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在《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一文中提出她觀察到的現(xiàn)代漢語的現(xiàn)象并從自己的角度做出解釋。從張愛玲的提問中發(fā)現(xiàn)作家對慣用語言的思考模式和語言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存在差異。本文從語言學的角度解釋她提出的語言學問題，發(fā)現(xiàn)文學作家思考語言學問題，往往受到自身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影響，也造成了看待語言發(fā)展時的局限。其次，文章回答了張愛玲的語言學提問，指出了“語言并不是一個全然封閉的系統(tǒng)”，因此語言發(fā)展并非全然可以從結構主義的角度類推。

【關鍵詞】張愛玲；語言風格學；漢語詞匯學；漢語語法學；文字學

【中圖分類號】H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2-01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33

張愛玲《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原載于1978年3月15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收錄在《惘然記》《沉香》中。張愛玲在文中提出對漢語共同語在文字和語用上的一些看法，從張愛玲的提問中發(fā)現(xiàn)，作家對慣用語言的思考模式和語言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存在差異。

本文從語言學角度解釋張愛玲在該文章中提出的問題，并分成以下幾類討論。

一、反義詞的不平衡性：為什么是“前額”

張愛玲在文中提道：“現(xiàn)在通稱額為‘前額’，仿佛還有個‘后額’，不知道長在哪里。英文‘額’字forehead拆字為for-head（前-頭，即頭的前部，想必有人誤譯為‘前額’，從此沿用，甚至有作家稱胸為‘前胸’?！?①

張愛玲在文中提出“前額”的問題，她認為表述人體頭前眉上發(fā)下的部分，用“額”已足夠，現(xiàn)代漢語用“前額”是受到英語翻譯的影響。英語直譯是“前頭”，與漢語“額”同義。漢語使用者從英語詞義直譯到漢語，解釋為“前額”。

從漢語的發(fā)展來看，詞匯的雙音化是漢語古今演變的趨勢。竺家寧在《訓詁學之旅》②提到，先秦漢語就已經(jīng)擁有了許多復合詞，隋唐以后復音節(jié)詞大量增加，使?jié)h語由單音節(jié)詞具優(yōu)勢，轉而成為以復音節(jié)詞具優(yōu)勢，原因主要有三：第一，中古以后，語音的劇烈簡化合并，使得同音字大量增加，產(chǎn)生了辨義上的混淆，自然而然便用了兩個音節(jié)組合成詞的方式，彌補辨義上的困難。第二，由于社會的變遷，文明的進展，使得需要辨析分別的事物日漸增繁，原有的單音字義不斷孳乳分化，于是不得不走上雙音節(jié)詞的道路，以適應這種變遷，讓語言的表達更精確明晰。第三，由于佛教輸入的影響。漢魏六朝因翻譯佛經(jīng)的需要，創(chuàng)造了大批的新詞語來表示佛教傳入的新概念、新思維。

因此，張愛玲在文中提到，可以用“額”表示的概念，現(xiàn)代漢語卻用雙音節(jié)詞“前額”，是因為復音節(jié)化本就是漢語演變的趨勢。那么，為什么要用“前額”使她認為還有一個“后額”呢？

“前”“后”是一對反義詞，但是，反義詞具有不均衡性，所謂不均衡性，指的是某個詞平常有反義詞，但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卻失去了它的反義詞。例如，“深/淺”“上/下”“大/小”是反義詞，它們構成的復合詞也可以是反義，如“深水/淺水”“上課/下課”“大人/小孩”，但是，“上演”卻沒有反義的“下演”，“上當”卻沒有反義的“下當”。竺家寧在《漢語詞匯學》③解釋，之所以會有這樣不均衡的現(xiàn)象，有三個原因：第一，是因為詞素反義不等于詞的反義。第二，有些事物的本質只有一面，例如只有“大?！保瑳]有“小?！薄５谌?，有時候一個詞并不是它處于反義詞關系的詞義，例如“大”有時候并不是“大/小”的大?；氐綇垚哿崽岢龅摹扒邦~”，而沒有“后額”，可以從第三點原因來解釋。前額的“前”，是強調(diào)額的方向，不是說還有后額。例如，漢語還有“前胸”“后背”“前額”“后腦”。這里的“前/后”應該解釋為“在前面的是額”。相對的是“在后面的是腦”，而非“前面的額”，相對的還有“后面的額”。

那么，到底是不是源于英語翻譯呢？雖然英語的同樣概念的詞是“forehead”，但不能就此斷定漢語的詞匯是由于翻譯的關系借自英語，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人類對同樣范疇的詞匯傾向使用相近的構詞邏輯。

二、文字與文化的關系：對人稱代詞區(qū)別的看法

“她”“他”“祂”，有必要區(qū)別嗎？張愛玲在文中提道：“……多一份強調(diào)性別，就是少一份共同的人性?，F(xiàn)在的區(qū)別很夠了，大可不必再在形式上加以區(qū)別，如我國文字獨有的‘妳’。我出全集的時候，只有兩本新書自己校了一遍，發(fā)現(xiàn)‘你’字代改‘妳’，都給一一還原，又要求其余的幾本都請代改回來……當初為了翻譯的需要，造了中性的‘它’字，又有人索性多造了個‘牠’字。結果還是動物與無機體，抽象事物統(tǒng)稱‘它’，但是近來‘牠’又復活了，又再添了個‘祂’。英文稱上帝為‘他’的時候用大寫。常有時候說某人口中的某些名詞都是大寫的，指一種肅然的，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口吻。大寫的‘他’字想必也是著重而緩慢，深沉得有回聲的牧師腔。中文沒有大寫，‘祂’字倒也用得著，就基督徒來說。對于中國神道就不適用，因為沒有專一的傳統(tǒng)，提起來不是這個口吻。關老爺可能是‘他老人家’，不是‘祂’?！k’字用途太偏狹，實在多余。” ④

這一段討論人稱代詞的用法，張愛玲認為以性別區(qū)分的第二人稱代詞“你/妳”，以性質區(qū)分的第三人稱“他/祂/它/牠”實無必要。有關這個問題，討論如下。

（一）字和詞是不同的概念

“字”是文字學的單位，是視覺上的形體單位。“詞”是語言學、訓詁學的單位，是音義結合體。在概念上，“字”是書寫的單位，重在“形”，如果把“字”再切分，其組成的元素是偏旁，是獨體的“文”，是“永字八法”。“詞”或“詞素”是語言的單位，重在音和義的結合。⑤上述引文提到的“你”“妳”是單音節(jié)詞⑥，兩者的義素區(qū)別是“男性第二人稱/女性第二人稱”。引文中，張愛玲自嘆“依然故妳”，是著眼于第二人稱代詞的語言性質，無論是“妳”還是“你”都不妨礙其“第二人稱”的詞義，透過文章的上下文，讀者即可判斷此第二人稱代詞指稱的是男性或是女性。而把她書中的“你”改成“妳”的編輯則是著眼于第二人稱代詞“字”的概念，以字形偏旁區(qū)別字義。

（二）英文和中文的差異影響詞的表義方式

上述引文提到，在英文的詞匯系統(tǒng)中，若要表達對第三人稱的尊敬，突出第三人稱的特殊地位，則會第一個字母大寫。英文的符號系統(tǒng)與中文不同，英文是音系文字，一個單字是由多個字母組成，字母又有大寫與小寫兩個不同的書寫系統(tǒng)。表達語義時，可以借由書寫系統(tǒng)的轉換達到不同語義的轉換。中文是形系文字，符號系統(tǒng)以線條造形，外形不會長短不一，要區(qū)別語義，多是透過語序或是文字偏旁的改變。上述引文提到的第三人稱代詞，即是透過偏旁差異來傳達不同的詞義。

（三）“它”不是新造的字

“它”在《說文解字》已有收錄，本義是“蛇”?！墩f文解字》：“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倍巫ⅲ骸坝炙鬃魉?。經(jīng)典多作它。猶言彼也。許言此以說叚借之例。它或從蟲?！睆摹墩f文解字》《段注》可知，從文字學來看，“蛇”“他”都是“它”的俗字。在古籍中，“他”“它”已經(jīng)常用作第三人稱代詞，與“彼”同義。

“它”和“蛇”，是本字和假借字的關系。原本“它”的字形與字義相符，是“蛇”，但后來，本字“它”用第三人稱代詞，因此，用字人加上偏旁“蟲”以明本義。所以，“它”是本字，“蛇”是后起字。在古籍中，“它”“他”已經(jīng)作為第三人稱代詞使用。

從文字的演變以及使用來看，并不是如引文所說，“它”是“后來才造的字”。

（四）同一語義場的詞，即便所轄范疇狹窄，基于文化因素，也不會被其他的詞取代

用義素分析法分析“它/他/牠/祂”

它 他 她 祂 牠

人 - + + - -

畜 - - - - +

神 - - - + -

區(qū)分性別 - + + - -

從義素分析來看，這幾個第三人稱代詞的區(qū)別義素有“人”“畜”“神”“區(qū)分性別”，意謂在使用語言的群體中，認為區(qū)分這幾個要素是重要的，因此特別為此詞義造出一個符號。張愛玲在文中以中國傳統(tǒng)信仰為例，提出“祂”用途范圍狹窄，因此沒有存在的必要。本文認為，“祂”這個字并不會因為所轄的范疇較小而被語言使用者淘汰，因為在漢文化中，具有敬天畏神的傳統(tǒng)，神人之分在漢文化中是重要的，因此“祂”并不會因為范疇較小而被其他代表第三人稱代詞的字取代。正如英文稱上帝為“他”的時候用大寫，也是為了區(qū)別神與人，中文和英文都是以改變字的部件來區(qū)分，差別在于英文是大寫與小寫的區(qū)別，中文是部首的區(qū)別。

三、詞義范疇和字形的關系

張愛玲也對于文字字義與字形的分工與分化提出看法：“有些新俗字，例如‘噘著嘴’的‘噘’字。原有的‘撅’現(xiàn)在只適用于‘噘著屁股，再不然就是用作名詞，‘一撅’比‘一段’較短，如‘一撅屎’。除了這兩個不雅的例子之外，用做動詞還有‘撅斷了’。此外，實在想不起‘撅’字還有什么用處。最常用的還是‘撅著嘴’。同樣的，‘釘眼看’的‘釘’字改完‘盯’……分工越分越細，又添了個‘煖’字，專用在火爐火炕上，有別于陽光的溫‘暖’。‘暖氣開放’是熱水汀，總算還沒有寫作‘氵爰氣’。將來利用地熱取暖，想必應作‘取煖’——地熱與火山同源。以此類推，‘人情的溫暖’遲早會成為‘人情的溫亻爰’?！?⑦

上述引文中，張愛玲說的“新俗字”非“俗字”，指的是“區(qū)別字”或“分化字”（一說“區(qū)別字”），是為了區(qū)別古字的本義、引申義或假借義，在古字上添加意符而造成的今字。依據(jù)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的說法，在漢字里，由于語義引申、文字假借等原因，一字多職的現(xiàn)象，也就是一個字表示兩種以上意義或音義的現(xiàn)象，是極其常見的，本文把具有兩種以上意義或音義的字，都叫作多義字，為了保證文字表達語言的明確性，分散多義字職務的工作也不斷在進行。分散多義字職務的主要方法，是把一個字分化成兩個或幾個字，使原來由一個字承擔的職務，由兩個或幾個字來分擔。本文把用來分擔職務的新造字稱為“分化字”，把分化字所從出的字稱為“母字”，通過加注或改換偏旁造分化字，是最常用的一種分化文字的方法。⑧“撅”“噘”都是在“厥”添加意符而產(chǎn)生的?！岸ⅰ薄搬敗笔窃凇岸　碧砑右夥a(chǎn)生的。同樣的例子，還有“然、燃”“其、箕”。

分化字的產(chǎn)生，是由于一個字承擔的字義足以使用字群體混淆，造成使用上的不便，用字人便會在本字上加上偏旁或改變偏旁來區(qū)別。那么，張愛玲在上述引文中的另一個提問是，會不會因為要區(qū)分更細的類別，產(chǎn)生更多的分化字？例如“亻”偏旁的“暖”用來指稱人際交往之間的情分？本文認為，語言符號的使用具有經(jīng)濟原則，若是一個字在使用上可以承擔多個意義，并且這些意義之間的關系是可以推理的，語言團體區(qū)別字義尚不會造成混淆，一個字的不同字義仍然由同一個符號來承擔。因此不會出現(xiàn)“亻”偏旁的“暖”?！瓣柟鉁嘏钡摹芭币浴叭铡睘槠裕幌抻谥阜Q太陽照射大地的舒適溫度。張愛玲在引文中提到的“煖”專指火爐火炕上的溫度，但是，“煖”在字書中是“暖”的異體字，即彼此音義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

《集韻·上聲·緩韻》：煗，或作煖、暖、?。

《字匯·日部》：“暖，與煖同。”

因此，“煖”并不是僅限于描述火爐火炕上的溫度，而是和“暖”同義的字。

四、結語：文學作家如何思考語言學問題

（一）受到自身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影響

張愛玲在《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文中提出有關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學思考，往往與她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聯(lián)結。張愛玲思考現(xiàn)代漢語問題，往往把漢語和英語對比。在不同語言的對比中，可以發(fā)現(xiàn)漢語與英語的特點，但不能就此斷言孰優(yōu)孰劣，例如英語是拼音文字，屬于屈折語，通過單詞的形式變化來表達語法功能；漢語是孤立語，通過語序或詞綴來表達語法功能。張愛玲在文中提到的“用大寫來代表尊敬”不能與漢語的字形偏旁來類比，并賦予價值判斷，因為兩種語言的特點本來就不同。

（二）語言的發(fā)展不全然可以類推

張愛玲在文中以類推的方式認為將來會產(chǎn)生改變漢字偏旁區(qū)別意義的形聲字。但她的假設并不是正確的。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個系統(tǒng)，系統(tǒng)內(nèi)的成員互相牽制，一個成分更動了，另一個成分也會隨之而改變。到了20世紀50年代后，新布拉格學派認為語言不是一個絕對統(tǒng)一的、封閉的系統(tǒng)，而是一個開放的、不完全平衡的系統(tǒng)。這種不平衡首先是由語言符號結構決定的，語言符號及其意義的界域并不完全吻合。同一個符號可以有幾個意義，而同一個意義又可以用幾個符號表達。每一個符號既是同形異義，又是同義。他們認為，正是語言符號結構的這種非對稱性才使得語言有可能發(fā)展。⑨因此，張愛玲認為，語言的發(fā)展可以用“類推”的模式得知，這是只從語言的系統(tǒng)特性而言，忽略了語言的開放與不平衡特點。

注釋：

①張愛玲：《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載《惘然記》，皇冠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頁。

②竺家寧：《訓詁學之旅》，新學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55-56頁。

③竺家寧：《漢語詞匯學》，五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8頁。

④張愛玲：《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載《惘然記》，皇冠出版社2005年版，第160頁。

⑤竺家寧：《訓詁學之旅》，新學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57頁。

⑥由于現(xiàn)代漢語一個字是一個音節(jié)，一個字有時候是一個“詞”，例如這里提到的人稱代詞是單音節(jié)詞。有時候一個字僅僅是一個“詞素”，例如“寧”必須要和另一個詞素組合，才是一個復音節(jié)詞（安寧、寧靜）。

⑦張愛玲：《對現(xiàn)代中文的一點小意見》，載《惘然記》，皇冠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頁。

⑧裘錫圭：《文字學概要》，萬卷樓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53-258頁。

⑨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0年版，第132頁。

參考文獻：

[1]張愛玲.惘然記[M].臺北：皇冠出版社，2005.

[2]竺家寧.訓詁學之旅[M].臺北：新學林出版社，2019.

[3]竺家寧.漢語詞匯學[M].臺北：五南出版社，2009.

[4]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臺北：萬卷樓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

[5]劉潤清.西方語言學流派[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

孔薇涵，博士，廣州理工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史、音韻學、普通語言學、認知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