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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書屋

2024-11-14 00:00:00黃恩鵬
散文詩(青年版) 2024年10期
關鍵詞:清溪書屋

“清溪書社”民宿,一個松木貼板外墻的套間:落地大窗,明亮開闊。一面能望得見田野和村莊庭院,一面能看得清蓊郁山林,聽得見鳥兒啁啾,嗅得到山坡草香。拉開窗門,有一個露臺,置放兩條藤椅和一張小茶幾。茂林修竹,環(huán)境靜幽,是休憩的佳居。但我還是選擇了旁側一個相對小一些的標準房間。隔壁是一個書廳,有一張茶桌,可以喝茶、會客、聊天、寫作。有時候,卜寸丹和亦男帶來水果、茶和礦泉水,來研究采風探訪方案。窗外是靜幽的小院子。卵石壘墻,磨盤環(huán)列,隔開坡壩水田。一個小廊道,繞山蜿蜒。坡下油菜正在開花,坡上蔬菜綠意盎然。樹梢掠起一群山鹛和幾只小繡眼兒,或有一兩只聲似風吹竹葉的黃鶯。每天早上八點,準時跑來一只大黑狗,臥伏門口,看稻田動靜,偶爾對著下方溝渠,發(fā)一兩聲低吼。循吠聲而望,一對紅嘴藍鵲,正起勁兒地,閃跳騰挪,捕捉塘里的泥鰍。

“水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時維三月,夜深寒微。白天晌午,氣溫陡升至二十七八攝氏度,一寒一熱,讓草木吸足了陽光能量,在夜晚瘋長。透亮的白菜、寬葉牛皮菜、青蔥包心菜,半尺高土豆苗和一尺高豌豆秧,淙淙溪畔,悄然萌新。溪水流動,岸壩那里傳來蟲吟。清溪書社旁邊是割成塊的油菜地,花開灼灼,光焰耀金。農人人菜地掐苔尖。城里人也來采摘一些。田野路西,是“作家出版社書屋”,往南走幾步,是周庭聿“伏羲之家”。隙道進入,可見標志性的“八斗井”。旁側是卜雪斌家的菜地和“立波書屋”。后墻斜坡,巷道上去,是“兒童文學書屋”。巷道不遠,貼近鄉(xiāng)村戲臺場地,是“莫言書屋”。

莫言是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我就讀位于北京海淀區(qū)魏公村藝術學院文學系第一屆師兄。每每在“莫言書屋”青磚鋪就的小院子逗留,看看屋里土墻布置,就能感受到魯?shù)睾裰亓曀?。形象展示區(qū),山東膠東半島高密“大地元素”是小說意境:抽剝紅高梁經典場景月亮門、高密非遺“撲灰年畫”、柳編、土墻和柴禾等,通過藝術手法,創(chuàng)作,組合,營造高辨識度莫言書房“一斗齋”,將魯?shù)卦匾椎爻尸F(xiàn),輔以“個人簡介及創(chuàng)作年表展示”,以及莫言“舊居”土墻貼的影視海報、播放電影《紅高梁》作品。有傳統(tǒng)中式條凳,供觀眾休息觀影。恣肆汪洋紅高梁,風雨颯颯,摧打青紗帳。“文學地理”闡明了作家的寫作題材。

人類藏起了語言秘密。作家通過書籍,表達對世界的看法。語言懷著敬意,雕塑了理想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罢Z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維特根斯坦)。一些書屋入門墻壁嵌有展板,上書作家名句。是創(chuàng)作觀、方法論。阿來:“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和閃光。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绷簳月暎骸白钅艽騽游业?,一直是普通人的孤勇?!辟Z平凹:“鴻雁在天上飛,麻雀在天上飛,同樣是飛,這高度是不能比的?!眲⒋刃溃骸坝钪婺敲创螅绻阉枷胫患m纏在人類身上,就太無趣了?!薄霸谒氖澜缋?,地球如海中一片樹葉,微不足道,朝不保夕?!被蛴性娙顺烈鳎嗟摹渡场芬圆讳P鋼字鑲嵌在每一梯臺下,讓人每登上一個臺階,都能在內心默念吟詠:“太陽照著一片白沙/沙上印著我們的腳跡/我們走在江水的邊沿/江水在風里激蕩/我們呼叫著擺渡的過來/但呼聲被風飄走了?!痹谠鹤悠滦甭飞希蛞恢昃拚料碌哪九埔鄬懹小白骷艺勛x書”——鄭振鐸:“書林,是一個最可逛,最應該逛的地方,景色無邊,奇妙無窮?!眹栏柢撸骸懊篮玫奈恼?,如同美好的餐食,是難以消化的。所以得回味、反芻,才能汲取它的營養(yǎng)?!弊x書的好處是獲認知、得經驗、鍛造生命品質。維特根斯坦說:“改善你自己好了,那是你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蔽淖置髯C寫實主義者經驗(歷史經驗和現(xiàn)實經驗)。打破法則束縛,自成一格,是好作品。作家和作品,都是熟悉的。

經典的世界文學,亦是作家偏愛。我喜歡讀的,比如:羅貝托·波拉尼奧、卡爾維諾、V.S.奈保爾、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巴爾加斯·略薩等作家的小說。更喜歡閱讀約翰·巴勒斯、愛默生、梭羅、奧爾多·利奧波德等的自然主義散文。中國作家作品,因不同凡響,也找來閱讀。比如,梁曉聲的《人世間》、阿來的《云中記》《三根蟲草》,莫言作品多年前閱讀過?!拔膶W即人學”,虛構的世界,人類學理念。有時則以中外文學所含蘊的相同東西來作比較。比如,多年前讀阿來的《塵埃落定》,我將其與??思{《喧嘩與騷動》、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以及君特·格拉斯《鐵皮鼓》放在一起比較。大時代與人類個體命運的思考,更能攫獲內心。隱喻性敘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給人以某種意義啟悟。語言風格,人物特征,同一性、多樣性,博爾赫斯“枝葉紛披的時間”(《小徑分叉的花園》)閃動?;蛴须[秘的魔幻主義作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是在感性和理念之間,尋找能達成默契的妥協(xié)。人文主義態(tài)度,亦會是人類的態(tài)度和人性的價值判斷,從而確立非凡的靈魂品質,對人類大精神路徑的引領。

作家手稿是留給世界的標本。能讓我們重返時間快速流逝的空間,觀視和傾聽那些明明暗暗的“講述”。瞬間,即是永恒。文字存在惶惑、驚唷。肉體雖逝,精神栩然。亦像巖石里的游魚,驀然破開,時間深處的河流,便顯露出來。生命脈跡,閃爍光亮。人民文學出版社書屋,陳列了20世紀50年代田漢手跡、60年代郭小川手跡、50年代黃永玉為《雪峰寓言》畫的板畫插圖、80年代錢鍾書手跡,以及茅盾《子夜》、周立波《檀灣和石灣》、趙樹理《三里灣》《賣煙葉》、劉白羽《南天春早》、姚雪垠《李自成進京》、曲波《林海雪原》、路遙《平凡的世界》、池莉《太陽出世》、韓少功《夜宿青江鋪》、顧城《我們去尋找一盞燈》等等,方格稿紙,心靈故事,未見潦草,未見筆走龍蛇。反倒是慢慢,似乎凝滯,那是縝密思考的停頓、字斟句酌的遲疑。日積月累,終成巨著。在《人民文學》雜志編輯的“改紅”稿中,在沒有電腦寫作的年代,這些帶著作家生命體溫的清雋字跡,一筆一劃,條塊碼列,像手工制作的酒秈,以一種沉釀的姿態(tài),永久真實,典藏在一個村莊的21座書屋和一個闊大的圖書資料藏書館,時間愈久,愈彌足珍貴。

馬克斯·拉斐爾(Max Raphael)認為,“所有藝術的目的都在于打破物質主導的世界,而建立起世界性的價值觀?!瘪R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則指出,“藝術是偉大地否認現(xiàn)實?!痹谖铱磥?,文學與藝術,介于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偉大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雖然對抗現(xiàn)實,但仍能相信語言,并與現(xiàn)實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也因此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深藏一部文學作品”。在清溪村,或許,每個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古語云:“不學詩,無以言?!睆墓胖两?,經典文學是一種價值判斷?!捌咸烟O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卞之琳)不是嗎?經典為讀者提供了理想?yún)⒄?。小說、詩歌、邏輯學、哲學、音樂和美術等,提供的是諸多社會人類學問題,并且有其獨特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抑或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參照。至少應該看到:“曾經自己生活的樣子?!秉S永玉先生說:“藝術要讓人沒有距離感并能感到愉悅?!睍侨祟悓κ澜缯J知的鑰匙。以書為知音,文聚之時,談論的多是當下文學。每年10月揭曉的諾貝爾文學獎,就是重要的話題。

“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與“清溪書屋”相映成趣,也展示了一個浩大的文學方陣,凸顯了一個普通的湖南鄉(xiāng)村文化之獨特氣度。人民文學出版社書屋、作家出版社書屋、兒童文學書屋、立波書屋、王蒙書屋、莫言書屋、梁曉聲書屋、阿來書屋、王躍文書屋、遲子建書屋、散文詩書屋等21座風格各異的農家書屋,以及可以容納展陳50萬冊圖書的“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陸續(xù)構建?!扒逑獣荨毕褚槐K盞燈,在農家庭院閃耀。像河流與河流,區(qū)別在于“魚宴之麗”美學內容。自然主義、人文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書的部落,隱藏其間。表達比顯現(xiàn)更經久。樓下書屋,樓上人家。書屋每天有人打理,迎四海讀者,逢五湖知音。樓上民宿,方便遠道客人小居。每至周末,市區(qū)遠郊的人,或是父母攜子,在此居住一晚。飽讀靈魂詩書,渴飲美妙故事。

時間模型,情節(jié)輪廓。有“作家地理”的暗示性。漫步坡上堤下,徘徊寬路窄巷,能夠察覺到,書的“形體”存在的藝術氛圍。在清溪村,你不能走快,否則就會錯過一個隱匿濃密楠竹下或香樟樹叢的書屋。無形的力量,抑制從任何細小表面掙脫的可能性。人類的精神境遇,沒有什么理由來一個假設。人文精神,靈魂劇場,潛移默化。書的“能量場”無處不在。清溪人有理由相信:“場”的存在,即是精神的存在。作家述略,是人之生存經驗和社會問題,是人類學現(xiàn)場。在歷史長河中,誰都有被“淹沒”的無力感。作家要告訴人們的.正是在此種“無力感”狀態(tài)下,所“該有的”精神抵抗。作品觀視的是人類整體命運的渴望和夢想之間,能與現(xiàn)實保持的密切聯(lián)系,是解釋“人類存在”的另一種方法。問題也顯然在于,如何闡釋世界問題?!疤幘橙缥摇保侨祟惷\何去何從的一種現(xiàn)實開示。

上世紀50年代,清溪村出現(xiàn)的第一個“書屋”是周立波故居書屋?;蛟S,可以這樣說,周立波將書屋帶到了清溪村。那時候的書屋,是否有“雅號”?叫什么呢?反正不會像現(xiàn)代城市那般花里胡哨、故弄玄虛。自我命名的“虎皮”式的招搖:“齋”“堂”“軒”“廬”之類,“采薇閣”“清雅軒”“雅書閣”“閱世草堂”等等,真正的大文學家和大學問家,從不把自居書屋冠以堂皇名號。書屋就是書屋,弄不得那些自封的華而不實的名號。書屋是用來讀書寫作的,是讓讀書人生活疲憊之時的放松之處,是思考問題“獨釣寒江雪”之境。書屋是一個人的心靈秘境。書是打開的,心是敞亮的。書的頁面,可以勾勾劃劃,可作閱讀“眉批”。一段故事、一個細節(jié)、一句話,或許就能勾起閱讀者的共情。歷史是相似的,現(xiàn)實是共同經歷的。對世界的觀察,對人類的看法,對存在的態(tài)度,都可以找到共同認知的存在。彼地《一千零一夜》,也是此地《一千零一夜》。故事溢出了人類的道理。不論外國文學,還是中國文學,都能讓我們從中“味覺”到人類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益陽謝林港鎮(zhèn)清溪村是一個有著文學傳統(tǒng)的文學村。21座“農家書屋”的建立,更加的名副其實了。清溪村在民國時期成立“清溪詩社”,社址設在二堂灣屋場,即今周立波故居。據(jù)周立波堂弟周萼梅先生回憶:詩社發(fā)起人是曾在益陽城區(qū)教過經館多年、后又在清溪村涂家大屋場教私塾的易云浦先生。易先生詩詞書畫,造詣高深。詩社主要成員,有終生從事教育的鄉(xiāng)賢周仙梯先生(周立波父親)。有博學多才,精通書法,為城鎮(zhèn)商店寫招牌而著名的墼師周炳卿(周立波的啟蒙教師并教其習詩)。有前清武舉人姚曉亭的作品。有“耕讀為先”的前清秀才、善寫詩文、常為當?shù)丶t白喜事和新屋落成撰寫詩聯(lián)、深得鄉(xiāng)親愛戴的郭丙炎。有濟世救人為貧困戶奉送醫(yī)藥的老中醫(yī)師周保堂。以及較為年輕的塾師周貴元、朱樓松等人組成。周貴元兼管社務。可惜的是,后來所有詩文稿和刊物資料,都被日寇放火椅型山老屋場一并焚毀了。周貴元擔任了當?shù)乜谷兆孕l(wèi)隊長,慘遭鬼子兵殺害。

現(xiàn)僅存易云浦先生為清溪村張家坳土地廟題寫的一副對聯(lián):“天子人疆先問我;諸侯所保首推吾。”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曾引用。以及易先生為清溪村涂家屋場戲臺撰聯(lián):“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抬頭便見;有時驚天動地,有時歡天喜地,轉眼皆空?!边€有周仙梯在益陽縣立二校任校長時,在“孫中山紀念周”例會上口占一詩:“國恥家仇永不忘,臥薪嘗膽振家邦,寇來莫使生還去,要學英雄戚繼光?!贝嗽娚性诹鱾?。“清溪詩社”在2008年9月由集體編有《清溪集》內刊一冊,登載有:周毓峰、王東亮、張永和、周萼梅、郭壯猷、郭鳳鳴、盛惠武、盛克初、盛清華、周憲新、姚時珍、周志兵、周達秀、周浩元、王克東、蕭揚、周貽武、趙焱森、劉松山、曹毅前等諸位清溪村和益陽籍詩人的近體詩詞作品若干首。周萼梅先生為《清溪集》作“前言”和“后記”。

原清溪村老書記鄧仁佑,76歲了,他當過會計,后任村支書。1987年至2012年,他在村子里種菜,平時讀書,寫字。他的毛筆字寫得好。小時候,他見過周立波,應該是10歲左右,他眼里的作家是一個愛學習、善思考的人?!澳嗤茸印薄傲⒉ê印笔青l(xiāng)親對作家的稱呼。鄧仁佑現(xiàn)在也是清溪村的閱讀推廣人。清溪村的改變,是閱讀的改變,由閱讀帶來的,是文化的改變。我第二次來清溪村,觀摩中國當代作家簽名版圖書珍藏館時,館員拿來了一個簽名本讓我題字,我寫了“清溪天下書屋”。我覺得,現(xiàn)湖南益陽謝林港鎮(zhèn)清溪村,已然能擔得起“天下書屋”之名號。書屋之多,珍藏之豐,對于一個山鄉(xiāng)來說,絕無僅有。“天下書屋”,自然要有“天下作家”來擔承它的使命,自然會有“天下讀者”,探賾索引,覽書披閱。如果,光有左圖右史,沒有作家參閱,沒有讀者追慕,如此書屋,有何意義?“不得異人,當?shù)卯悤保啙嵉母裱缘莱隽伺嘤焚|的根本,是針對“讀書的意義”而言的。

多數(shù)作家,皆來自鄉(xiāng)村?!霸诰吧绠嫷拇迩f里散散步、發(fā)發(fā)呆,喝一杯擂茶,吃一次鳊魚鍋,讀一些文學書,然后在田間地頭或山坡掐些野菜,然后再返城?!薄傲⒉〞荨钡墓芾碚卟费┍笕缡钦f。對城里人來講,耕讀,是一種誘人的生活方式。有時候,人們也來看看作家是如何創(chuàng)作的。閱讀者,將作家看成是人類靈魂的代理人,是替他(她)確定其擁有世上一切美麗的、稱心物象的講述者。作家什么都知道,有如佛羅倫薩宮殿的圖畫,代表了一個微觀精神大干世界,閱讀者依托的是書屋的幫助。還有一些作家沒有在此設立書屋。比如:閻連科、余華、殘雪、王朔,等等。當然,還應該有翻譯家書屋。大概是初創(chuàng),以后或許會有。農家書屋是一個文化平臺,藉此展示了此世界與彼世界有關人類命運的敘事內容。

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是人們的精神食糧。書,引導人們了解世界。“清溪書屋”的存在價值,在于文化探索。文化顯示現(xiàn)實意義。古時鄉(xiāng)村有“晴耕雨讀”。書屋的存在,哪怕現(xiàn)在還看不到作用,但只要有書在這里,就不會有爆烈烈的“鄉(xiāng)村脾氣”存在。人們的行為會變得儒雅。文脈的存在,會影響后代。書籍的進入,讓高雅文化,替代野性粗鄙的娛樂。對作家來說,書屋如生命般重要。京城海淀,我有一間三十平米的書屋,珍藏著自己喜歡的圖書達萬種,更有諸多“老版本”珍藏版本名著。我去詩人周慶榮兄所居的昌平區(qū)碧水莊園,他的書房,可謂坐擁百城。他每夜捧卷,探驪得珠。而我每次去看他,都有好書獲贈。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詩人林美茂(靈焚)也是與我因書結緣的摯友,他來我書房,我送他一套較早老版本的《泰戈爾作品全集》。我去他在遠大路的書房,亦能獲贈書一二。有一天,作家唐朝暉來我書房聊天,見到他無法買到的一位獲諾獎作家的兩部精裝書,頓時眸睛閃亮,愛不釋手。見他喜愛,我將這兩部書贈予了他(后來我又托親屬在國外購到)。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兩部價格不菲的世界名著,竟在我這里求到。這兩部書也從此成了他書屋的珍藏好書。心靜如水,花開平仄。一杯香茗,日夜研讀。敘事結構、語言風格,潛移默化,影響了他后來的寫作。

文人之間,相互贈書,雖然有時候“舍不得”,但是又覺得,自己認定的好書,好友一定也喜歡,這是人生的幸事。我的居所,離國家圖書館僅一站地,步行十五分鐘即到。人館小坐,讀書閱報,直嘆自己淺薄。有時候,我能坐讀一天。學生時代,我在國圖,帶著小本子抄寫論文所需要的資料。后來又為鄒岳漢老師查閱過“新文化運動”作家的散文詩作品,復印給他寄去。遇整本書要復印的,就索性在網上尋購到,給他寄去。書的存在,是人類思想的存在,囊括哲學、文學和藝術等。當我困頓,就會“閉關”,潛心閱讀。

墨西哥作家塞爾西奧·皮托爾對書有著特別的癡愛,閱讀是他“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他說:“我很確定,要是當時沒有讀到凡爾納——我?guī)缀踝x完了凡爾納所有的書——我可能會被疾病耗盡?!薄白屨Z言深淵里的湍流浸沒自己,以此丟掉一切身份記號”,體驗到“文學里那真正不同尋常的瞬間”。2006年4月,我的老師、翻譯家、北京大學西語系趙德明教授翻譯了皮托爾的《逃亡的藝術》,這部由文學隨筆、雜記、游記和日記組成的作品,成了我案頭的必讀好書。皮托爾與羅貝托·波拉尼奧一起,成為我最喜愛閱讀的世界作家。

好書,是耐讀的;好作家,是需要長期研究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白話文替代了文言文,新文體代替了舊文體。扭轉和轉型,無不帶強大的文學氣場,也改寫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寫作樣式。形式內容,大有變化。這種現(xiàn)象,在詩的領域,極其復雜。散文與新詩,都有不可置疑的同源性。內容強調社會性,開拓領域,百態(tài)萬象。詩,則要有敘事性、思想性。政論詩,更如短小精悍之雜文,能迅速反映時代走向,對種種社會現(xiàn)實做出尖銳、深刻的揭批。筆鋒銳利,語言機智,隱喻性強,成為吸引讀者的重要內容。新文學運動以來,刊物層出不窮。魯迅、周作人.茅盾、焦菊隱、鄭振鐸、沈尹默等,有許多詩和散文的“精短文本”,暗喻或明喻現(xiàn)實社會問題,析論了知識分子改變國家命運的思考。民間刊物,一種接一種地出現(xiàn),從此興盛起來。從1918年開始,尤其在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諸多“民間”刊物(兩人或幾入主編的刊物)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新文化運動作家、文學研究會成員,大部分人都在當時并不起眼的“小刊小報”發(fā)表作品,最后結集出版。比如:《語絲》《新月》《學燈》《太白》(半月刊)《漫畫生活》《人世間》《文飯小品》《萬象》《雜文》《湖畔》等。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持續(xù)以及歐洲文學的進入,有著深厚中國古典文學功底的文學家們,開始大量吸收優(yōu)秀的世界文化,他們寫新詩、日記、散文、隨筆,更有大量的“寸鐵刺敵”之雜文,從一定意義上,以短小精悍之“文飯小品”,喚醒濁世,推動了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浪潮。

書籍形式,多種多樣。作家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推動了新文學的大發(fā)展。如果沒有《晨報副刊》“開心話”這一欄目,沒有孫伏園和魯迅的關系,沒有孫伏園善于“笑嘻嘻”催稿子,就不會有《阿Q正傳》,就算寫,也不會在那個時間寫出來,或者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題目和內容。新文學運動中,恰恰是散文與雜文的成就高于小說之上。多是短篇小幅,無論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還是表現(xiàn)自我;無論是針砭時弊,還是抒寫性靈,多是一片一面,一花一葉,在流派傾向中體現(xiàn)?!墩Z絲》其實是第一個散文刊物,發(fā)揚主體性,任意而談,批判舊的,催促新的,嬉笑怒罵,皆成詩文。后來周氏兄弟分道揚鑣,周作人從“我思故我在”立場堅持思想自由、個性自主,在其影響下出現(xiàn)了《論語》《人間世》《逸經》《文飯小品》等散文隨筆刊物,被論者稱為“閑適派”。魯迅從“我思故我在”立場,堅持面向人生,解剖黑暗,出現(xiàn)了《太白》《雜文》《魯迅風》《野草》等雜文小品刊物。還有兼容并包的《現(xiàn)代》和《萬象》,所載短文,帶露沾泥、生香活色,至今讀來,仍是余味綿長的佳作。

讀書、寫作、農耕,對于鄉(xiāng)土作家來說,三者不可或缺。比如《詩經》和樂府,是勞動者的創(chuàng)作。清溪村把讀書與農耕結合是特色,將這種特色輸出是本色。所謂“晴耕雨讀”、“耕讀傳家”即是此種。周立波于勞動間歇,捧讀一兩部書,記錄一兩頁見聞,翻譯三兩段國外小說。在山鄉(xiāng)體驗生活,從而寫出熠熠煌煌著作。書籍不僅僅是“消磨時間”自娛類,更是學習與認知不可或缺的存在,這需要人們有精神方面訴求。讀書的意義:如何看待生命。人類終須為“意義”而活。能解決精神困頓的,除了文化導引,別無其它。“農村書屋”的創(chuàng)立,對鄉(xiāng)村振興而言,意義是深遠的。當下農村的人文自覺,要比我們常常說出的言辭,或許更精確、更具體。《山鄉(xiāng)巨變》為上世紀50年代中國鄉(xiāng)村的“風俗畫”,既有歷史的縱深感,也展現(xiàn)出新舊交替時期的人類理想。小說是一種圖譜,如實描寫農村多種人性類型,沒有回避鄉(xiāng)村變革中的關鍵問題,又能輕松越過,這在當日寸難以做到。作為國家干部的周立波,需要了解山鄉(xiāng),才能寫好山鄉(xiāng)。小說過去了七十多年,除了湖湘語境、人物圖譜,更重要的,是對農村題材的把握。周立波留下的,是農業(yè)理想實驗。人類的問題,個體與集體,內在共同性。文化信息來源是書籍,書與每個人,都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農家書屋”是國家重點項目,它的創(chuàng)立,是不讓農村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洪荒感。它維系和承擔著雙重職責,讓沉溺打牌玩麻將的不良風氣,改變?yōu)槲幕硐耄茉煨罗r村形象?!盀樘煜孪5虏浑x,復歸于嬰兒?!保ɡ献印兜赖陆洝范苏拢┣逑?,沐浴德澤,心靜如水。與茶子樹同生,與楠竹子同長。與杉樹、桂樹、枇杷樹、香樟樹,同耕日月。厚重的鄉(xiāng)土文化,滋潤、贍養(yǎng)了清溪。人民善良,村莊美好。清溪是行進中的鄉(xiāng)村,為歷史留下珍貴的“備忘錄”。這個備忘錄,是精神的、靈魂的,而非一部小說的具體內容。文學地標,賦能本土,文化興村。清溪,周立波的出生地和生活地,已然成了益陽的重要地理概念。人們提起清溪,必言周立波,必說《山鄉(xiāng)巨變》的創(chuàng)作源起。

鄉(xiāng)村振興,文化賦能。作家、詩人,跟著周立波的腳步,進入鄉(xiāng)村,為文學加碼,為鄉(xiāng)村獻計獻策。不似旅游景點那種“地質式的詮釋”所提供的背景和所要的視覺效果。文學地標,是作為社會性的歷史架構和農業(yè)理想的實踐地來確立的,是實實在在將時代精神與文化經驗,融人到鄉(xiāng)村建設中去,讓鄉(xiāng)村更有魅力。借著自然本態(tài)及都市計劃而達致教化和制約效應。城市文化的有效植入,讓昔日山鄉(xiāng),變得唯美。此種“延展性”理念,為鄉(xiāng)村提供需求,優(yōu)化了城鄉(xiāng)人類“有教養(yǎng)的天真”“一切解救皆蘊涵美感”(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特點。換言之,鄉(xiāng)村向城市展示了他們必然迎受和接近的一種“文化認同”(薩繆爾·P·亨廷頓SamuelP.Huntington)。迎受與接近,非人類的主觀策劃,歸因是城市人口膨脹因素,也讓城市必須遵循時代的生存法則。從人類學說:山鄉(xiāng)人口是城市的緩沖地。靦腆、恍惚、狂熱、堅定。如果沒有近郊山鄉(xiāng),城市無限擴大,則顯得無趣、枯燥、尷尬。

我居住的“清溪書社”對面是“作家出版社書屋”。到落塘坡那里必路過。有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招手,邀我進入喝茶。后來我知道,這位中年男子,即是“作家出版社書屋”的管理者、退伍兵鄧世鋒。他1975年生,1993年當兵,在北京裝甲兵工程學院。在一次軍訓中,不慎受傷,從此無法上訓練場。到機關,當了打字員。打文件、打資料,也打教師的學術論文。他對文章排版,有一定研究。“清溪書屋”創(chuàng)立,他積極參與。那天晚上,他來“立波書屋”喝茶,興致勃勃告訴我:“有一位讀者說,城里買不到的書,清溪村就有。”長沙某大學的一位教授,特意跑到清溪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康雍乾三帝御制耕織圖詩》。那部書后來我看到了,是一部文化學者研究的“關注農事,勸課農耕”的好書。

清溪村南皋村,有一幽靜居處。某天早晨,我溜達至此,在幾戶人家的園子外轉了一會兒,天空響起了雷聲。我疾步往回走。走到一座小土地廟時,發(fā)現(xiàn)有一行“廟聯(lián)”文字:“土能生萬物,地可納干糧”。我停下腳步.幫一位正往晾曬的筍干上罩雨披的農人扯平了塑料布。我問他,村子產業(yè)有啥?他說:稻米、油菜。稻子可食,油菜可食可榨油。高油酸油菜,是一位叫李斌的博士研究的,他在“山那面”。李斌,這個名字我聽到過。這副小對聯(lián),既有古典理念,又有現(xiàn)代思辨。言證了農人對土地的崇拜。土地,是神性的、悲憫的。人類離不開土地。在西部鄉(xiāng)村,也隨處可見對土地的敬拜。這是對“生態(tài)道德”仰敬的體現(xiàn),也是唯美的“土地觀”。他們信奉土地是有血肉有靈魂的。人類耗費土地的前提是要養(yǎng)護好土地。

我與作家盛可以、詩人卜寸丹、攝影家曾麗霞,到沅江南洞庭湖、大通湖、白吟浪村、歐江岔鎮(zhèn)、南縣,看到農人栽種了大片的紫云英(草籽花)。芊細花小紫云英是土地的養(yǎng)料。“種地,更要養(yǎng)地”,是農業(yè)真理。紫云英,翻耕人土,可作肥料,是地道的“天地送來的”自然有機肥料,由此肥料養(yǎng)育的禾谷,豐碩、生態(tài)、天然。三月,將紫云英嫩葉,與瘦肉同炒,非常美味。紫云英花蜜含有豐富的果糖、葡萄糖、維生素和礦物質等多種成分,養(yǎng)顏駐顏。留在土地里的紫云英是天然酵素,可增加土壤腐殖質含量和微生物,固氮能力堪比藍藻。先前讀過黃宗英的《固氮藍藻》,是寫農業(yè)科學育養(yǎng)土地的。玉米根、小麥根、稻根,微小的球瘤,是固氮藻體。等植株腐解,發(fā)酵成土壤氮素。天然“肥料”,能促進糧食增質,農業(yè)增效。每年秋冬,收完水稻,農人會把紫云英種子播撒水田,種子吸收田里養(yǎng)分,慢慢長大,反哺稻禾。稻禾生長期間,可在稻田里養(yǎng)殖小龍蝦,全過程的生態(tài)鏈。中午,在大通湖吃的是龍蝦稻米,晚飯在白吟浪村吃的是“南縣稻蝦米”,都得益于現(xiàn)代農業(yè)科學的導引。

天下書屋到處是,古今典籍俱珍藏。離開益陽的前一天,我們來到了位于赫山區(qū)歐江岔鎮(zhèn)長東湖村的周谷城故居。前夜下了一場巨大的冰雹,樹枝被雹雨打折,居民的玻璃和石棉棚頂被打翻擊碎,木廊涼亭被風掀倒。大擘在茲,天地明亮。凡有名人居的地方,定然是風水寶地。屋的前后,都有水田。鷗鷺翔飛,天光照影。奇妙的是,風雨冰雹,屋子堅韌,檐瓦無損。不由令我驚嘆:只有貨真價實的,才經得起風雨考驗。正像這漂亮的、不實用的廊亭與古老的榫卯結構宅屋之區(qū)別:檢驗虛實真?zhèn)危恍枰粓鲲L雨。書屋之內,有益陽籍當代著名畫家林凡先生為周谷城先生寫的題詞:“勤墨世家,立心天地”。奠定周谷城史學地位的,是他撰寫于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代表性史學論著《中國通史》、40年代后期撰寫的《世界通史》。有研究者認為,周谷城的“古史分期”問題,獨具特色,理論充分。他的“整體史觀”與“歐洲中心論”相悖,是“無差別境界”,被譽為“中外史學比較研究”的先驅性人物。周谷城著述等身,書籍占據(jù)房間大部分?!八故锹?,惟吾德馨?!睍蓦m是粗糙木板,卻有相當?shù)姆至?。與今天富麗堂皇的樓廈亭閣相比,顯得簡陋、贏弱。書屋雖小,但“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清溪村作為個體“人類化”鄉(xiāng)村。自然、寧謐、潔凈,有現(xiàn)代農耕文化之象征性質。濕潤的空氣,茂密的植物,清澈的溪水。勻稱的圓石壘成的溪堤,流水和清風相挽。與腳步一路蜿蜒,要比以水泥糊成的堅硬地面和墻壁好得多?;蛟S正是此種大小不一的不規(guī)則圓形石,適合人所觀瞻的墻壁、踩踏和小動物們跨越的地面。生活清溪村的人滿懷驚奇,詫異在一個“已經到來了”的“書屋文化”里。有時候,年青人的臉上,溢滿少有的自豪。當我進入書屋時,曾經對文學或藝術一竅不通的管理員,她們都能以流利的講解,為我介紹每一部書的內容。而且還會推薦不同年齡段“取向式”的閱讀選擇。才人輩出的湖湘,需要持續(xù)的自然和不間斷的人文生態(tài)。作家們的作品告訴我:寫作就是寫自己,自己就在文字里面。他或她,用筆來詮釋一個人的生命意義。停留或前行,是平行的,也同樣屬于歷史和傳統(tǒng)、屬于現(xiàn)代和未來。雖然說世界的今天,是一個生活在不?!暗絹怼?、又不?!半x開”的文化環(huán)境里。

作家周立波的故居即在這里。長篇小說《山鄉(xiāng)巨變》里有大量本土方言俚語。清溪村在建設時想到了這一點。湖湘人士有“胸懷天下,敢為人先”之傳統(tǒng),也有“懷若竹虛,氣同蘭靜”之沉郁。剛來益陽那天,我去看望鄒岳漢老師,在出租車上與我交談的年輕司機競也知道周立波的《山鄉(xiāng)巨變》,與我聊談作品內容。文學得到民間的尊重,成為佳話,在于民生的安然。寂靜之角落與喧囂之外部世界始終對立。湖湘文化只有在被凝視的前提下,才有保留“指間的甘菊味道”。清溪村的一些“空地”,不搞水泥糊地,而是以不規(guī)則的麻石鑲嵌。石與石之間,留有很大間隔。縫隙中生出一揸多高的野草,人牛踏踩,雞鴨啄食。野草是生態(tài)的,石塊是自然的,更具純凈品格和隱喻性質。民生需要安寧,民間需要靜謐。民間和民生最怕的是上層建筑的癲癇抽瘋,權柄利益的死纏爛打,策略政略的朝令夕改。民生最懼的,是翻江倒海、胡亂折騰。書籍在此溢出了精神邊界,并且向著周邊輻射、伸展、綿延。書癡們,每到周末,必來清溪村,不為打卡,不為時興,而是讀書、求書、買書。但是,一個地域的文化,是否走出“邊界”或疲于素常,在于是否被包圍,從而妥協(xié)接受。至于與內容相融的,那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海德格爾認為的“路”或許會引導人們被動接受。所謂“空地”,應該是讓現(xiàn)有的或缺乏的事物以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也就是說,讓被“遮蔽”的,重新“敞開”(去蔽)。當然,這是指精神層面的。物質層面同樣適用。與“接近距離”有關:思想接近事物,事物接近思想。可理解為:彼時的“人類化”與此時的“人類化”,應有所呈現(xiàn)。

清溪村文化建設,有一種“拿來主義”。除了本土的,還將國內名氣大的作家作品全部“拿來”。本質上講是一片有精神可依之地。作為一種被創(chuàng)造和被發(fā)現(xiàn)了的存在。這種存在,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更是屬于清溪村獨到的作為大書屋的賞賜。清溪村在過去只有一個周立波?,F(xiàn)在的清溪村,以一種“天下作家”全方位掃描,進入其集大成的文化儲存系統(tǒng),成為公眾了解中國文學的窗口——無論是詩意浪漫的,還是獨具特性的,都是全新的創(chuàng)造。米歇爾·福柯(MichelFoucault)說:“我不是先知,我的工作是在以前的墻上開扇窗?!薄疤煜聲荨背霈F(xiàn)在益陽,本身就是一個美輪美奐的理想。人性品質、生命本質、人類價值觀、世界觀,成為恒久不變的課題。也因此,清溪村將成為文學茂盛的歷史范本。

石壁文字是農耕節(jié)選。手的痕跡,思想的履印,以簡潔和直敘,疏通了文化的道途。我很想——至少來這里,將單元時光,看作一種精神所需。植物與植物,優(yōu)雅、大方。聯(lián)類“天地與人”的格調,寫出了風生水起的文字。益陽鐘靈毓秀,多文化巨擘:一代宗師齊己,雖逢唐末五代亂世,仍有“骨瘦神清風一襟”情態(tài)。穿越千年時光,款款而來,向鄉(xiāng)土敬拜。“浮世不知處,白云相待歸。”“莫便言長往,勞生待發(fā)機?!薄霸铺炜毡淘?,天靜月華流?!背L騷韻,潤染英蕤。益陽“三周一葉”(周谷城、周揚、周立波、葉紫),聞名遐邇。畫壇大家林凡先生,曾是北京某藝術學院美術系教師,退休之后,隱居故土。我在藝術研究所工作時,曾在《學刊》編發(fā)他以手書小楷寫的《非“艷科”說》畫論,談及工筆重彩畫之于自然物象,旁征博引,引類譬喻。他認為,“亂山高木”是一種境界,“水流花開”是另一種境界?!安∶贩敲贰被蛴械览砜芍v,需要觀閱者,遷思妙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叭f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在自然性中表達人性,是文學一個永恒不變的主題。

清溪村每一座書屋都是藝術的。書籍在此顯現(xiàn)非凡意義。甲辰年八月,著名作家梁曉聲來到了清溪村,在“梁曉聲書屋”與讀者聊說《人世間》的寫作?!皩懮钪薪佑|到的他者”。寫作是自己的,也是世界的。以創(chuàng)作為主題與益陽作家的“清溪對話”,別有趣味。迎來高光時刻的村莊,一開始,要對進出車輛收費,泊車、入門,極為繁瑣。清溪人怒了,指責這不是在盈利嗎?客人不來了,還盈什么利?清溪人敢批評。于是,那道無形的障礙解除了。來客亦是自覺,井然有序。是文化的力量,讓人自醒自覺。農人們亦將清溪村看作是一個整體的家園。主題,即是人的品質。不能名不副實做著空殼內容?!爸黝}公園”式管理,包括一切從本質上講屬于清溪人的事物。人也一樣,成為自律事物。既然開始探究,或者每次在大小屋間流連游走,用手機拍照,哪怕一兩件掛在墻上的農具,亦覺有一種“神性”存在。每一件農具,都是一個故事細節(jié)、一種生活內容。諸些“不常見的”地方,會讓內心敞亮,解救審美疲勞,微觀或殘缺不全,也有言說的可能?!案杼厥健睒怯罴忭敚瑫c天空形成一種景觀。透過窗子,看見微動的樹冠,那里有關于“山林的故事”。想起了兩個“約翰”——“山之王國中的約翰”(約翰·繆爾)、“鳥之王國中的約翰”(約翰·巴勒斯)?!叭绻覀兊哪抗庾銐蛎翡J,就總會在鳥兒的生活中看見種種小小的喜劇或悲劇上演,那些情節(jié)真是美妙得不能再真實了。”自然主義文學是18世紀的文學高峰,浪漫主義、超驗主義。

自然山河,民間田園,文字有著神性力量。但是,我們更早的有《詩經》、魏晉玄學、唐宋詩學;有《逍遙游》和《高唐賦》;有《永州八記》和《秋聲賦》;有《前后赤壁賦》和《滕王閣序》《岳陽樓記》。從青磚黛瓦,到藍漆鐵皮房子,搭配自然水系山脈。或者,建在平坡的劇院,都是“人鏡”的自然景觀。那是一部人類可讀的建筑美學。站在高坡,可見河流與樹木的倒映:《詩經》的吟詠、陶謝王孟韋柳(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的詩情。時間摧毀壁壘,草木強力抗衡。自然純凈是永恒的,純粹文化也應如此。

站在樓上,透過窗子,看見:棕黃、橙黃、淺綠、濃綠。光澤閃爍,光澤彌漫。聽見:風的聲響,雨的聲響,水的聲響,時間的聲響。石頭的孔洞,樹枝的縫隙。鳥雀飛翔,繞樹三匝。廊道之上,只要有一點兒泥土,立生芊綠。出門,隨便往哪個方向走,都能看到不同景觀。逆溪而上的是北邊的落塘坡,順溪而下的是南邊的鄧石橋。坡度的盡頭是村子的高處,一個山坡,森林水源地,意境清幽。書生途旅,與世隔絕。半日讀書半日閑,或可暫游于時間之外。在清溪村,沿棧橋和村路,漫無邊界,自由游走。不像在城市,有許多要緊的事。村子里一個小小細節(jié),都會頓生詩意。哪怕一朵被莽撞的鳥兒碰落的茶子花,亦有情調。有時坐在民宿小院子歇息,或者坐在大門的臺階,眺望遠遠近近的民居,將景觀置放在我想的內容里。想起土地的功用,試圖從路邊尋找好看的野花、葉子、果實。土地是一部經典,植物的習性,都了如指掌。一塊石頭,也會在視域里閃爍光亮。

甲辰龍年,年前立春,預示此歲春天來得早一些。雖然三月,但整個湖湘地區(qū),卻是涼意未消。和其他地區(qū)一樣,年前兩場大雪,將大地捂得嚴實。當溪水不再結冰,春雪融盡,春陽普照之時,滿身熱乎勁兒的孩子,脫掉鞋子,光著腳丫兒,其中兩個男孩,光著膀子,在油菜花田邊的石牛和粗木架上,跳上跳下,玩“跳房子”,抑或“占領敵堡”的游戲。遠處,黃色的、綠色的、棕色的板塊,被褐色條線隔開。與中心位置的水塘形成對比。鏟镢未曾生銹,泥土是最好的磨刃砂。三下兩下,可讓閑置已久的鏟镢煥然發(fā)亮。清溪人不將山菜留到來年。山谷山坡,是最好的儲藏室。鋤鐮不離身。天地世界,看個究竟。走到哪里,都能看見筍子、山蔥和野芹。一只筍子炒一盤,兩只筍子燉煮一鍋。一把山蔥和野芹,可炒一碗臘肉。農人并不因物阜食豐而惰怠。他們覺得,大地一切,是上蒼的賜予,要惜憫。莊園廊道、茅屋石階、養(yǎng)雞場地。水泥地面,夜晚月亮照來,白晝陽光灑來。農人在此,曬茶籽兒、晾筍干兒,少有堆放雜物。民以食為天。食是千秋。農家有書房,農人就有人文內涵??傻皆鹤永锟磿?,可在屋子里寫作。屋內書可拿到屋外看。邊看書,邊聽山坡“嘭嘭”“嘣嘣”的刨筍聲。中午吃飯,屋外高樹,鳥鳴陣陣。像商量好了,兩枚樹葉,劃著弧線,脫柄而落,帶著柔和的細霰聲響。

在時間里敘寫故事。形式與內容、思想與夢想,到底有多少分量?博爾赫斯的“鏡子”照鑒的,會是怎樣的人類學問題?或許會問:人生能有多少屬于自己的時間?60多年了,周立波鄉(xiāng)土小說,相伴相隨,老輩人生活,周萼梅、周兆民,仍在接續(xù)。人人有閱讀的需要。閱讀,是一種態(tài)度。閱讀,不是避世,而是人世。天地草木,離我們很近。我們不需要有更多的拐彎,也不需要踏上無數(shù)臺階。書屋是敞開的,即坐即讀。文化,不會與世隔絕。不可否認的世界,以熙攘狀態(tài)存在。但是,人類需要斷然起身,到另一處,即可遇見非凡天地。

魯迅的《野草》在時代長河里盛放灼烈的思想光亮。這是“新文化運動”的獨特魅力。益陽是思想者的存在。有思想的文學是真正的文學。人類生命理念,即是文本創(chuàng)作理念。這是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一致的地方。生命理念分為人類個體的與世界整體的。在清溪村設立“散文詩清溪書屋”,有著非凡的現(xiàn)實意義?!拔┏胁?,于斯為盛”。書屋展示了湖南作家老中青作品精華。隨時人內,披覽書卷。這本國內唯一一個由地級市主辦的國家級刊物《散文詩》出自益陽。提起《散文詩》,首先想到益陽。1985年創(chuàng)刊以來,成為我國當代第一本面向國內外公開發(fā)行的散文詩刊,亦是第一個全本“可視聽、可交流的融媒體”雜志,處于純文學期刊陣地頭等地位。從2000年開始的“全國散文詩筆會”,更是被譽為“中國散文詩的黃埔軍校”,鄒岳漢、馮明德、卜寸丹三代總編,篳路藍縷,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作家,為文學界所矚目。

如今的《散文詩》雜志在眾詩刊中,辦得風生水起,又獲得“國家期刊重點期刊獎”等多項榮譽,在于卜寸丹團隊的高格追求。新穎的改版,集納音頻、視頻與文字于一爐,開創(chuàng)性地拓展了散文詩的品位。刊物走出三湘大地,獲得國家級獎多種?!渡⑽脑姟肪茏龅静萑?,不當塑料花,以高雅文化引領時代,以大文學開創(chuàng)品牌,刊物更具書卷氣,更具“藝術范兒”。《散文詩》與“散文詩清溪書屋”是益陽文學覘標。既有肖像刻畫,也有地理述略。山河觀察、語言喻象,在一本刊物里得以展現(xiàn)。形式是文學的,主題是前瞻的,臻于理想主義導引?!渡⑽脑姟逢U揚的,是全球視域下的人與世界的精微體察。雖占據(jù)水澤一隅,卻擁有吞吐江海的氣魄。清溪民居,書香門第。毛竹搖曳,星辰日月。蘇子瞻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薄吧⑽脑娗逑獣荨?,亦是草根詩人的流連忘返之地。陶潛愛菊,杜甫愛蘭,東坡喜竹,敦頤愛蓮?!渡⑽脑姟冯x不開益陽,像誕生澤畔的《詩經》離不開河流。《散文詩》上、下半月版,將文學品藻與哲學凝思,灌注到了“穿越林子”路徑中了。讓中國散文詩接近世界,亦讓世界走近中國散文詩。新的空間觀念,改變了人的文化認知。文化是整體的,不是零散的。以一個目標定位,信息來源是書籍。除了不分行和分行,《散文詩》的上下版還辟有:藝術筆記、第一文本、青春書、室內樂、行旅、會客廳、藝術志、詩畫與讀本。形式千變,總體詩意。近年與“喜馬拉雅”合作,打造可視聽閱讀。江河曲迂,嶺巒嶙峋。寂靜之地,情形不同。唯一性、立體性、多樣性,絢美多姿。豐富性,即是現(xiàn)代性、前沿性。有柏拉圖、黑格爾、維特根斯坦,亦有海德格爾、蘇珊·朗格;有紀德、里爾克,亦有勃萊、阿米亥;有保羅·策蘭、佩索阿,亦有特朗斯特羅姆、阿多尼斯。沏上黑茶、咖啡,閱讀,思考,寫作。讀稿、審稿,敲打文字的鉚釘。外面世界,不再喧鬧。樹叢的風、河畔的雨、過往的人聲,腦子里衍生曼妙細節(jié)。人性本質,精神實質。直接與間接,普遍性與特殊性。突破線性思考,融人人類主題。彼世斯世,時間閃亮,腳印消逝。起身離場,瞬間滄桑。

晚唐著名詩僧齊己,益陽人,《全唐詩》人選其詩作800多首,錄人數(shù)量為該書第五,僅次于李白、杜甫、白居易和元稹。益陽安化籍、湖湘經世派第一人、官至兩江總督的陶澍,在《試安化茶》一詩中,寫出了“誰知盤中芽,多有肩上血”之絕唱。時人視其“詩壇領袖”。作家揭示的是“本歷史性”,書里留下的是“異歷史性”。大的方面,作為文獻,珍藏史料,可揆政體,可察民生,可觀瞻人類理想和愿望。小的方面,文字所敘,與人類的個體生活,有某種微妙性關聯(lián)、隱喻性指向。坐在壁爐旁的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薄皯岩墒峭ㄍ胬淼钠瘘c?!蹦茏C明“我”的存在。約翰·伯格(John Berger)也說:“語詞的信譽包含著一個奇異的辯證法?!睂τ趧?chuàng)作者來說,創(chuàng)作不論如何美好,大多始于精神窘厄。沒有苦難,不可能有震撼靈魂的作品。作家要“關注公共價值”、要“勤于見證身邊正在發(fā)生的重要事情”。彼處世界,此處山水。創(chuàng)作之境,向天敞開。甲辰年一月,湘地兩次特大暴雪,被我遇到。5個小時返京車程,列車慢行或延誤至10個小時。此期間,我聽博爾赫斯、彼得·漢德克、卡爾維諾,他們安慰了我的焦慮。在漫長的行程里,我沉浸于虛構或非虛構的語境。暴雪阻斷路途——遇到,或許就是得到。湘地多天,凍雪成冰,車輪打滑。樹木倒伏,羈旅難行。但是,唯有山河闊遠,唯有靈魂強韌。既然“在場”,那一定會有意義。世界在前進,文化在覺醒。作家探尋的,是大地神性?!盁崆械脑~,美妙的詞,深奧的詞。它們像誰也看不見的夜里的花香?!保ㄋ鞯赂窭省对~》)書籍浩瀚,每一部,都似一盞燈,照亮了人類的文明路徑。文化探險者們發(fā)現(xiàn)的,是一座又一座巍峨起伏、連綿萬里的崇山峻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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