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石紅許,江西鄱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饒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散文集《河紅萬里》《風(fēng)語西河》《山河新雨》等。曾獲劉勰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xué)獎、首屆中國紅高粱文化散文獎等。
1
“客來底事逢迎晚。竹里鳴禽尋未見?!倍匣仨懶翖壖驳脑娫~《玉樓春·隱湖戲作》,我從上分線瓢泉附近拐進(jìn)一條硬化小道,路人指向正是去隱湖源村。
時值梅雨季節(jié),此去是探訪辛棄疾行吟過的地方,小心地行進(jìn)在這條僅能過一輛小車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兩邊是綠油油的稻田,心情有點(diǎn)忐忑,轉(zhuǎn)過幾個彎道,突然前面來了一輛小三輪,怎么辦?狹路相逢,不可以“勇者勝”,我急忙剎車停住,下車察看,讓老鄉(xiāng)把三輪車盡量靠邊一點(diǎn),目測留出的寬度,似乎提升了一點(diǎn)信心。我鼓起勇氣,在同伴的指揮下,總算與三輪車緩緩擦肩而過,彼時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路過隱湖社(俗稱土地廟),應(yīng)該快到隱湖源村,想想干脆一鼓作氣朝前開。最后一個陡坡急拐彎,遺憾我沒能順利上坡,車子停在斜坡上,還好沒熄火。怎么辦?掛一擋,我試圖踩油門轟上去,然而,哪怕車子全身在強(qiáng)烈抖動,還是沒有成功。想起一些交通事故,繼而害怕起來,不得不放棄“上坡起步”。迅速拉手剎、熄火,駐車,和同伴一起搬來石塊塞在輪胎下面防滑,然后撤離現(xiàn)場,等待救援。再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路況并不好,潮濕的路面布滿青苔,散落有碎石。傍晚時分,幸虧這山旮旯沒什么車來車往,不至于發(fā)生交通堵塞。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jìn)隱湖源村,這里四面環(huán)山,民房依次擇山邊而建,錯落有致,散發(fā)著一派田園牧歌的氣息。見來了陌生人,一些村民紛紛招呼我們喝茶,讓我很快忘記了糟糕車技帶來的懊惱和不快。隱湖源有二十多戶人家,多為雜姓,有黃、蔣、李等姓氏,都和諧相處,享受著山中歲月的靜謐和愜意。他們圍著我和同伴聊天,一個個說自家是早年逃避戰(zhàn)亂,從外地搬到隱湖源的,還有幾家說他們家就是從山下辛棄疾筆下的瓢泉搬遷到這里的,有五六代了。
當(dāng)聞聽我的車子陷在陡坡上時,大家各抒己見都在想辦法,說住在村里的人沒有會開車的,有人提議眾人一起推上來,有人提議要么喊山下西洋村一個開貨車的老司機(jī)過來,隱湖源離上分線有兩千米的路。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恰好有一電動車進(jìn)村,從車后坐上下來一個女子,初看我還以為是一名小學(xué)高年級學(xué)生,但她一開口我就知道自己看走眼了,那種成熟、干練,明顯是成年人。她詢問情況后,非常果斷地說,那叫村里的胡書記過來,書記人緣好,車子也開得好,說完就撥通了電話,電話里頭傳出了愉快答應(yīng)的聲音。望著這名纖小的女子,驀然間她的形象也在我眼前高大起來,像路旁挺立的桂花樹散發(fā)著芳香,笑容就像山沿邊無名小花一樣純凈、燦爛。
不一會,西洋村胡書記駕車趕到了隱湖源村頭,問了一下緣由,從我手上拿過車鑰匙,坐進(jìn)駕駛室,輕描淡寫地就把我的車子開上了坡,車尾吐出的一溜煙繚繞在夕陽的余暉里,一縷晚霞升起來,映照在大家開心的笑容里。
這次尋訪辛棄疾詩詞里描寫過的隱湖源,還不經(jīng)意上演了一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在享受自然、人文熏陶的同時,更感受到久違的鄉(xiāng)村人家的純樸、友好,心靈受到洗禮。
2
云際,云居之地。
云際村,贛閩邊界的一個自然村,青山綠水環(huán)抱,在鉛山紫溪,四十多戶人家,沿著山垅往上,云際深處有一九龍寺。
從上分線拐進(jìn)來,一路向上,山道彎曲陡峭,進(jìn)村口有白水涼亭、烏龜石、云際社等自然、人文景觀。有趣的是,白水涼亭三面開了門,坐落溪畔,溪流在這里自然落差形成了一處瀑布,飛流直下,十分壯觀,正值雨水豐沛季節(jié),瀑布更加氣勢恢宏。云際人生活、勞作于此,早已司空見慣了如此美好的風(fēng)光。
云際人大都姓吳,屬延陵堂,清康乾年間從鉛山本地篁碧遷徙此地,老地名為十六都,繁衍生息二三百年,煙火氣息撲面而來。
云際,云居之地。
這里是云的故鄉(xiāng)。山巒間、山崗上、山麓,云無處不在,飄在天上,掛在樹梢,浮在樹叢里。同行者云祥先生指著天邊滾滾云涌,幾次都大聲說,看,多像一條龍,那是龍頭、那是龍尾,眾人附和,云龍迎客,皆大歡喜。我私下認(rèn)為,那是一種心理暗示,祥云如龍,云祥先生像是在為九龍寺的得名善意地做鋪墊。
據(jù)女住持介紹,九龍寺始建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九龍寺最初名云居庵,宋時易名云際庵,最后一次毀于兵燹,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重建,現(xiàn)有大雄寶殿、觀音閣、天王殿,以及廚房、寮房、齋堂,還有閉關(guān)房等。該寺位于紫溪村云際自然村,村前“有水磜傾斜瀑布,仰望似水霧漂渺。九龍爭相如撞鐘,云際庵在其中”。這里非常清雅幽靜,曾是文人薈萃的好地方。贛閩古道從山下經(jīng)過,朱熹、呂祖謙、陸九淵、辛棄疾、陸游、徐霞客、文天祥、馬可·波羅等都曾到過這里。
紫溪有幸,云際有幸。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辛棄疾、陳亮邀請武夷山南的朱熹過來商討統(tǒng)一中原大計,一直不見朱熹,辛、陳兩人在這里飲酒、吟詩,逗留、徘徊多日。1932年9月,方志敏在紫溪召開了團(tuán)以上干部會議,部署第二次入閩作戰(zhàn)計劃。紫溪嶺阻擊戰(zhàn),在山下五里峰重創(chuàng)國民黨部隊,戰(zhàn)績輝煌。云際,想必見證過當(dāng)年紅軍的颯爽英姿,傾聽過當(dāng)年的隆隆炮聲,“報道敵軍宵遁”。
云際,云居之地。我更喜歡云居庵這個名字。
走在鄉(xiāng)野,總有一抹暖色讓人感動。山下村民聽說我們要翻看他們吳氏宗譜,從中查閱“九龍寺”來歷,熱情答應(yīng)了。一邊安排篩茶給我們吃,一邊從家里閣樓上小心搬出珍藏的厚厚幾大本譜牒,擺放在我們面前。
保管宗譜的那家女主人看著新修的譜牒,不無惋惜地說,前些年祠堂建造時,由于施工人員粗心,一套完整的老宗譜被壓在廢墟中,是她從泥土里搶了兩本出來,可惜沒有封面、封底,已經(jīng)破爛不堪,但是仍然看得出當(dāng)年修譜的嚴(yán)謹(jǐn)、認(rèn)真,都是雕版印刷的,用的也是上佳老紙。鉛山是連四紙的故鄉(xiāng),好紙出自山野中。離開時,我都忘記了問保管宗譜主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吳,是村小組組長,暗暗羨慕他管轄的這片云居之地。
在云際村行走,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里了,喜歡這里的森森喬木、蓁蓁翠竹,云卷云舒,還有溪水、屋舍,以及這里的人,更喜歡村前瀑布口那尊烏龜石顧盼的姿勢,水幕中飛濺著守望游子歸來的那份溫暖情味。
3
那一份溫暖的情味,在鄉(xiāng)野,在朝堂。
初次聽說朝堂這個地名,我腦海里想當(dāng)然浮出一段戲曲唱詞“一生謹(jǐn)慎立朝堂……”到了岑陽才知這個朝堂原本是因一口“潮塘”演化而來的。當(dāng)?shù)厝丝诳谙鄠髟缒甏謇镉幸豢诔靥?,早晚都要漲一次潮,后來不遠(yuǎn)處的一個湖泊潰壩了,湖水外泄不再儲水,潮塘也隨之沒有了潮漲潮落的怪異。多年后湖泊被改造成良田,潮塘漸漸枯涸,村人便在其上建了一座廳堂,由此得名“朝堂”。外來的人聽見這個名字,每每會展開一個無限想象的空間。
朝堂,像一枚碩大而清純的荷葉盛開在鋪前河邊。朝堂,憑借這個名字,就足以請進(jìn)我的個人地名志里,我對朝堂充滿著好感和好奇。朝堂,蘊(yùn)含著一種氣勢,詞典釋義為:漢代正朝左右官議政之處。亦泛指朝廷。
這個朝堂是個古村落,有古橋、古戲臺、古樟樹、老雕花樓,我都一一拜訪,樂在其中,在與古老物件的碰撞中享受著歲月滄桑、歷史積淀帶來的別樣體驗。古戲臺上似乎還在演繹古老的興衰聚散故事,耳畔仿佛傳來絲竹伴隨“咿咿呀呀”的弋陽腔,心為之一振。在朝堂,銅鈸開路,來一聲高亢、悠長的弋陽腔,那才叫過癮。明代中期沒有設(shè)立橫峰縣之前,岑陽、鋪前、朝堂、青板、霞陽等都屬弋陽縣管轄,茶余飯后,勞作之余,這一帶人大都喜歡哼唱幾句弋陽腔,吊幾句嗓子,生活便剖開了大路有了奔頭。
好日子是在大地上抒寫出來的,朝堂山地多,適合種植果木。當(dāng)?shù)厝朔N植馬家柚3500畝。當(dāng)下,“柚”元素已妥妥地融入朝堂的煙火氣息里,“柚”諧音“有”,寓意吉祥、美好。夏至?xí)r節(jié)走進(jìn)朝堂,枝頭上的柚子已有大蘋果那么大了,搖著青綠的腦袋,像是在與我打招呼。走在朝堂的田間地頭、山間溪畔,攜帶著季節(jié)的溫情和熱情,“柚”文化標(biāo)簽不經(jīng)意就會映+XZ8LuXSf5T856NfOd8apkP6xtfRpvZ0Q1fzluR8Sk0=入眼簾。說起“柚”文化,朝堂村人如數(shù)家珍,“柚一村”“柚相聚”“柚來了”“柚進(jìn)了”,聽得我對朝堂刮目相看。“柚進(jìn)了”聽起來是百尺竿頭又進(jìn)一步,村門球隊便借用了這寓意?!拌謥砹恕?,本是對朝堂有一支專注于公益事業(yè)的“柚”來了志愿者服務(wù)隊的形象描述,細(xì)細(xì)品味,他們“柚來了”,帶著鳥語花香、帶著人間真情,傳遞著社會正能量,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生活帶來了快樂、甜蜜與希望。
“柚來了”成為朝堂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行走在這方山水間。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天,幸福的光亮?xí)淄踪N貼地灑照在朝堂村七十歲以上老人身上,當(dāng)日“柚來了”志愿者們在村“黨群之家”食堂內(nèi)外忙碌著,一起忙前忙后的還有朝堂村黨支部、“五老理事會”“孝老互助會”的人,都是在給村里當(dāng)月過生日的老人辦一次集體生日宴會,這在朝堂村已是家喻戶曉的事,這也讓朝堂的老人覺得臉上特別有光彩。
在朝堂村宣傳欄前,有一塊牌子特別醒目“朝堂村70歲以上老人生日名單”,上面赫然排列著全村300多名七十歲以上老人的名單,各自分布在一到十二月表格里。一位姓張的老人走上前指著七月那一欄,臉上綻放著笑容告訴我,他是七月份的生日,他說孩子們也會給他過生日送禮物,但是他更喜歡這種集體過生日的氛圍,三四十個人圍在一起,吃熱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戴壽星帽、唱生日歌、吹蠟燭、吃大大的蛋糕,還收到貼心的問候和禮物,那種感覺都不知怎么形容,邊上一位人稱劉叔的老人大嗓門補(bǔ)充道:“心向陽生,暖暖的,太美了、太開心了。”
看著二位老人略顯佝僂而不無自信的背影,一前一后邁著心滿意足的步子緩緩離去,我感到做一名朝堂的老人真幸福。這里不但山環(huán)水抱、“柚”香四季,還有別開生面的集體生日,發(fā)自內(nèi)心替他們鼓掌叫好。正是朝堂村為老人架起溫暖的橋梁,老人們深深地感受到是一種關(guān)懷和尊重,一如山野的風(fēng)掠過太陽的光彩輕撫臉頰。
走過朝堂,我油然想起范文正公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jìn)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靜如處子的朝堂,矗立在橫峰鄉(xiāng)村綿延逶迤的磨盤山下,這兒只是岑陽人世代為之耕作的土地,凡俗是這片土地的底色。使等閑的村落更加美好,平凡的日子變得不平常,這樣的朝堂便在山水中的此處。抬頭環(huán)視,一團(tuán)團(tuán)白云,在山野上行空游走,尋找朝堂般夢想。
4
一線月牙兒掛在天邊,釣起了我童年的夢想、童年的記憶,游弋在這個似乎熟悉而又陌生的大福羅山下小山村。
從村頭到村尾,從村尾到村頭,夏夜的氣息搖曳在屋弄間,三三兩兩,老老少少坐在一起納涼,聊家長里短、稻田收成。蟲兒肆無忌憚地吟唱著田園牧歌,遼遠(yuǎn)星空下,像外婆、像奶奶的老人搖著蒲扇一遍遍地述說遙遠(yuǎn)的或榮或辱往事,笑談中不小心就把關(guān)不住風(fēng)的牙齒的秘密都透漏出來了,星星眨眨眼會心地笑了,每個平凡的人生在濃郁的夜色下自動解密。
村莊有個飄散著裊裊茶香的名字茶坪,一座座小樓、庭院構(gòu)成了一個個平常人家,石榴在枝頭為歌唱的知了打著節(jié)拍,彼此配合默契。放著浦城的夢筆大酒店不住,我執(zhí)意選擇了茶坪。我把兩個晚上都交給了茶坪,躺在山村的懷抱里,枕著門前的黨溪水,想著能美美地入睡,卻興奮得睡不著,披衣走出屋外,接受夜色的洗禮。夜已深,亭臺長廊、樓閣民居像被點(diǎn)化一般,喧囂不再,回歸靜謐,唯有路燈在堅守崗位,聆聽村中傳來的此起彼伏的鼾聲。
這里有古楓林、銀礦洞、丹桂花茶,有茶坪古道、新石器時代遺址。尤其還有一汪桃花潭。
桃花潭在管厝黨溪大峽谷,游玩的人也是一條生動的溪流。是黨溪水誘惑我毫不猶豫融入這條溪流,融入詩人的溪流。茶坪那么美,就是拿來消受的。夏日的午后,我毫不猶豫把自己扔進(jìn)了黨溪桃花潭,找回久違的天真爛漫,與水無縫擁抱,忘卻一切煩惱。那天沒帶泳衣,上岸換下濕短褲后,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掛空擋折返民宿,偷偷重溫兒時一次次上演的窘態(tài),一邊警惕地壞壞地看著身旁的詩友。
不知誰說的,黨溪再美,你不來,都是浪費(fèi)。循著一場詩會,我來了,就是徹頭徹尾的消費(fèi)。以文會友,以茶佐詩,以詩煮酒,夢筆生花。想必南朝浦城縣令江淹的筆蘸過黨溪的水才生出華彩篇章,想必真的到過黨溪才哲思泉涌。
茶坪坐落在發(fā)源于大福羅山的黨溪邊,完好保存著一排排老木屋,折射出村莊的古老。一棟棟暗紅色木屋泛出歲月的包漿,在無聲地訴說著茶坪昔日的人和事。從歲月深處走來的蜂蜜體驗館以及石頭彩繪、剪紙藝術(shù),令我沉醉其中,沉醉在茶坪的夜色朦朧。
茶坪,種茶的坪地。倘使茶坪無茶,那是說不過去。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茶坪,總有一座茶室開放著,夜色中,那里亮著茶色一樣溫暖柔和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