,父親一直是遙遠的存在,在他的生活之外。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決定,郭盛放都想反駁,卻不知怎樣開口,或者說不知怎么跟父親對話。多年來,父親已習(xí)慣發(fā)話。

通話結(jié)束后,夜色不同了,清朗的月光變得暗淡模糊,郭盛放頂上了無形的東西,那東西棱角分明,硌得他生痛,又沉重?zé)o比,壓得他抬不起頭。他想說,博信集團是父親的日子,而他的日子里有的是榕城、石橋、小河、柳小顏。話堵在喉頭,化成灰悶的一團。

比賽結(jié)束,柳小顏得了獎,郭盛放怯了,這一怯,再沒有重新鼓起勇氣。他希望她跟劇團回去,但她等著他。他只好過去,藍色絲巾沒有拿出來,在柳小顏送給他手表時也沒拿,后來留在榕城老屋中,再找不到可以送出的時間點。

柳小顏為他戴上表這一刻,郭盛放該拿出絲巾的,他沒有。柳小顏仰臉望著他,他半轉(zhuǎn)開臉,兩人默立在榕樹下,榕蔭濃重,如同兩個人的心緒。郭盛放思緒凌亂,為心里壓著的事找開口契機。

不知誰先起的步,兩人順古城墻走,城墻邊那份安靜太滄桑了,兩人慢慢離了城墻,隨著河走。

蘇六娘也曾和郭繼春這樣走著吧,心事喧囂,言語卻啞然。不,他們不是這樣。柳小顏下意識搖搖頭。他們一起讀書,只有他們兩人的一起,從小到大,一起誦每一篇文章,一起習(xí)每一部書。那座后花園,晨光下蝴蝶繞花起舞,晚霞中亭榭雅致如畫,他們看花開花謝,賞春雨秋葉,見證彼此最純粹美好的歲月。花園那么小,走來繞去就那一圈圍墻,花園那么大,是他們的整個世界。他們活在彼此的日子里。

自己和郭盛放何嘗不是,古城是他們的花園,榕城的晨昏是他們的書。柳小顏心跳加速,想跟郭盛放分享這份心緒,卻找不到敘說的路徑。她在等郭盛放開口,那晚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演出前,郭盛放告訴她會有驚喜。

父親那個電話,郭盛放多想跟她說,除了她,他不知該向誰傾吐,又恰恰不敢跟她講。

“我過些天要去學(xué)校報到?!惫⒎抛罱K說了這一句。他考上名牌大學(xué),柳小顏為他高興,那是他喜歡的學(xué)校,又在G城,他的父母都在那兒,一切很合適。此時,她沒想過他畢業(yè)之后。

一年前,她考入S城戲曲學(xué)校,郭盛放念高中。周末,兩人一人一輛自行車,從城內(nèi)街巷逛到城外江邊。G城很遠,郭盛放寒暑假才能回吧,時間少了,但還是會騎自行車。柳小顏無法否認,有不舍,不過大學(xué)總會結(jié)束。

“有點兒遠。”柳小顏半開玩笑,“假期別不舍得機票,別把榕城忘了?!贝藭r,在她的下意識里,郭盛放和榕城是一起的,在她的想象里,不存在他離開榕城的可能性。

人生第一次,郭盛放不知怎么跟柳小顏溝通。

城墻邊榕樹下,柳小顏沒等到郭盛放。幾個小時前,郭盛放打電話,她沒接。該是臨時有事,她理解,卻難以接受,這是世俗的理由,他和她之間,不能用世俗理由。她等著,看著緩緩的河水,看著街道盡頭,不知在期待什么,還是在賭氣什么。是柳小顏約的郭盛放,好些天前就說了,他應(yīng)了會回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會記得嗎?

不知是郭盛放第幾個電話,柳小顏接了,他果然說臨時有事,她只沖手機點點頭。

去機場路上,父親打電話讓郭盛放回去參加會議。郭盛放如實告知,他準備回榕城,父親安排他假期進博信實習(xí),但他事先說好只體驗生活,他不是博信員工,有足夠的自由。他再次強調(diào)這一層,父親只讓他回去,現(xiàn)在。

“我在路上了。”郭盛放說。

父親告訴他開會的時間。

“之前就說了,我連實習(xí)都算不上。”郭盛放話出口了。他極少這么直接頂父親。

父親說了會議的名稱,他胸口“突”地跳了一下,這個會議他去了,再不是無關(guān)之人,會議將牽出隱形的絲纏住他。父親就這么把他扯進博信,從未跟他正經(jīng)商量過,他不樂意,可也很清楚,這是他該做的,他扯不掉,只是之前不愿承認罷了。

后來,跟柳小顏談起,郭盛放說出心里另一層聲音:那時,他正是少年意氣最濃之時,雖然不樂意被安排,還是想試試,畢竟博信是不小的舞臺,他想看看自己能做成什么,能力到什么程度。

郭盛放掉頭,想著怎么跟柳小顏講,到博信樓下時他把電話撥出去,決定實話實說。柳小顏沒接,他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會準時去榕樹下等。他進了博信大門,每走一步,都感覺離柳小顏、離過去遠一步,回頭的余地更少一分。

進入博信會議室,郭盛放知道,跟以前的自己分割開了,隨著分割開的,包括人事,包括日子,包括柳小顏……

此時,距柳小顏上次把郭盛放約到這榕樹下已過去三年。三年前,柳小顏在這里,為郭盛放戴上手表。此時,郭盛放上大三,柳小顏已從戲曲學(xué)校畢業(yè)一年,她開始想到更多的東西,更遠的日子。

幾天后,郭盛放來了,把柳小顏帶到不語茶吧。三巡茶后,他提起前些天的事。她看著他,打定主意聽他“解釋”。

郭盛放只說臨時回不來,沒說為什么,反問柳小顏有什么打算。柳小顏滿臉難以言說,她還能有什么打算?郭盛放長長呼口氣,決定不再繞彎,問柳小顏,有沒有想過做別的,除潮劇之外的事。

郭盛放問得小心翼翼,柳小顏聽來卻轟然震響,她看了郭盛放一眼,極快地躲開目光。郭盛放意識到自己不該問。

柳小顏的晨與昏是潮劇伴著過的,有記憶以來,唱的潮曲比說的話多,她的日子就是潮劇,潮劇就是她的日子,沒有潮劇的生活,她無法想象,沒有潮劇的柳小顏,肯定不是柳小顏。

娘胎里,柳小顏跟著父母聽潮劇,唱潮??;未足月的她,聽著潮劇會變得安靜,或由安靜變得歡笑鬧騰。三歲生辰那天,她唱出父親作的潮曲,帶著天生的韻味兒,父親決定正式教她潮劇。唱、念、做、打,一樣一樣學(xué)。

柳小顏唱出的第一句潮劇,除了她父親,郭盛放是第一個聽到的,他守在一邊,看柳小顏一字一句地學(xué),翹指踮腳,淘氣的他可以靜看半天。柳小顏從開始學(xué)到入迷,一路淚一路笑一路汗水,他都知道。今天,他問出這樣的話,柳小顏的失望那么銳利,刺痛了他。

像是補救,郭盛放喃喃表示,可惜G城幾乎沒有潮劇的土壤。

他的意思,柳小顏明白,自言自語般:“現(xiàn)在不比以前……”后半句話沒出口,若是幾年前,她會拉住他的手,隨著他的腳步,就像蘇六娘與郭繼春私奔,忘記回頭看一下后路。

那個離開花園就失去世界的時代,蘇六娘背一只小包裹,隨著郭繼春,走過田間,穿過林子,來到河邊,尋找去往遠方的渡船。這個嬌弱的千金,以驚人的干脆拋棄熟識的世界,斬斷從小相伴的日子,奔向一無所知的未來。那時,郭繼春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吧,他給的世界里有什么,她是否細細想過?

蘇六娘不會細想的,那時,郭繼春就是一切了吧?柳小顏突然想,若再長幾歲,蘇六娘或許會想一想?不,她還是會如當(dāng)初,純粹而堅定,郭繼春是這個世界里的唯一。王寶釧不是住了十八年寒窯,挖了十八年野菜嗎?

但柳小顏變了,現(xiàn)在的她不會隨郭盛放的腳步。是她變了,幾年前,她贊許蘇六娘的干脆,為王寶釧的堅定感動,幾年后,她覺得蘇六娘和王寶釧的世界太沉,頂著別人厚重的影子。

小樓兩層,樓上陽臺盛滿日光,爬著藤蘿,樓下大落地玻璃,門前綠植鮮花半隱著秋千,古樸中透著低調(diào)的精致。箱子由郭盛放提到二樓,柳小顏晃著秋千,長長的裙裾隨風(fēng)揚起。

風(fēng),從不遠處的湖面來,郭盛放定了小舟,帶了茶具和零食,兩人閑坐沏茶,任小舟漂浮。入眼皆是水,入眼皆是翠,柳小顏想,從湖邊看,這小舟和他們是一幅畫,若是水墨將空靈悠遠,若是水彩將明亮輕快。兩人不出聲,風(fēng)在輕語,一切剛剛好。

游船歸來霞滿天,郭盛放借了自行車,帶柳小顏去鎮(zhèn)子的集市。湖魚湖蝦極鮮,青菜極嫩,豬很少喂飼料,郭盛放挑了肉菜,自己下廚。紅燒魚、鹽燜蝦、青椒小炒肉、炒青菜、淮山排骨湯、白米飯,用心而家常,清淡卻惹嘴,除了魚,其他都是小碟的,湯兩碗,剛剛好。吃得很干凈,飽而不膩,是百吃不厭的家常味兒。

“什么時候?qū)W的這些?”柳小顏盯著郭盛放,他生活中還有她不知的?她有些不習(xí)慣。

“日子里的東西,日子過著過著就會了。”

郭盛放讓柳小顏煮水沏茶,他收拾碗筷。碗筷收拾干凈,茶香已起。茶桌設(shè)于院中,周圍的小樓亮著燈,安寧又不顯寂寞。茶后,兩人進了鎮(zhèn)子,商鋪帶著古意,卻顯出生機。

第二天,被窗口傾瀉而入的陽光喊醒。柳小顏收拾好下樓,早餐已上桌。郭盛放熬了粥,炒了雞蛋,鹽燜了黑豆,炒了瘦肉和青菜。窗外晨光滿地,郭盛放帶來的小音箱輕響著潮曲,柳小顏一陣恍惚,錯覺這樣的日子已過了許久,還會一直過下去。

此行是郭盛放安排的,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后第一件事。柳小顏推掉戲約——這是她第一次辭戲——跟郭盛放出發(fā)了,沿途只賞風(fēng)景,引郭盛放講大學(xué)生活。關(guān)于他大學(xué)后的去路,不提一字,在小鎮(zhèn)這些天兩人也心照不宣,避開這話題。

早餐后,繞著湖邊走,風(fēng)輕,陽光軟,腳底的草很綿,兩人卻默默的,這寧和美好到失真的日子,像層薄薄的膜,把一些銳利的東西遮蓋住,似乎只要不去碰,那些東西就不存在。

五天,日子平淡至極又飽滿至極。這天兩人去市場,郭盛放手機響了,他應(yīng)了幾句,表情緊繃。柳小顏專心選菜,仍感受到那份緊繃。他連接幾個電話,每次都稍退開幾步,從零星的話語里,柳小顏串出這樣的信息:他的父親在催他回去。

“訂票,該回去了?!蔽绮妥郎?,柳小顏說。

郭盛放抬了下眉,沒出聲。

柳小顏說她也該回了,有戲等著她。

多年后,郭盛放會發(fā)現(xiàn),第二天的會議對他的影響,比想象的更大。走進會議室,股東們已聚齊。這是由爺爺起家創(chuàng)建的公司,會議之前,父親讓他了解公司所有部門,公司一路走來的故事與資料。

會議上,父親用極委婉的方式,用意明顯地把郭盛放推出去。股東們目光鎖住郭盛放秀氣稚嫩得過分的臉,目光說不出的成熟沉靜,他們懂董事長的意思。郭盛放也懂父親的意思,他不愿,從未想過把人生放在這里;他好奇,這陌生世界是什么樣的;他想逃,自己安排生活;他想留,試試自己有什么能量。

柳小顏趕回榕城,一個年輕戲劇家寫的新戲,點名請她演主角,主角的性格光彩四射,與她以往演繹的女子截然不同,她不能錯過。

那天午餐后,郭盛放訂好票,一張往G城,一張往榕城。訂票前,他想過問柳小顏,是不是去G城走一走,終沒問。柳小顏也沒開口讓他回榕城。

進了高鐵站,柳小顏說:“我的候車室在東,你的候車室在西,各自候車吧?!?/p>

郭盛放看著柳小顏往人群深處去,愈來愈遠。柳小顏腳步干脆,頰邊有滾熱的東西滑下。這一刻,都知道,這樣背轉(zhuǎn)身朝各自的方向,是他們之間未來的隱喻?;夭蝗チ耍械倪^往。

他們不是郭繼春與蘇六娘。

那年,蘇六娘和郭繼春已離開,家里以母親重病為由,把蘇六娘騙回去?;厝ツ且豢蹋凸^春是否想過,命運將改變?如果狠得下心,理智一點兒,沒有回去,他們會有屬于自己的日子嗎?回去是選擇,更多的是被動。自己和郭盛放呢?更多的是選擇,還是被動?如果她和郭盛放剛剛朝同一個方向……沒有如果,柳小顏雙手抹了把臉,抹掉那層臘一般的恍惚感。

柳小顏終究還是出走了,為郭盛放。

那天很晚了,郭盛放電話告訴柳小顏,他今天進博信了,正式入職。柳小顏握著手機,四周安靜,腦里喧囂,過往歲月的片段蜂擁而出,攪成一團。出門,街上月光流瀉,鋪著榕蔭的影子,她看見郭盛放往街的遠處去,一點點融進月色,她伸出手沒有喊出聲,這一刻,她讓自己接受了現(xiàn)實,他將徹底離開榕城,離開榕城的歲月。

從那小鎮(zhèn)回來已十天,柳小顏竭力不去深想,努力忘掉兩人在動車站各自轉(zhuǎn)身那一幕。這十天,她與郭盛放沒聯(lián)系,她的想象中,他在做決定?,F(xiàn)在,他的決定來了:正式入職博信,留在G城。

郭盛放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月光里,柳小顏打電話給同學(xué)陳碧。許久,陳碧迷迷糊糊地問:“失眠了?還要拉上我?!?/p>

“我去你那邊?!绷☆佌f。

“你再說一遍。”陳碧語調(diào)驟然清醒。

“戲曲研究傳承中心,我過去。”柳小顏說,“越快越好?!?/p>

陳碧一年前來找柳小顏,滔滔分析潮劇的現(xiàn)狀:和很多傳統(tǒng)戲劇一樣,一天天式微,不再有當(dāng)年唱響大街小巷的盛況,很難再有人捧一個潮劇角兒。柳小顏待的這個地方,曾是潮劇的沃土,現(xiàn)在失去了肥力,民間沒有環(huán)境,官方?jīng)]有平臺,很難冒出頭,柳小顏不比之前那些名角兒差,但她很難再成角兒……

來之前,電話里談過多次,陳碧那邊有個戲曲研究傳承中心,缺柳小顏這樣年輕的老戲骨,會演又懂戲,上得了臺又教得了學(xué)生。工資自不用說,穩(wěn)定也不用說,更重要的是,柳小顏以后不單是演員,更是戲曲研究者,是老師,甚至是教授?,F(xiàn)在,柳小顏所在的劇團半死不活,只吊著一口氣。

“好沒意思?!绷☆佇?,“這么久沒見面,也不回憶一下過往時光?!?/p>

“我親自來請了?!?/p>

柳小顏只是笑笑,當(dāng)時,離開榕城這種可能性,她沒有概念。對郭盛放不回榕城的可能性,她也沒概念,她堅信,郭盛放畢業(yè)會回榕城。

一下子靜了。在戲曲研究傳承中心,柳小顏整理經(jīng)典曲目、劇本,做研究,教學(xué)生,就是沒有戲臺,她在潮劇里,可不用進入戲里了。

那些經(jīng)典劇本灰撲撲,成為被時光遺忘的物件。研究中心的任務(wù)是讓它們重見天日,怎么見?柳小顏總不知不覺地發(fā)呆,一呆半天。

學(xué)生是陽光的,十歲左右的孩子,繞在柳小顏身邊,高興和難過都是澄澈的,對戲里那些人世悲歡,好奇又迷惑,唱腔和身形都懵懵懂懂。

孩子們的懵懂中,柳小顏恍恍惚惚也成了孩子,六七歲的樣子,隨在父親身邊,早上去榕江邊練嗓,中午在榕樹公園練身段基本功,晚上在蘇家祠堂練唱腔、排戲,從早到晚。父親說,人得在戲里,日子得在戲里,戲就是人,人就是戲。

那時,柳小顏也偷懶,也有累得想逃的時候,卻從未想過不唱潮劇。她是幸運的,從小喜歡潮劇,方向從未變過,不像她的雙胞胎哥哥柳顏軒。柳顏軒從小學(xué)潮劇,有靈性,可不喜潮劇,總扭著一股勁兒。

恍惚的狀態(tài)愈來愈嚴重。這天,教唱《蘇六娘》,柳小顏套上戲衣做示范,入了戲,把孩子們?nèi)釉谝贿?,直到下課才猛然一驚。

柳小顏離開培訓(xùn)室,戲衣抱在懷里,沿街失魂落魄地走。這不算什么大城市,可比古城喧囂許多,喧囂中找不到去處,她回了宿舍。

自進了戲曲研究傳承中心,柳小顏就住在這兒。環(huán)顧四周,突然很怪異,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城市,她怎么會待在這兒,做著陌生的事?思緒卡殼,這段日子化成一團霧,輕飄飄的,她抓摸不住,連帶著人也化成一團霧。

為了找回點兒真實感,她繞房間走,桌上攤放著經(jīng)典戲劇本、研究筆記,是收集了作為資料,研究了作為成果的,架子上掛著戲衣,擺著行頭,不是上戲臺用的,是研究用的,都是樣本,一切帶著荒謬的色彩。

柳小顏找陳碧聊。

“戲是活的。”柳小顏說。

“你的研究心得?”陳碧覺得柳小顏近期狀態(tài)不太對,說,“只要還有研究,還有傳承,戲就是活的?!彼蛔杂X用了在文化會議上的發(fā)言。

“我想回榕城?!绷☆佌f。

“這個周末?我跟你一起,很久沒去走走了。”

“我想演戲。”

“這邊可以給你找演出機會。”陳碧意識到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還想回榕城。”柳小顏沒告訴陳碧,當(dāng)初來這里,是某種賭氣。

柳小顏發(fā)現(xiàn)自己很蠢,不是離開就逃得掉的,那些是她的歲月。

繞了一圈,回到榕城,從此,柳小顏再未動過離開的念頭。這是一次糊涂的出走,但這次出走后,有些東西明晰起來。

回到榕城,柳小顏才知妹妹柳小軒離開了,父親在電話里只說她做生意,沒想到是徹底離開,用父親的話說,“到別處生根長葉了”。

不意外,柳小軒早有主意的,她跟郭盛捷同上一所高中,考進G城同一所大學(xué),那時兩人應(yīng)該就設(shè)想好了路子。和大哥郭盛放不同,郭盛捷懂事起就把目標(biāo)定在G城,博信,也明晰地告訴柳小軒,并讓她與他并肩走。大一開始,郭盛捷用各種方式了解博信,到博信打雜,柳小軒則研究生意路子,計劃著開個茶葉店,潮劇在G城沒有土壤,但潮汕的茶有很好的市場。

柳小顏到家已傍晚,父親熬了粥,一盤小炒肉,一盤炒芥藍菜,一碟蘿卜丁炒雞蛋,一碟花生米。顛了一路大巴,柳小顏腸胃翻攪,吃著這些,暈車的不適一點點被安撫好。柳小顏夸好吃,父親卻默默的,她不知怎么安慰。柳小軒性子活潑,有她在,空氣也活躍些,她這一走,父親有段時間會不習(xí)慣。燈下細看父親,眉眼間有憂傷。后來,柳小顏才明白,那憂傷為的是她。

除外出演戲、排練,柳小顏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或發(fā)呆,或琢磨唱腔、角色,好像離開了這一段,她成了榕城的過客。父親在客廳默聲喝茶,關(guān)注著她的反常,她毫不知情。

幾天后,陳碧來了榕城,柳小顏讓她不用勸,陳碧搖頭:“我知道你離不了這老城,對戲也有自己的想法?!?/p>

“那你來做什么?”

“沒事不能來?”陳碧拍了下柳小顏的手背,“學(xué)校三年,你每日黏著我,沒良心的?!?/p>

郭盛放和柳小顏的事兒,她是知道一點兒的。

陳碧硬扯著柳小顏出門,她對榕城很有感覺,要柳小顏帶她逛個遍,穿街過巷,順河而走,數(shù)石橋數(shù)古榕,吃一肚子小食。

這條街,柳小顏和郭盛放從小走到大,上學(xué)、放學(xué)、散步;這一棵榕樹,無數(shù)次為他們蔭住烈日,招來輕風(fēng);這一座石橋,見證了多少個月夜,他捧著點心等她……到處都是過往,隨著一個飄飄忽忽的影子。她起了莫名的恐懼,往后的日子,都會帶著這個影子嗎?

“想看你在上面唱《蘇六娘》?!标惐讨钢又袛R置的破木舟,“總覺得蘇六娘在舟上更有感覺,水把她和郭繼春帶遠,天高海闊?!?/p>

這一刻,柳小顏發(fā)現(xiàn),蘇六娘和郭繼春那樣任意果敢,就那么攜手而去,面對的是整套禮法,以及所有生活。這一刻,她對郭盛放起了莫名的怨,怨里有一半是沖自己的。

“要是沒了郭繼春,蘇六娘還是蘇六娘嗎?”柳小顏問陳碧。

不等陳碧回答,她自語:“至少,在戲里不是。有郭繼春,蘇六娘才發(fā)得出光——這不太對頭。”此時,她還沒意識到,最后半句對于她的意義。

那段日子,柳小顏懶得走動,懶得說話,懶得過日子,甚至排練也少了一股興致——這股興致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從小到大,只要進入戲里,這股興致就蓬勃地生長——好像生命能量被什么抽離了。

這天回來已經(jīng)很晚,父親在等她。柳小顏喝了杯茶,拈起一塊點心,父親突然讓她唱一段。

“現(xiàn)在?”

父親點頭。

柳小顏不想唱,今天她很累,不,這段時間很累。可父親看著她,她沒法搖頭。

柳小顏唱了一段,很用力。父親半晌無聲,沉默黏膩綿長。

“你要什么,想好沒有?”父親突然問。

柳小顏木住了,接下去那段時間,這話成了無形的錘,不時敲打著她。她知道,父親這話隱忍太久了,在她決定去戲曲研究傳承中心時,他就想問的。

柳顏軒很矛盾,卻也很明晰。他是天生的生角,有人預(yù)言,他將超越著名的生角林展知,他與柳小顏搭戲,成了粉絲心中的金玉之配??伤幌渤眲?,是被父親逼著學(xué)的。柳小顏去戲曲研究傳承中心,他第一個支持,柳小顏不演戲,他更可以不演,離開變得理所當(dāng)然。柳小顏回來,他已組建了呼吸樂隊,專搞搖滾。

十三歲時,柳顏軒就偷偷學(xué)唱搖滾,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舊吉他,從早撥弄到晚,開始調(diào)不成調(diào),漸漸地竟很像樣。他確實有天賦,父親曾對他抱很大的希望,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潮劇的,后來希望弱了,對那把吉他,對那些蹦蹦跳跳的歌,父親毫無辦法。

希望都到了柳小顏身上。柳小顏很樂意承起這希望,一心一意扎在潮劇里,排練、琢磨角色、演出,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柳小顏決定去戲曲研究傳承中心時,父親問她:“確定要這么做?”柳小顏不敢回答,父親沒再多說什么。那時的柳小顏不知道,父親是那樣憂傷。

這次出走,成了柳小顏對自己最大的迷惑。

雨,一直下,讓人錯覺會一直持續(xù)。雨不大,卻帶著堅硬的冷,讓人瑟縮不安。戲臺前不遠是座廟,這個鄉(xiāng)很大,出了不少人物,每年臨近春節(jié)都演三天大戲,熱鬧不亞于春節(jié)?,F(xiàn)在,臺下空無一人,除了雨,就是寒意。不遠處屋檐下,稀稀拉拉立著幾個老人,是潮劇最忠實的觀眾,他們增添了凄涼的意味。

柳小顏一人在臺上,不,她在戲里,此時她是莫愁。

莫愁失了雙眼,花樹融進了黑,屋舍融進了黑,黑把世界吃了,把她也吃了。她先呆呆立著,被黑暗困住,無法動彈。接著橫沖直撞,像要把黑暗撞碎,憤怒控訴吃人的世道,控訴不堪的人心。她累了,茫然而失措,痛斷肝腸地傾訴。

一路摸索到花園,摸索到湖邊,莫愁聞見花香,感覺到湖的水汽,可找不到她的公子。那時他們在這里賞花,看湖水在月光下微漾,清風(fēng)傾聽過他們互訴衷腸,柳樹見證過他們認定彼此……

莫愁與公子隔著山隔著海,鴻溝注定填不平。莫愁與公子相知相惜,懂得同樣的美好,向往同樣的光亮,攜手無間。身份不容他們走在一起,走到一起的他們忘記了所謂的身份……

雨越發(fā)密了,冷意愈來愈尖硬,鉆入戲衣,祭祖理事會讓劇團暫停,吃碗點心暖身。過場時,團長示意柳小顏停一停,吃姜薯煮雞蛋,加冰糖,妥帖胃也妥帖人心。

“戲未完,哪有斷的道理?!绷☆伾碜苏竞昧?。

后臺呈現(xiàn)出疲態(tài),似乎激情被冷意凍僵,在雨氣里反潮了。

這是莫愁的人生,怎么斷?柳小顏上臺了。

莫愁摸索到?jīng)鐾?,公子還在讀書嗎?桌上還是她沏的茶嗎?石椅冰涼,公子不在。所有的美好,人世最亮的光,消失了。

莫愁最后一次對公子訴了衷腸,傾身進湖。

公子追至湖邊,跳湖隨莫愁而去。

魂斷,故事斷。

很長時間,柳小顏仍恍恍惚惚,頂著戲妝,直到朋友來催。

幾個好友早約了聚聚的,派一個來等柳小顏。故事了了,久久不見柳小顏出來,到后臺找:“這臺夠冷清的?!?/p>

“什么臺不臺,這是唱戲?!绷☆佇π?。

柳小顏卸頭飾,朋友說:“這臺有什么好上的?!?/p>

“放進箱子,別啰唆?!绷☆伆杨^冠舉到朋友面前。

有個人進了后臺,柳小顏點點頭:“我不吃點心,多謝?!?/p>

那人恭敬地近前:“想跟柳老師講個事兒?!彼皇抢硎聲摹?/p>

有個票友會,想請柳小顏去指導(dǎo)。那人還提出,想請柳小顏唱《蘇六娘》和《東吳郡主》中的經(jīng)典唱段,如果可以,再唱一段《王魁休妻》中的《拜月華》。

柳小顏的朋友咬著唇,怕忍不住罵出聲,什么票友會也讓柳小顏去湊,還敢這么點戲。

柳小顏竟問了時間。

那人語氣怯怯的,意思很清楚,他們只是潮劇票友相聚、切磋,沒辦法給登臺費用。

柳小顏的朋友猛地立起身。

“沒事?!绷☆佇吨鴬y。

那人千謝萬謝地去了,朋友抓住她的手:“柳小顏,這種票友會也去,瘋了?”

“就是唱戲?!绷☆侊L(fēng)輕云淡。

近一段時間,柳小顏幾乎什么邀約都接,什么臺都上,不管商業(yè)的還是公益的,業(yè)余的還是專業(yè)的,高端的還是草根的。

“小顏,你近來有些忙?!蹦翘焱聿停赣H開口了,疑惑表達得很委婉,他發(fā)現(xiàn),柳小顏比柳小軒更有想法。

“我只唱戲,別的不管。”柳小顏看著父親,要父親放心的意思。她只想唱戲,進了戲,一切跟她無關(guān)。

父親問她,確定要這樣?這種不加選擇,會降她的格。她的意思他明白,外人不明白的。

柳小顏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格調(diào)在我自己身上。”

父親不出聲了,從此沒再提同樣的話。

“我只要演戲?!绷☆仦楦赣H夾了個芋泥卷。今天,她跟朋友重復(fù)這話。她起身,端好身段,一個單運手,入了《莫愁女》的戲:聽他聲淚傾訴我心碎,不由人柔腸寸斷淚淋淋,我這里待欲開門去相見,此刻相見禮不容人……

朦朧的月華,像回憶一般,氤氳著想象色彩,如同舊時光,美好中帶著淡淡的憂傷,柳小顏立在院中,融在月光里。她仰臉對月,月的故事隨著銀光,傾瀉而下,想起那美麗的女子:嫦娥。她繞院碎步,化身嫦娥:“云淡風(fēng)清寰宇靜,天海沉沉薄霧縈,太虛無邊際,何處上月宮……星星耿耿呵迎嫦娥,月華揚輝呵為嫦娥……人在清虛境,心如玉鏡明……”

《嫦娥奔月》中,柳小顏最愛這一段,豁達超脫,自信又大氣,是她最喜演繹的那個嫦娥。

嫦娥奔月有幾個版本:為護丹藥免落惡人之手,吞藥而奔月;為夫君頂罪受凄涼,奔月守月宮;后羿成射日英雄后,狂妄無德,嫦娥怒而奔月;后羿為暴君,得不老之藥,嫦娥為護蒼生偷藥……不知為什么,沒有一個版本是柳小顏喜歡的,她只關(guān)注嫦娥,嫦娥如同某種清冷之美的代名詞,讓她著迷。

月宮是怎樣的地方?銀色的,晶瑩的,無邊的天地,無邊的寂寞?嫦娥怎么和這些寂寞相處?有那么多時光,多到讓人絕望。有時,柳小顏的思維會往另一個方向,那遠離生活煙火的月宮,遠離煙火的時光,或許有另一種境界與豐饒,她不在意俗世寂寞吧?只管美麗著、遙遠著、神秘著,活成故事,美麗了多少人的夢與想象。

嫦娥在人間之外,貂蟬卻深困人間?!鄂跸s淚》中的《貂蟬拜月》也是柳小顏的成名唱段之一。此時,她對月一拜,化作貂蟬,想象中水袖輕拂,啟聲開唱。

這個柔弱的女子,看透世間真相,鏗鏘發(fā)聲。這個被當(dāng)棋子的女子,誰解她心中的乾坤和悲憫?每次演貂蟬,柳小顏都有傷筋動骨之感。

貂蟬最終歸于何處?柳小顏再次被困住。每次戲畢,她都要呆坐很久,猜測這絕代女子的去路。人們?yōu)轷跸s編了種種結(jié)局,圓滿的、遺憾的、凄慘的、寂寞的、繁華的,沒有一個接近煙火的。柳小顏最想給貂蟬的結(jié)局,是充滿煙火的、凡常的人世,平淡卻安寧,俗氣卻飽滿。愿望歸愿望,柳小顏腦里留著的,總是電視劇《三國演義》中的畫面,伴著“貂蟬已隨清風(fēng)去”的長吟,她帶著絕代的風(fēng)華退出歷史舞臺。

像為了緩解綿長的愁緒,柳小顏長呼口氣,唱起《誰料皇榜中狀元》。這一段意氣風(fēng)發(fā),俏皮自信,相比起來,孟麗君更能主宰命運。那樣的時代,她男扮女裝,與男人同赴科場,竟得了狀元,爭取到想要的生活。

之前,柳小顏關(guān)注的是孟麗君中狀元的痛快,為夫家沉冤昭雪的暢意,膽氣智慧不輸須眉的自豪。近兩年,柳小顏卻生出一種意難平。說到底,一切為的是未婚夫君,可以想見,事畢孟麗君仍退在夫君身后,光芒斂在夫君的影子里,滿懷的豪情絕世的才華,統(tǒng)統(tǒng)收藏。

真正讓柳小顏暢意的是《俠女十三妹》和《紅線盜盒》。十三妹和紅線不再帶著男人的影子,純粹的恣意颯爽,自然的強大和獨立。她們從月光里走出來,嬌媚中帶著英氣,身姿筆直,沒有半點兒凡常古典女子的低眉斂首。

“你們不太像女子。”柳小顏說,帶著贊賞。

十三妹看著柳小顏:“女子該是怎樣的?”

柳小顏一時無言以對。

“誰定了女子就該怎樣?”紅線女說,“你演了多少女子?”

女子該怎樣?柳小顏自問,迷茫了,她原以為自己很清晰的。

“是啊,女子該怎樣?”孟麗君也走出來,一身狀元打扮。

接著是出塞的王昭君,懷抱琵琶,從月光中緩緩而來。她是否想起故園的月光?

柔媚賢淑兼具的白娘子,眉眼中帶著一抹輕愁。她掛念著許仙嗎?還是哀怨于許仙無法完全接納她?

穆桂英鎧甲未解,滿身風(fēng)塵,但英姿颯爽。她剛下戰(zhàn)場,一路策馬而來吧?一腔熱血仍在沸騰。

換回女裝的祝英臺,等著她的梁兄,想著如何亮明女兒之身,又喜又羞,同窗共讀那些刻骨的時光呵。

端杯暢飲的楊貴妃,萬般嬌媚中隱著萬般哀傷吧。她只求一份傾心的疼惜,可世人讓她負重太多。

孫尚香,一顆芳心長慕英雄漢,只可惜亂世薄如紙,寄不住她的英雄夢和兒女情長。

還有王寶釧、西施、金花女、杜十娘、蘇六娘……

她們立滿院子,將柳小顏圍在中間。她們各有各的臉孔,可又都是柳小顏的臉孔。演繹過的這些女子,哪一個是真正的柳小顏?每一個都是柳小顏,每一個都不是柳小顏。

這一夜,柳小顏和這些女子,和這些不同的自己待著,時而長久沉默,時而深深細談,似乎想好好認一認對方,認一認自己。

月光淡去,晨光起,女子一個個隨著隱去。柳小顏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她知道,這一夜之后,自己不一樣了,但這點兒不一樣模模糊糊的,她一時琢磨不著。

這晚,柳小顏在戲里無法抽身。下了臺,卸妝、換戲服,回榕城,幾乎靠著慣性完成一切,恍惚中自己仍是蘇六娘。榕城已入眠,人影稀疏。她腳步慢了,過橋時半靠著橋欄立住,設(shè)想著,若蘇六娘和郭繼春沒有被騙返回,會有怎樣的日子?

郭繼春赴京趕考,沒有高中還鄉(xiāng)。與蘇六娘團圓的戲碼,他落了第。蘇六娘朝他奔赴,卻得知蘇六娘母親重病。愛是情,孝也是情,郭繼春陪蘇六娘回去。他們?nèi)绱颂煺?,打算暗中潛回,暗中探看,相信未來仍屬于他們。他們轉(zhuǎn)身探母那一刻,戲里的柳小顏總悚然一驚。

一切張著網(wǎng)等他們,蘇六娘母親身體無恙,而蘇六娘和郭繼春再無相聚之日。茫茫江水中那個竹籠,成為蘇六娘的葬身之地。

演繹這個版本,柳小顏總有些把控不住蘇六娘。這一刻蘇六娘的目光在哪兒?思緒在哪兒?愛恨在哪兒?這些,柳小顏琢磨不出。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突然覺得不要緊了,蘇六娘能把握的,唯有屬于她和郭繼春的時光,那些時光紛至沓來,把柳小顏淹沒,她徹底成了蘇六娘。

年少時,蘇六娘和郭繼春同一座花園,同一間課堂,同一張書桌,俗氣卻美好——成人后,柳小顏發(fā)現(xiàn),很多美好和溫暖其實很俗,但成為人間值得最大的支撐。年長后,花園中間砌了墻,兩人屋子隔開,夜里,兩窗間搭了布橋,驚險又浪漫,幾分虛幾分實。那時,兩人共讀,品評一篇文章,辯談一段歷史,論一論家事國事……更多一份男女之外的東西吧?

柳小顏相信有那份東西,卻無法言喻。很久以后,她突然悟明,那該是某種人世的慰藉,慰藉生而為人本身的孤獨。

除了江邊雜亂的腳印,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郭繼春對江呼喚,江水無聲流淌,悲悲喜喜它見過太多。他找到腳印最重的地方,撲進河。這一刻,蘇六娘和郭繼春的人世結(jié)束,他們的故事開始。

這是《蘇六娘》最讓人不平的版本,每每此時,柳小顏總有些喘不過氣。但今晚這一刻,柳小顏羨慕起那份奮不顧身,沒有任何疑慮、理智、盤算,生命綻出奇異的花。這樣的花注定只能在故事里嗎?那會是怎樣的人世?

“還在戲里?”有人喚她,是蘇尋卿。

見柳小顏發(fā)愣,蘇尋卿又說:“去食腸粉配燉湯?”

腸粉用好米漿,加的肉漿新鮮軟嫩,淋的是榕城最好的錦沛醬油,加了柳小顏喜歡的金針菇和小油條。兩口湯,幾口腸粉,人被濃烈凡常的煙火之味淹沒。這樣的年代,這樣的煙火日子,這樣的小城,對蘇六娘和郭繼春該是怎樣的美夢?那時,郭繼春考試不第,并沒有太大的失望,蘇六娘只望著他回。他們想望的,該是這煙火日子吧?

“還是榕城的腸粉像樣?!碧K尋卿嘆。

柳小顏看著蘇尋卿,想,他也是要這榕城的日子吧。

“你不打算走了?”柳小顏問。

“我本來就該在這兒?!碧K尋卿滿足地舒了口氣,像流浪許久的人終找到安生之地。

“今晚的蘇六娘很不一樣?!碧K尋卿忽然說。

“你去看演出了?”柳小顏揚高雙眉,印象中,蘇尋卿跟潮劇搭不上關(guān)系。

事實上,蘇尋卿已看了很多場,今晚他就是想來告訴柳小顏的。喉嚨有些干,喝了兩口湯,話也吞了回去。

從S城回來后,蘇尋卿開始看柳小顏的戲。只要有柳小顏的場,幾乎都到,戲開演時半閃在一角,戲結(jié)束時匆匆離開,不讓她發(fā)現(xiàn)。但今晚又想告訴她了。戲結(jié)束后,他先回榕城等,她立在橋上,他守在橋下不遠處。

現(xiàn)在想來,看柳小顏的戲應(yīng)該是更早,未去S城上大學(xué)前,蘇尋卿就去看了,暗中看,那時他沒想過讓柳小顏知道。

不,還要再早些,柳小顏學(xué)戲時,就看著了,小小的她隨著她父親,一舉手一甩袖,在蘇尋卿的回憶里,日漸清晰。只是那時,他和柳小顏不覺得是看。

“你去看我的戲了?”柳小顏再次問。

蘇尋卿知道她想問什么,說:“我想畫畫?!?/p>

“畫畫?”

“畫蘇六娘。”蘇尋卿說。他略掉了半句:畫你演的蘇六娘。

“你喜歡蘇六娘?”柳小顏看不透蘇尋卿了。

“還畫東吳郡主、王昭君、穆桂英、楊貴妃、西施……”

“你想畫戲劇風(fēng),一系列?”柳小顏恍然,又有點兒莫名的失落。

蘇尋卿笑而不答。

柳小顏提出到時要看看畫,畢竟是她演的,說不定有她的影子。

蘇尋卿以前畫過,現(xiàn)在感覺畫得不好,想重畫。他們約好,到時柳小顏去看成品。此時,柳小顏還不知道,會有多大的驚喜等著她。

接下來三場演出都是《蘇六娘》,蘇尋卿都跟了過去。這三次柳小顏知道他在臺下。戲畢,她笑問:“人物寫生模特一般是不動的,我演著,不好畫吧——對了,不是寫生,你畫的是蘇六娘,不是我?!?/p>

“我畫的是蘇六娘,也不是蘇六娘?!碧K尋卿脫口而出。

“怎么說?”像抓住一點兒什么,柳小顏追著問。

蘇尋卿像漏了什么秘密,停頓了一下,說他要的就是這份靈動。

這三場,蘇尋卿都等柳小顏卸完妝,再與她一起回榕城。進了榕城,兩人腳步就開始放慢,時光在城內(nèi)松弛了,好像不能辜負了這份松弛。

三場《蘇六娘》后,畫成。

那天,柳小顏去了蘇尋卿畫室。那幅《蘇六娘》在畫架上,柳小顏猛地對上畫里那雙眼睛,腳步頓了一下。她慢慢接近那幅畫,像接近長久未見的故人,畫中人看著她,目光盈盈,清澈又迷離。來之前,她想象了蘇六娘的各種樣子,所有的想象都與眼前的不沾邊。那么像,又那么不像,她找不到適當(dāng)?shù)脑~來形容畫中人。

蘇六娘袖子輕動,腳輕抬,從畫里走出,立在柳小顏面前。

“這是我?”柳小顏喃喃著,立體的畫中人和自己太像。

畫中人微點頭,又微搖頭:“我就是你,也不是你,是另一個你?!?/p>

“有另一個我?”

“有,只是你不知道,或者說你不肯承認?!?/p>

柳小顏想辯什么,畫中人輕退兩步,重新隱入畫中,嫻靜如常。此時,柳小顏驚訝的不是畫中人,而是蘇尋卿,他畫出了另一個柳小顏,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她從不知道,蘇尋卿這樣看著她。

看不到蘇尋卿的眼睛,他目光半垂,讓人捉摸不定。這一刻,柳小顏才意識到,蘇尋卿從小與她一塊長大,她的時光里,他是分量不輕的一部分。

蘇尋卿說他以前畫過蘇六娘。什么時候開始畫的?柳小顏起了強烈的好奇。

“很早?!碧K尋卿稍稍沉默了一會兒,說。

“多早?”柳小顏腦子里努力搜尋著蛛絲馬跡,竟沒印象。

蘇尋卿猶豫了一會兒,說:“剛開始學(xué)畫畫時?!?/p>

這話像某種閘門開關(guān),柳小顏的記憶蜂擁而出。

柳小顏和柳顏軒初學(xué)潮劇的練功地是蘇家進士第,榕城最早、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進士第,由蘇家代代相傳管理。柳小顏的父親柳明洲把練功地放在這兒,除了柳家和蘇家關(guān)系好,進士第夠?qū)?,更重要的原因是,進士第有味道,練潮劇有感覺。兒時的柳小顏不懂,只覺得進士第舊,寬得有點兒過頭。

熟悉的回憶畫面中,柳小顏尋找之前未留意的角落。她和柳顏軒學(xué)戲,蘇尋卿將畫架立在一根柱子邊,靜靜作畫。柳小顏才想起,休息時偶爾會跑到畫架前看。

一向以來,她記得的是郭盛放。柳小顏去進士第排練,郭盛放跑進跑出,看遍進士第每個角落,有時看柳小顏排戲,有時專心做著什么玩意兒,等柳小顏休息,把那玩意兒給她。

此刻,柳小顏穿過長長的時光回到那段歲月的進士第,走到柱子邊畫架前,晨光落在蘇尋卿的發(fā)上、肩背上,使靜靜的他格外生動。他抬眼了,看著排練的她,當(dāng)她轉(zhuǎn)向他這一面時,他垂下眼睛,睫毛沾染著金色的光,他的畫筆開始動了,筆下,是排練潮劇的女孩兒。

她才記起,每次排練,是蘇尋卿先把場子收拾好,擺好茶爐茶具,備好柳明洲愛喝的茶葉,備了柳小顏愛吃的炒花生米和哨子糖,那份用心,她竟今天才意識到。

蘇尋卿搬出一個樟木箱:“這些是以前畫的?!卑蚜☆亸耐盏臅r光里拉回來。

一卷一卷展開,全是柳小顏,排練中的她,演戲時的她,帶妝的樣子,素衣常服練功的她,幾歲開始學(xué)潮劇的她,八九歲時活潑的她,十來歲稍稍長開的她,十幾歲時略帶羞澀的她,開手、分手、容手、會手、離手各種手勢,慢步、中步、碎步、退步、踩步各種步法……

恍惚間,柳小顏在這些畫中重新成長了一次,多了很多新的、陌生的東西,填補了記憶中那段歲月很多忘掉的東西,或者說從未刻意回憶的東西出現(xiàn)了,往昔歲月變得飽滿。

蘇尋卿抱來另一個箱子,也是畫,是柳小顏扮演過的角色,柔的剛的,悲的喜的,颯爽的淑女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巾幗英雄柔弱女子……她扮演過的角色幾乎都畫了,眉眼里全是角色的性情,也全是她的性情。

柳小顏細看那些角色,稍退遠點兒看,湊近了端詳,這些角色又熟悉又陌生。她轉(zhuǎn)臉看蘇尋卿,他看見了這樣的她,從他的眼里,她看見了如此豐富的自己。

十一

那天的戲結(jié)束后,柳小顏回了榕城,恍恍惚惚的,立在榕樹下,不知往哪兒去。腳麻了,才又邁步,竟到了凈墨軒,柳小顏對自己迷惑了。蘇家這座“下山虎”很久遠了,歲月似乎偏愛它,鍍了一層時光的味道,卻不曾給它殘舊之感。蘇尋卿在這兒開凈墨軒,經(jīng)營筆墨紙硯,外加裱畫,也作畫室。

天井角的五角梅蔓上屋頂,蔓成一片詩意,五角梅蔭下,石桌竹椅,蘇尋卿在煮茶沏茶,如古畫中的閑客。柳小顏一團無名的煩躁沉下去,輕身進門。看見她,蘇尋卿點點頭,拉了張竹椅,端了杯茶。

兩人都沒出聲,柳小顏啜著茶,蘇尋卿重煮了水,重換了茶葉,又備了碟點心。他不問一聲,柳小顏很失落,又很感激他。若他問,她將怎么回答?此時她頂著一臉濃重的惆悵,卻很迷茫,只知惆悵之濃,理不清惆悵之因。

“今天的郭繼春不是顏軒演的?!绷☆伣K究開口了。柳顏軒演的郭繼春無人可代,他的很多角色無人可代,少年將軍到儒雅書生,翩翩公子到英俊才子,可文可武,扮相、嗓子、身段俱絕,和柳小顏為雙絕。柳小顏和柳顏軒是龍鳳胎,兩人臉型五官一模一樣,怪的是,柳小顏古典中帶著艷麗,柳顏軒則英氣勃勃。

蘇尋卿沒開口,知道柳小顏是想訴說,不是想要他的回答。

今天出門前,柳顏軒拉住柳小顏,猶豫許久,告訴她,他不去了。不單是今天不登臺,以后也不登臺,他不唱戲了,要唱歌,搖滾。

柳顏軒湊了幾個志同道合者,相信能組一支樂隊。他創(chuàng)作了兩首歌,抱了吉他,當(dāng)場唱給柳小顏聽。柳小顏不知道柳顏軒準備這么充分了,她知道的是,歌是為郭葭葭寫的。這樣放浪不羈的柳顏軒,鐘情于那樣規(guī)矩柔和的郭葭葭,柳小顏很難想象。柳顏軒毫不掩飾,就算郭葭葭結(jié)了婚,就算郭葭葭又離了婚,就算郭葭葭拼命自我封閉,柳顏軒一如既往。柳小顏羨慕他,盯著想要的方向,就這么走過去。她被一些東西纏住了,牽扯不清,不知是扯不開還是不想扯開。

整場戲,柳小顏的狀態(tài)都不對。

“換了個人搭戲,我的感覺就亂,沒有入戲。”柳小顏說,“我還沒真成蘇六娘。”

蘇尋卿遞塊點心給她。

“你早成蘇六娘了。不是因為這個。”蘇尋卿試探著開口。

柳小顏一驚,但很久以后,她才敢承認,觸動她的,是柳顏軒的選擇,準確地說是柳顏軒做出了選擇,而她呢?

柳小顏不言不語,蘇尋卿只煮水沏茶。兩人融進安靜里,似乎沉入時間深處,沉入小城深處,柳小顏被從未有過的安寧包裹,一點兒一點兒松弛。她沒有意識到,就是這一刻開始,她慢慢敞開,和小城的日子真正化為一體。

這天起,柳小顏經(jīng)常來凈墨軒,有意無意地,往這里走。她說這兒是休息的好地方,墨香安神。兩人或一起喝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或各自待著。蘇尋卿畫畫,柳小顏想戲,想一個又一個角色,沉在那些人生故事里。有時,柳小顏看蘇尋卿畫畫,很久不動一下。

兩人聊柳小顏的戲,聊蘇尋卿的畫,聊兒時的光陰,聊榕城的故事、榕城的歷史,包括正規(guī)的縣志、民間故事,甚至傳說,蘇尋卿知道很多。聽著聽著,柳小顏會掉進某段故事里,像進入一出戲,她成了里面的角色。

時光好像被拉得特別長,靜止了一般,又好像過得極快,日子一個接一個過去。

十二

上了飛機,柳小顏蒙了。就這么出發(fā)了?她還沒弄清楚此去做什么。糾結(jié)一段時間了,一直到買機票,一直到現(xiàn)在。飛機起飛,耳朵嗡嗡作響,人像跟世界隔著一層。她閉上眼,放空自己,好像這樣就能逃開那個問題。

飛機落地,柳小顏告訴自己,應(yīng)該立即買機票回去,可她還是坐上車。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這一路再怎么猶豫,她的目的其實很明確。

到了地兒,柳小顏給郭盛放打電話:“我在明灣大酒店咖啡廳?!本频暝诓┬偶瘓F總部附近。

“我出差了。你等等,我現(xiàn)在回去?!惫⒎蓬D了一下,說。他的語調(diào)很驚喜,但柳小顏聽出一絲慌亂。

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要不要跟蘇尋卿言語一聲?怎么言語?結(jié)束通話后,柳小顏糾在雜亂的念頭里,一杯一杯地續(xù)咖啡。吃過晚飯,她出了酒店順著街走,想看看城市,這個把無數(shù)人從故鄉(xiāng)牽扯出來為之拼盡全力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如果可能的話,甚至窺窺城市的日子。

這樣的匆匆,沒多久,柳小顏有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她不知不覺地收起榕城內(nèi)稍顯懶散的、自在的步子,改了步態(tài),加快步伐。這樣的燈火絢爛,抬首低頭,觸目之處幾乎沒有留白,眼睛累了。她在一個街角停下,以緩解似真似幻的眩暈感。稍緩了一會兒,繼續(xù)走,雖不習(xí)慣,卻發(fā)現(xiàn)城市蓬勃如瘋長的植物,充沛的活力是榕城所沒有的,會讓人興奮,讓日子鏗鏘有力。

經(jīng)過大路走過天橋,逛了大街商場,穿過小區(qū),腿腳發(fā)酸發(fā)軟,但柳小顏沒有停。這么走著,有些東西模糊了,那些東西她一直以為無法丟棄,或許是她一次次在回憶里加了力,加了情緒,這些跟郭盛放相關(guān)。有些東西清晰了,那些東西她以前未發(fā)覺,其實隱在記憶深處,被她下意識地忽略,這些跟蘇尋卿相關(guān)。

城市適合歌唱,熱烈的、多情的、傷感的、激昂的、時尚的、懷舊的,就是不適合柳小顏的潮曲,適合歌劇、話劇、舞劇,就是不適合潮劇。郭盛放肯定比她清楚,所以之前試探著問她是否能進城,提得含含糊糊,小心翼翼,并很快斷掉話題。他早就明白,兩人將在不同的世界,經(jīng)營不同的日子。她的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

蘇尋卿也在大城市念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停留了一段時間,那城市跟這個城市一樣,巨大而繁華,匆忙而蓬勃。在那個城市里,他懷念榕城,懷念榕城的日子嗎?也不習(xí)慣吧?不然為什么選擇回去?他的畫在城市是有土壤的,用世俗的標(biāo)準看,土壤更肥厚,平臺更高。那些年,他是不是也在城市四處漫步?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狂妄了,這么半天,怎么可能看清城市?怎么可能走進城市?蘇尋卿曾說,城市深如海,沒法真正走入最深處,到深處者都被淹沒了。

最近,想起蘇尋卿的次數(shù)太多了,柳小顏剎住念頭。

第二天郭盛放到的時候,柳小顏還在逛,昨天從下午逛到夜晚,今天上午又逛了半天,她想看城市完整的一天。郭盛放就近找了間休閑吧喝茶。

聊這個城市,聊榕城近況,聊榕城的人事,話題接著話題,卻很生硬,兩人都感覺到吃力。這在兩人間是從未有過的,柳小顏把這歸結(jié)于城市。在這陌生的地方,她有種漂浮感,而郭盛放不習(xí)慣離開榕城的她。郭盛放手機響了,稍偏開身子接電話,柳小顏暗舒口氣,飲茶,才發(fā)現(xiàn)茶不錯,可惜水不是現(xiàn)煮的,茶是大杯的。

接完電話,話題繼續(xù)拾起,不久,郭盛放又有電話。

連續(xù)三個電話,郭盛放無奈地表示公司事情雜。

第五個電話響起時,柳小顏某些情緒消失干凈了。原本以為,話題磨合一段后,會重新找到對話節(jié)奏。準備好的長談變得不合時宜。

兩人簡單晚飯,郭盛放訂了兩張票,歌劇??磩『螅☆佭€想走走,郭盛放帶著她,到新舊城區(qū)交接處,逼仄破落和闊大新潮共存,黯然退縮和意氣風(fēng)發(fā)同在。郭盛放說,這里最明顯地反映城市的兩面,但這兩面有個共同之處,都想在這城市找到點兒什么。城市很好,但這好跟她沒關(guān)系。

走了很長時間,柳小顏腳底發(fā)燙,又不愿回,想吹吹風(fēng),郭盛放帶她上天橋。夜深,天橋行人稀少,從熱鬧一下子落到靜中,思緒活躍了。兩人盯著橋下的車流,深夜,車仍然匆匆。直到現(xiàn)在,柳小顏還不知道,來這里是給自己個交代,還是給某段歲月個交代。

柳小顏提起蘇尋卿,提起他畫的蘇六娘,極像,又不太像,是蘇六娘,也是柳小顏,超寫實,也很寫意。柳小顏知道自己敘述得很矛盾,但很準確。郭盛放的目光有些怪了,柳小顏繼續(xù)告訴他,畫已經(jīng)掛在她房里,她和蘇尋卿準備到河南、江西、安徽一帶走一走,這些地方有別樣的地方戲曲,她去看看,蘇尋卿為她記錄一些戲曲,兼寫生。

郭盛放靠近柳小顏,想抱抱她,最終沒有動。

這一刻,柳小顏豁然了:“其實是回憶,都被回憶困住了?;貞浭侨兆拥囊徊糠?,過去的一部分?!惫⒎乓粫r反應(yīng)不過來。她只微笑。他會明白的,很快。

隔天,柳小顏買了回去的機票。在機場,她給蘇尋卿打了電話,把來G城的事兒告訴了他,講得很細,最后說:“我要回去了。”

“我沏好茶了,你愛喝的紅茶?!碧K尋卿答。

十三

畫中是月圓之夜,榕影下,三個知己沏茶、吟詩、舞劍,閑適到極致,超脫到極致。月圓之夜,蘇尋卿和柳小顏立在畫前,這樣的畫有三幅,郭家、蘇家、柳家各藏一幅,一模一樣,三家的淵源幾百年前就種下了,這是怎樣的緣分與糾纏?每每立在畫前,幾百年前那些往事便再次翻飛——在柳小顏眼中,它們不是故事,是往事,回憶般真實、豐滿——歲月流逝,日子的糾結(jié),人的情感,本質(zhì)上卻沒有變過。時光回流,幾百年前,蘇家千金蘇玉夏徘徊的身影清晰了,美好的月光,糾結(jié)的夜。

元宵之夜,郭江飛提前到了,遠遠看到蘇玉夏,懷里揣著的東西有了熱度,燙得胸口發(fā)喘。他長長呼口氣,摸出東西,朝蘇玉夏走去,帶了忐忑的微笑。

銀獅子裹著月光,夢一般精致,郭江飛雙手捧著,托到蘇玉夏面前。蘇玉夏眼里爍出光,她著迷石獅橋欄的石獅子。有一年元宵節(jié),管家?guī)讉€孩子出門,月光下的獅子銀光爍爍。她呆了,說獅子若真是銀色的,該是世上最美的,那時她不滿十歲,郭江飛十二歲,他記下了她的話。

該接嗎?蘇玉夏一只手握緊另一只手。該接的,郭江飛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滿月時定的親。她沒法接,眼前現(xiàn)出另一個人的影子。他來了,柳衡,朝郭江飛和蘇玉夏走來,跟兩人打招呼,目光卻牽連在蘇玉夏身上。片刻間,郭江飛把銀獅子收入袖中。

元宵夜的街燈火通明,花燈笑臉相映生輝,幾個人各自負著心事,默默地。郭江飛說不如回去喝茶,便一起去了蘇府。

像回到熟悉的日子,進了蘇家花園,幾個人間繃著的東西松了。

與往常一樣,郭江飛練武,柳衡煮茶沏茶,蘇玉夏與柳衡同坐桌邊,或看書或品茶、談茶,關(guān)于茶,他們總有很多可談的。郭江飛歇息時,柳衡熱茶已備。這些年幾乎沒變過,平常至極,這樣的平常沉淀成他們的生活,晨的清新,昏的優(yōu)美,夏的明朗,秋的收斂,風(fēng)的清透,雨的浪漫,一點一滴,化入日子深處,成為特別的紋理,味道如青橄欖般,不熱烈不驚艷,卻愈嚼愈有味。如果可能,蘇玉夏愿日子恒常。

可惜,隨著年紀增長,很多東西出現(xiàn)了,隱在日子底部,無聲無息地生長,安靜,然而能量巨大。

今晚,這能量冒頭了,還是以前的相處方式,但尷尬像堅硬的塊狀物,硌在三人之間,喝了兩杯茶,三人匆匆散了。

蘇玉夏回房,吹燈,默坐窗前,浸在月光里?;秀敝校€是幾歲的孩童,想摘朵月季,花忽被郭江飛摘走,蘇玉夏追,郭江飛把花遞給柳衡,柳衡高揚著花。蘇玉夏跺腳,嘟嘴,柳衡忙把花送回她手里,郭江飛也重摘了一朵湊上來。蘇玉夏舉著跑,幾個人在花園追逐嬉戲。晨過了昏過了,日出了日落了,月起了月眠了,光陰無聲,人世巨變。月光的涼意把蘇玉夏從恍惚中驚醒,那個問題再次逼到眼前,再不決斷,事情就變味兒了??稍撊绾??她抬頭問明月,低頭問自己。明月無聲,胸口亂成麻。

同片月光下,柳衡對月無眠,讓自己面對現(xiàn)實:郭江飛和蘇玉夏有婚約,媒人是自己的父親。對郭江飛的愧疚,對自己的迷惑,對倫理的羞怯,人世的重負,捆著他壓著他兜著他,拼力掙扎間,想甩開的影子卻愈加清晰,是蘇玉夏,看到她嘴邊的笑意,眉眼里的光。一夜糾纏,直至月落,他做了一個決定。他不知道,蘇玉夏也有了打算。

蘇玉夏讓家仆請了郭江飛。她將心意向郭江飛托出時,目光垂入面前那杯茶里。她懷疑說話的不是自己,蘇玉夏怎么會說出這些:她把郭江飛當(dāng)哥哥,從小到大都如此。她心里有個人,是柳衡。她終于抬臉看著郭江飛,失措又迷茫,是妹妹在祈求哥哥的幫助。后來,她無數(shù)次愧悔,那時的她竟看不到郭江飛的失措和迷茫,聲音那么輕,卻逼得那么緊,問他:“如何是好?”她把重負給他,把無法做的選擇讓他去選。

“玉夏?”郭江飛輕喚。

好在一切止于設(shè)想,蘇玉夏只是跟他聊起一個將軍。他離開后,她胸口狂跳,為所預(yù)料的一切,這一切終究要發(fā)生吧。

柳衡來了,蘇玉夏才意識到,郭江飛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柳衡提到遠行,提到福建有好茶,有高超的制茶手藝,有懂品茶者懂制茶者,提到茶葉生意。說了很多,都跟茶有關(guān),雜著他的志向,還有籌謀已久的路。但蘇玉夏明白,最深的那一層,他沒講。她只是點點頭,預(yù)感到什么,或許這是唯一的出路。

柳衡走了,他們的日子重新開始,可某段人世停滯了。

這段故事很值得商榷,那個時代有可能如此對話?這是個硬傷,細節(jié)或許是后人的一廂情愿,但柳小顏愿意相信。多俗套的故事,但俗套里往往藏著日子最大的現(xiàn)實。

若是現(xiàn)在,蘇玉夏或許會有更多的選擇,但糾結(jié)是不變的。歲月悠悠,很多東西從未變過。

十四

柳小顏換了家居服出來,蘇尋卿在畫架前,沉入那幅未作完的畫里。柳小顏輕著腳,走到蘇尋卿身后,那個錯覺又出來了。柳小顏總錯覺,蘇尋卿有另一個分身,獨自創(chuàng)建了一個世界,和人世隔得很遠,那世界里的蘇尋卿不需要其他人,甚至不需要生活。這錯覺一起,那份暖意變得恍惚,那份實在的暖和眼前飄忽的錯覺,很難結(jié)合到一個人身上。

柳小顏今晚有演出,大巴回到團里時,蘇尋卿等在那里,騎著小摩托——他總說摩托更適合榕城。蘇尋卿把大外套遞給她——防雨防風(fēng)的運動外套,買大幾個碼,柳小顏整個人藏在外套里,她很怕冷。頭藏在頭盔里,人包在外套中,雙手伸入蘇尋卿的衣袋,抱住他的腰身。摩托在街巷中穿行,微雨,有風(fēng),榕城燈光昏暗,蕭索的冬夜,柳小顏被實在樸素的暖意包裹,觸目之處皆是溫馨浪漫。

柳小顏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日子里,她極少想象日子另外的樣子。今晚的戲仍是《蘇六娘》,近來演的多是美好結(jié)局的版本。聽聞母親病重,蘇六娘回家發(fā)現(xiàn)被騙,在婢女桃花相助下,再次逃出,與郭繼春相聚。搶親的楊子良和蘇六娘的父親帶了家丁追趕。追至江邊,渡伯撐船前來,帶走了郭繼春和蘇六娘,桃花把蘇六娘一只繡花鞋丟在江邊。楊子良誤認蘇六娘已投河。從此郭繼春和蘇六娘有了自己的日子,平淡,安好。結(jié)局俗套,但這是普通人最向往的,每每演這個版本,臺下一片遂了心愿的滿足,那份安心和喜悅是那樣濃稠。

柳小顏總感覺,這個版本里,郭繼春和蘇六娘的日子,跟她和蘇尋卿的日子有同樣的東西,是什么,她難以言喻。

“收拾好啦?!备杏X到柳小顏的氣息,蘇尋卿起身端粥。排骨春菜粥,排骨從大火到中火到細火,一點點煮熟,肉香濃郁,粥用砂鍋煮,慢火,米粒無數(shù)次騰跳中,米香徹底熬出來。

出去接柳小顏前,蘇尋卿先將粥熬至七八成,回來后加入熬好的排骨,加入切好的春菜,再慢煮片刻。

和往常一樣,柳小顏嘗了一勺,米的香,湯的鮮,立即妥帖了整個冬夜。這一刻,柳小顏覺得,那難以言喻的東西就是這碗粥。

不記得蘇尋卿熬過多少粥了:排骨青菜粥、生魚粥、厚米粥、淮山胡蘿卜粥、生蠔粥,還有其他點心:姜薯溏心雞蛋、瘦肉湯面、肉丸米粉湯、白粥小菜、小餛飩、百合銀耳鴿子蛋湯……柳小顏演戲回來必備的,這碗粥如一個句號,給一天完美收尾,所有的疲憊有了安放之處。

好些年,一直是這樣,有時,柳小顏會錯覺,幾年和一天差不多。

生活分成兩層,一層在戲臺上,柳小顏把自己演成各種角色,在戲里風(fēng)花雪月,愛恨情仇,歷盡滄桑,見盡繁華,人世百味皆有刻骨銘心的濃烈。另一層在臺下,和蘇尋卿一起經(jīng)營的日子,細水長流,平凡細致。

這兩層連著筋脈,蘇尋卿的畫把隱形的筋脈具象化了。

她知道,蘇尋卿的世界也有兩層,一層在畫里,一層在日子里。兩人的日子在同一層里,這該是最理想的吧。

柳小顏想到“幸?!边@個詞,卻不敢出口,怕出了口,這個詞就會變了面目。

十五

好些年,生活是汪平靜的湖,那時的柳小顏相信,這汪湖將安靜到底。可當(dāng)湖被扔入石子,起了漣漪,柳小顏發(fā)現(xiàn),湖是有深度的,湖底有什么,她未意識到,或者說她下意識去忽略。很久之后的一個夜晚,蘇尋卿在戲散時來接柳小顏,兩人吃了腸粉,為了消食走路回家,柳小顏說了一些事,沒頭沒腦的,但蘇尋卿明白,只是給她拉了拉圍巾。那一刻,柳小顏意識到,這次湖是真的靜了,湖底仍有東西,卻很安然,不必掩飾也不會再起波瀾,如院中花謝花開,讓時光處理。

打破平靜的石子是郭盛放,他回榕城了。

那個黃昏,郭盛放立在城南舊手表廠后面對榕江久久不語時,柳小顏就預(yù)感到什么。后來,郭盛放說要重建手表廠,她知道他不是心血來潮,很震驚很凌亂,他終究還是回來了?怎么回,他負著博信集團,負著郭氏家族,負著……不,他和那個大城市,和那份生活已經(jīng)筋脈相連。

當(dāng)年,他走了,這么多年,她有她的湖,他有他的海??蛇@次有點兒不一樣,手表廠是榕城曾經(jīng)的榮光,不單是一家廠,更曾是榕城日子的一部分。重建手表廠,最深的底子是重建某段時光、某種日子。他想重建曾經(jīng)的日子嗎?

每年郭氏宗祠祭祖,郭盛放會回榕城,經(jīng)常連春節(jié)也不回的他,沒有缺席過郭氏祭祖,算揪著家里最后一點兒根脈。這次不一樣。

不知為什么,柳小顏竟給蘇尋眉打了電話。

蘇尋眉接通電話那一刻,柳小顏回過神,這個電話不該打,一刻的沖動,手機號就撥出去了。她想探聽一下,郭盛放回榕城建手表廠,之前是否提過?只是博信一家普通的子公司,安排人運作,還是自己跟進?若直接點兒問,就是郭盛放會不會回榕城,待下來?柳小顏胡亂扯了些話,結(jié)束了通話。她什么也沒問出口,但蘇尋眉肯定感覺到什么。

大半天了,柳小顏仍揮不去那份懊惱與羞愧。蘇尋眉是郭盛放的妻子,蘇尋卿的妹妹,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誰與誰之間的糾葛,清清楚楚。更懊惱的是,自己著急什么?郭盛放回榕城又怎樣?她一直以為,已安于自己平靜的湖,不想往時光里添些什么。

重建城南手表廠的消息確切了,十幾年了,郭盛放在外繞了一圈又回來,是重新選擇?這胡思亂想,不該是自己日子里的東西,可柳小顏忍不住。小時候,郭盛放離開榕城總大哭。父母每年把他接出去住一段,走之前他必哭,聽說進了城還是哭。上學(xué)后就寒暑假去,還是哭。只是小男生要面子了,不再無遮無攔地大哭,躲在房里抹眼淚。

怎么鬧也好,郭盛放最終還得進城,他父親說得很清楚,得去見識,學(xué)會明白城市,明白博信。郭盛放稍大些,反感愈發(fā)強烈,很叛逆,氣頭上,郭盛放的父親甚至出過這樣的口:博信是郭盛放的命,他掙不脫。

那時,離開前柳小顏總?cè)ニ退?,避開其他伙伴,跟他待一會兒。他們學(xué)會通信,有時用文字,有時用畫,文字多寫榕城的日子,畫畫總是榕城的樣子。每次回來,郭盛放都會給柳小顏帶東西,但那些東西榕城幾乎都有,老城區(qū)沒有,新城區(qū)也買得到,從未買過有“大城市感覺”的東西,他說那些沒意思。讓他講講大城市,講講在城市的日子,他不講。他認真地告訴柳小顏,進了大城市,腦袋就變得空空的,可又塞滿了東西。說完陷入沉默,柳小顏聽不懂,卻印象極深。

柳小顏發(fā)現(xiàn),她原以為早已消失的記憶還在,只是深沉于湖底,現(xiàn)在被什么呼喚,翻涌起來,湖有了波瀾,有翻涌成浪的前兆。日子從未有過地陌生,明明一切靜好著,明明是如此堅韌,就這樣變了面目。對自己,柳小顏也很陌生,明明習(xí)慣了原先的日子,明明在那份生活里安定著,就這樣地沒了把握,她無措了。

這天戲后,郭盛放在不遠處等柳小顏。他看了整場戲,說:“和以前一樣,你演什么像什么。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角色更有你柳小顏的樣子了?!?/p>

柳小顏記起,多年前,演完《蘇六娘》拿了獎那晚,她久久等待郭盛放的驚喜,他未為遲到解釋半句;她為郭盛放戴上那只用獎金買來的表,他的手那一縮。

“繞來繞去,聽著糊涂?!绷☆佅肫鄡扇碎g那份默契,她害怕了。

這天晚上,柳小顏沒有坐郭盛放的車回去。

一路上卻往事翻涌。

當(dāng)年郭盛放與蘇尋眉結(jié)婚那天,榕城下著綿綿細雨。柳小顏在雨中走了很久,滿臉的雨水,滿臉的淚水。那時,她已和蘇尋卿結(jié)了婚。那場哭泣無聲,卻透心透肺。

踏入家門,蘇尋卿備著生魚粥,往事斷掉,重新踏入自己的日子。一口一口喝著粥,湖一點兒一點兒平靜,柳小顏對蘇尋卿笑:“今晚的粥更好了。”

睡不著,柳小顏出門,踏著月色緩緩走。石獅橋邊,她看見郭盛放。柳小顏步子猶豫間,蘇尋眉出現(xiàn)在橋的另一頭。幾個人沉默著,如同沉睡的夜色。

王哲珠,出版小說《老寨》《琴聲落地》等,獲第十一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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