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現(xiàn)代人一樣,古人也喜歡玩,由此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產(chǎn)生出很多雅事,登高算其中一個。登高引申成更多的形式,比如登山、登樓、登臺。這些活動所指,是向高處去,享受別樣風(fēng)光,感受別樣情趣,相較于平地,生出別樣感慨。這便是登高的意義所在。
歷代文人雅士更是酷愛此項活動,登上高處,極目遠眺,飲酒長嘯,詩人們也爭先恐后,吟詩作對,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故此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類型——登高詩。這類詩歌借助登高活動,表達詩人情感和思考,比如我們小時候?qū)W過的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崔顥的《登黃鶴樓》、杜甫的《登高》等,不勝枚舉。這類詩的特點是通過登高行為,引發(fā)詩人對生命意義、時間流逝和社會變遷的感懷。它們包含的思想內(nèi)容很豐富:對歷史的批判,對政治的判斷,對個人命運的思考,對未來的展望,對過去的追憶,等等,讓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引發(fā)共鳴,進而影響我們當(dāng)下的心理活動,甚至可能指導(dǎo)我們當(dāng)下的行為方向。
眾多詩人紛紛登高賦詩,李白當(dāng)然也不會落后,他本人就多次登高留下不同詩篇,其中《登金陵鳳凰臺》更是杰出。鳳凰臺的由來頗具傳奇色彩。作為六朝古都,金陵歷史文化深厚,盛產(chǎn)各種傳說,金陵鳳凰臺的傳說便是其中之一。南朝劉宋時期,南京城的西南山上,有幾只美麗的大鳥在這里飛翔盤桓,大鳥們毛色鮮艷,聲音動聽,凡鳥們?nèi)浩鸶S,這一奇特現(xiàn)象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并四處傳說。一位王族人士得知,便將這里改名為“鳳凰里”,筑起一個高臺名為“鳳凰臺”。
風(fēng)云變幻,斗轉(zhuǎn)星移,鳳凰臺成了六朝勝地,引得歷代文人墨客到此打卡吟誦。李白自然也不例外。在一生自由不羈報國無門后,李白晚年來到金陵。某一天登上鳳凰臺,他環(huán)顧四周,由鳳凰臺本身的傳說開始,感懷古今,感嘆時間無情,世事難料,想到置身于的政治環(huán)境,他懷古抒情,留下千古名篇《登金陵鳳凰臺》。
登高詩一般是借古懷今,借景抒情,《登金陵鳳凰臺》也是如此。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這兩句的意思很直白,李白連續(xù)用三個“鳳”字,回應(yīng)了六朝時候此處有鳳來兮的傳說。想當(dāng)年,鳳凰游到此處,引得百鳥朝鳳;鳳凰起舞蹁躚,萬丈光芒集聚一身;凡鳥們向往朝拜,鳳凰一時風(fēng)光無兩。如今鳳凰早已不見蹤跡,凡鳥也無處可尋,盛極一時的六朝勝跡鳳凰臺門可羅雀。李白登高一游,不見鳳凰,只見空臺,以及臺下自顧流淌的江水,一種虛空的感覺涌上心頭。時光變遷,沒有誰能夠改變?nèi)巳强?、高臺空蕩的現(xiàn)狀,只有江山才是永恒的存在。接著李白極目遠望,思緒飄飛,看到“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原來時光帶走的不只是鳳凰,還有更多的榮辱興衰、風(fēng)起云涌。金陵城內(nèi),當(dāng)時三國中的吳國建都金陵時所修筑的宮殿外面,曾經(jīng)生機盎然的花草,早就埋沒在幽僻無人前去的小路上了;東晉年間晉室南渡,在金陵建都,那些豪門貴族全都湮沒在一座座古墓之中,化為一抔抔黃土。繁華猶如焰火,雖然燦爛絢麗,但放在時間的長河中,便如五彩繽紛的鳳凰鳥,不過是稍縱即逝罷了?!叭桨肼淝嗵焱猓蟹职樦蕖边@兩句,把李白從追古的思緒中拉回到現(xiàn)實中,讓他看到遠處青天之外,高山聳立,白鷺洲把著名的秦淮河分隔成兩條水道。這些眼前的景色仿佛在提醒李白,過去的不必追憶,積極樂觀地面對現(xiàn)在才是正途,但西望長安,他又生出了愁緒,“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浮云將代表希望的太陽給遮蔽住,讓人不能接受陽光的沐浴。陸賈在《新語·慎微篇》中說:“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也。”很明顯李白在這里化用了這一說法,用“浮云”指政治中心長安那些在皇帝身邊撥弄是非、蒙蔽皇帝視聽的奸臣。因為這些人的阻礙,導(dǎo)致自己心向往之的長安,總也不能到達;心中的抱負,總也不能實現(xiàn),這一切都令李白愁緒滿懷,使其不得開心顏。
時空變幻,自然永恒。一直以來,對時空流逝變化的感慨,是詩人們永恒的創(chuàng)作主題。詩人們登高,更是自然地將個體投身于浩大的宇宙、磅礴的自然,油然而生的敬畏,將對浩瀚時空的贊美糅入其中,以進一步升華詩歌的內(nèi)涵。我們在讀李白這首《登金陵鳳凰臺》時,也能看到他兩次對自然景觀進行描寫,抒發(fā)了對時間流逝的無奈,借此證明時間的偉大,個體的渺小。
時間的偉大在于無言,時間的偉大在于公平,它帶走任何東西不會打一聲招呼,也不因?qū)Ψ剿鶕碛械妮x煌而放過隕落。鳳凰臺也好,三國東吳也行,東晉也罷,六朝古都也好,身上的光輝都慢慢退去,不再有往昔的光彩。有的甚至隱入塵煙,仿佛從未來過。比如鳳凰臺,如果不是后人憑吊,誰又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
為此,李白在詩中,借由自然界中的山川河流,見證鳳凰臺昔日的風(fēng)光與如今的空寂,抒發(fā)情懷。第一次是寫江水的自在永恒,鳳凰臺上鳳凰游,最終落得鳳去臺空,而江水依然,無論身邊事物如何變幻,都仿佛與之無關(guān),依然“江自流”。第二次是寫眼前的景色:三山半落,二水中分。李白是浪漫的,天馬行空的,但李白也是理性的。他明白在時間面前,世間萬物都不是對手,于是從客觀的角度,呈現(xiàn)大自然的狀態(tài):“三山”聳立在“青天外”,“二水”分開了“白鷺洲”,以此反襯時空中來來往往過客的匆忙。
李白這樣寫是告訴我們,不管是鳳凰也好,還是“吳宮花草”“晉代衣冠”,都不過是金陵這個六朝古都的過客。它們從時空隧道而來,粉墨登場,經(jīng)歷金陵的輝煌與隕落,將自己付諸傳說與往事。唯有身邊流過的江河,遠處的青山,以及天空、浮云和太陽,都仍像萬年以前那樣,靜靜地流淌,默默地聳立,高高地俯瞰,亙古不變。于是寫景不再是寫景,而是升華成一種詩意的、深沉的關(guān)于時間的思考。
詩是人類主觀能動性的產(chǎn)物,是人類心理活動的產(chǎn)物。對外界有感悟、思考時,以詩的形式寫出的心里話,為此《登金陵鳳凰臺》明為寫景,實為寫己。
我們對李白的了解,都是通過學(xué)習(xí)他的詩來逐漸達成的。詩歌就是李白的思想表達。在李白的一生中,我們對他的印象是灑脫不羈,自由任性,樂觀開朗,天馬行空。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是“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是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李白一生滿懷政治抱負,但仕途坎坷,人生經(jīng)歷起伏不定。他青少年時期在蜀中長大,20來歲仗劍遠游,雖然才華蓋世,但無緣科考,結(jié)交達官貴人,于42歲當(dāng)上供奉翰林卻不久辭官,再度漫游。后來投筆從戎,不幸卷入皇室權(quán)力紛爭入獄遭受流放,流放過程中遇赦免,準備再次一展抱負時,不幸于62歲去世。
據(jù)悉,寫這首《登金陵鳳凰臺》時,已是李白的晚年了。有說這首詩是李白被排擠離開長安,南游金陵時所作;有說李白被流放遇赦返回時所作;也有人認為,這是李白致敬呼應(yīng)崔顥的《登黃鶴樓》所作。晚年的李白,經(jīng)歷豐富,思想深沉,眼界開闊,格局高遠,一旦動筆,自然更是目及蒼穹四野,思及宇宙八荒,縱橫天地之中,馳騁日月之間。這時候的李白,仍然渴望合適的時機能夠重返長安以施展抱負,這是不言而喻的。
年輕時候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如何能在余下的時間繼續(xù)實現(xiàn),是李白思考的落腳點??带P凰臺鳳去臺空,六朝古都歷經(jīng)歷朝歷代的輝煌絢爛也不過被時間淹沒,吳國昔日繁華陷入荒蕪,東晉一代風(fēng)流人物也早已進入墳?zāi)?,那一時的煊赫,在歷史上沒有留下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而反觀自己,年事已高,青春不再,縱然仍有一展抱負的想法,卻被浮云遮住了希望,回長安無望,報國無門。想自己雖然有過高光時刻,如鳳凰之游之繽紛,孫吳宮殿之堅固,東晉貴族之顯赫,也有被時間帶走的一天。縱然一身才華,滿腔赤誠,卻因各種原因蹉跎至今,未能很好地展現(xiàn)畢生才能。
通過對這首詩的閱讀理解,我們與李白進行了一次時空的對望。我們似乎看到他站在空曠的鳳凰臺,看看江水,想想六朝古都,看看遠處的山,山下的水與洲,再望向長安的方向,目光卻無奈收回。這是一種悲憂的詩情,一種對時光流逝的理性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