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剛吃過晚飯,陳小明來了,他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襯托著白凈的臉,更顯出一股子書生氣。正在洗碗的母親見陳小明來了,碗也不洗了,雙手往圍裙上抹了幾下,說:“喲,是學(xué)霸小明來了,快坐下說話。你阿爸好吧?秋月,給小明倒杯水?!?/p>
陳小明的父親是我們中學(xué)校長,我母親是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對陳小明我是佩服的,從高一到高三他的各科成績在全班從未掉下過前三,想必這次的高考不說北大清華,至少從地域上也是京浙滬。我隨意地問陳小明:“喝水不?”
陳小明搖搖頭說:“我不渴,秋月,我來是想和你對一對數(shù)學(xué)題,幫你算一下分?jǐn)?shù)。”
我笑道:“考完試就在場外和別人對過了,無所謂,反正考都考了,該怎樣就已經(jīng)怎樣了?!?/p>
母親可不無所謂,親手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遞到陳小明手上,說:“去秋月屋里慢慢說,是得好好對對。”
我乜了母親一眼。其實我是否讓陳小明進(jìn)我“閨房”說話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倒是前幾天我那做作業(yè)時老愛啃手指甲的阿妹貼著我耳朵說:“阿姐,我聽阿媽跟阿爸說你要是以后嫁給同學(xué)陳小明就好了。最好這次能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甭犃税⒚眠@話,今天再見到陳小明倒感覺有點(diǎn)別扭起來,和陳小明談戀愛搭家庭?我特意盯著陳小明看了一會兒,禁不住嘻嘻笑出了聲。陳小明見我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也跟著嘿嘿笑了幾聲,問道:“秋月,你笑什么?”
我趕忙掩飾道:“沒,沒笑什么,反正考試結(jié)束了,就等待宣判了。要不,我們出去找袁和凱他們一塊放松放松?”
陳小明吞吞吐吐地說:“找阿凱他們有什么好玩的?無非又是到路邊攤兒擼烤串,不如……就我們倆到河邊走走?”
我把雙眼瞪得有點(diǎn)大,說:“小明,就我們倆到河邊走走?談,談戀愛呀?”我竟然咯咯笑了起來。
陳小明紅了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為了一門心思復(fù)習(xí),我,我一直熬著,我很想,很想單獨(dú)和你走一下,有好多心里話想跟你說……”
我眨巴著雙眼說:“小明,有話在哪不能說,非得到河邊去說呀?”說實在的,我平時在班級里像個“假小子”。還是在剛上高一的時候,一天袁和凱突然從背后猛地拍了一下我肩膀,喊道:“親愛的男同學(xué)……”我眼睛一瞪,正言道:“阿凱,你有沒有搞錯,本人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同學(xué)好不好?”
袁和凱小眼睛一瞇,壞笑道:“除了上廁所分開……”
我揮起拳頭滿教室追打袁和凱,袁和凱邊躲邊叫道:“男同學(xué)非禮啦,男同學(xué)非禮啦……”惹得滿教室男女同學(xué)哄堂大笑。
袁和凱不早不遲出現(xiàn)在我家了。也奇怪,我感覺袁和凱像是替我解圍來了。雖然袁和凱在我眼中的“正面形象”跟陳小明不好比,袁和凱長得不如陳小明不說,讀書成績也不如陳小明,在班級里的成績排名一直中等,更別說認(rèn)真的態(tài)度了。但我覺得袁和凱比陳小明“有味”,招人煩卻又愿意與他打趣鬧騰。袁和凱坐在我的前桌,每次的期中和期末考試,老師在講臺上說些什么,他不大用心聽,有時還低著個頭看閑書。下課后還轉(zhuǎn)過腦袋說:“老師講的考試題聽懂就可以了,反正很多考不到的,不用死記硬背,反過來偏偏要把老師沒講的記牢。”
這家伙猜得還挺準(zhǔn),因此他每次考試都能順利過關(guān)。在班級里我和袁和凱認(rèn)識最早,是從小學(xué)一年級就認(rèn)識了,但高中前一直不在一個班級里,是“隔壁班”。我們兩家住得又很近,也可以說是“隔壁鄰居”,不過是隔著兩幢房子的。記得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某天在放學(xué)的路上我遇到了一條狗,狗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我倒嚇得跑了起來。狗見我跑,突然來了興致,“汪汪”地叫著追我。走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的袁和凱看見了,追了上來,摘下書包就砸到了狗身上,那狗被突如其來的砸物給驚住了,夾著尾巴逃了。
我回頭見狗跑了,便停下來。袁和凱撿起書包走過來,我道了一聲謝。袁和凱說:“我阿爸說越跑狗就越追,不跑,蹲下,它以為你撿石頭砸它它就怕了,反過來它就逃了。反正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以后再遇到狗別跑,還有,反正只要有我在我一定會救你?!边@家伙說到最后一句話時那口氣跟個男子漢似的。
這之前我從沒和袁和凱說過話,只知道他是我隔壁班的,而且住在我家附近。這次我倆算是正式“結(jié)交”了。
袁和凱叫我男同學(xué),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反正同學(xué)”。
陳小明對袁和凱的突然出現(xiàn)有點(diǎn)意外,問道:“反正……阿凱,你怎么來了?”
袁和凱兩眼一瞇,反問道:“學(xué)霸,你怎么來了?”
這時母親從里屋出來,母親那眼神所釋放的意思分明是你小子來干嗎?而且還來的不是時候。
我沖袁和凱說:“反正同學(xué),不老實在家安靜待幾天等放榜消息,過來干嗎?”
袁和凱眨巴著眼睛說:“真奇怪,都是同學(xué),別人來得,我干嗎來不得呀?”
我笑道:“是,是,反正你都有理,一起出去玩。”
出了門,袁和凱說:“再叫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橋頭邊的燒烤攤兒擼串,這段時間為高考腦袋像被橡皮圈兒箍牢一樣,是該放松放松了?!?/p>
陳小明十足的乖男孩樣兒,為難地說:“擼串可以,但我一點(diǎn)兒也不會喝酒?!?/p>
袁和凱白了陳小明一眼說:“不會喝酒有什么關(guān)系呀?喝白開水都不會呀?要么你不去也可以?!?/p>
陳小明趕緊說:“那我去,我去?!?/p>
袁和凱說:“這還差不多?!?/p>
燒烤攤設(shè)在橋頭的一株大榕樹下,樹杈上掛了一盞電燈泡。袁和凱還就近叫來口吃的、每次考試?yán)戏籽鬯变摴P帽的男同學(xué)阿健。阿健在木凳上一坐下,便縮頭縮腦地問怎么只有一個女同學(xué)?袁和凱說:“哪有女同學(xué)呀?明明我們四個男同學(xué)?!?/p>
阿健翻著白眼說:“秋、秋月,不、不是???”
我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從木凳上倏地站起來就要打袁和凱,袁和凱哈哈笑道:“你那棉花拳能打誰呀?你以為你真是個男同學(xué)呀?”
我兇巴巴地罵道:“你這個壞反正,永遠(yuǎn)反正是個沒正經(jīng)的胚,我打不痛你用手指甲掐你……”
阿健磕巴道:“男同學(xué),啊不,秋、秋月女、女同學(xué),你的拳頭是、是武松鐵拳打、打虎……”
我忍不住笑了,學(xué)著阿健的磕巴腔調(diào)說:“我、我用花拳繡腿打、打反正……”
難得露牙一笑的陳小明竟然也忍不住跟著失聲嘿嘿笑起來。陳小明晚上喝了兩瓶啤酒,醉眼蒙眬的,說自己這次考試絕對遠(yuǎn)遠(yuǎn)超過分?jǐn)?shù)線,就是去不了北大也要在北京上大學(xué),語氣間流露出優(yōu)越和自信。阿健問袁和凱自我感覺怎么樣?袁和凱把一串烤羊肉往嘴里一擼,說:“管他的,反正考也考了,聽天由命吧,大不了考不上就在小縣城里拉板車也有飯吃,反正我阿爸就是個拉板車的?!?/p>
我平時的成績和袁和凱不相上下,對自己信心一般,估摸著能考上個大專就謝天謝地了,可偏偏阿健又盯著我問考試發(fā)揮得怎么樣?我不想回答他,便問他考得怎么樣?阿健往嘴里灌進(jìn)大半杯啤酒,咧著嘴磕巴道:“感覺不好,如果考、考不上會被阿爸打、打死,給阿媽罵啊……罵死。”
我心想阿健是有點(diǎn)懸,他平時的成績確實不怎么樣。
幾個人折騰到快半夜了,天上飄起了毛毛細(xì)雨,我們幾個坐在樹下并沒感覺,倒是攤主提醒了我們才起了身。陳小明明顯喝高了,晃晃悠悠的,他沒說假話,確實不能喝酒。他一個勁兒地叨叨著要送我回家,還說要送一樣?xùn)|西給我,酒還真能壯膽,陳小明一改乖男孩的樣子,竟然死拽著我的胳膊不肯松手。袁和凱用力拉開陳小明,說:“自身難保還送別人,阿健反正也喝多了,你們倆扶著回家吧,我和男同學(xué)住得近,我送?!?/p>
我瞪著眼說:“就我沒喝酒,誰送誰?。俊?/p>
袁和凱說:“再怎么我倆都是男同學(xué),怎么,怕我路上非禮呀?”
我白了袁和凱一眼,顧自往家走,袁和凱跟屁蟲似的一路跟到了我家門口才掉頭回家。
過了幾天袁和凱來我家,手里捏了一本《普希金詩選》。袁和凱挺認(rèn)真地說:“男同學(xué),等待反正總是漫長的,你喜歡文學(xué),不如讀讀詩吧。我要去二十里外親戚廠里打個短工,攢點(diǎn)學(xué)費(fèi)錢?!?/p>
這也算是個小告別,也就不跟他嬉笑了,叮囑他一個人在外小心點(diǎn)。
袁和凱離開前托我放榜時給他傳呼機(jī)發(fā)個信息告知一下,如果中榜了馬上回來填志愿。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反正你遲早也會知道結(jié)果的?!?/p>
袁和凱上午走,下午陳小明來了。陳小明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那天晚上喝多了,失態(tài)了。我說:“小明,這有什么呀,都老同學(xué)了,開心就開心了么,別放在心上。”
陳小明坐著好久不說一句話。我找了一句話問他:“小明,你平時看書嗎?”
陳小明說:“看的?!?/p>
我問:“那你都喜歡看什么書?”
陳小明說:“大多看科幻書,進(jìn)入到虛擬世界里,感覺不一樣的?!?/p>
我“哦”了一聲,隨口說:“也就是自我世界……”
陳小明問我:“秋月,那你看書嗎?”
我笑笑說:“不怎么看?!?/p>
我隨手拿起桌面上的《普希金詩選》,說:“阿凱送我的,我想有空時隨意看看吧?!?/p>
陳小明瞪大眼睛望著我,說:“他,他還送書給你?你倆關(guān)系這么好?”
我說:“這有什么,畢業(yè)了同學(xué)之間相互寫個留言,送張照片,送本書什么的不很正常嗎?”
陳小明慢吞吞地說:“阿凱挺義氣,就是油了點(diǎn),有點(diǎn)像外國的嬉皮士……”
我笑道:“反正和你相反,你是大人都喜歡的乖孩子?!?/p>
陳小明的臉突然變紅,磕磕巴巴地問我:“秋月,那你,你喜歡我嗎?”
我眨巴著眼睛說:“有啥喜歡不喜歡的,反正你們都是我的同學(xué)?!?/p>
陳小明稍稍提高了音量說:“都快要當(dāng)大學(xué)生了,說話別一口一個反正、反正的……”
我嘴唇一噘,說:“小明,大學(xué)生該怎么說話呢?何況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p>
陳小明說:“我預(yù)感準(zhǔn)能,我們填志愿時就填一個學(xué)校,到北京、上海、杭州,至少填同一個城市的學(xué)校,那樣……”
我突然意識到陳小明話中有含意,自從前一陣阿妹跟我咬耳朵后曾經(jīng)有過一點(diǎn)兒別扭感覺,但很快就淡去了,但我再怎么“男同學(xué)”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我把臉別過去,裝出很無心的樣子說:“如果真考上了,在哪兒讀書還不一樣啊。”
陳小明小著聲說:“不一樣的?!彼f著一只手在褲兜里摸索,突然站起身把從褲兜里掏出打成蝴蝶結(jié)的紙條放到桌面上,說:“這是我一直想送給你的,我先走了,明天再來。”
我打開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秋月,我很想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我真的無法接受三年來一個一直循規(guī)蹈矩、甚至默不作聲只專注于讀書的乖男孩也會暗戀女孩。這紙條上的話明擺著是向我求愛的意思,我感覺像是夏日里漫無目的地在林間小道上沿著潺潺溪流行走,眼前突然飄來漫天的雪花,拐了個彎,突然又呈現(xiàn)出一叢叢色彩鮮艷的野花,反正瞬間的一切都讓我意外、驚訝、手足無措。心緒慢慢平緩下來后,我讓自己想象著明天我和陳小明在垂柳依依的小河邊手牽著手,聽著他向我傾訴著“永遠(yuǎn)”……而我心怦怦地狂跳,居然投入了陳小明的懷中……我“咦”了一聲,自說自話道:你對陳小明有過什么異樣的感覺嗎?呵,若追尋感覺,陳小明可以是一杯解渴的白開水,也可以是一幅港臺明星男孩的畫像,很近又很遠(yuǎn)。我突然想起了袁和凱,但我不知道我為何會在這時候想起他,也許,袁和凱可以讓我停留在高中時代,我沒想我長大了,該談戀愛了。我盼望著明天陳小明來我家時,在外地打短工的袁和凱也同時突然從天而降,然后再約上阿健,還有另一位雖然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但與我性格很接近的女同學(xué)林小凡一起再去橋頭的燒烤攤兒擼串。
正想著,阿健和林小凡手牽手來我家了。我有點(diǎn)訝異,笑道:“你倆手拉手的干嗎?談戀愛呀?”
林小凡把尖尖的下巴一揚(yáng),說:“是的呀,不可以嗎?”
我夸張地“喔——”了一聲。
阿健磕磕巴巴地說:“秋月,我、我和小凡今天來,就是要公、公開告訴你一下,我們正式確、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了?!?/p>
我瞪大雙眼說:“原來你倆一直在做地下工作啊,我怎么一點(diǎn)兒都沒察覺出來呀……”
林小凡說:“高中畢業(yè)了,我們都長大了,反正我倆這次考大學(xué)九成九是沒戲了,明年也不想復(fù)讀了,打算去深圳開店做生意,都90年代了干嗎非得一門心思想著吃公飯啊?!绷中》舱f著還撞了阿健一下,說:“我阿媽說了,口吃的人一般不會說假話,既然阿健說一直喜歡我,我也就認(rèn)了。我阿媽還說了,女孩一歲一個價,我也就不挑了,挑來挑去到老挑個破燈盞。”
我笑出了聲,說:“才多大年齡啊就說什么挑來挑去的,有點(diǎn)早戀了好不好,而且還早熟……反正我還是要祝賀你們?!?/p>
……
第二天從早上開始我就坐立不安,我想出門躲避陳小明,但又覺得這樣有點(diǎn)過分,可待在家里,又有點(diǎn)坐等陳小明“上門求愛”的意思,我該怎樣面對陳小明呢?
母親覺察出我神色有點(diǎn)異樣,問道:“秋月,阿媽覺得你有啥心事,是擔(dān)心考試張榜的事嗎?”
我不耐煩地說:“沒有,你別管我那么多,好不好?!?/p>
母親瞪了我一眼說:“什么別管你那么多,我這還不得去菜場給你們買菜,回頭還得給你們做飯???”
母親說著拎著菜籃出了門。
母親前腳走陳小明后腳過來了。也奇怪,我以為今天見到陳小明會有點(diǎn)局促J6VUVJwaGpdiVGIpWRV2n8RaTN7eRbb4HG2CKtvcm2Y=的,但“乖男孩”站在我跟前時,我反倒跟往常一樣沒啥感覺了。我給陳小明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后坐在床邊拿起《普希金詩選》。陳小明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說話。倒是我先開了口,問道:“今天這么早就出來玩啦?”我特意把“玩”說得重點(diǎn)兒。
陳小明支吾道:“早嗎?你,你想好了嗎?”
“啥?”我盯著陳小明,當(dāng)我“啥”字問出口時其實已經(jīng)明白陳小明的意思,但我還是明知故問道:“啥想好了沒有?”
陳小明臉紅紅的,囁嚅道:“就是紙條的事,愿意和我,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嗎?”
我翻著書,沒心沒肺地說:“我不知道……”
陳小明說:“那我們先試著談戀愛……”
我眨巴著眼睛問道:“怎么才是試著談戀愛呢?手牽手,在河邊和公園?”
陳小明說:“也算是吧,發(fā)展到一定時候還要討論買房買家具,還要研究討論許多實際問題……”
我咯咯笑了起來,說:“好像你那當(dāng)校長的阿爸的說話口氣哩,我的在縣政府當(dāng)科長的阿爸也常說研究討論這些話的?!?/p>
陳小明也笑了,說了個成語:“耳濡目染?!?/p>
母親買菜回來見陳小明在,高興得像家里掉下個香餑餑,非得留陳小明吃午飯。我問母親今天星期天怎么沒見阿爸影子呢?母親說一大早就去機(jī)關(guān)加班了,中午還得陪客。我“唉”了一聲說:“阿爸這芝麻小官當(dāng)?shù)摹蹦赣H瞪了我一眼說:“芝麻小官怎么啦?就你,以后能找到工作干就謝天謝地了。”
一家人吃飯時,母親不停地給陳小明碗里夾菜,還東一句西一句地嘮叨。我有點(diǎn)煩,跟母親說:“媽呀,你少嘮叨幾句好不好?”母親白了我一眼,話中有話地說:“好好,你早點(diǎn)上大學(xué)去,早點(diǎn)有份工作,早點(diǎn)嫁了人了,就少聽到阿媽嘮叨了。”
阿妹捧著飯碗偷偷地笑。
吃過午飯母親非叫我送陳小明,我說人家還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哇。陳小明說:“一起走一下嘛?!蔽抑缓谜f:“好的,一起走吧?!?/p>
走在河邊的林蔭小路上,陳小明突然牽我的手,我把手掙脫開,但陳小明竟然一聲不響地又牽我的手,我不掙脫了,隨他牽著走。陳小明問我:“我倆手拉手,你有啥感覺沒有?”
我看了看陳小明,微微搖了搖頭說:“沒有哇?!?/p>
陳小明說:“我心跳很快?!?/p>
……
高考分?jǐn)?shù)下來了,陳小明匆匆跑來約我去學(xué)??窗瘛P@內(nèi)的墻上貼了張大紅喜報,陳小明的名字高高在上,排在第二。其實他幾個小時之前已經(jīng)從他那個當(dāng)校長的父親口中得知了,拉我來主要是找我的名字。我有自知之明,從喜報的中間段往下找,果真看見了“胡秋月”三個字,顯然,我考上的是大專線,與我自己的估計差不多,沒有意外,但還是有些驚喜感的。我突然想起袁和凱,怎么沒看見他的名字?難道他落榜了?我又從下往上看,天哪,他的名字居然出現(xiàn)在上端,遠(yuǎn)過了重點(diǎn)線。我不禁笑了一下,心想反著從下往上看才看見了他的名字。阿健和林小凡正如自己所料,紅榜上無蹤無影。
我給袁和凱發(fā)了信息,告訴他可以去江浙滬了。
袁和凱第二天便出現(xiàn)在我家了,穿了一件圓領(lǐng)工作服,衣服上散發(fā)著機(jī)油味。我說反正同學(xué),怎么連工作服都不換一下呀,我家是工廠鉗工車間嗎?袁和凱笑起來,說:“男同學(xué),我可是連家都沒回就直奔你家來了,告訴我,你考得怎么樣?”
我無所謂地說:“也就一個大專線唄,行了。看不出來,你考得這么好?!?/p>
袁和凱說:“反正我很放松,反而發(fā)揮出來了,運(yùn)氣吧。跟你講啊,我復(fù)習(xí)的時候反著來,專找老師沒押題的非重點(diǎn),嘿,好多題偏偏考到了?!?/p>
我皺了下鼻子,說:“反正你啥時都是反著來的,不是個正經(jīng)人?!?/p>
袁和凱嘿嘿笑著,問我:“男同學(xué),你猜我給你帶什么禮物來了?”
我笑道:“這我哪能猜得到啊,反正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袁和凱從褲兜里掏出一塊不銹鋼的小物件,放手掌心里讓我看,說:“這是我請車工師傅車的一個小心臟,可以掛在脖頸上哩?!?/p>
我戲謔道:“這是鋼鐵心呀,怎么不讓老師傅給車個玻璃心呢?”
袁和凱還是嘿嘿笑著,說:“反正反著來嗎,鋼鐵心反過來變成玻璃心、棉花心也不一定?!?/p>
我罵了句:“去你的,還不滾回去和爸媽商量填志愿?!?/p>
袁和凱說:“和他們大老粗有啥好商量的,你呢?打算怎么填?”
我說:“我還能有什么打算,就在本地讀師專唄?!?/p>
袁和凱若有所思地說:“也行,也只能這樣了,W州市的師專也挺好的。”
袁和凱臨走之前要拉一下我的手,我一瞪眼,說:“你們男同學(xué)怎么都好這一手?。俊?/p>
袁和凱說:“你不也是男同學(xué)嗎?!?/p>
我重重地喊了聲:“滾!”
陳小明被北京一所很有名的重點(diǎn)大學(xué)錄取了,算是如了他的心愿。臨走前他提出要抱我一下,我掃了一眼四下無人,就站著不動隨他了,他閉著眼睛很緊地抱著我,嘴巴摸摸索索往我嘴上湊,我把臉別了過去,說:“抱一下好啦……”
陳小明不愧是個乖男孩,聽我這么一說,聽話地松開了我。我此時突然有點(diǎn)不地道地想起了袁和凱,我心想現(xiàn)在如果是袁和凱,我叫他松手,他會這么乖地松開嗎?
令我意外的是袁和凱居然被W州大學(xué)錄取了,我睜大雙眼問袁和凱:“你瘋啦?你的分?jǐn)?shù)線去哪個大城市不是985呀?干嗎填報W州大學(xué)呀?”
袁和凱嬉笑著說:“你不是也在W州師專讀書嗎?反正可以和你在一個城市里讀書了,再說了,我在哪兒讀書不都是大學(xué)本科生嘛?!?/p>
我“哼”了一聲,說:“你這個反正,真是搞不懂你。”
和袁和凱在同一個城市里讀大學(xué),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自然多起來,都是袁和凱主動找我。陳小明信來得很勤,寫得都老長,好幾頁。我覺得過意不去了就給他回個信,超不過一頁紙,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在信中說些什么。第一個假期陳小明回來了,可我卻被袁和凱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拽著去西藏游玩去了,等我回來陳小明又提前回了學(xué)校。
轉(zhuǎn)眼到了期末,我連著好幾天咳嗽,胸部悶悶的。沖浴時不經(jīng)意地觸到左側(cè)乳房上有個小硬塊,不由得狐疑起來。這方面知識我多少知道一點(diǎn)兒,我母親曾經(jīng)得過乳腺癌,性命雖保住了,但一側(cè)乳房沒了,對母親打擊很大。我想叫同寢室一個說得來的女同學(xué)第二天陪我上醫(yī)院檢查,但看她埋頭發(fā)憤的樣子就放棄了念頭,再說這種事還是別張揚(yáng)的好。正在我心事重重的時候,袁和凱突然來了。我下了樓和袁和凱并肩坐在校園小河邊的石椅上,袁和凱問我怎么老咳嗽?我半晌不吱聲,突然嘣出一句:“我得癌癥了?!痹蛣P嚇了一跳,把手掌放我額頭上,說:“你沒發(fā)高燒吧?好好的怎么說起胡話了?”我說:“左……”我忽然覺得跟一個男孩說“敏感部位”不合適,便拐了個彎兒說:“反正我身上長了個硬塊。”袁和凱急切地問道:“真的呀?長在哪兒?讓我摸一下看看?!蔽液莺莸闪嗽蛣P一眼說:“去去去,長在胸上,你想耍流氓?。俊痹蛣P縮了下脖頸,說:“那還真不能亂摸……明早我過來陪你上醫(yī)院,別多想,肯定沒事?!蔽矣眉绨蜃擦艘幌略蛣P說:“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袁和凱不放心走,我握起拳頭晃了一下說:“你走不走?不走明天就別過來了?!?/p>
袁和凱走后,我把臉埋在了雙掌里……
第二天一早袁和凱便陪我去了一家就近的醫(yī)院。
胖墩墩的女醫(yī)生在屏風(fēng)后面讓我解開胸罩,在我乳房上連摸帶摁了幾下,開了個單子讓我去做胸部B超。做完B超,袁和凱叫我坐在外面等,他進(jìn)去問結(jié)果。
當(dāng)袁和凱從門診室出來,一見到我臉色立刻陰轉(zhuǎn)晴,嘿嘿笑著說:“男同學(xué),你猜醫(yī)生跟我說啥呢?”
我急切地問:“快說,醫(yī)生跟你說啥啦?”
“醫(yī)生說……”袁和凱雙眼瞇成一條縫兒,說:“醫(yī)生說,我這個老公怎么當(dāng)?shù)??讓你胸上生了粒小石頭,還好是良性的,要我,要我平時得多給你那個地方……按摩按摩……”
我頓時忘了忐忑,揮起拳頭就要擂袁和凱,罵他流氓。
袁和凱很委屈的樣子,說:“這可是醫(yī)生說的,醫(yī)生說沒啥問題,頂多住院做個小手術(shù)就行了?!?/p>
我半信半疑,問道:“良性的干嗎還做什么手術(shù)?”
袁和凱瞇著眼說:“把那粒小石頭剜掉才放心嗎,留在那兒萬一轉(zhuǎn)化成惡性了呢?”
也許是一直緊張的緣故,忽然一陣尿急,便急忙跑進(jìn)衛(wèi)生間。當(dāng)我出了衛(wèi)生間卻不見袁和凱蹤影。我找到樓梯口,見袁和凱獨(dú)自坐在臺階上抽煙,煙霧繚繞的。我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妙,這家伙向來反著做事,反著說話,他說我這病沒問題可能就是有問題,他說是良性的小石頭,那可能就是……我不敢往下想,從他背后一把掐住他脖頸說:“反正,快告訴我實話,醫(yī)生到底怎么說的?否則我掐死你……”
袁和凱攥住我兩只手,轉(zhuǎn)過身一把把我攬進(jìn)懷里,說:“男同學(xué),你給我聽著,不管醫(yī)生怎么說,你都得給我像個男孩子,哪怕就是得了乳腺癌,頂多割掉就是了,我給你買進(jìn)口的最貴最好的胸罩,讓你胸挺得比誰都高,對了,比林一凡的還高……”
我明白了,我的眼淚嘩嘩地奔涌而出。袁和凱用手掌給我擦淚,我勾住袁和凱的脖頸,把整張淚臉遞給了袁和凱……
不知過了多久,袁和凱叫了聲“秋月——”
我一陣恍惚,這似乎是袁和凱頭次叫我的名字,我“嗯”地應(yīng)了一聲。
袁和凱說:“你這個年齡,連婚都沒結(jié)過,怎么會得乳腺癌呢?我懷疑是誤診,走,我現(xiàn)在馬上帶你去大醫(yī)院復(fù)查?!?/p>
在市第一附屬醫(yī)院復(fù)查后,我坐在廊椅上,心頭好像有只小鹿在不停地躥動。袁和凱從門診室出來,一聲不響地拽起我的胳膊就走,我掙脫著說:“干嗎呀袁和凱,你啞巴啦?快告訴我結(jié)果!”
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袁和凱面無表情地說:“出去告訴你,看來我真得要給你買進(jìn)口胸罩了……”
我雙眼一亮,用力甩開袁和凱的手,罵道:“滾——”
袁和凱哈哈笑了,說:“怎么,不害怕了?還沒告訴你結(jié)果就叫我滾了?”
我揮起拳頭,瞪著雙眼說:“你不是已經(jīng)告訴我了嗎?反正你的話反過來聽就好了,我沒事了,你還不快滾干嗎?”
“要滾一塊兒滾……”袁和凱拉住我的手,我順從地跟著他走。袁和凱把我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松了手,然后朝我張開雙臂。我不為所動,說:“剛抱過怎么又抱???要抱自己抱?!痹蛣P說:“那我可就猛虎撲食了……”
袁和凱緊緊摟著我,一只手伸進(jìn)內(nèi)衣,向上摸索,說:“我要摸摸那粒善良的小石頭……”我推開袁和凱的手,說:“袁和凱,你得辦一件事……”
袁和凱問道:“辦啥事?除了摘星星,我都一定辦到?!?/p>
我說:“你告訴一下陳小明吧,說我倆正式戀愛啦?!?/p>
袁和凱眨巴著小眼睛,問道:“干嗎非得告訴他呀?”
我一把推開袁和凱,說:“別問那么多了,反正就拜托你告訴他了……”
袁和凱抓抓后腦勺,支吾道:“明白了,然后,你就把我送給你的鋼鐵小心臟掛到胸前,然后,才準(zhǔn)許我……”
我又揮起了拳頭,但沒擂出去就放了下來,說:“反正都由你……”
作者簡介:李世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江南》《天津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啄木鳥》《小說選刊》《海外文摘》《微型小說》《西湖》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