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對我來說,則是長江之水天上來。在那距長江入海處不算太遠(yuǎn)的北岸濱江小村——靖江市西來鎮(zhèn)振興村九組,有我難以忘懷的童年時光。
整個村莊都是在蘆灘上圍墾起來的,鄰居都是來自全國各地貧窮而頑強的移民。我家往南200米處,就是一道高高的堤岸,堤岸上有高聳的航標(biāo),一丈多寬的堤岸,將我們與長江隔斷。堤岸南有一望無際搖曳生輝的蘆灘,蘆灘盡頭,驚濤滾滾,青的蘆葦、白的蘆根,成塊成塊地坍入江中。漲潮時,潮聲如雷,聞聲即至,潮頭有一丈多高,迅即淹沒蘆葦,撕裂堤岸。堤岸常常出現(xiàn)險情,村民們自覺扛起門板、竹席,堵塞漏洞,奮不顧身、忘我搶險。有時漏洞堵不住,就出現(xiàn)“倒圩”,江水奔涌而入,瞬間淹至房頂,群蛇纏繞樹頭,墻壁成塊倒下,各種雜物漂浮在水面,人們憑借各種依托,慢慢飄向遠(yuǎn)處高地──這些“特寫”永久地鐫刻在我的心靈中。
因為“倒圩”,村里人人皆會游泳。大人的教法原始而簡單,小孩長至六歲左右,于夏天某日眾人圍觀之時,被扔到河中心,小孩出于求生本能,撲騰到岸邊,大家就說“會了”。我是被我父親扔下去的,我的三個弟弟都是被我扔下去的,二弟尤其頑皮,上岸后跟我糾纏,又被我扔了一次。記得小學(xué)二年級時,城里來的班主任神情嚴(yán)肅地跟我們講長江險情,要求我們所有人都要學(xué)會游泳,并在講臺前示范了一節(jié)課,等到下水后才有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除了老師不會,學(xué)生個個都會,而且游刃有余、瀟灑自如。
這就是我人生起點的生存環(huán)境——
白天,在那高低不平、蜿蜒起伏的江灘上,一望無際的蘆葦、奔騰的長江、蔚藍(lán)的天空、自由翱翔的群鳥,構(gòu)成了一幅意境闊大、充滿綠色、充滿活力的自然畫卷。躺在長滿厚實茅草、偉岸龐大的堤岸上,看著天空,看著長江,想起小學(xué)五年級時三個伙伴背著父母將一只小船劃到長江中心一個小島的自信,就會涌起莫名的激動、憧憬、悲壯,呼喚起內(nèi)心深處的生命力與創(chuàng)造力。
夜晚,那驚天動地、富有節(jié)奏感的波濤聲,江風(fēng)吹打著蘆葦?shù)膿u曳聲,將我一次次帶進美妙的夢鄉(xiāng),又常常將我從夢中喚醒。面對著伸手不見五指、有聲無色的生存空間,我又感到了一種充實、恢宏、神秘、浩渺,不斷引發(fā)出遨游八極的遐想。
伴著風(fēng)聲、雨聲、波濤聲,我在長江的搖籃里不斷成長;長江的洗刷、陶冶,賦予我堅毅執(zhí)著、敢于弄潮、永不言棄的性格與個性。當(dāng)然,這種性格的形成,還受到了三個人的直接影響。
一是我的父親。作為農(nóng)民,父親讀過兩年私塾,只能說粗通文墨,母親僅能“識名姓”而已。但長江給了他們倔強自信的生活態(tài)度,幫助他們打破了閉塞狹隘、不重文化的氛圍制約,不惜一切代價送我及弟弟們?nèi)ド蠈W(xué)、去掌握文化。父親有四個方面深深影響了我。其一,他說,人生的競爭、家庭的競爭,歸根結(jié)底,是文化水平的競爭。所以,他“不惜工本”供我們?nèi)プx書,哪怕傾家蕩產(chǎn)。其二,人活著要有志氣。他常說,人窮不能志短,馬瘦不能毛長。母親的家族有不少當(dāng)官的、有錢的,父親雖窮,卻不愿失去人格,從不求人,從來不在這些親戚家吃飯。其三,他說,要永遠(yuǎn)爭上游,人活在世上,做中下游沒意思、沒價值。我去鎮(zhèn)上考高中,他騎自行車送我,來去三天,在路上超過了一批又一批人。其四,他說,對他人要熱心,要樂于助人。盡管常常吃力不討好,他也不后悔。
二是我的二姨媽。母親一輩兄弟姊妹七個,四個舅舅家都很興旺;姊妹三個,命都很苦。大姨媽心靈手巧,是母親一系唯一的“左撇子”,但多病早逝;二姨媽身強力壯,農(nóng)活樣樣能干,但婚后半年就守寡獨居;我母親做事細(xì)致但不開工,而且子女多,家貧無以維持生計,常常厚顏到別人家去借這借那,受人家許多氣。在我5歲那年,家中鬧饑荒,只能靠胡蘿卜葉子度日,我“絕食”兩天,餓得奄奄一息。大姨父碰巧有事到我家,看到這種情況,就將我?guī)Щ丶遥揖尤怀缘搅舜笠虌岎B(yǎng)病吃的“糖拌芝麻”,甜得渾身發(fā)抖。大姨媽說:“你如愿意留下,每天可以吃一湯勺?!庇谑俏揖土粝?。她家是暗通通的老房子,屋后又是茂密高大的竹園,白天姨父、姨兄都到田里干活,大姨媽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天窗很暗,我在家里既感無聊,又感到陰森可怕,就趁大姨媽睡著之機,溜出大門,來到竹園里玩。事有蹊蹺,我雖屬羊,但這時來了一只山羊,兩角很鋒利,跳起來要頂我,我嚇得拔腿就逃,一口氣跑了幾節(jié)田,回頭一看,追我的羊沒了,但我在農(nóng)田里迷了路,到處亂跑,卻找不到家。大約在傍晚收工前,我跑到一群鋤草的人面前,被二姨媽發(fā)現(xiàn)。二姨媽將我背回家,我在二姨媽家吃到了一碗又香又稠的米粥,香得通體舒服。到后半夜,大姨父、父親都找來了,大姨媽以為我丟了,急得爬不起來。大姨父踐諾其行,仍要抱我回去,盡管養(yǎng)活一個孩子,當(dāng)時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出門前,我一把拉住二姨媽的手不放,二姨媽心一軟,就說“那就留下來吧”。這一留,我就在二姨媽家住了6年。到11歲那年,因為二姨媽與舅舅家是合住的,我被舅舅家人驅(qū)趕回家,臨行時我與二姨媽灑淚而別,二姨媽偷偷送我一個銅盆、一把銅勺。
二姨媽身材高大,干農(nóng)活總是跟男勞力在一起,喊起號子來,聲震數(shù)里。姨父家有船,大約屬小業(yè)主,但婚后半年,船在江中遇上“海盜”,船上18個人都被沉江淹死,財物亦被搶掠一空。噩耗傳來,懷孕的二姨媽過于悲痛而流產(chǎn),自21歲起守寡獨居,從不求人,時人頗為敬重。二姨媽自重自立,性格堅毅,年年被評為先進,干活總是拼命,常常“加工”。我放學(xué)后,就在路邊等她。有幾次她看到我又冷又餓,淚花點點,把我背回家并開導(dǎo)我。在5~11歲階段,正是人生觀形成的重要階段,二姨媽的言傳身教,對我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我喜歡吃的,是二姨媽做的菜團。她將菜團搓得極圓且大小幾乎完全相等,做得嚴(yán)謹(jǐn)、有序,總是高標(biāo)準(zhǔn)。我最難忘的場面是:二姨媽上灶,我燒火,同時交流思想、討論問題。二姨媽沒有架子,從來沒有打過我,我也不怕她,但她能讓我聽她的話。
三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語文老師藍(lán)田。他對我特別偏愛,常常將我的作文作為范文并讓我在課上朗讀,讀得我自己都陶醉其中。他的生活艱苦清貧,但有幾個親戚做大官,有一個在東海艦隊當(dāng)軍長。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不向親戚要點錢?他說,親戚間也要有區(qū)別,再富也是人家的;決不能伸手去要;人家給了也不能要──一定要靠自己;再窮,也有辦法活下去。他雖然是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卻被趕到了我們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每逢星期天,50里路程,總是騎車往返。他生活貧苦,卻樂觀滿足,精神上很富有,在來回的路上背誦了毛主席的全部詩詞,還背了不少古詩、古文。他刻印了許多古文給我們讀,《鴻門宴》就是他1971年印給我們讀的。當(dāng)時“讀書無用論”甚為猖獗,班上有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不讀書,還經(jīng)常寫老師的大字報。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你跟他們不同,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肯定有用?!彼摹疤貏e鼓勵”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刻苦努力,學(xué)習(xí)到很多知識。所以我雖然畢業(yè)于1972年,但功底還比較扎實。他對我們很嚴(yán)格,但搞班級活動時,簡直就是我們班里最頑皮的,大家都很喜歡他。高中畢業(yè)時,全體同學(xué)泣不成聲,依依不舍,他一邊擦淚,一邊將我們“趕走”。
在形容人時我們經(jīng)常會說“大山一樣的性格”“大海一樣的胸懷”,我卻感到了自己身上長江的性格、長江的胸懷。而積淀、凝聚著數(shù)千年之久的長江文明,也在冥冥之中奠定了我一生與楚文化、與楚辭、與“世界文化名人”屈原難分難解的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