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胡寶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第二屆絲綢之路青年散文大賽銀獎、全國報紙副刊年度佳作獎、第六屆秦嶺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時光簡: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尋常生活》《此生此地》。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延河》《時代報告》《散文百家》《海燕》《膠東文學》《小品文選刊》等報刊。
早 晨
早晨,三姑站在家門口。牛圈里空蕩蕩的,對面樹上一只蜘蛛跳來跳去結(jié)網(wǎng),三姑瞇著眼睛看。
四歲的妞妞走過來,兩個豎著的髻髻,一晃一晃,發(fā)梢彎下來,跳來蕩去。
蜘蛛勾一條線,線斷了,蜘蛛又勾。
妞妞走過去幾步了,又折回來,扭頭對三姑鄭重地說:
“哎,我給你說,你家的牛瞅我哩。你要把它管嘎?!?/p>
妞妞一雙大大的圓眼睛,像一雙黑寶石,一片純凈。
那天,妞妞手中拿著饃饃,邊揪邊走過來。牛斜過身子,堵在路上,眼睛鼓鼓地、直直地看著她,眼仁像豆腐一樣白。
妞妞的小腦瓜接收到了不友好的信號,有些生氣:這村里,每一棵草、每一株花、每一條狗、每一個人都和和氣氣的,還沒這樣待我的呢。
妞妞深深地瞪了牛一眼,牛長長地瞅了妞妞一眼。妞妞有些委屈,繞過牛后,就把這事兒記心上了。
三姑愣了一下,這是這個碎娃第一次跟自己拉話。
“對。沒罵你吧?”三姑從皺紋中擠出了一絲笑容。
“你問問牛。”妞妞說,“我又沒惹它,它為啥瞅我?!?/p>
說完,就又往前走了,她還有正事,要跟小丫頭洋洋跳方去。
妞妞的步子很輕,很快,就像跳躍一樣。
旁邊的洋槐樹葉,被風吹得嘩嘩響,對她哈哈說笑。
河里的水潺潺而過,還是那么溫柔,她站在橋上,水像鏡子一樣照著她的影子,她扮了個鬼臉。
橋上的白欄桿還在那里,上面留著妞妞畫的兩個道道,摸上去,涼涼的。
向南望去,河邊,幾棵楊樹下,東東家的羊還在吃草。羊抬起頭,咩咩叫了兩聲,妞妞知道它在跟自己搭話,妞妞朝它咩咩了兩聲,吐了吐舌頭。
橋根竹子叢里,一棵竹筍又長高了一小拇指頭高。這是妞妞最先發(fā)現(xiàn)的秘密,她撿了片玉米葉子把嫩筍苫住了,誰都沒發(fā)現(xiàn)?,F(xiàn)在,玉米葉子被頂起來了。
“小筍筍,你乖乖兒長吧!”妞妞悄悄對它說。
河東面那一排房子還在,跟自己昨晚睡覺以前看到的一樣,沒有像夢中那樣,飛了。
路上又多了兩個坑坑,一個像栗子,一個像梨,不知道是昨晚誰磕出來的,只有妞妞的眼睛能發(fā)現(xiàn),只有她的小腳丫才能試出來。
路邊放的一截子桐木,側(cè)面竟然探出了兩片嫩嫩的綠葉葉!妞妞趴過去一看,呀,有四五個枝呢,全在背人處偷偷長呢,藏得真好!誰說樹躺下了,就不能長了?老桐樹睡睡覺,更精神,不是還在長嗎?
一疙瘩螞蟻在渠邊忙碌,走近一瞅,是在一個梨核上爬上爬下。誰心急火燎地,把這梨咬了幾口就扔了,是誰呢?
妞妞咽了一口唾沫,看看發(fā)黃的梨核,想一腳踢到路邊去,又怕傷了螞蟻,又把腳收了回來。
到了艷兒家的硬柴堆跟前,看看四下沒人,她朝柴堆里面瞅,好,自己的棍棍還在。那是和洋洋她們玩耍,扮老師,自己給自己找的一根洋槐教棍呢,幸虧沒被艷兒外婆當柴燒了。
妞妞,有點想念艷兒。艷兒爸爸媽媽到很遠的城市打工,把艷兒在這里只放了半年就又接走了。玩熟了的伙伴就像鴿子一樣飛遠了,妞妞看著東面山梁上歪歪扭扭的山路,艷兒就是從這里走了的!
太陽慢慢爬上了山梁,照亮的先是河西面,現(xiàn)在才到河東面。妞妞覺得,是自己的小腳丫踢著太陽走過來的??熳叩窖笱蠹視r,自己的前腳就踏在暗處,她的臉卻迎上陽光了,她閉上眼睛,讓爺爺婆將她好好暖了一暖,眼窩里有雞蛋黃在晃。
旁邊門前,兩綹白菜地,邊用棗子罩著。小白菜,伸展開葉手,露珠兒在上面滾來滾去,亮晶晶的。一綹地的綠葉上有好多麻點點,那是蟲子吃過的,這蟲子嘴真饞。妞妞想去給這家人說說,但那門上掛著鎖。每一回經(jīng)過,都看見這家門上掛著鎖,沒人了嗎?
到了洋洋家,推開虛掩的門,院里靜悄悄的。進到里屋,沒見洋洋,洋洋奶奶說,“妞妞,洋洋去她姨家了,你后兒來?!?/p>
妞妞出來,心里有些濕漉漉,有好多話兒在心里蹦來蹦去,一顆一顆都像金子一樣閃光,本來要給洋洋說哩。想了一晚上哩,一早上就趕緊過來給洋洋說來,還怕這些話兒跑了呢。
風吹過來,涼絲絲的,陽光在菜葉上閃光,一行鳥兒在頭頂飛過。
桐樹上停著的兩只長尾巴雀兒,一只“嘎”了一聲,頭一擰,飛走了。另一只趕緊振翅追了上去,翅膀上掉下一支長長的花羽毛,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往下落,妞妞接住了。
妞妞的心又暖和起來,心里的話兒也叫風吹光了,想別的了。
“妞妞——”河對面?zhèn)鱽砗艉暗穆曇簦悄棠?,叫她吃飯?/p>
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好長時間才回來一次,奶奶經(jīng)管她。
“哎——”妞妞應了一聲。往回走,隨腳踢起一顆小石子,小石子骨碌骨碌,踢一腳滾幾步,踢一腳滾幾步,像陀螺,妞妞看著,就像自己的影子。
菜地、螞蟻、桐葉、小河、影子、羊……一樣一樣又從妞妞的眼角過去。妞妞又睜大眼睛,就像她頭一次來到這里,就像她頭一次睜開雙眼看到早晨,從橋東往橋西,那是全新的一條路。
在妞妞的眼里,啥都像第一次見到。
過了橋,遠遠看見,牛已經(jīng)拴在了木樁上。瞟見了牛,妞妞決定,不理它!妞妞生它的氣了,妞妞吊著臉,連??炊疾豢矗白?。
織了半面的蜘蛛網(wǎng)斜掛在那里,沾著露水。
北邊過來幾個人,三姑夫的手里拿著一截牛韁繩,是那頭牛的。妞妞轉(zhuǎn)頭一瞧,圈里拴著的不是大牛,卻是一頭黃牛犢。黃牛犢憂郁地望著她,眼珠里一圈一圈藍瑩瑩的,最深處也站著個小女孩。妞妞對它和氣地點了一下頭,眼珠里也點了一下頭。
牛販子將一沓錢給三姑夫,三姑夫?qū)㈠X遞給了三姑。三姑的眼窩里有淚。
兩邊的洋槐樹,往后退去,妞妞的腳步越來越快。妞妞在心里將那頭大牛原諒了,將小牛當朋友記在了心里。
快到家門口了,小狗花花搖著尾巴迎了上來。
“大牛媽媽走了,小牛會不會哭?”
將一碗玉米糝子放在門前的大石頭上,剜了一筷子,遞進口里的時候,妞妞這樣想。
風吹過,樹梢的葉子嘩……嘩……
風一吹,從雀兒身上掉下的那支羽毛孤單地飛了起來,牽走了妞妞的目光,妞妞的心也起起落落……
忽然,腳心一陣癢癢,小花狗在逗她,花花最懂她了。這癢癢真癢啊,比撓胳肢窩還癢呢,她又咯咯咯笑起來,短暫的不快又煙消云散了。一件一件開心的事兒又在心里爭著擠著鬧,她心里樂樂的,大口大口吃起飯來。
在這個平凡的早晨,早起的小女孩妞妞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莊許多新鮮的變化和秘密。這些秘密帶著露珠兒,那些散布在遠方城市角落里打工的這個村莊的男人、女人們,留在這個村莊經(jīng)管娃的老漢、老婆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妞妞的心里充盈著發(fā)現(xiàn)的喜悅。
晌 午
晌午,全村人都到過事的張家吃飯,喝醉了。家里無人,門上著鎖。
大紅公雞跳上了院墻,氣宇軒昂地踱了一圈步。突然,看到墻根立著一根甘蔗粗的木樁。那是修廚房時,山墻根搭畢架遺留的一根。紅公雞,瞅著四下無人,心血來潮,竟然振翅一躍,雙腳抱住木樁,一溜煙退到了地面,然后扯開左膀子,蹬了蹬左腳,彈了兩下,就飛快地攆花母雞去了。
這一幕,被藏在崖頭櫟樹冠中的妞妞悄悄看在眼里。紅公雞竟然有這種絕技,還一直大隱于圈。這么重大的事,妞妞竟然不知道。父親扎那么高的墻,它們想出就出想進就進,在妞妞們面前,竟然裝得都是飛不過去的樣子。
雞們給妞妞留足了面子。妞妞要重新認識家里養(yǎng)的這些雞。
和食的細竹竿倒了,倒在圈中躺著的一截老桐木和臉盆之間橫著。雞娃跳上竹竿小小心心晃晃蕩蕩從大頭走到小頭,又得意地從小頭往大頭走,不慎打了個趔趄,翻了下來,掉在小水潭里,滾了個蛋兒,又站起來,一身花。
鵝從豬圈中跳上圈門,撲地,落下來。然后,一步一搖,走到院門下。門檻沒有安,鵝就從門下鉆出去了。母雞帶著七八只雞娃,追隨著鵝,也出去了。公雞則在院子里溜達了一圈,飛上豬圈的豁口,再飛上崖下的二臺。院子里頓時變得空空蕩蕩而且安靜下來。
妞妞打了個盹。夢影中,有個熟悉的身形在眼角晃動。是一只小雞娃,剛從家里溜出去的,已經(jīng)爬到崖上,沒到櫟樹跟前來,卻順著小路拐到北面一排人家崖背上的樹林子里去了。
它們干啥去了?妞妞從櫟樹上跳下來,悄悄繞到樹林上面的那片地里,再慢慢爬到塄坎邊。這片樹林,有柿樹、柏樹、棗樹、洋槐、竹子、楊樹、土槐、椿樹,長得茂盛,將這里圍得密密匝匝。中間有一道空地,長著些狗尾巴草、蒿草、莎草。兩棵柏樹中間是一從茂密的竹子,妞妞潛伏到了竹子叢中,往下瞅,哇,來了這么多!
一根倒伏的洋槐樹,搭在塄坎上,拱成了一座高高的橋。橋頂端的樹枝上掛著一個大竹圈圈,懸在空中兩米高處。五米開外,嚴家的黑狼狗、何家的灰哈巴狗、陳家的白板凳狗、吳家的花狗等擠在一塊?;ü罚瑳]有謙讓,直奔過來,在跳躍的一剎那,尾巴磕在了竹圈上,竹圈圈晃了幾晃。白板凳狗,也跟著跑,到跟前,卻剎住步,猶豫了,返回去了。這時,黑狼狗低沉地叫了一聲,幾只狗馬上給它閃開。它挖脫就跑,到竹圈圈前,一躍而起,從竹圈圈中穿過,像黑色的閃電。動物們都驚喜起來,將爪子和翅膀在樹上拍得嘩嘩響。
兩只翹著大尾巴的松鼠,尾巴上拴著一根紅頭繩,跳到兩個大土疙瘩上蹦緊了。一群雞、鴨、鵝你擠妞妞,妞妞搡你,躍躍欲試。妞妞一看,各家各戶都有代表哩。站在洋槐樹上的大紅公雞,“喔——”地叫了一聲,這群雞鴨鵝爭先恐后向前跑去。站在前排的英子家的瘦母雞非常靈敏,就在大紅公雞發(fā)令前的一瞬,它已嗖地沖了出去。這只母雞,下蛋不行,鹐仗勇猛,常把隔壁鄰家的公雞鹐得毛發(fā)飛揚,是罵街無人敢惹的角色。村里幾個主婦給英子媽建議:把這不生蛋不罩窩的貨不賣了去留下做啥呀。英子媽說,等下長肥些劃著賣了一賣。這雞善于保養(yǎng)身材,老不見肥。看著這只雞跑出去,其余的,都往前攆,鉤鉤絆絆。妞妞家的那只鵝,也矯健地往前跑,妞妞從來沒見這家伙這么快當過。在家里,它總是個慢性子。跑了十幾米,紅線在望,瘦母雞埋頭沖刺,艾子家的鴨子和幾只雞緊隨其后,到了紅線跟前,它們一頭從紅線底下鉆過去了,紅線太高它們夠不著。這時,鵝跑了過來,頭仰得高高的,胸脯將線帶走了。兩只松鼠跳到了鵝的背上,鵝贏了!樹林里又一陣噪鬧慶賀。瘦母雞和幾只雞鴨不服氣,攆著松鼠鹐,松鼠哪有那么好捻弄的,嗖地躥到樹上去了。瘦母雞領(lǐng)著雞鴨圍著樹罵。
小牛犢和山羊抵仗。小牛犢是嚴家的,山羊是陳家的。牛犢猛沖上去,山羊左面一躲,撲空了。牛犢有些惱怒,掉過頭,又沖過來,山羊往右邊一閃,牛犢又撲空了。它愈發(fā)焦躁,匆匆轉(zhuǎn)身,氣咻咻地一下又一下攻擊。山羊還是不急不躁隨著它的節(jié)奏閃避。旁邊的動物們看得緊緊張張,叫好的叫好,拍掌的拍掌。牛犢的眼愈發(fā)的紅,它一頭擁到山羊的脖子底下,將羊往崖邊掀,大公雞趕緊打鳴,做裁判的騾駒將兩個居中分開。騾駒剛回身,牛犢又向山羊沖,山羊發(fā)怒了,一頭頂在了牛脖子上,牛犢收不住腳步,直沖過去,絆倒在崖根。騾駒頂著個花環(huán)過來,兩只松鼠姍姍過來,將花環(huán)從騾駒頭上卸下,套在了山羊角上,山羊贏了。
接下來,貓和兔子比上樹,松鼠和老鼠比打洞,螞蟻走正步,斑鳩和麻雀跳了舞,青蛙和雞娃比叫鳴……最后,這些動物,能飛的站在樹上,能跑的站在地上,會打洞的站在洞口,全部肅立。大紅公雞飛到柿子樹伸向空白場地的那根枝上,扯開嗓子開始訓話。公雞的叫鳴,妞妞聽了好多年,略能揣摩來一點意思。它說:
“世道變了。這個山溝溝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模樣。但是,不管世道怎么變,咱們都要尋自己的活路。要向祖先學習,長翅膀的要把翅膀練硬,能飛得又高又遠;長腿的要把腿練得又強又壯,能跑得又遠又快;會打洞的要把爪子磨得又銳又利,能把洞打得深深的。鳥要活出鳥樣,畜要活出畜樣,蟲要活出蟲樣,總之,要有個樣子!萬不敢學村里那種懶倯人,游手好閑。但是,還要保持低調(diào),你知道,世界上最愛害紅眼病的不是我們雞,而是人?!?/p>
遠處傳來了喧嘩聲,吃酒席的人們,正往家里趕。
“散了吧!”
一聲之后,天上的飛,地上的走,洞邊的散。一會兒,樹林里變得空空蕩蕩,安安靜靜。妞妞沿著小路回家,人們歪歪斜斜相互攙扶著尋找家門。進了屋,雞在圈里,鵝在圈里,斑鳩在樹上,一切照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半 夜
妞妞在高粱地打了個盹,睜開眼。
天空倒垂下一股炊煙,一只猴子自山頂一躍而起,揪住了煙頭,蜷身翻卷而上,炊煙“簌簌簌”縮短、膨脹,最后團成了個球,直上天空而去。
妞妞站起身來,伸出了手臂,是想抓住,還是想招手?
恍惚間,天空一片碧藍,只剩下一片棉花絲似的白云,月亮高懸于山梁之上,碩大無比。
高粱,帶著自己的影子,密密匝匝站在地里,還有妞妞。
這是這個村子幾十年發(fā)生的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一只猴子拽著炊煙飄到天上去了!妞妞激動地想在山坡上大喊,把全村人叫起來。
回到庵子,妞妞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
妞妞跑到村里,敲開一家一家的門,說:“猴子,一只猴子拽著炊煙飄到天上去了,你看到了么?”
披著衣服的男人、女人,全是神秘地一笑,不言語。
一扇扇的門關(guān)上了,妞妞又回到了野地。
月亮的大臉盤子,落在山梁粗獷的線條上,月亮肯定是看見了。
“月亮,你看見了么?”妞妞大喊。
月亮,黃著臉,神秘地微笑,不言傳。
月亮,你也不肯做證么?妞妞躲到庵子里,透過麥草的縫隙,偷偷看月亮。一絲兒云,慢慢游過去,又蕩回來。月亮仍然裝樣子。
妞妞溜下庵子,隱到高粱地里,像一棵高粱一樣站著。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臉像一面鼓。妞妞終于忍不住了,妞妞從地里撿起一塊像骨頭一樣的石頭,像射箭的人一樣,拉開倒弓步,身子后仰,然后使出渾身的力氣,將石子扔出。石子飛了起來,像一枚利箭向月亮疾馳而去,在碧藍的天宇飛、飛、飛,最后直接扎入了月亮當中,不見了蹤影。
沒有聲音。沒有漣漪。
月亮是一面破鼓,不響。月亮是個虛空,月亮的背面還是虛空。
妞妞俯下頭,讓妞妞拉長的眼神重新彈回。
眼前的一根高粱,強大的龍須根從地面騰躍而起,收束到主干。一行螞蟻,順著最粗的須根列隊前進,爬過須根拱橋一般的頂,然后集中到稈根。它們散開隊形,將主干圍了一圈,然后像比賽一樣向上爬去,像給高粱稈套了一個黑色的環(huán)。
螞蟻,你今晚上也不睡覺了么?
環(huán)慢慢向上升去,眼看就升到高粱頭了。這株高粱慢慢也長起來,伸出了高粱地的海平面,像一只鶴立在雞群里,接著像一竿飽滿的竹子一樣,向空中長、長,越長越高,拉遠了妞妞的目光。寂靜的山谷就起了一根竹竿一樣的高粱,一丈、兩丈、三丈……黑色的環(huán)兒旋轉(zhuǎn)著向上疾追而去……
所有的高粱都仰著頭看,驚呆了。
這時,就在這時,架著月亮的山梁上,從月亮的陰影里,突然發(fā)出藍色的聲響。一個小黑點,跳躍而出,畫出了一道悠揚的弧線。黑點像滴在宣紙上的立體墨點,濡染成一溜飛轉(zhuǎn)的小黑團,黑團越來越大,待到半空中,黑影變亮,方顯現(xiàn)出一只兔子的形狀。兔子,像綿羊一樣大,通體像圓潤的玉瓷,耳朵長豎像兩只長長的翅膀,眼睛像紅色的湖泊飛旋著光芒,向下?lián)鋪怼?/p>
所有的高粱和妞妞都倒吸一口涼氣,心緊緊收縮在一起。
這時,那稈高粱急速迎上去,在高高的離月亮不遠的空中,螞蟻環(huán)滑出粱頭,像黑玉鐲在高粱頂旋轉(zhuǎn),越旋越大,像一個巨大的鐵環(huán)。
玉兔,長開耳翅,伸開四腳,滑行而下,正好從黑玉鐲中穿越而過,似流星一般飛向遠方。
黑玉鐲,倏地從高粱頂滾下,高粱急速地縮短,螞蟻環(huán)急促地搶著下旋,生怕被遺留在空中。
一陣風過,高粱地重又恢復了安謐。月亮,在身外的山梁之上只剩下了半邊臉。
妞妞對著高粱地也神秘地一笑,沒有言語。
在這個山村的那過去的成百上千個夜晚,不知秘密地發(fā)生多少神奇的事情呢。
后 夜
后夜,妞妞走上崖頭。白霧當中,圍繞一方麥田的小徑勾勒出三十年前的老村莊的輪廓。爸爺后院的椿樹們像在地下潛伏一樣,唰唰長出來,長成三十年前的模樣,妞妞都以為那根都掏盡了呢。一個院落就站在妞妞的面前,妞妞站在三十年前的時光里。妞妞的左胳膊開始疼痛,那就是在后面的路上摔的。
一圍土墻,朝東的是大門,閉著。朝西的,往椿樹林開的,是后門,關(guān)著。爸爺就在這院子住著。他是妞妞爺爺?shù)氖迨澹擎ゆぢ犝f過的胡家最老的老人,是妞妞們所知道的胡家最老的祖先。他活到八十多歲,無兒無女無伴,一個人居住在這院屋子里。
妞妞再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往院子里看。院子里,依然雜七雜八堆著羊吃過的洋槐樹梢子,一摞一摞的。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腳步踏出小路,繞著摞子。羊在一個堆子后面,露出頭,拽著一根樹梢子,啃上面的綠芽芽,鐵鏈子一動一響。院子里的兩間老土屋,應該是廚房和臥室連著,朝南的門開了半扇子,里面黑乎乎的。妞妞細看,看出是個案板,稀稀拉拉放著幾個碗碟。案板旁邊是灶火。灶火那邊應該是炕了,妞妞看不見。
霧,化成一絲一絲的,聚成一股,在樹林子,在院子里,繞來繞去。濃的,在月光下,泛著白光。恬淡的,猶猶豫豫,似乎要不見了。月亮悄悄露出臉,慢慢長大,白晃晃的,走到了晚上的晌午時分。
屋子里有了響動,妞妞閃到院墻的側(cè)面。一陣,爸爺扛一個鋤頭,牽著那只羊,出來,輕輕地把門闔上,將門鑰吊搭在門環(huán)上,然后朝南走去。他從不鎖門。爸爺披著棉襖,妞妞只看見他高大而又瘦削的背影,這影子彎折,像一把弓箭。妞妞沒有看清他的面容,或許是妞妞忘記了。忘記了一個人的面容,即就是再見也看不清他。
爸爺朝南走了一段路,順著崖上刻出的窄窄的小路,往溝里走。羊,跟著他,小心翼翼,身子貼著崖壁,怕掉下去。妞妞在后面遠遠跟著。爸爺和羊,從小路下去,走上圍堰。溝里,空空蕩蕩,和往常一樣寂靜。爸爺扛著鋤頭,牽著白羊,往前緩緩移動。圍堰側(cè)面,一個人影,扛著一個頭的影子,帶著一個四只蹄子的影子,也在走。有時平坦,有時彎曲。走到東面梁根,羊一步躍過小河,順著坡上的小路飛奔而去。爸爺不緊不慢,上了小路到一片地里,這片地是他的地。一年四季,只要日頭出來,他就要到這地里來挖。地南北吊,中間塄坎根有兩個土堆,土堆上長著兩棵核桃樹。地邊的塄坎上隨意地長著些小洋槐、酸棗樹、雜草。地南頭,挨著一片樹林,大樹已經(jīng)伐了,剩下一窩一窩的次生矮個子樹枝。
爸爺一鋤頭一鋤頭挖著。那么多年,人們遠遠地看見他,一個黑影子,在這片地里挖、挖、挖,一年四季挖,長年累月挖,仿佛地里有黃金、有寶似的,好像他有使不完的勁。
這天夜里,爸爺仍然在挖。他把鋤頭掄得高高的,在月光下一閃,挖向地里,無聲無息。羊兒在地頭的樹林里埋頭吃草,嘴不停地動,沒有聲音。妞妞遠遠地看見,地里新挖的土疙瘩,印著尺子般的頭印,像一個個長長的印章,亮晃晃地擺在地里。新土與舊土,就這樣分別出來。爸爺挖誰的地呢?現(xiàn)在,這塊地分給文家人種了。妞妞去過一回,發(fā)現(xiàn),地是平出來的梯田,土壤單薄,料礓石特別多。這薄薄的地,這料礓石,他像挖寶一樣,挖了一年又一年。爸爺一年一年,將料礓石挖出來,堆在了地頭。地和樹林之間,原先是一片荒草坡,爸爺將荒草挖了,他一年一年耕種,將生土種成了熟地,這地就長了許多。為什么把這樣的地分給爸爺,妞妞不知道。今夜,爸爺像往常一樣,將力氣從身體里使喚出來,將鋤刃挖進土和料礓石里,將汗水灑在土里。他挖著三十年前的地,將汗水像往常一樣流下,滴落在地里,無聲無息。這土地,是他的地,又不是他的地。他勞作在三十年前,又不在三十年前。今夜,是他在勞動,又不是他在勞動??吹剿氖擎ゆ?,又不是妞妞。
幾個時辰過去,月亮向西。肚子圓圓的羊出現(xiàn)在地頭小路,爸爺頭上挑著一捆洋槐樹梢子,跟在后面。下了地,跨過河,走過圍堰,攀上崖來。他們走了一路,影子也走了一路。爸爺輕輕地將門鑰吊取下,推開門,羊兒敏捷地一跳,進去了。爸爺將洋槐梢子一扔,悄悄將門關(guān)上了。
妞妞有一種欲望,想?yún)群?,喉嚨又喊不出。這夜晚,沒有聲音。爸爺勞動,沒有聲音,羊吃草沒有聲音,妞妞走路沒有聲音。這是沒有聲音的世界。爸爺對妞妞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說過話,這村莊就沒有話。只有說過的話,三十年后,才能被聽見?;蛟S是妞妞太小,爸爺跟妞妞沒有啥話說。他跟妞妞隔著100多年的歲月,他覺得說的話,妞妞聽不懂。他沒有給妞妞這個小不點的晚輩留一句話,捎給長大的能懂的那個妞妞,讓妞妞聽懂記住。他沒有。還有那只羊,在妞妞眼里,它只吃草,沒有朝妞妞叫過一聲。今夜,所有看過的,都能再現(xiàn),所有聽過的,也能再聽,但是沒有聲音,悄無聲息。
妞妞想問問爸爺,他父母的事情,他自己的事情,他兄弟姐妹的事情,妞妞們的祖先的事情。這些,妞妞都想知道,但不得而知。妞妞只能問到他,他是妞妞見過的最長的長輩。但妞妞的聲音傳不過去,他的門閉著,他聽不見妞妞的話。
霧越來越淡,幾乎不見。椿樹們像融化的冰棍,慢慢變矮,最后長回了地里。這一院屋子,也越來越淡,越來越像個影子,最后飄散,成為一片麥田。
妞妞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午睡做夢,夜眠做夢,玩累了打個盹就能做個夢,一個夢接一個夢。她夢見晌午,夢見動物們的運動會。她夢見高梁地,夢見猴子拽著月亮上了天。她在夢里追尋老去的人,尋找自己這個小娃娃的祖先。夢在她心里全是真的,就像她走過村莊留下的一個個小腳印,別人看不見,她卻看得清清楚楚,因為那一個個小腳印,都在發(fā)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