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魏芳芳 ,70后,安徽泗縣人,現(xiàn)居上海,從事國際航運,熱愛攝影、閱讀。
一九九一年七月,安徽發(fā)大水,鐵路被淹。學校放假,訂不到回家的火車票。又等了幾天,我才和同濟大學、華東政法大學的老鄉(xiāng)一路,坐了一夜的綠皮火車,清晨五點到了明光火車站。
天蒙蒙亮,從站臺上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昔日火車站對面工廠的圍墻不見了,只有藍色鐵皮屋頂浮在水面上;熟悉的煤球煙味也不見了,一股陌生的水腥氣。穿過濕漉漉的地道,到處都是淤泥,大巴車賣票的是彪悍的男人,堵在門口喊:“上車前把腳上的泥都給刮掉!”車上擠得滿滿的,多是在城市務工、牽掛家里災情的鄉(xiāng)親,整個車廂彌漫著焦慮不安的情緒。路太泥濘,車子一路搖搖晃晃,比平常慢得多。昔日此時該是玉米開花揚穗,芝麻黃豆半人深,滿眼碧綠的鄉(xiāng)村美景??蓸O目所見,田野里大片大片渾黃的水湯,莊稼要么還泡在水里,要么渾身泥漿,垂頭打掛,死了。偶爾有地勢高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可憐的一點綠。
我在泗五大橋下車,新汴河水滿得嚇人,走在堰壩上,河水就在腳邊晃蕩,好像堰壩也在晃,晃得人心慌。
回到家,家門口的水才退,淤泥很厚,爸鏟了條路出來。娘和外婆在廚房對付濕透的柴火,滿屋子的白煙,嗆人。外婆不知是煙熏的,還是心疼,眼睛紅紅的,跟我說地里的紅薯、玉米、黃豆全淹死了,可是要了命!我問娘怎么辦,娘說等水退了,補點芝麻,能不能收,聽天由命。
開學后,回到學校,學校通知安徽災區(qū)學生申報受災情況,可以減免學雜費。我一聽挺高興,趕緊寫信給爸。學雜費是每年家里最頭疼的重頭開支,如果減免部分學雜費,爸也能松快一點。
收到鄉(xiāng)里開具的受災嚴重經(jīng)濟困難證明,我趕緊跑去學校辦公樓,卻怎么也鼓不起勇氣進去。遇到一個航海系的男生,也是來申請減免學費的。他說家在淮南,是安徽大水的重災區(qū),家里本來就窮,全靠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他在學校附近河溝里用細網(wǎng)撈小紅蟲,賣給漁具店做餌料。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填表遞交申請。工作人員詢問受災情況的口氣公事公辦,我腦海里閃現(xiàn)出小時候家門口討飯人的苦臉。我娘是來者不拒熱心送上饅頭的好心人,可有的人家經(jīng)常擺出施舍的神氣。
我悄悄轉(zhuǎn)頭跑了。一件好事,我卻不能理直氣壯,“災民”這個標簽沉重如山,伸手求助更加難堪。
那幾天我把困難證明夾在一本書里,心神不定,有時候都走上辦公樓的二樓了,還心慌臉紅。我在心里罵自己懦弱,可罵完了還是懦弱。眼見截止日期快到了,有一天下了課,我一鼓作氣,手里緊攥著證明,目不斜視,“噔噔噔”一口氣跑進辦公室。一位女老師和藹地問我是不是申請減免學費,我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把證明放她面前,證明信都汗?jié)窳?。她親切地教我填表,詢問我家情況,我緊張的心才稍稍放松。辦完手續(xù),我面紅耳赤地走到操場,坐在臺階上,腦海中一片空白,如釋重負。
多年以后,讀到王梆在《貧窮的質(zhì)感》中的一段話,感覺真是寫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圣誕節(jié),英國劍橋社區(qū)救助站的食物銀行,我們烤了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碟子里,擺在茶幾上。一位中年母親走了進來,身后緊跟著他那約莫十七八歲的兒子。那個兒子,像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一樣,對自己的外表有著高度的審慎的自覺。請他吃蛋糕,他說了謝謝卻遲遲不肯動手,一個人站在角落里,長久地望著玻璃門的反光。當我目送母子倆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大門外還站著一個男孩,也許是哥哥或弟弟,一臉不可傷及的自尊,霜花般一觸即碎。”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