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摩托車、一個記錄本，一身橙色的工作服，穿梭在茫茫草原上的無人區(qū)，從清晨到日暮，生態(tài)管護員葉金俄日和妻子?xùn)|木措用腳步丈量著每一寸土地。這樣的日常，他們堅持了18年。

茫茫祁連山下，風景迤邐的黑河源頭流域把生態(tài)價值和大美顏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生態(tài)的亮眼成績離不開千千萬萬生態(tài)管護員的守護?！爸袊萌恕比~金俄日和妻子?xùn)|木措就是其中一組身影，他們在浩瀚蒼茫的無人區(qū)建起一座生命的“孤島”，保護著我國西北地區(qū)第二大河流—黑河。2024年7月，葉金俄日被評為“全國模范退役軍人”，這對夫妻相濡以沫的故事映入我們的視線。

無人區(qū)的“孤島”

晨曦為祁連山脈鍍上了一層金光，仿佛一個臂膀?qū)捄竦木奕?，向腳下這片靜謐的草原投以專注的凝視。潺潺流淌的黑河，滋養(yǎng)著沙龍灘的生靈萬物。鶴立濕地、麻鴨戲水，斑頭雁展翅飛翔，一幅和諧自然的畫卷鋪展開來。

在這片平均海拔4000米的無人區(qū)里，坐南朝北的三間瓦房孤獨地矗立著，這里是葉金俄日和妻子?xùn)|木措棲身之所。一圈簡易的圍欄便是院墻，進入院落，右手邊是一口井。正中的房間是管護站的辦公室。兩組舊沙發(fā)靠墻擺放，墻上掛著黑河源保護區(qū)的地圖，一個醒目的“黨員先鋒崗”桌牌放在正中間的辦公桌上。西邊的房屋是儲物間，東邊的房屋則是夫妻倆的臥室，屋內(nèi)家具十分簡單，碗柜、茶幾和條凳，雙人床上兩床粗布被子相依疊放。

迎著晨光，夫妻倆推門而出。藏獒“湯圓”熱情地沖主人搖尾巴，在他們腳邊撒歡?！翱春瞄T，我們?nèi)パ膊榱?。”葉金俄日摸了摸它的頭。

今年52歲的葉金俄日是一個身材魁梧、敦實的蒙古族漢子。他的妻子?xùn)|木措臉上常掛著憨厚、靦腆的微笑。兩人皮膚略黑、嘴唇發(fā)紫，這是由于生活在高原，長期受到紫外線曝曬、缺氧造成的。

把饅頭裝上車后，東木措坐上了后座，發(fā)動機聲再次隆隆響起，葉金俄日駕駛著摩托車，向熟悉的遠方駛?cè)?。每天沿河溯流而上，從海?000多米的黑河大峽谷，到海拔4600多米的源頭冰川，夫妻倆負責著這片高原上200多平方公里的巡護，涵蓋了10個巡查點和50多條黑河支流。冬有大雪紛飛，夏有暴雨傾盆。夫妻倆每個月都要全程巡護一次，平均每天騎車行駛70多公里，18年來已經(jīng)騎壞了3輛摩托車。

來到黑河岸邊，葉金俄日俯身蹲下，捧起河水，感受水溫?！疤鞖馀土?，水量看著大了很多?！彼麑ζ拮诱f完，便拿起望遠鏡。圓形的鏡片視野里，一群被稱為“高原神鳥”的黑頸鶴正埋頭長飲，還有正在梳理羽毛的斑頭雁，這些珍稀鳥兒都是近幾年才回歸的“新鄰居”。

站在一旁的東木措正在記錄這些水域和候鳥的信息。忽然，她看見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從眼前的河面上漂過。于是，她迅速撿起身邊的木棍，將它打撈起來，并放入隨身攜帶的垃圾袋里。

完成巡查后，夫妻倆起身離開河岸。葉金俄日爬上一處凸起的巖石，然后轉(zhuǎn)身伸出手，拉妻子上來。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區(qū)，夫婦倆的關(guān)節(jié)都有些毛病，走在平路上尚不明顯，翻越河邊的崖岸時便顯得有些吃力。在不同的巡視點瞭望、記錄，轉(zhuǎn)眼已過午時，他們找到一塊空地席地而坐，葉金俄日從暖壺里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掰開饅頭，將一半遞給妻子，說：“要是能煮碗方便面吃，就太香了?！?/p>

東木措接過饅頭，嗔怪道：“天天吃方便面呢，還覺得香啊？”

“看著這里的生態(tài)越來越好，吃啥都覺得香?！?葉金俄日開玩笑地說，他啃了一大口饅頭嚼在嘴里，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把妻子也逗笑了。

風暴、洪水和狼群

別看如今祁連山腳下山清水秀，風光無限，過去卻是另一幅景象。

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由于過度放牧、濫伐灌叢、毀林采伐，導(dǎo)致黑河源頭鼠害嚴重、水土流失加劇，部分水源干涸。2000年，黑河源頭斷流時間長達40天，斷流長度近50公里，野生動植物資源急劇下降。2001年開始，國家對黑河源頭實施了生態(tài)應(yīng)急治理工程，計劃在黑河源頭流域建立一座管護站，管護員優(yōu)先考慮退伍軍人。

2006年，家住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祁連縣野牛溝鄉(xiāng)的退伍軍人葉金俄日，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那年他34歲?！皬男【驮诓菰祥L大，看著它荒下去很心疼?！比~金俄日的想法很簡單。放心不下丈夫一個人，東木措也決定跟隨他前往。夫妻倆把年僅10歲的女兒托付給母親，踏上了前往無人區(qū)的路。

出發(fā)那天，葉金俄日借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顛簸的車斗里東木措蜷縮在一角，其他空間則被床板、被褥、鍋灶等家當占滿，還有弟弟的一輛舊摩托車。管護站距離縣城127公里，沒有摩托車寸步難行。

一路顛簸，到達目的地時，東木措心里“咯噔”了一下。雖然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看到管護站的第一眼，她還是愣住了。所謂的管護站只是一頂12平方米的棉布帳篷，沒有水、電、通訊信號。一陣大風，將它吹得顫抖搖晃……無人區(qū)的生活條件異常艱苦，易于儲藏的土豆是他們能吃到的唯一蔬菜；天氣寒冷，一年四季都需要生炭火爐取暖做飯。冬天最低氣溫達到零下30°C，凌晨三四點還要起來再生一次爐子。吃水也是難題，需從附近的河里搬來冰塊放在鍋里化開。

日子枯燥寂寞，連糊帳篷縫隙的報紙，葉金俄日都讀了許多遍。每天夜晚，東木措想女兒想得直掉眼淚。于是夫妻倆裹著被子，點一根蠟燭，把對家人的思念寫成絮絮叨叨的信?！澳銈冊趺礃影?？我們在這里很好，不要擔心……”

有一輛班車，半個月才路過管護站附近一次，夫妻倆早早站在路邊，等著司機幫忙把他們的信帶回遠方的家。再過半個月，班車司機會捎來家里的回信?；匦排踉谑掷?，夫妻倆看了又看，看完了再小心翼翼地裝回信封。想女兒想得厲害了，他們再拿出來看看。

因為交通不便，夫妻倆三四個月才能回一次家。他們每次離開家又是一場痛苦的“拔河”。女兒會死死把住媽媽的肩膀，趴在她身上，哭著不松手……母女倆的眼淚灑滿衣襟。

駐扎管護站的第一個冬天，葉金俄日和妻子更是經(jīng)歷了一場可怕的沙塵暴。呼嘯的大風刮了三天三夜，仿佛怒吼的野獸，要吞噬地面上的一切。固定帳篷的角鐵被狂風拔起，卷進風沙里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葉金俄日趕緊追出去尋找，找了兩三小時才把它尋回來，而妻子一個人在大風中死死拉住拴帳篷的繩子，雙手都僵硬了……她生氣地朝丈夫大喊：“你去哪兒了？找個東西找半天！”

有一次，夫妻倆走在巡護的路上，9只狼從遠處慢慢逼近。葉金俄日先是壯著膽子吼了幾聲，但狼圓瞪著充滿寒光的眼睛，絲毫不動。葉金俄日急中生智，撕下大衣的袖子，再澆一點兒摩托車里的汽油點燃?；蝿拥幕鹈鐕樛肆死侨骸?/p>

轉(zhuǎn)年來到夏天，巡護歸來的夫妻倆遭遇了山洪暴發(fā)。葉金俄日試圖快速穿過洪水時，摩托車在泥水里一滑，一下子就被沖走了。情急之下，葉金俄日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皷|木措！”他大喊了一聲，一把拉住了身后妻子的胳膊。兩個人在洪水中拼命掙扎，好不容易才爬回岸邊。

事發(fā)地距離管護站還有40公里。沒有了交通工具，兩人只好在淺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好不容易找到摩托車，晾了幾小時后，勉強打著火，夫妻倆騎一陣推一陣，趕到守護站時已是凌晨。

疲憊不堪的東木措終于爆發(fā)了，她把長久以來積攢的怒火一股腦兒傾倒出來：“你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要么離開這里，要么離婚……”

葉金俄日無言以對，他默默地生著炭火，火苗一閃一滅照著他潸然淚下的臉龐。

爐子生好后，葉金俄日煮了一碗熱面，端到妻子面前，低著頭說：“對不起，東木措，讓你受苦了……”看著葉金俄日一個鋼鐵硬漢，此刻卻眼淚流成串，東木措還是心軟了。她在心里妥協(xié)：“說到底，我還是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撇在這里啊?！?/p>

好在進入管護站一年后，3間磚房蓋了起來，光伏板發(fā)電代替了蠟燭，院里打了一口機井，條件在慢慢變好。

說起這些往事，東木措攤開雙手，露出無奈的笑容：“剛開始，我老想沖他發(fā)火，跟他吵架，后來連架都吵不起來了?！?/p>

無人區(qū)草原與雪山相依，在這里只有夏季才能見到幾個放牧人。長久地相伴，葉金俄日和東木措之間相互寬容和扶持，一同對抗寂寞、危險和難關(guān)。在內(nèi)心深處，相濡以沫的夫妻早已誰也離不開誰。

你守護它，我守護你

每一次高原巡護路，對夫妻倆來說，都是體能和意志的考驗。

東木措還記得2013年一次巡護途中，摩托車前輪爆胎，夫妻倆直接從車上重重地摔了下來。葉金俄日為了保護妻子，右胳膊墊在妻子身下，肘部在地上滑行數(shù)米。一時間，鮮血混著泥沙順袖口流淌而下。

好在當時正巧有礦車路過，兩人趕緊搭車趕到祁連縣醫(yī)院，傷口縫合了7針。然而，剛在醫(yī)院安頓兩天，葉金俄日便吵著要回管護站，他的胳膊腫了一個多月才慢慢恢復(fù)。

比身體上的傷痛更難熬的是對親人的思念，如果說18年里，夫妻倆有什么遺憾，那就是對女兒的虧欠。

2024年6月，大學畢業(yè)的女兒順利入職當?shù)匾凰W，成為一名老師。她時常站在講臺上，興奮地給孩子們講黑河的變化。如今，黑河上游流域的植被覆蓋率增多，成為候鳥的棲息地。野牦牛、盤羊、藏羚羊、白唇鹿、馬鹿、巖羊、香獐等保護動物在此自由奔跑。2014年12月，青海祁連黑河源國家濕地公園建立。2017年11月，它被納入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說起父母守護的黑河，女兒也倍感親切。每年過年時，她才能到站上與父母短暫團聚，也見證了這片荒蕪?fù)恋貪u漸變成豐美畫卷。院里的兩只藏獒是她的朋友，其中一只叫湯圓，是女兒起的名字，因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團圓。

與女兒不常見面，夫妻倆就把草原上的生靈都看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

7年前，他們救助了一只落單的黑頸鶴，現(xiàn)在它每年都要來黑水河畔筑巢繁衍。夫妻倆還記得它受傷時的樣子—左翅膀一直耷拉著，走路一瘸一拐。

初見這只黑頸鶴時正好是8月份，夫妻倆便給它起名叫“甲八”，藏語中這是8月的意思。那段時間，夫妻倆天天跟在它后面，幫它驅(qū)趕牛羊，不讓動物們靠近它。慢慢地，它的傷養(yǎng)好了，又可以展翅高飛了。它每年遷徙歸來的時候，夫妻倆都會親切地呼喚它“甲八”，像看到孩子回家一樣高興。

春去秋來，日升日落，一天的巡護結(jié)束，夫妻倆回到管護站常常是晚上九十點鐘。葉金俄日總會檢查好摩托車，完善巡護筆記，將數(shù)據(jù)上傳手機。

2024年8月20日，連日來陰雨天，光伏設(shè)施不能發(fā)電，夫妻倆又點上了蠟燭。在這樣艱難的時刻，為了讓妻子能開心點兒，葉金俄日說道：“今年10月1日是我們結(jié)婚28周年，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啊?！?/p>

東木措的臉上一下子笑開了花，有點兒不敢相信地問：“這會兒你怎么想起來紀念日了？我以為你忘了?！?/p>

葉金俄日說：“沒忘，只是以前沒有時間，我心里一直記著呢。”他嘬了一大口面湯，繼續(xù)說道：“想休息幾天總是放心不下這里呢，我在心里跟黑河有個約定，只要我在，就不會讓它遭到破壞?！?/p>

妻子開玩笑地嗔怪道：“這條河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葉金俄日趕緊補充說：“不不不，你也一樣重要。”

今年50歲的東木措已經(jīng)退休，但她還是留在管護站陪伴著丈夫。黑夜里閃爍的燭光、奔騰的黑河，見證了他們無數(shù)次出發(fā)的背影，也默默迎接著他們風塵仆仆的歸來。沒有花前月下，只有廣袤的沙龍灘草原和草原上繁衍生息的生靈見證著他們最真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