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唐]王績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古意】
借古喻今,抒發(fā)隱逸山林之志
伯夷、叔齊是古代兩位著名的隱士,他們隱居在首陽山,以野菜為食,留下了著名的《采薇歌》。后世常以“采薇人”指代隱者。
詩人給我們描繪了一幅鄉(xiāng)野之人放牧歸來的動態(tài)場景。放牛的牧人唱著山歌,歡快地趕著牛兒返回家中,獵人騎著駿馬,大聲吆喝著,帶著獵物滿意而歸。這不由得讓人想起一首老歌,“又見炊煙升起,暮色滿大地”,但是這些熱鬧是他們的,詩人左顧右盼,卻沒有一個人認識自己,沒有一個可以談?wù)摰娜松骸K荒軌蛳裉諟Y明、孟浩然那樣從田園中找到慰藉,所以只好追憶古代的隱士,和伯夷、叔齊那樣的人去神交了。
【今解】
簡單生活的向往,對自我認同的追尋
當人們在現(xiàn)實中感到迷茫或不被理解時,“相顧無相識”可能會引發(fā)他們對自我身份和歸屬感的思考,“長歌”則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表達和認同的渴望?!伴L歌懷采薇”中的“采薇”象征著古代隱士的簡樸生活,在物質(zhì)豐富但生活節(jié)奏不斷加快的今天,許多人夢想著能夠擺脫世俗束縛,常用“長歌懷采薇”來表達自己希望回歸自然、享受內(nèi)心的寧靜和自由的心情。
詩詞素描
文人的夢,是詩,是酒,是長安,是江湖。
長安城里,多少人爭名逐利,多少事欲說還休,有人出仕,便有人告歸。
王績又辭官了,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日,昏鴉盡,寒風起。他靜靜地站在城門前,似在回憶著什么,追悔著什么,為官數(shù)十載,年少時的雄心壯志,早已化作寂寥時的濁酒。此刻,他手執(zhí)酒壺,壺中卻無一滴酒。
他的“酒”,在何方?
王績,字無功,天資聰穎,少年時,游歷京都,拜謁宰相楊素。宴席之上,少年舉止謙和,談吐從容,在座之人皆贊其才,稱他為“神童仙子”。
那么,數(shù)年后,這個少年是何種模樣呢?
隋朝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王績應(yīng)孝廉舉,中高第,被授以秘書正字官銜。因不喜在朝廷任職,以疾病之由辭官,后又被授以揚州六合縣縣丞之職。那時,天下大亂,時局動蕩,他假借中風之由,乘著一葉輕舟,連夜還鄉(xiāng)。月色寂寥,江水茫茫,他望著廣闊的天地,感嘆道:“網(wǎng)羅在天,吾將安之!”
終于,他等來了新的王朝,新的制度。唐朝,武德初年,皇帝征天下人才,王績以前朝官待詔門下省。一日,閑談之時,王績的弟弟問:“待詔順心否?”
王績沉思片刻,答:“待詔俸祿微薄,境況蕭瑟,不過,幸有好酒三升,令人留戀?!?/p>
按照門下省例,日有良酒三升。當時,江國公陳叔達聽聞此事道:“三升好酒,不足以留住王先生。”于是,給他將三升加到一斗。時人稱王績?yōu)椤岸肪茖W士”。這個稱呼是褒是貶?或許,對他而言,酒只是一種寄托、一種慰藉,借以撫平心中的落寞與不甘。
大唐初年,王孫貴族爭奪皇權(quán),朝堂紛擾,如何容得下王績的抱負?雖有一斗良酒,卻難得半分歡顏。不久,他再次借口患病,罷職歸鄉(xiāng)。
貞觀年間,王績最后一次當官。朝廷征召他為有司,可他聽聞太樂署史焦革善釀酒,便自求任太樂丞。太樂丞,從八品下,掌樂之官,負責朝廷禮樂事宜。這次任職,他已無當年的青云之志,只剩下一顆與世無爭的心。每日,他醒時飲酒,醉時寫詩,不問仕途。數(shù)年后,焦革夫婦相繼過世,王績感嘆道:“難道是蒼天不許吾酣飲?”
他飲著長安的酒,夢著故園的情,那味道卻不似從前。他愛酒,但更愛自由。
王績最后一次辭官后,隱居于家鄉(xiāng)東皋,自號為“東皋子”。青山落雨,柴車茅舍,素琴濁酒,他寫下了《酒經(jīng)》《酒譜》。那年秋時,他走在空曠的山野間,寫下這首《野望》。
深秋的山是蕭瑟的,也是寂靜的。詩人獨自站在東皋,佇立遠望,忽而想起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此時,愁緒縈繞在他心間,久久不能消散。越是孤獨的人,越是渴望被認可,他是隱士,卻難斷塵心,終究放不下年少時的志向,以及廟堂中的舊情。王績?nèi)巳[,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墒?,世人不知長安城的酒,裝不滿他的壺;長安城的人,容不下他的夢。
如今,他眼中所見,皆是山林秋色,落日余暉。暮光之下的群山,是安靜的,也是凄涼的。天還未黑,他望見有放牧之人趕著牛兒而返,有獵人滿載獵物而歸。雖不是熱鬧的京洛街市,卻也有二三行人的歡聲笑語。只是這般無憂閑適的日子,于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即。他一人被隔絕在了塵世的歡喜之外,悵然若失。
“相顧無相識。”相對無言,相望不識,彼此都是陌生人。詩人唱著那首《采薇》,以此解憂。這一刻,他也在思考歸隱的意義。
君子適時退隱。所謂“適時退隱”是在合適的時間,舍棄無用的累贅,追尋靈魂的價值。王績做到了,卻也沒做到。入世,是應(yīng)付人情世故;出世,是應(yīng)付余生孤獨。此刻,他還在學習如何面對孤獨。
陶淵明有《五柳先生傳》,王績有《五斗先生傳》,文中的“先生”,皆是二人理想中的自己。兩個不同時期的詩人,都在追尋一種向往的人生。王績追求的是“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萬事萬物不能困擾他的心,那才是真正的自由。他一生經(jīng)歷了兩代王朝,為官時,天子不知,公卿不識;歸隱后,鄉(xiāng)野無友,四顧無依?;厥走@一生,時而悲苦,時而釋然。
長安很好,可并不適合所有人。若青山不待,便赴滄海。我們生來便是自由的,不該被束縛,只有放下俗世中的執(zhí)念才能回歸自然。那時候,無論是行走,還是靜坐,都與旁人無關(guān)。
如果前方已無路,不妨回身看看,或許,來時的路上,還有滿是花開的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