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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石灘

2024-11-26 00:00:00董赴
野草 2024年6期

1

大團大團的云攏到赭紅、青黑的山尖,隔著幾棟破敗的屋宇,河道的水隆隆推動著石塊。

她走下低矮的臺階,黑黑的路面上,車轍、溝道橫斜,凸起的卵石發(fā)亮。一長溜坡路看不見一個人。拐到通往山腳煉焦隊的岔路,她梗著脖子喊道:“兒——子——”

河岸上,岔路兩側(cè)的那些空洞的門窗里,搖晃著垂掛的金黃頂棚紙,她哆嗦、微弱的聲音被吸納了?!皟骸印彼止V弊樱槤q紅了,卻喊不出什么了。她扶著墻,高高矮矮的水泥坡面頂堆疊著,遮斷了她的目光。再往后,是高大的巖崖、密密叢叢的灌木,被崚嶒的山體壓著陰影。

2

從醫(yī)院回來以后,她的世界徹底改變了。她看著瘦小的母親從那些吊掛著戳入她身體的瓶瓶罐罐間冒出臉來:嘴抿成一條線,腮部塌陷了,只有灰白的頭發(fā)倔強地蓬亂著。她挎著皮革的大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滿訴狀、喊冤信,奔走于法院、信訪部門高高的臺階、立柱之間。

老子硬是不相信,讓他龜兒子吃槍子。母親看著她說。

而她已經(jīng)有點記不起他了,那雪亮的一斧,砍斷了她和他的過去,也砍斷了她的未來。在她逐漸恢復記憶的時候,她聽說礦上老老少少(包括礦長)為他攔住了公安。他們?yōu)樗?lián)名申訴,還讓他吞下了一碗壯行酒!

她隨母親從四川老家嫁到幾千公里外的這個山溝,她就知道,母親的心開始冷了硬了。繼父是個老實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判刑來的,挖了大半輩子的煤。只想安穩(wěn)地過日子。

母親卻不,她只能當家屬,卻成天往外跑。夏天上山采菌子、賣菜,冬天坐在火爐前捻毛線、拆線手套、做毛活。繼父的工資高,山里的開銷不大,物產(chǎn)又養(yǎng)人,娘倆沒多久就白胖了。

她學習不錯,個子又出挑??忌现袑R院螅辉倬芙^周圍小伙殷勤的目光。她去礦辦二樓的周末舞會,黑發(fā)、糯米牙、紅唇,回來的時候,還有三四個小伙一路送到門口。

灶膛里的火映得堂屋一片紅光。母親吸著銅桿長煙嘴,眼瞇成一條線,他們決定回老家遛一圈。母親已經(jīng)好多年不探親了,這次除了去繼父的山東老家,她還要帶著女兒回四川鄉(xiāng)下走親戚。把守寡以后,那些妯娌給她們母女的怨氣,也一并還給她們。

她還沉浸在舞場帶來的興奮里,男男女女,手指的觸摸,肘碰著的胸部、腰部,煙氣,口哨,頭頂拉成弧線的彩帶,嘭嚓嚓的音響。原先笨拙的舞步突然就流暢了,行云流水,她臉頰緋紅,發(fā)絲也亂了。

3

她后來想起來,也許是初潮喚醒了她。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單薄瘦弱的身體,開叉的頭發(fā),母親縫紉機踩出來的衣服、褲子,讓她們不起眼地混在人堆里。男孩子們滾鐵圈、斗雞、打嘎嘎、抽牛牛,假期四處上山,到大隊巴扎野。她們也就是跳橡皮筋、挖野菜、采蘑菇,大多數(shù)山都沒有出過。

那次她的下身突然濕了,她嚇壞了,幸虧桂枝早熟,幫她請了病假,兩個人遮遮掩掩溜回了家。母親這才意識到女兒長大了。母親煙不離手,衣服破舊寬松得失卻了性別,甚至忘了提醒女兒。

慢慢地,在澡堂子里,她們看著女人的身體不再那么羞澀。她有時候還和女伴比量一下還在發(fā)育的乳房——忽然該翹的地方翹了,有些地方不經(jīng)意間碰一下,還神秘得令人顫抖。那些男人看她們的眼光也變了。

母親看她的神情有些復雜,辛酸和欣喜參半。她其實也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帶了頂洗得發(fā)白的黃軍帽,背簍勒得弓著身子。

出了山,她才知道自己的土氣。母親納的帶襻的千層底的布鞋收在床下,帶跟的皮鞋襯出高挑的身材,衣料也時髦許多。開銷大了,母親數(shù)落過她,城里轉(zhuǎn)了一圈,也就不再言語了。

她也沒有料到,回山里以后受歡迎的程度。連后排曾經(jīng)老揪她辮子的黑皮,吳礦長的二小子也都摘了墨鏡,抱個吉他,時不時從門口吹個口哨溜一圈。她明白得很,這個破山溝不是她待的地方。城里多好,將來工作穩(wěn)定了,找個好男人嫁了,一家人都接出去。

山里頭沒有什么娛樂,除了一周一次的舞會,就是俱樂部。一群人用車拉來了幾臺大彩電,到俱樂部里放錄像,小李飛刀啥的,刀轉(zhuǎn)著圈飛來飛去很吸引人。放電影的時候,青年男女喜歡坐在放映室下的后排角落里,光柱子在頭頂射,確實“燈下黑”。川妹子桂芝發(fā)育得早,初中就偷偷談戀愛。桂芝說:吳老二、黑皮這些老留級生膽子大,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她身上摸過掐過,她不敢喊,但很刺激。

繼父不在家的時候,她光著身子在穿衣鏡前,抬腳揚臂——肌膚潤澤,纖細柔軟,她知道自己的出眾。廠辦那個大波浪的女人,一直被女人們指指戳戳,但不妨礙她眉目間的風情。她曾經(jīng)是她們的偶像,而現(xiàn)在,沾染風霜的偶像的腰肢和魚尾紋印證了美人遲暮的可怕。

上了中專,她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帥哥。帥哥學習一般,個高,愛打籃球,家庭條件好。和城里的女孩一比,她又還原成灰姑娘。她努力學習,卻沒有人家習以為常的灑脫自信。

一次周末郊游,她坐著帥哥的自行車,摟著他的腰,一顆心咚咚直跳。在胡楊林里,她才覺出帥哥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一個大城市來的師姐——她多才多藝,衣著時尚,為人熱情,不經(jīng)意間吸引了眾多目光。

4

有很多事情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在煤礦這個窄小的天地,日子像河道里的流水一樣,在亂石間沖撞,一去不回。她還愛唱歌,不過只是坐在河邊小聲哼哼。臨河的這些屋宇已經(jīng)破敗,百十號人的采煤隊和家屬還在支撐著隨時可能到來的關(guān)停的日子。

老關(guān)說:“采空區(qū)已經(jīng)越來越大,老子的好日子快沒得了?!?/p>

礦區(qū)效益還好的時候,老關(guān)每次升井,洗完澡就急不可耐地揉搓她,下手狠且死力。老關(guān)老婆死了好些年,他一直在井下挖煤,收入不錯,也沒地方花。老關(guān)娶了年輕他二十歲的她,就是為了補償那些年的孤苦和憋悶。

“龜兒子們年輕,婆娘天天上身,老子光棍好惱火!”老關(guān)說。

老關(guān)精廋,有一把子力,平時倒班蔫眉搭眼。揉搓她,蠻勇。煙氣、嘴臭、腳臭,她不敢反抗,也沒力氣。老關(guān)見她悶氣,有時候也背她上山腰。激素打得她胖了,老關(guān)攤在一旁。她就看山,歪歪斜斜地看她愛看的山,山腳下的河道,對面高高矮矮的樓和平房。

她讓老關(guān)唱歌,老關(guān)就拉長聲音吼幾聲,有時像驢叫,有時像狼嚎,她歪倒在草窠里,長滿馬蘭花和野薔薇、黨參的草坡坡,枝影橫斜著陽光,蝴蝶、蜜蜂飛舞。她聞嗅著山野的氣息,睡著了。

老關(guān)背她下來,喘著粗氣。人故意問:“老關(guān),跑完馬了?腰子要得不?”

老關(guān)咧嘴:“婆娘沉,沒得力氣!”

“你倆伙起親密,要得唦!”他們說。

5

有時她恨起來,又想死??硵嗔说纳窠?jīng),使她走路搖搖晃晃,脖子梗著看人。她恨母親以前拿她當籌碼,后來又把她甩給了老關(guān)。她恨自己的低賤,恨那些年的閑言碎語和這些年的憐憫和暗箭,她也恨他雪亮的一斧。她記起來,那年他居然為她的事把大腿戳了一刀,那個沾點親的挖煤工人,她叫表哥的瘦弱的小伙子,居然——把刀隔著棉被扎進了自己的大腿。

母親那時還喜滋滋地數(shù)著票子對她說:“回去玩一圈,還賺得票子,安逸?!?/p>

那些票子,那些越來越多涌進來的外地人,礦辦秘書的笑臉,汽車隊的小王,“表哥”——他們撕扯著她的夢,撕碎了她如花似玉的人生,讓她茍延殘喘在這個世上。

“小伙子有血性,糊弄不好,會出事!”工會杜主席提醒過母親。

血性!

是她嘲笑的、不屑的血性,漫上來,吞沒了她!可她那時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個女娃兒,不學好,七搞八搞的,個人啷毀起。”女人們說。

“你是個BUS,哈哈,公共汽車,都可以上!”——男人們的手伸過來。

6

結(jié)婚沒有多久,她居然巴望著老關(guān)下井,再別上來了。因為老關(guān)開始打她。老關(guān)說她干活不利索,床也不叫。

“別個咋說我的?嗯?你一個半殘,還拽?”老關(guān)說。

“老子不是日頭豬。”老關(guān)說。

她比老關(guān)小二十歲,身子不靈活,可肌膚光滑,胸口飽滿。不是老關(guān)厭棄了她,是她心里糾結(jié)不定的頹敗與憎厭。老關(guān)的粗魯使她越來越乏味。懷了孩子以后,更是如此。

老關(guān)就頻繁地喝酒,去小食堂,或是維吾爾族大隊。他騎馬,他喝酒,瘋了一樣地奔馳。回來,老關(guān)就撕扯她,剝她,綁她——大肚子,危險期——捯飭完,他就睡了。

她護著肚子里的孩子,她覺得她是在護住她唯一的希望??上M€有嗎?!

肚子里的生命一天天成長,胎動、心跳、呼吸,她都能感覺到。

7

母親打她出事,頭發(fā)一下白了。她詛咒那些指責她的人,卻從沒有自責過。母親繃緊著身體,咬著牙打官司,換來的卻是疲憊與沮喪。

鬧啥嗎?孩子成這樣,你一個母親,沒責任嗎?繼父也這么說。

母親看著滿坡黑壓壓涌來的人群都不曾退縮,但老伴的話卻抽掉了她的筋骨。繼父于她們母女是有恩的。他把她當親生女兒,好吃的都緊著娘倆。那年她發(fā)高燒,繼父換班回來,背著她蹚著齊膝深的大雪送到臺地邊緣的礦區(qū)醫(yī)院。趕巴扎的時候,她累了,趴在繼父的背上睡了一路。山道曲折,她不知道這個勞改犯是怎么把她背回家的。母親有一次進山背蘑菇,遭了冰雹和大雨,繼父蹚著刺骨的河水把她背到岸邊,腳一滑,兩個人都濕了,還呵呵大笑。她出事躺在醫(yī)院,繼父和母親輪流照顧,沒有床位,歪在長椅上休息。

判決下來,繼父啥也沒說,他是個山東人,仁義——礦里的人都說。不是當年稀里糊涂給抓了壯丁,何至于發(fā)配到此,干了一輩子苦力。母親也認了,她面無表情,手卻哆嗦著拿不住任何東西。她結(jié)婚沒有多久,母親就走了。那個倔強的不算老的老太太,本想著可以養(yǎng)兒防老、年年衣錦還鄉(xiāng),卻倒在半途,永遠地丟棄了她。

母親走了,沒能等到她的孩子降生。那口頭上扎著白花的黑漆棺材,八個壯漢抬杠的棺材,居然在山道上沉重得讓人舉步維艱,雨打濕了的土地。

“她心里放不下啊。”繼父說著,擦去了眼角的一顆淚。

8

她是怎么陷入泥潭的,她記不起來了。

學校那個帥哥,沒有在她身上浪費一點時間,就和師姐好上了。那段日子,她是和母親在四川鄉(xiāng)下的瓦屋里度過的。紅苕、豬潲水,綠藻鋪滿的水塘,竹林和月光,淅瀝的雨,梔子花——她在陳舊的故鄉(xiāng)中打發(fā)著自己。

也好。

伯父伯母的兩個女兒都嫁了,老兩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起來如廁,露水打濕了腳。

伯父年輕時,好耍。年老了,孩子似的,動不動叫伯母:“來嘛?!?/p>

伯父的汗褂,背上的一塊扯脫了,給曬紅了。伯母忙著弄飯,水開鍋了,伯母忙著撈米,擱臘肉。頭也不轉(zhuǎn)地問:“做爪(啥)子嗎?”

伯父雙手攏著,像捂著什么。對她擠擠眼睛,說:“我抓了個雀雀,羽毛紅鮮鮮哩?!闭f著,撮嘴吹出一串鳥音。

“給娃兒看唦!”伯母說。

伯父說:“她是晚輩,先給你看唦?!?/p>

伯父的嬌嗔和頑劣讓她想笑。

那種籠罩在竹林、細雨、山野中的平淡和安寧,她后來想起來,是那樣的美好和溫馨……

9

她在陣痛中,生下了兒子。醫(yī)院的護士把襁褓中的嬰兒遞給老關(guān)。

是個胖小子,她說。

老關(guān)在她床前坐下,掏出莫合煙絲,用報紙卷巴上。想抽,又自覺地走到走廊里。她聽到火柴刺啦的聲音。好像又被護士吼了一嗓子。她看著老關(guān)默不作聲地走進來,笑了一下,下體的疼又牽動了她的嘴角。窗簾遮著的部分印在老關(guān)的臉上,皮轱轆驢車的鈴鐺在山道上叮當回響著。

她的手指在兒子臉上滑動。

老關(guān)把條盆里的水加滿了,火墻也燒得發(fā)燙。灶口的火苗呼呼響。老關(guān)饞饞地看著她襯衣里鼓脹的奶子。她摸摸水,叫起來:“太燙了!”

“涼一會兒,再洗。”老關(guān)說。

“你不去耍嗎?”她問。

老關(guān)說:“我給你換水,免得你不方便?!?/p>

“我要脫了呀。”文秀說。

老關(guān)說:“脫嘛,好幾個月了,你讓我看看唦!”

她指指屋外:“先去耍吧,回頭讓你看?!?/p>

老關(guān)說:“你不是不方便嗎?”

“那我不洗了?!彼f。

老關(guān)到底帶上了門。

她坐進條盆,溫熱的水舒展了她。黏膩的汗,圣徒似的小心翼翼,她終于生下了一個孩子,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孩子。這暗淡的屋子里,有了他,似乎未來的日子不再那么難熬,她不健全的肢體,把水潑得嘩嘩響。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著:媽,媽,我有孩子了!

老關(guān)的手,不老實起來。她也久違了那種沖撞,外屋灶膛爐箅里的火炭啪啪掉落,火光涂繪的黑暗,他們的喘息粗重。

到底是中年得子,老關(guān)每天捧著像撿了寶。老關(guān)扯了幾根鐵絲,一頭就釘在火墻上,掛滿了的尿片子,散著臊味。

拐扒子兒二尺小,

上坡下坡離不得它。

過河踩水探深淺,

親生兒子不如它。

——

老關(guān)抱著孩子唱道。

老關(guān)看見她歪著身子睡著了,老關(guān)給她掖掖被子。她那張平常有點擰巴的臉,裹在黑黑的短發(fā)里,平靜而安詳。

10

表哥是母親給她認下的,是她舅還是姑的遠親。表哥沒考上大學,就萬里投親來了礦井。他有些瘦弱,眼睛也不太好。跟班挖煤,掌子面的人嫌他沒有蠻力,都不要。表哥要強,肯吃苦,慢慢也成了熟練工。

這娃兒好哄,母親說。

山里山外于她是兩個天地,假期回家,總有人來找她玩。一幫子年輕人等著招工和頂班指標。表哥也來找過她。男男女女爬個山鉆個溝,難免要拉拉手或者碰觸到什么。她習慣了,表哥卻臉紅得厲害。

從那個帥哥傷了她的心之后,她對吃穿也講究了許多。她想,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留在城里分配到好工作。除了攀親,找不到啥門路。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她的青春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流行的服裝,叛逆的思潮,霹靂舞,超人電影,《紅高粱》,還有她從母親身上學來的一點小小的算計。

摸兩把能掉肉嗎?她扭動著身子想。

電影院的黑暗里,公園角落里,宿舍蚊帳后,甚至操場上,自行車后座上——躁動的人比比皆是。那種對異性的渴望,那種逐漸放開來的自由,驛動著她的心。她要擁抱生活,張開翅膀。

她躺倒在茸茸的草坡上,陽光和暖,河谷里的水擊打著崖壁,cXaCbrUF7Y/9q5k1XfNTDC+4f2PzIGNaOsFFhc+LnPg=布谷鳥的鳴聲悠揚。她抬手遮住眼,她身體的曲線起起伏伏。表哥在一旁不安地扭動。她稍稍偏了一下身子,拉住表哥的手,俯到他的身上。他們在草坡上滾了起來。

11

臨近畢業(yè)那一年,同學大都開始忙活分配去向的事。她沒有門路,只能等著教育局的分配。

班級有一次組織郊游。中途因為痛經(jīng),她早早坐公交車趕回了學校。正準備打開宿舍門時,她聽見了里面鐵架子床的吱扭聲和人的喘息聲。她透過微微推開的門縫,窺見教務主任的禿頂和解開的褲子正俯在一雙蹺起的白生生的腿中間,血沖上了她腦門,她戰(zhàn)栗得不知所措。她悄悄地一步一步退到樓梯口,踮腳走了下去。

她知道內(nèi)心里的許多東西崩塌了,她自己碎成了無數(shù)石塊。她從山里,走到這里,卻無法擺脫那種來自底層的困惑。她失去了方向感。唯一能讓她安慰的,卻是回到那個閉塞環(huán)境里的包圍著她的優(yōu)越感。丟到城里,她什么也不是,但在這里,那種被追逐的感覺,她很享受。

她還不至于這么輕易地就將青春交到那些有權(quán)勢的糟老頭子手里,但她可以待價而沽。她不屑地俯視那些個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愣頭青,她開始積攢資本——化妝品、衣飾。身體里的蠢動也釋放出來。母親的慫恿,加劇了她這方面的成熟。她體會到游戲人間的快樂。

機會已經(jīng)開始向她招手了。

12

兒子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她扯著嗓子喊了又喊。幸好現(xiàn)在車不多,以前運煤的車放空擋從坡上滑下來,一路雞飛狗跳驢叫的,煤灰撒一路,直到地磅房門口才停下,尾部噴出一陣塵土。孩子很皮,喜歡亂跑,她腿腳不好,根本看不住。老關(guān)就罵她:廢物!哈婆娘。

她晃晃悠悠找了一大圈,沒有。

老關(guān)下班回來,剛進門,見她在燜飯。問:兒子呢?

出去玩了,找了一圈,沒找到。走不動了,你知道。她嗓音發(fā)顫地說。

老關(guān)的手臂青筋暴起,他忍了忍,摔門出去了。

兒子回來了,她把菜也炒好了。

她給兒子洗干凈臉和手,又將碗筷擺好。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晚上,哄兒子睡下。她特意洗了洗,又抹了雪花膏,躺下。老關(guān)封好煤爐,拉滅燈。借著火光,他看著收拾打扮過的乖順的她側(cè)著身,像一座起伏的山丘。他的手跟著眼,動作輕柔了許多。

13

她在領口系上紗巾,一頭長發(fā)稍稍燙卷了。廠辦的王秘書,看她的眼都直了。王秘書,在礦區(qū)里很吃香。雖然架著副眼鏡,且瘦弱,但成天跟在礦長的屁股后面,搞宣傳報道、寫大會小會的報告、接待來訪的人員。他先是對播音室的葉芳有意思,但人家名花有主,好像和總廠一位領導的兒子好上了。

學校分來了幾位師范畢業(yè)的女老師,有點姿色的,都想以煤礦為跳板,轉(zhuǎn)正為職工以后,想辦法調(diào)到城市周邊的學校。王秘書碰了幾次釘子,在大都是婆娘的環(huán)境中,無可奈何。

她一個行將畢業(yè)分配的中專生,長得也可人,關(guān)鍵是跳舞的時候,不像其他女的放不開。實習的時候,她來找過他。他拍著胸脯說:有事,不妨來找他。礦里的事包在我身上,外面嘛,有礦長哩!

她讓他的手弄出點意思,這意思便有了更多的企圖。

“像你這樣的,”王秘書在單身宿舍里說,“要提前找些門路。我看看能不能幫你?!比缓?,他嘴唇就上了她的臉、脖頸子、胸口。要不是那天,忽然有一個醉漢踉踉蹌蹌拍了幾家的門,她和他就什么事都做了。她其實和幾個人都滾過草坡和床單,但最后一刻,她還是忍住了。她知道,有些事,灑灑水反而有誘惑力。她無疾而終的初戀,使她心里明白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值當自己啥都交付出去。另一方面那種滋味不同的觸碰像美容、化妝用品一樣,給了她豐潤、自信的光彩。她可不想像母親一樣,四十多歲就衰老不堪了。

對表哥其實也一樣,母親撈得那些油水,大都是以看病、探家為由,其他的是他們?yōu)樗I的衣服、鞋子、零食?,F(xiàn)在,時髦的服裝也常常被人成批地拉上礦來,在招待所二樓售賣。礦里的人工資高,又沒處消費,所以但凡有貨品,總能搶得不亦樂乎。她上了幾年學,眼光自然不錯。女伴們也喜歡和她一起挑挑揀揀。

礦區(qū)畢竟小,她那些事開始傳入表哥的耳朵里。他和她那次滾草坡,把他的血煮沸了。舉目無親的小伙,本來不指望能有什么好姻緣,先糊住口就不錯了。但為了她,他不但工作上賣力,還經(jīng)常向安全員、技術(shù)員討教。他知道他一個煤黑子和她有天壤之別,但那種虛幻在沒有戳破之前,還是充滿了絢麗的色彩。他沒想到的是,她的薄情、玩弄和表面上的清純有如此反差。在井下,很多秘密、段子,口口相傳,尤其是男女之事。聽到她的事,他的牙快咬碎了,他急于問個究竟。

他叫娘娘的那個人,也就是她的媽。居然說他想多了,莫得事!但他那天下班,洗完澡去她家找她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送她回來的小伙子,帶上院門,和她在院里摟摟抱抱,然后才哼著歌走出來。他原想看清這人是誰,跟了一段,又覺不妥。轉(zhuǎn)身回來,他又在她家院子門外,溜達了很久。

14

老關(guān)外面居然有女人了。

老關(guān)對她不再是那么猴急、毛躁了。有了孩子以后,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兒子身上。大概是腦子里還有淤血的緣故,有時候她走路也能把自己摔倒。礦區(qū)多半是坡路,雨雪濕滑。孩子大了,她根本看不住??牧伺隽耍详P(guān)就故意給她臉色看。

老關(guān)其實對孩子沒有耐心,他閑了抱孩子親兩口,吃飽飯,就出去打麻將玩紙牌。出煤量越來越少,聽說這一片正在劃為保護區(qū)。這樣一來,采煤隊的班次也排得少了,老關(guān)又開始賭。

礦區(qū)人少了,生意還得做。一幫老爺們,也沒人管了,何寡婦開的小商店就兼了棋牌室。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商店、巴扎離得太遠,半個多小時的摩托的顛晃。下雪天,生意就特別好,因為沒處可去。

老關(guān)那天心情煩躁,想湊個熱鬧。撈開商店的棉門簾,屋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心說:不好。柜臺拉了一道布子的后面的鋪上,何寡婦歪倒著。老關(guān)趕緊把她抱到外間門口,卷起門簾,墊了個枕頭,又掐了掐人中。何寡婦躺了好一會兒,才咳嗆著張開了眼睛。

老關(guān)又倒了杯溫熱的水,將她的頭托住,何寡婦喝了水,臉色緩和了許多。

老關(guān),多虧是你。不然,見我們家那位去了。何寡婦說。

何寡婦從此對老關(guān)另眼相待,老關(guān)的苦悶,她也看在眼里。老關(guān)有天喝醉了,何寡婦泡了杯茶給他解酒。老關(guān)趁著酒意,抱緊她涕泗橫流。她不言語,早早關(guān)了店門,伸手將老關(guān)拉進簾內(nèi)。老關(guān)半夜醒來,才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溫熱的女人。他摸黑走回了家,還在想著那女人的纏綿勁。

老關(guān)覺得她走路的樣子越來越不好看了。

如果不是娃兒,老子和你一拍兩散。老關(guān)恨恨地想。

15

如果不是母親,她壓根不想和表哥去解釋什么,她分配的去向已經(jīng)有了眉目。但母親不知是聽了誰的勸告,憂心忡忡和她在家爭執(zhí)了幾句。

那個娃兒,不是能輕易撇脫的。母親說。

龜兒子,自己都下得了手!母親說。

表哥躺在低矮宿舍一角的床上,床腳墊著磚塊。他眼望著煙熏黑的墻角。對她的到來,他啥表示也沒有。她親熱地偎坐到床邊,手指才碰到他,他像火炭燙著了一樣。

“我要分配工作了。我那些同學都找的門路,我一個山里的女娃,得找些有能耐的蓋章子、批條子啊!”她看著表哥,眼神游移,語氣卻掏心掏肺的樣子。

她想起那些紛亂不知去向的日子,淚水涌了出來。

“那些人嚼舌頭的話,你不要相信!我們之間,等我工作確定了,再說好不好?”她說。

她的頭發(fā)遮住半邊臉,睫毛沾著淚珠,窄小窗戶透進的陽光照射的半明半暗里,細小的塵埃飛舞。她和他都不再說話,屋里渾濁的空氣讓她窒息。她站起來,往外走。表哥的手拉住她,她裝作支持不住地倒在床上。

他“啊”地大叫一聲,扎了一刀的大腿繃帶處滲出血來。

16

“問問——你自己干的啥!”她一字一頓地說。

老關(guān)又往她床上鉆。屋里暖烘烘的,她的半個身子都露出來了,老關(guān)沒想到這么久了,她絲毫沒有和解的跡象。她的手擋著眼,脖頸下的身子泛著光澤,踢蹬的兩腿彈力十足。一股沐浴后的香氣,使他不再掩飾和壓抑。

他扭住她的手,聞嗅著她裸露的肌膚說:“擋得住老子?當老子啥都不知道?你這個爛趴貨——”

屈辱感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恨不得咬爛這個世界。但還是被他輕易地按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你個賣貨!都不知好多男人了!”他附在她耳邊喘著粗氣說。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渾身疼痛。老關(guān)和兒子睡熟了。她想捅開那煤爐子,又望望兒子的臉。那臉有點皴,起皮,和她相像的眉眼微微顫動,像是做著一個夢。不知哪里的狗叫嗚嗚咽咽,有氣無力。

從外面有了女人開始,老關(guān)揉搓她的興致少了。她其實巴不得離他遠一點。

17

母親在她結(jié)婚喜慶的當天,像完成了任務一樣,和繼父把她的手交在大她二十歲的老關(guān)手里說:“我娃兒,就靠你了。”

老關(guān)粗糙的手,磨著她的皮膚和心。老關(guān)背著她走進自己家的房門,用腳把門帶上的時候,門鎖的咔嗒聲讓她陷入了絕望。二十幾歲的她,傷痕累累的青春暴露在一個饑渴難耐的老光棍的眼里。40瓦的燈泡、墻圍子上的紅喜字和屋里隱隱約約的汗臭、鞋味、煤炭味——一切的一切重新回到低矮、破舊的過去。

她任由老關(guān)掰開她的腿,用腫脹的家伙刺進去。

黑暗中,老關(guān)打開燈,看著床單上那一團濕腥的紅,驚喜地說:“你,還是個女娃子?!”

四十多歲的老關(guān),又癲狂了一回。

18

不知道打了多少激素,她的命救了回來。她梗著脖子站在河道堤岸上,面朝著陽光,風裹挾著濕氣打量著這個顫顫巍巍的女人。走慣的坡路陡得讓她得慢慢抬腿、挪動,高地上、公路上,有人指指點點。

母親要來扶她,她臉扭曲著瞪著她。

這個她無比熟悉又無比厭棄的地方,黑黑的煤渣路、土路、石子路夾雜在綿延的大山間,扭來扭去,看不到幾棵樹,到處是污水溝和水溝,閑散著袖著手曬太陽諞閑傳的老人和滾著鐵圈的孩子的臺地、礦區(qū);屋墻低矮、陳舊,水泥剝落,露著椽子,窗欞,常年飄蕩著煙霧和煤灰的,連人群、思想都那么閉塞的地方,終究還是她的療傷之地和掩蔽之所。

她再也走不出去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掙扎過來的?,F(xiàn)在,她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結(jié)痂的傷疤,搖搖晃晃地打量著這令人窒息憋悶的角落。因為,再也無處可去。

老師和同學來醫(yī)院看她,她一概不見。同情憐憫有什么用呢?那把雪亮的斧頭,讓她陷在無休止的疼痛、黑暗、譫語和來蘇水的味道之中,還讓她的花樣年華成了丑陋的笑柄。

她一遍遍地問自己問母親:為什么不讓我死了?救什么救??!……

19

礦辦王秘書把工作調(diào)令拿到家里,他眼鏡片后狡黠地閃光。她指指繼父和母親的臥室,和他在院子里說了會兒話,就把他打發(fā)走了。

那天有舞會,她的發(fā)絲、腰肢,還有胸引逗的幾個人都冒火。王秘書拼命地暗示,晚上去他那里,或者明天下班她來找他。她說這幾天要準備一下,有空了一定過來。她下腹貼著他的腿,長睫毛下的眼睛水水的。那個煙氣騰騰,頭頂垂掛著彩條和日光燈管,桌上放著幾個喇叭錄音機,男男女女時聚時散的,被礦區(qū)人們戲稱為“愛情舞會”的舞會留在了她最后的清晰的記憶里。

當天半夜,起了風雪。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染白了山川河流,遮沒了曾經(jīng)丑陋的一切。她睡得很香,沒有做什么夢。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個被他叫作表哥的人,不但隔著窗看到了她在舞會上的嬌媚與親昵,還在她家的院門外,忍著刺骨的寒風,任雪糊白了頭肩和身子。

凌晨,他在黑暗的宿舍里,就著窗外的光,磨亮了那把不大的劈柴的斧子。

下了一夜的雪,天晴了。陽光無遮無攔地爬上山脊,又灑落在黑黑白白的屋宇、山道、河道上。

云層稀薄的藍天下,挨挨擠擠的厚雪早早留下了一串串雪窩里的腳印,山體茸茸的,陰影處泛著藍,樹枝子上和屋檐下掛著晶亮的冰掛。只有遠遠傳來的礦井的機械聲,打破了礦區(qū)的靜謐。

她在透窗的陽光中伸展著懶腰,母親還在堂屋灶臺前忙碌。

門,被踹開了。

他一把把她又撲又咬的母親搡到地上,他撲向床腳正想用被子掩住自己的她。他薅起那頭黑黑的長發(fā),又看了看手中雪亮的斧子和青筋暴起的手腕,照準后腦勺,砍了下去,血噴了出來……

她母親大張著嘴,撲出門去。

他把她翻過來,用被子護著她的后腦。他看著臉色蒼白的一動不動的安詳?shù)乃科鹨唤z柔情和憐憫。這個讓他燃起對生活的渴望的她,也是讓他和她都毀滅了的她,現(xiàn)在,再也不會背叛和攪亂他的生活了。

他俯身吻著她的臉,一夜未眠的他,緊繃的身體松懈下來……

救命,殺人了。

他感到疲憊,搖搖晃晃地往外面走。他站在她家的院門口,陽光和白雪讓他瞇起了眼。他從眼皮的縫隙里看見那個女人邊跑邊張著手臂。

她還在狂喊著:救,救命,殺,殺人了。

他咧嘴笑了,他覺得右手沉沉的。斧子還在手上,鮮紅的血還在往下淌。順手把它劈在了她家的院門上。一個正在門前潑了水的在冰地上打牛牛的小孩手拿鞭子,呆呆望著他,牛牛還在冰上一圈一圈滑著……

20

她看了看遠處軌道車倒煤的高架橋,她有些眩暈,那對她來說太高了,她沒有力氣走上去。

兒子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揪著她的心。吐奶、打疫苗、發(fā)燒、磕碰、滑冰、爬小紅山、下河道,她追不上他,只能嘶啞地喊,跌跌撞撞地找——周圍一片訕笑。一個殘疾的名聲也壞透了的女人,扭曲的臉,蔫了吧唧的男人,他們沒有理由不在這單調(diào)平庸的生活中,找一點樂子,借此忘卻自己的卑微和苦辛。

她常常想起母親,想起繼父,想起自己曾經(jīng)多彩又空幻的那些歲月,想起礦區(qū)形形色色走了的人和死去的人。疼痛伴隨著她,傷痛伴隨著她,連僅有的一點希望——孩子,也時時脫離她的視線——好像瞬間會有不知名的禍事將他奪去,就像她的命運一樣,被無情地斬斷和拋棄。

她燒煳了飯,又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只有兒子酣眠的呼吸和笑臉,在清冷的月夜里和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陪伴著她。而老關(guān),那個有時粗暴的男人,也是唯一一個對她不離不棄的人。

但她預感的事情還是來了!

兒子和小伙伴在廢棄的醫(yī)院的儲藏間里找到了一些針管和橡膠手套之類的東西。他和他們拿著敲擊和把玩。按上去的針頭,在尾部的猛烈敲擊下,對準了兒子的眼睛,并且射了出來……

她瘋了,用腦袋撞墻。老關(guān)也打她,她一聲不吭,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因為,她活著就是錯誤的開始。她揮霍青春的時候,她企圖用肉體掩埋精神墮落的時候,她為物欲和感官蒙蔽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尤其是她把她的貪婪和享樂放大了的時候。冥冥之中的烙印和枷鎖已經(jīng)鑄就。

兒子扎瞎的眼睛,就是她再也擺脫不了的桎梏和咒語,卑微的她僅是想掙扎出一點點頭就被扼殺了。那些同樣在欺騙、謊言、名利中熙熙攘攘的人呢?他們攫取的不是更多嗎?他們?yōu)槭裁礇]有報應?而她已經(jīng)耗盡了最美好的年華,耗盡了她的親人,低到塵埃了,為什么還是苦苦不放呢?!

21

兒子扎瞎的那只眼,使他安靜了許多。

老關(guān)和她坐著救護車顛晃到了城里的醫(yī)院,花光了他們大部分積蓄。接兒子回來那天,路過清水河。趁司機加水的當兒,老關(guān)把她和兒子抱下車。清水河是灌木叢密林里流淌出來的河,夾在兩條白亮的含沙的冰雪融水之間,清澈透明,能看得見水底的碎石沙礫,近岸的淺水區(qū)有一些蝌蚪搖動尾巴——南疆的山區(qū)水淺、冷冽、急,看不到魚。

路基的另一邊,重重疊疊刀劈似的土山壁立。幕天席地,她嘴里喃喃著。這曾經(jīng)是她和女伴們遠足的地方。山野和河流彌漫著清新濕潤的空氣,白色的野薔薇花正在盛開,一群野鴿子正從蜿蜒的林帶后的人家的屋頂和夯土裸露的麥場撲飛而來,兒子和她都張開了手臂,像在空中自由地飛翔……

老關(guān)從背后攬住了她和兒子。

22

她知道,老關(guān)并沒有斷了和何寡婦的關(guān)系。孩子的殘疾,讓他們之間僅有的溫情已不復存在。她并不感到嫉妒,她已經(jīng)盡量滿足他了——這似乎是對他的一種補償,或者是對命運多舛的最后的妥協(xié)。

然而,陸續(xù)關(guān)停的幾個井口,越來越少的留守人群,預示著把雪峰之下的這一片區(qū)域劃歸為自然保護區(qū)已進入倒計時。山外越來越多的車輛涌了進來,人們對這塊尚保存著原始的空中草原,冰水清澈,由大片油菜花和麥田、林地、牧草編織的田園牧歌充滿了探究的欲望。

而礦區(qū)除了電站的煙囪、幾幢樓房,歪斜的水泥糊頂?shù)钠椒看蠖急凰槭盥瘛⑻?。那些嘲笑過她的人已經(jīng)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湮滅在崖岸高聳的河道里了。

夫妻間的冷漠,孩子的沉默寡言和自閉,身體里的病痛,還有平靜生活的被打破,剝蝕著她僅余的自我安慰,她還有勇氣去無視更多的殘酷和碾壓嗎?越來越不能自理的她,能給孩子帶來什么呢?與其等待老關(guān)的決絕,也許她的自行了斷更為合適!何況她已經(jīng)厭倦了!

23

她梗著脖子看看頁巖和土層糾結(jié)的巨大的山體,藍色的天,積雪里水聲嗚咽的河道。

很多年前,她和母親從那條深陷戈壁灘的土路和挨著溝道、崖壁盤旋的山道踏上了山腳臺地上繼父家的木門前,暖烘烘的爐子、熱熱的飯食,還有飄揚著紅旗的兩層樓的學校,讓她晶亮的眼里溢滿了光彩和憧憬。父親離世太早,母親一個人帶著她吃盡了苦。打豬草、種田、下河塘,瘦小的她連飯都吃不飽,還常常受到村人的白眼。僅有的屋和地也被幾個叔伯子侄盯上了,他們想攆母女倆走。

繼父接納了她們,她像山區(qū)隨處可見的錦雞兒,迎著白雪之后的春天綻放。然而,最美好的年華終究因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被困在形體和外在的牢籠里,孩子的殘疾又一次加劇了她的迷茫和絕望。

她騎上了水泥橋的一米高的側(cè)欄,之前,她已目測著跳下去的高度。河床里大大小小的亂石從雪殼里擠出腦袋,等待著和她曾經(jīng)破裂的腦袋碰觸。

她看到老關(guān)蹲在房前赭紅的土坡上,唇間自制的莫合煙卷熏迷了雙眼,花白的頭發(fā)、紅亮的頭皮和傴僂的身子老態(tài)盡顯。

她潔白的牙齒閃著光澤。

“我走了,我不連累你們?!彼f。

“你要好好待你親生的兒子。”她說。

他像是答應了,遠遠地拱手抱拳。

她又仰起臉,陽光在眼皮處形成溫暖的血紅。她看到母親和繼父攜手等待著她。

她眼含笑意,身體輕盈了許多?!跋肽銈兒镁昧税?,我早想來了?!彼f。

她終于在一腳寬的水泥橋欄上站起身,臉映著雪的白,嘴唇紅潤,烏黑的長發(fā)披散紛飛。她張開手臂,風在耳邊呼呼的。她背對著河灘說:“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她的吶喊沿河道、山谷傳響回蕩……

24

老關(guān)一把扯下她織的毛線帽子,臉扣在里頭。帽子外頭是無盡的雪野、山巒,他看見她躺在河灘亂石里,圓滾滾的白雪上滲著一點奪目的紅……

“啊……”他跪坐著張開手臂。

原來,她一早起來做完早飯,就開始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腰肢柔軟,媚眼如絲;她一眼一眼看著熟睡的孩子,又看看老關(guān),眼里閃著水光和溫情。

他居然不知道,她正在和他和兒子,永訣。

老關(guān)將她背到背上,她很沉,身子還是軟的。老關(guān)踩踏著河道里的亂石,踮腳抬腿一步一滑地走著。他吸溜著鼻子,眼睛也讓淚水晃花了——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女人,他原以為一切都來得及補救的……

但也許,這也是他和她都想要的結(jié)果,誰知道呢?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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