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泰戈爾首度訪華一百周年,泰戈爾在中國的被接受史中存在著兩極化現(xiàn)象:被作者狂熱地模仿、被學(xué)者輕淡地研究。
早在1913年,泰戈爾甫獲諾獎,錢智修就將他介紹到了中國。1920 年后,泰戈爾的詩歌、小說、戲劇、論文、書信、演講和自傳等的譯作大量出現(xiàn)在漢語世界里。1924 年泰戈爾訪華無疑將中國的“泰戈爾熱”加溫到了沸點。一百年來,一代代中國詩人從小熟讀、傳抄甚至背誦泰戈爾的詩作,進(jìn)行仿作——或者明目張膽,或者偷偷摸摸,或者兼而有之(如我)。許多中國詩人心目中或多或少都有“泰戈爾崇拜”。
泰戈爾在中國的被研究(包括被評論)由來已久,隊伍不小,成果充棟;但視角獨(dú)特、剖析深入的并不多。由這些研究文字所塑造的泰戈爾形象有被矮化、世俗化、“白云清風(fēng)”化的嫌疑。
“白云清風(fēng)”云云來自魯迅。在寫于1934年11月23日的名文《罵殺與捧殺》中,他譏誚道:
人近而事古的,我記起了泰戈爾。他到中國來了,開壇講演,人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有林長民,右有徐志摩,各各頭戴印度帽。徐詩人開始紹介了:“纛!嘰哩咕嚕,白云清風(fēng),銀磬……當(dāng)!”說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樣,于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離開?但我今年看見他論蘇聯(lián)的文章,自己聲明道:“我是一個英國治下的印度人?!彼约褐赖妹髅靼装?。大約他到中國來的時候,決不至于還胡涂,如果我們的詩人諸公不將他制成一個活神仙,青年們對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F(xiàn)在可是老大的晦氣。
魯迅嘲諷的不是泰戈爾本人,而是泰戈爾的信徒。信徒所信的往往是神,而不是人;如果是人呢,他們也會把他神化,即“將他制成一個活神仙”。
“白云清風(fēng)”近似于“風(fēng)花雪月”或“清風(fēng)明月”,而魯迅是反對或蔑視“風(fēng)花雪月”詩歌的。1926年7月21日,魯迅在北京寫了《〈十二個〉后記》一文,譏諷說:“中國沒有這樣的都會詩人。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沒有都會詩人?!?/p>
問題是,“白云清風(fēng)”是泰戈爾詩歌最主要的風(fēng)格特征嗎?很多讀者都會回答“是的”。但其實不是,“清”只是他的風(fēng)格的一個方面。眾所周知,“清”是新月詩派的最典型風(fēng)格。從某種程度上說,泰戈爾在中國的形象是“新月派”化了的,成也“新月”,敗也“新月”。這跟泰戈爾本人喜歡新月,擅長書寫新月也有關(guān)系,誰讓他的詩集《新月》在中國那么有名呢。而且,據(jù)說新月派之名就是拜他這個書名所賜呢。事實上,在泰戈爾的形象被“新月”化之前,新月派詩人們自己先是早就被《新月》化了?!缎略隆分械拇蟛糠肿髌穪碜?903年出版的孟加拉文詩集《兒童集》(泰戈爾自己在把這些作品翻譯成英文時,也加入了一些他用英文直接創(chuàng)作的作品。)顧名思義,這是一部寫兒童甚至寫給兒童的詩集,其主題主要是童心和母愛,力主所謂的真善美。詩集里著力描繪的是一個個天真可愛、天使般的兒童藝術(shù)形象。因此,這部詩集的風(fēng)格的確是溫馨、親切、清朗、單純甚至簡單。徐志摩等人的新月詩派的主要風(fēng)格特征不就是這些嗎?
關(guān)鍵是,泰戈爾詩歌最主要的風(fēng)格特征絕對不是《新月》風(fēng)格的,或者說他最重要的詩集絕對不是《新月》。恰恰相反,就精神之高遠(yuǎn)、思想之深廣、風(fēng)格之干練而言,泰戈爾的任何一部其他詩集都勝過《新月》。我自中學(xué)時代起,就從來不把《新月》當(dāng)作泰戈爾的代表作。他最重要的代表作還是獲得諾獎的《吉檀迦利》。除了這部,我最敬服的是《螢火》《游思》和《飛鳥》等,我也很愛《采果》,因為里面的作品最富于激情,蕩滌人心,感人肺腑。如果只是膜拜《新月》,以《新月》為標(biāo)桿,可以說是抱殘守缺??上У氖沁B魯迅那樣的權(quán)威言論都不能把這個被新月改寫了的形象改正過來。新月再有魅力、再讓人充滿期待和想象,畢竟不是滿月。在很多人心目中,泰戈爾在中國的形象被新月掛在其角上,至今不完滿、不完整。
與“活神仙”緊密相關(guān)的是“半仙”“跳大神”“裝神弄鬼”,與真神差十萬八千里。新月派把泰戈爾奉若神明;但是,由于他們自己只在大氣層里玩清高和超越,免不了有塵土氣,他們的精神境界最高不過是“太虛幻境”,他們對九霄云外的真神毫無知覺,對泰戈爾的通神思維也就無法感知。
魯迅秉持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無神論的思想原則,有把泰戈爾從天(月)上往“地上”拉的傾向。他認(rèn)為,“新月派”把泰戈爾制作得“好像活神仙一樣,于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其潛臺詞是:泰戈爾本來不是活神仙,是被新月派造成那樣的,于是讓奉行現(xiàn)實主義的中國青年們失望。假如泰戈爾在中國的形象是完整的,即展現(xiàn)出并非活神仙的一面,那么地上的青年們也許就不會失望。魯迅是不愿意假設(shè)的,他也沒有興趣去感知泰戈爾或任何人的神化思維。
現(xiàn)實主義的不愿和浪漫主義的不能,使得泰戈爾始終以“半仙”的姿態(tài)被懸擱于中國的半空中。在中文世界,他詩歌中的真神一直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
我在中學(xué)時代就曾“洗劫式地”閱讀圖書館里所藏的所有泰戈爾作品,尤其沉迷于他的情詩,把他生花妙筆下美妙、奇妙而微妙的愛情描寫全部投射到早戀情人身上。我那時只能體會到那些詩中的感情甚至感官元素。
后來,隨著青春激情的緩緩減弱,隨著精神對肉體地慢慢征服,隨著我對泰戈爾神化思維的漸漸把握,我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泰戈爾的情詩或許叫愛情詩更準(zhǔn)確,它們并非直接訴諸某個他當(dāng)時所愛的人,而具有代言性、普遍性和神化性,即表面上是寫給某個人的,實際上是寫給另一個人或某一類人甚至某個神的。這表面上是人人之戀,實際上是人神之戀。我們在屈原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到這種人神共情甚至交情的狀態(tài)。屈原往往化身為薩滿(或巫師)與神相通,因為屈原身處遠(yuǎn)古而且是在巫文化極為發(fā)達(dá)的楚地;而泰戈爾畢竟是現(xiàn)代人,他的身份主要是詩人,當(dāng)然,在他的自我意識里,詩人本身就是通靈者。
比如《信物集》第43首云:
臨終時,你給我留下了永恒的深悲劇痛。你的離去有如太陽下山,我心靈的地平線被你染上了落日的色彩;你留下了一條淚水的長途,它橫貫大地,直達(dá)愛的天庭。你把我緊緊地?fù)Пг谀銗鄣膽驯Ю铮c死有如聯(lián)姻,在我的內(nèi)心結(jié)縭。
我以為,我能看見你在陽臺上觀望,你的燈盞閃亮著,萬物的始與終就在那兒會合。于是,我的世界穿過由你打開的一道道門——你把死亡之杯舉到了我的唇邊,里面注滿了你自己的生命。
其中,“你把我緊緊地?fù)Пг谀銗鄣膽驯Ю铩焙汀拔乙詾?,我能看見你在陽臺上觀望,你的燈盞閃亮著”,寫的是人;“你的離去有如太陽下山,我心靈的地平線被你染上了落日的色彩;你留下了一條淚水的長途,它橫貫大地,直達(dá)愛的天庭?!睂懙氖侨嘶蛏?;而“萬物的始與終就在那兒會合。于是,我的世界穿過由你打開的一道道門——你把死亡之杯舉到了我的唇邊,里面注滿了你自己的生命?!眲t明顯寫的是神。不過,從夸張的角度說,寫人的未必完全不能理解為寫神,反之亦然;即在泰戈爾的抒情世界中,人與神之間是可以相互隨時轉(zhuǎn)換的。
在這樣的思維前提下,泰戈爾的詩筆動不動就把人比作神、稱為神,而且男女都可以。比如《信物集》第60首是一首帶有敘事特征的作品,抒情女主人公受國王的顧問的差遣,到林中圣地去誘騙一個年輕的苦行僧。先是她把那苦行僧比作神:
如同一個小神衹,那少年睜開雙眼,看著我們的動作;他越看越好奇,直至他的眼睛如同晨星閃耀。
然后,那少年稱她為女神:
你是何方未知的女神?你的撫摸是神仙的撫摸,你的眼眸里有著午夜的神秘。
從中可見,是情愛讓他倆相互神化,因此這是一首愛的頌歌。
泰戈爾筆下的“神”有時候被稱為“王”。這個“王”可能是天神在地上的化身或代言人,如同救世主耶穌;或者是政教合一的大祭司;當(dāng)然他可能本身就是神。無論他具有何種身份,他都有拯救、安慰、鼓勵眾生的職責(zé)和作用,受到人們的熱愛、崇拜、祈求。抒情主人公(或男或女)往往在困頓的時候祈禱,往往在祈禱的時候呼喚“王”,渴望他出現(xiàn)、相見、寵幸;如果他來了,而且同意交往,哪怕一瞬,也會讓主人公欣喜若狂;如果他始終不來,或者來了也沒有及時通知主人公,從而錯過(或故意躲避)見面,那么,主人公事后知道就會痛哭流涕、痛不欲生;但還是會矢志不移地繼續(xù)等待、繼續(xù)呼喚。
之前我把翻譯中把所有的“king”都翻譯為“國王”,現(xiàn)在看來是有問題的;因為有些作品中的“王”并不指“神”,甚至沒有神性,只是世俗政權(quán)的占有者,其品德沒有神的優(yōu)良,其形象沒有神的魅力,甚至有點蠻橫和惡劣。我借本次修訂的機(jī)會對這兩種不同指向的“王”的稱呼做了區(qū)分:仍然把世俗統(tǒng)治者翻譯為“國王”,把超越世俗的精神引領(lǐng)者或神的替身則翻譯為“王”。
前者如《園丁集》第44首。作品模擬抒情主人公對一位大官(可能是主管所謂“風(fēng)紀(jì)”的)說話的口吻展開:他和他的愛人為了真愛或狂愛早已把那位大官的訓(xùn)令拋諸腦后,他們自稱“這一對罪人”。那訓(xùn)令可能包含著威脅,比如國王會派軍隊來追捕、鎮(zhèn)壓這對私奔的亡命鴛鴦。主人公斬釘截鐵地表示,他倆死都不怕,死也要死在一起,死亡能讓他倆徹底解脫現(xiàn)實的壓迫和苦厄,從而能恒久地廝守,通過死,通過置之死地而后愛,他們倆“就得到了永生。”接下來是誓言:
哪怕國王的軍隊到來,兇猛地朝我們碾壓;我們也只會悲哀地?fù)u搖頭,說:“弟兄們,你們打擾了我們。如果你們非得要玩這吵鬧的游戲不可,你們就到別處去刀來槍往吧。因為只在飛速而逝的瞬間我們倆就得到了永生”。
此處國王及其軍隊是作為執(zhí)著愛情的反面力量存在并運(yùn)作的,代表世俗之惡勢力,因此,我翻譯為“國王”。
后者如《采果集》第32首:
我不知道我的王是誰,所以當(dāng)他要求全體國民向他進(jìn)貢時,我大膽地想把自己藏起來,不去向他償還債務(wù)。
我跑啊跑,跑在白天工作的后面,跑在夜晚夢想的后面。
可是,每次當(dāng)我呼吸的時候,王的要求總是跟著我。
我從而認(rèn)識到,他是知道我的,他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空間。
現(xiàn)在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敬獻(xiàn)在他的腳前,以爭取在他的王國里居住的權(quán)利。
這首詩前面大部分中的“王”給讀者的感覺是“國王”,他利用自己掌控的國家機(jī)器,逼迫臣民向他進(jìn)貢,好像全國人民生來就欠了他一大筆一生都換不清的債?!对娊?jīng)·小雅·北山之什·北山》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笔闱橹魅斯髦约禾訜o所逃,眼看就要就范。最后一句筆鋒一轉(zhuǎn),主人公說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xiàn)給王,因為他全心希望住在那個王國里。無疑,那個王國不是塵世意義上的國家,而是理想國或伊甸園一樣的所在,為了讓自己有資格進(jìn)入這樣美好的國度,他寧愿獻(xiàn)出自己的一切。那么,這里的王就不是世俗統(tǒng)治者,而是精神王國里受膜拜的神一樣的人或者就是神。因此,這首詩里的“王”不是“國王”。
在泰戈爾的詩歌世界里,大部分時候的“王”是超凡脫俗的“準(zhǔn)神”,而非肉體凡胎的“國王”。我以為,泰戈爾之所以把國王形象“去俗化”,是因為他的宗教觀使然。
泰戈爾在《人的宗教》一書中曾夫子自道,他的宗教不是信徒的,也不是神學(xué)家的,而是詩人的。詩人的宗教是人的,也是神的;因為詩人通神。詩人的宗教是精神的,是對物質(zhì)克服的要求、過程和成果。詩人的宗教是個體的,而非集體的,當(dāng)團(tuán)體強(qiáng)迫個體時,個體有反抗的權(quán)利。如果宗教團(tuán)體強(qiáng)迫個體皈依,個體憑借心靈反抗。如果政治團(tuán)體強(qiáng)迫個體服從,也許宗教會成為反抗的利器。另外,泰戈爾說,詩人的宗教與其說是實踐的,不如說是體驗的。
泰戈爾心儀或認(rèn)可的宗教還是哲學(xué)宗教,或曰普遍宗教。它不局限于某一種宗教更不拘泥于某個教派,而是各類宗教的綜合、融合和哲學(xué)化。他的詩歌中有大量宗教元素,既有原始宗教的、印度教的、婆羅門教的,也有佛教的,還有錫克教的。他的宗教觀之所以如此多元,是因為印度本身就是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泰戈爾用人性和神性結(jié)合的標(biāo)準(zhǔn)去稱量各種宗教,發(fā)現(xiàn)它們各有優(yōu)勝,各有毛病。于是,他博采眾長而避其短,形成了他自己的超越性宗教觀。泰戈爾認(rèn)為,人之所以需要宗教,是因為人有超越人的屬性即塵世界限的本真欲求;助人超越,就是救贖。詩歌也有這樣的功能,在現(xiàn)代社會,宗教式微,詩歌是準(zhǔn)宗教,也是一種救贖力量。那么,具體以什么救什么呢?以寬容救狹隘,以慈善救險惡,以超脫救拘束,以大義救功利,以兒童救成人,以美麗救丑陋。有了宗教,有了詩歌,人人可以自救,其結(jié)果是把人性中的神性放出來,養(yǎng)起來,以護(hù)持、拔舉、完善人性。比如,《采果集》第37首具有很強(qiáng)的救贖意識。烏帕古樸塔是佛的門徒,他拒絕了珠光寶氣、美艷風(fēng)情的舞女的誘惑,而是毫不猶豫地主動去救助一個被黑死病折磨、身上滿是傷痛、被急匆匆地趕出城市的女人:
那苦行僧坐在她身邊,把她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清水濕潤她的嘴唇,用香膏涂抹她的身子。
“好心人啊,你是誰?”女人問道。
泰戈爾力倡的就是年輕的苦行僧這種有定力、有慈悲的大愛品格。這種品格往往是常人所難以具備,或者即使具備也很難外化實踐,所以彌足珍貴。
泰戈爾的這些宗教觀念多年來與我心戚戚焉。我喜歡說:這是有神的無神論,“神”者“精神”也,非“精魄”也,許多宗教傾向于把絕對精神相對化、具體化甚至偶像化。這是那些宗教最大的問題。
與古今中外許多偉大的作家一樣,泰戈爾具有雙性性格。人類男女各占一半,偉大的作家不滿足于懂得本性別的即人類這一半的感受和思維,也力圖去感受、理解并曲盡另一半的。屈原、李白、曹雪芹、茅盾、柏拉圖、但丁、歌德、莎士比亞雖然都是男作家,但他們在作品中完全能以女性的口吻說話、以女性的心理感受、以女性的頭腦思維、以女性的姿態(tài)行為。這絕對不僅僅靠所謂深細(xì)的觀察力乃至洞察力和高超的模擬力所能奏效,而是在他們身體里性格里有著與生俱來的女性傾向,這種傾向在某些時候會中和、稀釋、減弱乃至取消他們的男性特征,使得他們成為雙性人。雙性人能突破單性別人的單一和局限。按照柏拉圖的說法,人本初就是雙性的,后來才分開為男和女,單個男的或單個女的,都只是一半,這一半念念不忘要尋覓另一半。男女之所以有結(jié)合的欲望,是因為他們有回歸雙性的沖動,一旦結(jié)合,他們就成為雙性一體,不分彼此。
泰戈爾是雙性一體的,他身上有女性的一面。他在詩中經(jīng)常化身為女性,以女性的口吻抒發(fā)情感,而她言說的對象往往是男人或男神。這樣的抒情效果往往更加細(xì)膩、溫婉、深情款款、直擊人心。泰戈爾原本高大魁梧的形象一下子變成了小女人小鳥依人的形象。但這兩種形象交合于一身,并不讓讀者覺得做作、違和或不適,而是自然、親和、妥帖。為何?因為那也是泰戈爾本人而不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在說話,說的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話,應(yīng)和著他心跳和呼吸的節(jié)奏。正是因為泰翁有以己男兒之身度“彼”(其實是另一個或另一半自己)女兒之性,所以他不僅在詩歌中更是在小說、戲劇中成功塑造了眾多豐滿生動的女性形象。
且以《園丁集》中的三個例子來說明。比如,第56首整個兒都是以一個女人的口吻跟男人說話。抒情主人公開頭直接說她是女人,而且是家庭婦女;她說話的對象“你”,反而一看就是個男的。
我曾是那許多女人中的一個,每天忙著做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家務(wù)事。
為什么你單單把我挑出來,把我?guī)щx那普通生活的平淡的庇護(hù)所?
再如,第55首寫男子離開之后女孩的思念,也許因為思念得太切太癡,竟然連辮子都忘記編了,頗有《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篇中癡情女子的行狀:“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碧└隊栔貜?fù)特寫女孩忘記編辮子這個沒有動作的動作:
我忘了編辮子,那慵懶的煦風(fēng)玩弄著我面頰上的發(fā)絲。
河水靜靜地奔流著,兩岸濃蔭匝地。
那些懶散的白云一動不動。
我忘了編辮子。
還如,《園丁集》第36首絕妙地表現(xiàn)了戀愛中的少女心態(tài)。她前面一直故意拒絕追求她的男子的愛意表達(dá),甚至破口大罵“滾”;但是,到了最后,作者筆鋒一轉(zhuǎn):當(dāng)男子因為失望而離去,或者說被她氣走后,她反而傷心起來,并希望那男子回來找她:“他從我脖子上取下花環(huán),這才離開。我哭著問我的心:‘他為什么不回來呢?’”這樣的戀愛情節(jié)和心態(tài)描述,在瓊瑤那樣擅長寫情感的女作家筆下比較多見,但男作家能寫到這個程度的不多。
這三首詩,無論書寫女子的語言還是動作還是心理,都如同女子的自述;而非泰戈爾代筆。這是泰戈爾身上的女性角色在自述和自白。
偉大的作品都是兼具可讀性和可寫性的,后者更重要。泰戈爾諸多詩集中可寫性最強(qiáng)的是《螢火》和《吉檀迦利》。我每次讀都有新的聯(lián)想、新的思考、新的詩情的發(fā)生和新的修辭的生發(fā)。因此,我有一些類似于仿制的散文詩作品。我承認(rèn),它們的靈感來源于泰戈爾的詩,但我還是有自己的思想和表達(dá),有的甚至跟泰戈爾的不僅有區(qū)別甚至相反,因為我是結(jié)合自己的現(xiàn)實感受和生存語境而書寫下這些隨感文字的?,F(xiàn)在作為附錄放入本書,可作為中國詩人受到泰戈爾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鮮活標(biāo)本。
這次除了重審譯文外,我還加了不少注釋(原先沒有任何注釋);這些注釋主要是關(guān)于專屬印度的文化名詞。從2018年開始,我曾三度以詩人身份訪問印度,對印度的地理、歷史、文物、文學(xué)有了更多具體的了解,做起注來也就有了更多底氣。當(dāng)然,比起真正的印度文化專家,我的了解還是很有限。因此,我期望方家海涵并指教。
(作者簡介:北塔,本名徐偉峰,北京語言大學(xué)高級翻譯學(xué)院教授,本文系作者為其《泰戈爾詩選》修訂版所作序言)
博覽群書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