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從有記憶開始,我的身邊便圍繞著許多動物同伴,它們陪伴我長大,所給予我的是說不盡的快樂,雖然其間的生離死別,也曾讓我黯然心傷、低回不已,但我真的無法想象在生命中,如果沒有它們的陪伴,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光景。
我會住到山上,也是因為這些同伴們帶著我來的,雖然我一直有山居的夢,但如果沒有它們,這夢只會遙遙無期,可能永遠不會實現。
如今,我和這些同伴們擁有了一個和天堂差可比擬的家園,在這里我們擁有足夠的空間、美好的環(huán)境,讓我們的生命都得到了安頓。更重要的,我也在此得以繼續(xù)學習成長,我學習著謙卑地面對周遭的自然環(huán)境,我也學習著尊重這環(huán)境中的所有生命,也許我還沒學會所有,但我愿意繼續(xù)以謙虛及尊重的心,面對未來的每一天。
我很感激父母在我年幼的時候,以身教讓我明白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珍重,不只是人的生命,連身邊沒人要的貓貓狗狗都該被尊重,他們并沒和我說過什么大道理,就是這么做了,數十年如一日地這么做了。在別人眼里,完全不合經濟效益的事,不合主流價值的事,在他們心中卻是極平常、理當去做的事。
我不會忘記曾陪伴我成長的每個動物同伴,它們的生命或長或短,但都一樣豐富了我的生命,過去如此,未來也如此,若說我能回報它們什么,那大概就是找到這樣一個如天堂般的家園,而這也是它們所給予我的。
第一章 相 逢
新天新地
老實說,當我第一次站在這片野地前,并不覺得如何。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尋尋覓覓好長一段時間,為已容納不了的狗兒貓女尋找一個新家園,基于過往的經驗,是離人群越遠越好,但也不能遠到每天上課出入成問題,于是便以當時所住的龍?zhí)叮綀A半小時車程可達為目標,上山下海地找了起來,從大溪到竹東偌大的范圍,都曾遍布我們的足跡。其間有合意的,但卻不是我們經濟能負荷得起的;便宜的,不是挨人太近,就是缺水缺路的??傊?,就在希望一再落空、快要放棄的時刻,終于在關西錦山找到了這塊不起眼、三四十年無人聞問的野地。
說它是野地,真的一點也不夸張,出入是一條勉強稱得上路的黃泥小徑,兩旁雜草比人還高,四輪驅動的吉普行駛其間好似野馬奔騰。跑了百十來米,來到地緣,仍是荒草漫漫,隱隱聽得到溪流湍急聲,卻被重重垂掛糾葛的蔓藤遮住了視野,什么也看不到,勉強走進地里,便被半人高的鬼針草給扎得全身中箭一般,再往深處走,地便越來越濕,最后索性連鞋子也陷進泥沼里拔不出來??梢裳?!按我閱地無數的經驗,這水來得詭異,怕不是好事,但看介紹地的楊先生領頭勇往直前去研究水是怎么來的,我也只能駐足止步。放眼瞭望,約莫看出它是塊坡地,好在坡度算緩,除了臨河的那一面外,鄰地只有一處有人耕作的痕跡,其他地也是荒草蔓到山邊,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這塊地里大石頭忒多,荒草長得稀稀拉拉,有些像瘌痢頭。
經他們研究,那水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問題不大,房屋權屬證書上是四百坪﹝1坪約合3.3平方米(用于臺灣地區(qū))﹞,但連周邊的河、川、地加在一起七百坪都跑不掉,價錢合理,甚至有些偏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道,便忍不住問道:“這么便宜為什么沒人買?”楊先生緩緩道:“也有人來看過,有的嫌溪水太吵,有的嫌石頭太多不好耕作,總之緣分未到?!薄斑??溪水不是大自然的聲音?誰會嫌天籟太吵?”聽到這塊地被嫌得沒啥道理,同情弱者的心便有些松動,至于石頭多,反正我們沒務農的打算,這也不成問題。于是當場付了定金,決定買下這塊地。
一直到所有手續(xù)辦清,仍很難相信這塊地就是自己的了,為避免和鄰地有糾紛,于是我們請鎮(zhèn)公所的人來鑒界,當測量完,抱著紅樁,一根根打進土里時,覺得好似西部拓荒者圍柵欄的景況,只是人家圍的是牛和馬,我們圍的是狗和貓,這也才真覺得這塊地是貓貓狗狗和自己的家園了。
整地時,很幸運地認識了林瑞祿先生,他是當地人,專司挖掘機,他幫我們把坡地分成四層,除了讓地有層次感,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做好水土保持,用來壘坡坎的正是自己地里被人嫌棄太多的石頭,聽林先生說才知道,石頭會那么多是因為上面人家整地時不要,全滾落到我們地上,大大小小的有上千塊,壘到最后一塊,恰恰好用完,比女媧補天還神準。
林先生還把那片濕地的源頭找著,原來是個涌泉,便把它圍攏起來,并在它的外圍挖了個大水池蓄水,供我們和狗貓四十來口喝用不盡,即便遇到大旱那年,水量少了些,也從未枯竭,且原本大片的沼澤不復再現,人、狗、貓行走其間安全無虞。后來,我們也從溪里撈了些魚蝦飼于池里,其他蝌蚪、螃蟹等水生生物也不請自來,這涌泉已自成了一個自然生態(tài)池。
在這生態(tài)池下方近河處,我們倆又挖了個光合池,池里種了苦草凈水,還養(yǎng)了臺灣蓋斑斗魚吃孑孓,池邊埋了個百人份的化糞池,化糞池排出的廢水先進光合池中凈化一番,再流入溪里,沒多久,這光合池也引來無數的蛙類、蝦蟹在此繁衍,入夏后,更成了螢火蟲的大本營。傍晚,熒熒燈火便是由此出發(fā)展開夜游的。若拿手電筒一照,可熱鬧了,池里苦草上無數蝦蟹晶亮的眼睛,不畏人地正朝著你望呢!滴溜溜的好似不解你為什么要打斷它們的仲夏夜之夢。
銜接生態(tài)池、光合池的是左右兩渠環(huán)地的山溝,靠右明溝部分,只因為隨意撿來幾塊野姜花根扔擲其上,來年便徒子徒孫地蔓生起來,第三年索性霸占整個溝渠。幾百株的野姜花從仲夏直香到中秋,非得把它剃平了,才換秋桂登場。
這塊地上原生的樹也多,有認得的、不認得的,比較大的是茄冬、鳥榕、九芎和山棕,靠溪畔的有臺灣水柳,以及三株參天高的楓香,它們的根整個盤踞了臨河的地緣,偌大一塊地便是靠它們抓穩(wěn)的,真是功臣良將呀!我們本就好綠,所以盡可能地保留下所有的樹,另有一棵年已古稀的破布子,干粗且斑駁,枝丫佝僂向天伸展著,一樹的果實卻是看得到摘不到,靠根部還長了幾朵亮褐色的靈芝,據鄰人的判斷,這老先生應已有百年高齡,不由讓人肅然起敬。
至于那各式各樣的蔓藤則都被我們除了個凈,有的粗得像巨蟒,有的看似柔弱,卻也一樣把大樹纏得七葷八素,我們花了幾天的工夫,才突破一層一層糾纏不清的蔓藤抵達河邊,好幾次被困在其間不見天日,恍若置身亞馬孫的熱帶雨林,望著手上缺了牙的開山刀,覺得自己已可躋身探險隊成員了。
其實比之于蔓藤,更讓人喪膽的是菅芒草,這怪物生命力之強悍,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若只是割除,那么不待春風,任何一種東南西北風都可以讓它復生滋長,若想一勞永逸地斬草除根,那非動用鋤頭不可。至于已成叢狀的菅芒草,那么對不起,連鋤頭也奈何不了它,非得挖掘機出馬不可,而很不幸的,我們地上就盡是這樣一叢又一叢的菅芒家族,于是,它們成了我開拓史上最大的噩夢。
而另一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就是鬼針草,如果它不請自來,落在衣服上,那么就算用洗衣機也攪不落,為此,我們拓荒時都必須選擇尼龍材質的工作服,如此一來汗水便像瀑布一般地直灌雨靴里。更慘的是,若它找上狗狗攀附,那么很快地便會讓狗毛結成條狀,甚或是球狀。所以開拓初期,簡單說便是一場與鬼針草的奮斗史,為了畢其功于一役,我們都是以連根拔除的方式掃蕩,也就是說必須以最笨的方式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拔除。有時候我并不排斥這種不花腦筋的死功夫,但七百坪的地速度得快,不然這頭拔完,那頭又冒了出來,才真叫人欲哭無淚,所以每當鄰人驚嘆為什么獨獨我們地上不長鬼針草時,欣慰之余,也不禁捏把冷汗,心里暗道:“好險!我們的地不是論分、論甲,而是以坪數計算的?!?/p>
當地整好,當蔓草除盡后,我們在層層疊疊的坡坎間,以石頭堆出一階階的石梯,其中有一道石階便直通溪底。至此,每當勞動到一個地步,汗?jié)窳擞指?、干了又濕,衣衫上快結晶出鹽粒時,我便會整個人泡進溪水里,洗衣、洗身,順便洗洗心神。有時枕著石頭小憩一番,看著透過綠葉的光影斑斕地灑在周身,溪水在耳際“嘩啦嘩啦”流過,我仍是不明白,這嘩啦聲哪點吵人?不過也幸好有人嫌,這片天地才能暫時為我所獨享。我一直清楚地知道,和這塊地的緣分不是無止境的,我們和貓貓狗狗都是過客,容它許我們一個落腳、棲身之處,有一天我們都物化了,一切都還要還回去,只希望奉還時,不至會汗顏呀!
如今每當友人上山小聚,看到的是已經安頓好的一切,做向導介紹家園時,我忍不住要從頭細說:“這塊地原是如何的蠻荒,后來經過我們……”在友人禮貌的驚嘆回應聲中,我清楚地知道那段用汗水堆出的開拓史,其實并不與人相干,也不必與人相干,它只是自己心底一段甜美的記憶,因為就算在烈陽下、寒風中孜孜勤懇地勞動,我們也從沒覺得苦過,反而覺得扎實得不得了,因為每付出一份心力,便清清楚楚地留下一份成績,真是一步一腳印,公平得很。也許這就是與土地親近顛撲不變的道理吧!
鄰人們
當初會想移居到山野,主要原因便是狗兒貓女越來越多,城中真的不太適合動物居住,即便是郊區(qū),三五只狗相伴便已是極限。雖然貓女數量彈性大一些,但整日把它們圈養(yǎng)在屋內,終究是心疼的,尤其是陽光大好、風清樹搖的日子,看著它們那一雙雙渴慕的眼睛,真覺得有為它們找個更寬闊家園的責任,住在人群匯集之地,對他人、對自己、對動物同伴都是一種折磨。
因此,為了讓狗活得像狗,貓活得像貓,人也活得像人,我們便遠離人群,來到關西錦山居住。還記得初來此,最令我感受深刻的事,就是聽到所有哈士奇的大合唱。以往還住山下每值倒垃圾時,我總要嚴陣以待,這些喜歡隨著《少女的祈禱》嚎唱的狗兒們,每每在我呵斥下,只能“嗷嗷”低鳴,那近乎嗚咽的聲音不知有多委屈;如今在山里,它們愛唱多大聲就唱多大聲。我永遠記得當第一次聽到它們縱情高歌,而旁邊還有一群米克斯伴唱時的感動,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必像個瘋婆子一樣,必須急急沖到它們面前大喊“閉嘴”。
我們乍居這山野時,四周都還無人居住,挨得最近的鄰居,便是隔了條小溪的當地同胞,彼此的住屋都被樹林擋住了,日升日落整理菜圃時,或還能遠遠見著人影,平時最多就是雞犬相聞。早耳聞其中住了一號人物,至今卻仍未親睹他的廬山真面目,大家都喚他“小馬哥”,因為長得真像,人也老實。不過他的軼事也不少,聽說一次酒后開心,和友人翻進附近的“金鳥樂園”,園里有個大水池,專供海獅表演,他老兄興致高昂往池里一躍,哪知道那天池中一滴水也沒有,這一跳,便把腦袋給撞壞了,大家都為他那俊俏的臉惋惜不已。最近則聽說他被青竹絲蛇吻了,又是吻在頭部,他老兄堅持不就醫(yī),最后頭腫得老大,才被親友押去醫(yī)院救治。
另一位挨得比較近的鄰人,則是三百米遠的一位獨居當地老人,他用廢竹子搭了一間屋子,沒電、沒自來水,屋前一片地種著花生、地瓜、香蕉,便這樣不擾人地自給自足過活。偶爾有遠居城里的親友來看他,帶來的東西都被他倒進溪里,在我們看來的生活必需品,對他而言全是累贅。他身上永遠一式一樣,黑衣黑褲,長發(fā)長胡,完全看不出年齡,有時踱到我們地緣,狗吠了,才知道他人在那兒,和他打招呼也不說話,偶爾看到從那竹屋升起裊裊炊煙,才確定他的存在。
比我們早上山的另一對城里來的顏姓夫妻,住在獨居老人的另一頭,他們的木屋蓋得高,若打旗號,遠遠的彼此還可以相望,若走大路過去,有三公里遠。他們從購地、蓋屋到定居,足足花了十來年的光陰,因此一甲多的地整治得非常良善,有池有林,還有大片的草地,池里養(yǎng)著大魚、鴛鴦、野鴨;草地上游走著各式禽鳥,不時會有孔雀從山林間冒出;廊下也收留了些受傷的野鳥,其中一只路邊救援回來的折翼角鸮,永遠眨著一雙大眼望著你,為了這只我喚它作“小Q”的貓頭鷹,就算繞三公里路我也愿意。
隔壁緊貼著我們地的原來是一片布滿了菅芒草的野地,一位城里人買了卻把它荒在那兒好幾年,后來聽說要賣,我們也只能祈禱接手的是好相處之人,幸好最后是讓附近雜貨店涂老板買下。在圈地時,對方原有塊角地直插入我們地里,若照地界圍,怕就要把我們的地割成兩塊,但這老板娘卻把地往后圈,說那塊角地就讓狗貓們去跑,這舉措真是讓人感念。后來他們整完地,開始種上各式蔬果,時不時還與我們分享,有時人不在,便隔著圍籬擲過來,所以不時地可以在地上撿到一些鮮甜的蘿卜、芥藍、玉米、絲瓜……都是貨真價實的有機蔬果,花錢未必買得到。
隨著住的時間長了,便也認識了不少久居在此的鄰人,小時候眷村人情深厚,媽媽們會互送熱騰騰的包子、饅頭;山里人情也暖,自家種的香菇、橘子、筍、姜也都按季節(jié)彼此饋贈。一位相隔三里遠的呂老先生,是我們那區(qū)域香菇種得最好的模范菇農,除定時送來烘焙過的香菇,還時不時送來我特愛的新鮮香菇,每朵都又大又厚,切成條煮湯,肥潤鮮美得簡直不可方物,哪個朋友運氣好,來山上碰著了,無不大呼圣品。他還租了人家的地種姜、種地瓜,收成也完全合乎販賣水平,但他總一麻袋、一麻袋地送來,不只讓我口福飽滿,連城里的朋友也跟著受惠。他已年近八十,除了自己地上的橘子、香菇要忙,外面租種的姜和地瓜要顧,還在外面接一些臨時的工作,有時我們也會請他來幫忙,他的活兒又細又扎實,很為我們倚重,有時會擔心他的年紀,但更怕他退休后老得快,他真是客家人活到老、做到老的最佳典范。
而逢年過節(jié)時,有些鄰人連雞都殺好了送過來,一次我收到一只超大的閹雞,約有十來斤重,雖說是殺好處理過的,但要把它煮熟便很傷腦筋:首先,沒那么大的鍋,要剁也沒那么大的刀。我平日用的菜刀剁缺了好幾個口,仍剁不斷那閹雞骨,最后用肢解的方式,卻把我一把德國制的廚房大剪給弄壞了。那一年的除夕便是在和那只大雞奮戰(zhàn)中度過的。
鄰人或許知道我的廚藝不怎么樣,后來索性幫我煮熟了整鍋端過來,燒酒雞、桂竹筍燒肉、霉干菜絞肉、客家咸湯圓……那霉干菜絞肉用的是自己曝曬的陳年菜干,還添加了手工切就的肉皮丁,吃起來就是不一樣。這又是來自另一位相好鄰人春枝的手藝,她長期在村里做老人關懷志工,不時做些餐點慰問獨居老人,每當她送好吃的來,我們便開心地說:“又來關懷老人家啦!”她還有幾口鍋留在我們這兒呢!
有些時候,則是一通電話來,便翻過一個山頭去大快朵頤,他們知道我們最愛辦桌式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所以有時在院子里桌子一擺就吃起來。桌上的鮮蔬全是菜圃里剛摘的,肉則是地里放養(yǎng)的,酒則多半是私釀的,從中午吃到天黑,菜熱一熱再來一巡?;爻虝r,月已當空,微醺地走在月光下,清風拂來真?zhèn)€是樹影零亂、人影徘徊。
我當初以為移居山野,從此過的是隱匿冷清的日子,不想因為這些熱情卻不擾人的鄰友,讓本該清孑的山居歲月多添了溫暖,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原住“民”
最近常有一只獼猴來造訪,看來年紀不小,所以叫它“猴爺”,看到它自如地在樹與樹之間行動,才真的體悟到猿猴的世界是立體的,與我們生活的平面空間是不同的,它不怕狗卻很注意貓,因為貓和它一樣會跳上跳下的。但不知是我的貓女們過于肥胖還是過于安逸,所以對它的興趣并不大,或者因為惹不起而故意漠視它,只有狗兒對它永遠興趣不減,清晨只要聽到眾狗兒們狂吠不已,就知道它老爺爺又來報到了。
第一次見到它,真有貴客臨門的榮幸,和它說話它也不太看人,只會猛打哈欠,有點害羞的味道,在冰箱翻揀出幾個熟地瓜和西紅柿,放在大石頭上讓它享用,才一會兒工夫,地瓜便被賊狗搶食了去,我趕緊將西紅柿移高,卡在枝丫間,退開后,果然看到它攀爬下來抓起果子,啃咬一口便丟擲在地上,顯然不合胃口,正尋思家里還有什么寶貝可進貢給這老人家,它卻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了,我看著它從一棵樹蕩過一棵樹,最后來到河邊一棵構樹上,這構樹上結了滿滿的橘紅色的果子,它倒是肯吃,我還想這一樹的果子夠它吃上好幾天吧!沒想到它老人家吃相真不怎么樣,每摘一顆果,吃兩口就丟,我在一旁力勸它:“猴爺!別這樣!慢慢吃,留點明天吃?!钡軋?zhí)意地把所有果子一掃而空,才躍入溪床瀟灑去了。唉!難怪猴子一族惹人怨,若是好好一個果園,怕也經不起它們這樣糟蹋。
除了獼猴,我們這地上不時還會出現其他野物,包括白鼻心、小臭鼬、野兔、雉雞及各種蛇類,每當我看到這些小動物時,總是驚喜不已,但同時也感到萬分抱歉,因為我們的入侵,讓它們的棲息地嚴重受到破壞,再加上貓貓狗狗的惡行,它們幾乎只能選擇亡命。剛搬上山時,家里最兇猛的“橘子”貓每天早晨都會把它的戰(zhàn)利品排在桌上等我驗收,多半是老鼠、蚱蜢、蜥蜴之類的小動物,全無外傷但都已氣絕多時,想來全都是被嚇得心臟病發(fā)身亡的。我很慎重、嚴肅地告訴在一旁搖著尾巴很得意的“橘子”:“我不喜歡這樣,我真的很不喜歡你這樣欺負小動物。”幾次后它聽進去了,桌上不再出現它給我的禮物,但從此不再狩獵的它,卻越來越肥胖,終至變成了一個像加菲貓的抱枕。
另一只卷尾貓“豬豬”則愛死了小蛇,有時看它定點在一處待上一個早上,便知一定有什么蹊蹺,走近看多半就是小青蛇來了。這種無毒的青蛇常會被人誤判是赤尾青竹絲,慌亂中沒人會去分辨它的頭是否呈三角形、尾端帶不帶紅,多是打了再說,所以生性溫和又羞怯的小青蛇便成了替死鬼。有一次被“豬豬”盯梢上的便是只一尺長的小青蛇,“豬豬”也不傷它,就只是盯著它研究,每當它想跑,“豬豬”就會把它拽回原地,這時它會靜默個三分鐘,等覺得可以再試著逃離現場時,便又被拽了回來,它們反復這動作約莫已一個早上。當我出手解救這小青蛇時,讓平日溫和的“豬豬”嘶吼不已,且氣得久久不肯理人,爾后雖不再親睹這樣的畫面,但我相信同樣的劣行仍在某個角落發(fā)生著。直至有一天,“豬豬”瘸著腿回來,右腿靠近胳肢窩的地方,有明顯的兩個齒痕,才確定這游戲終于可以告一段落。
同樣曾遭蛇吻的還有“橘子”貓、“小黃”狗,兩只小家伙均被咬在腦袋瓜上,“橘子”是鼻涕眼淚直流,“小黃”則是頭腫得斗大,在醫(yī)院待診時,還引得其他飼主好奇詢問:“是什么新品種的大頭狗?”我發(fā)現,凡是遭蛇吻過的貓狗,從此絕不敢越雷池一步,頂多只敢對著蛇狂吠。但有時也會出現假警報,我們家的女王狗“華光”就曾對著一尾蛇皮狂吠不已,這老鳥級的流浪狗媽媽,想必也曾被蛇狠狠攻擊過。
對蛇我總是能趕則趕、能放則放,常在我們環(huán)境中出沒的無毒蛇有阿南、青蛇、過山刀、臭青母及叫不出名字的各色水蛇;有毒的除了百步蛇,其他四毒青竹絲、龜殼花、飯匙倩、雨傘節(jié)都曾看過,其實除了龜殼花攻擊性較強之外,其他蛇族多是見人就閃,在地里活動只要穿雨靴、戴斗笠就不至有什么大礙。一次晚間十點多回家,狗兒們匆匆和我打了個照面便往院子里跑,我正納悶它們怎么不似往常親熱,一抬眼便看到它們圍成一圈和什么對峙著,再仔細一看,便看到一個湯匙大的蛇頭昂揚著,“嘶嘶”做攻擊狀,我趕緊到儲藏室擎了個撈池里落葉的大網子,覆蓋在蛇身上,再用勁一撈,它便墜入網內,迎著光仔細瞧,是只龜殼花,比想象中要大,最粗的地方像嬰兒的手臂般圓滾,我擎著網子向溪邊走去,不忘抓著機會教育:“拜托別再來了!這里狗貓多,很危險的?!贝笫^壘成的坡坎,有很多的縫隙讓它藏身,真希望自己會說“爬說語”,或蛇族們夠靈透,聽得懂我的人語,別再誤入我們這塊險地了。
小臭鼬、白鼻心不時也會出現,小臭鼬行動時和肥大的老鼠沒兩樣,但它會人立,躲在石縫中立起來和你對望,若和它說說話,它還會左搖右擺地回應;白鼻心愛的是我們地上幾棵野山棕,那一串串紅亮帶紫的果子連我也覬覦,撥開外層的硬皮,里面的果肉一瓣一瓣是透明的,很像山竹的模樣,只是小得像指頭節(jié),吃起來甜甜麻麻的,不時也會招來各式鳥類駐足,連竹雞也愛窩在其間小憩,還曾有一只母竹雞在臨河石壁上的山蘇叢中筑巢,平時狗兒攀爬不上,倒也相安無事,但只要它一離窩便是一場混亂,別看它兩條腿,跑得倒挺快的,后面一群四腳狗被它耍得團團轉也奈何不了它,先時我還跟在后面呵斥,后來看它頗能應付自如,便退出了這場每天必上演的追逐戰(zhàn)。
第一次看到狀似蜂鳥的小長喙天蛾出現,真的是驚訝又感動,之前在書上、電視上看過,從沒想過能親眼看到這精靈般的小生命。它們真的是小,小得會讓人誤以為是只虎頭蜂,顏色也很相似,要仔細看才會發(fā)現嘴喙兩邊有絲細細的須。它們總是在黃昏時現身,不是在鬼針草花叢,便是在非洲鳳仙中覓食,最近則愛上了金露的紫色花絮,坐在客廳里,透過窗玻璃便能清楚看到它們進食的模樣。它們移動的速度快,且多呈直線飛行,雖不太怕人,但只要它們一出現,我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點氣息就會把這些小精靈給吹散了。
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每天早起擎著咖啡向外眺望時,偌大的山林盡在眼前,不時有各式生命在這遼闊的空間中奔馳翱翔,看著那群聒噪的樹鵲家族在楓香上開會,另一群藍鵲則從窗前滑翔而過,五色鳥的咄咄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這些鳥族即便不現身,我也能從聲音辨別它們的存在,甚至以此卜卜吉兇,喜鵲似金屬摩擦的叫喚聲當然代表著諸事順意,烏鴉的“啞啞”聲雖好聽但小心為妙,大冠鷲清揚的哨音則代表了做事有勁,而當白鷺鷥劃過頭頂時,從那破鑼嗓子中我尚未覓得一絲靈感它象征著什么,而且很要命的,它在飛翔之際總愛空投些什么,更糟的是,它好像永遠處在拉肚子狀態(tài),但即便如此,每個早晨能如此開始,我心已足。
我家門前有小溪
我一直覺得我的父母容忍度很高,從小我什么都養(yǎng),自己抓來的魚、蝦、螃蟹、蟲蟲、蝌蚪就不用說了,別人送的龜、鳥也養(yǎng)得不亦樂乎,連沒長毛的小老鼠、還不會飛的蝙蝠、從植物園撿回來的小松鼠,也總有辦法把它們照顧得妥妥當當的。唯一的遺憾是沒養(yǎng)過蛇,尤其是知道《白蛇傳》的故事后,對蛇族更是充滿了遐想,所以之前新聞報道一個初中男孩在校園拾獲一尾白蛇(其實是雨傘節(jié)的白子突變),帶回家養(yǎng)后被噬,差點送命時,我是完全地理解,因為這也是我會干的事。我相信若小時候真的帶條蛇回家,父母大概也不會太吃驚。
小時候住在眷村,空間小得可以,院子狹仄得晾了衣服就難旋身,而母親還讓我在那兒擺了個大澡盆,長年養(yǎng)著魚、蝦、螃蟹、龜之類的水族,至于不滿三坪大的客廳,除了人來人往、貓狗喧騰,各式家私上能置物的空間,也被我用瓶瓶罐罐養(yǎng)了無數魚和蟲,尤其是溪溝里撈來的三斑魚(臺灣斗魚),怕它們打架,更得一瓶一只隔離飼養(yǎng),所以有時坐臥其間的貓咪伸個懶腰,即刻便惹來一場災難。魚要救,漫了水的電器也要救,還有一地的碎玻璃要收拾,但也沒見母親抱怨,只聽父親慨嘆:“以后搬家有院子,一定要幫這個小女兒挖個水池,好養(yǎng)魚養(yǎng)個過癮?!?/p>
后來真的搬家了,雖有了院子,但要找到安置水池的空間實在不容易,為此父親對我一直心存歉意?,F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園,院子大到可以容納好多的動物同伴,還可以挖兩個大水池養(yǎng)魚,一大堆水生生物也不請自來,如果父親知道了,一定會欣慰不已。
其實除了這兩口池子,緊挨著我們的地緣,便是一條清澈不已的溪流,約有十米寬,即便是枯水期,這溪流頂多是水位低了些,卻從未影響它的澄澈。溪里孕育無數生命,魚蝦仍是大宗,魚有溪哥(有的已大到二十厘米長,鰭尾俱滾了黃邊)、石斑、一枝花、香魚(有人放養(yǎng)的),以及保育類的臺灣鲴魚,也就是俗稱的苦花,至于鱸鰻,雖難見其蹤跡,但不時會聽說有人捕獲,只看這些魚種,便明白這溪流的水質有多么好。
每天清晨,我們喂鵝時,會順便撒一些麥片在溪里,這些蒸熟噴香的麥片,總能引來一群又一群的魚族搶食,后來喂得久了,一看到有人影出現在岸邊,溪里便是一陣騷動,魚族們紛紛奔走相告:“吃飯啦!吃飯啦!”瞬間便會聚集三五百只魚兒來覓食。這不禁又讓我們有些焦慮:若是遇著垂釣者,它們也那么歡欣雀躍,不就倒大霉了!于是我們只得在溪底扔些樹枝、雜草,讓那些釣者知難而退。
這溪和人的脾氣有些像,愉悅時輕輕緩緩地流淌而過,上游下游的魚兒們可以來來去去串門子,有時其間夾雜著幾尾鮮橘樣的小錦鯉,想必是從人家池塘里投奔自由出來的,雖說魚種不同,看它們彼此倒沒什么嫌隙,一樣在水洼深處快樂戲水。
但這溪也有生氣的時候,只要雨水落得急些,水流即刻變了顏色,黃濁的水奔流而來,水位頓時漲到令人心驚的地步。若遇到臺風,那溪真可用“暴怒”來形容,不僅水位漲到三米高,連溪底的大石頭都會因為滾動碰撞,發(fā)出轟然巨響。有時站在伸手即可碰觸到水的岸邊,看著急速沖過眼前的滾滾黃水,聽著那“轟隆隆”的響聲,真的會被大自然的力量懾服,我也終于明了為什么有人把河川取名為“怒江”,因為它們暴怒起來,真的是令人印象深刻。
等水退了,溪水恢復了原來的澄澈,才會發(fā)現溪底的地形地貌全改變了,除了大石塊全換了樣,連靠岸的雜草雜物也全消失了蹤影。這時的小溪特有著一種清新的風貌,仿佛一切又重新開始,它借著一場大雨洗滌了自己,也把人們制造的臟亂一并帶走了。
當然,小溪不只會帶走一些東西,它也會送來一些禮物。曾經它送來一整群的白鴨,鑒于我們家的狗兒狩獵功夫高強,我生怕這些鴨子淪為狗兒們利齒下的亡魂,只得搶先一步下水捕捉,先還擎著大網打算捕撈,卻沒想到這些鴨子不知是嚇呆了,還是乖得可以,任我們一伸手抓著脖子就上岸了,有的還一抓就兩只,跟采果子一般利索。那回一共抓了十二只鴨,也不知如何處理,最后只得送給鄰居去也。
后來時不時地會有幾只野鴨闖入我們這段水域,這野鴨就沒那么好對付了,因為它們會飛,但又飛不遠,那撲撲跌跌的模樣,對狗兒來說簡直是挑釁,若未及時制止,狗兒們即刻就會展開圍捕,這時我們便如臨大敵般,一邊制止狩獵者,一邊驅趕誤入險境的獵物—這所有動作都是在布滿石頭、湍急的水流中進行的,哇!那真是高難度的任務。后來有經驗了,每當警報響起,眾狗兒們對著溪里狂吠,第一件事就是先把狗兒一只只拴起,讓狩獵者無法動彈,再好整以暇地趕走那些笨鴨子。
這溪還會帶來另一樣寶貝,那就是石頭。每次大水過后,總會從上游沖下一些奇石,像白玉一般呈半透明狀的“白蘿卜”,關西著名的黑石,以及一些形狀奇特的怪石。有時我也會下溪里撿拾,但是浸在水里,尤其是流動的溪水里,再經陽光照耀的石頭特別美,一旦撿回來擱在空氣中,它們就像失去了水的魚兒,失去了生命,原本的光澤全走了樣。于是我又把它們“放生”回水里,讓它們回到自己的家,它們在那兒才會恢復生氣、才會快樂。
住在山里,最重要的就是水源,尤其是自來水到不了的地方,汲水方不方便、水質好不好,關系著這塊地能不能住人。雖然我們喝的、用的是自己地上的涌泉,但有這么一條溪相伴,還是讓人充滿了安全感,這溪也讓我們的生命豐富了許多,雖然它不是專屬于我的,但卻常唯我所獨享,這是多大的福分呀!
仲夏友人來訪,這溪便成了我們的客廳,大家坐在石頭上促膝而談,兩畔綠樹成蔭正好遮去灼灼烈日,雙腳泡在沁涼的水里,甚至整個身子都浸在水里也可以,任飽含水意的涼風吹拂著周身,炎夏里還有比這更愜意的享受嗎?
但多半時候,我喜歡靜靜地坐在窗前或陽臺上,看著溪里的魚兒們,因啃食青苔翻著鱗片,看著各種鳥獸來此飲水覓食,看著這小溪從我眼前緩緩地流過,它就像生命的長河,是不會回頭的,它會奔向哪兒?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沿岸的風景,以及它所孕育的無數生命,如果你愿意靜下心來聆聽,那湍湍溪水會告訴你一個又一個屬于這些生命的故事。
我的綠色伙伴
又到了采綠竹筍的季節(jié)了。
種竹子的人,通常農歷新年前要先修竹,把一些雜枝修去,可堪使用的老竹子,也可趁此機會砍收晾干,開春搭花架、做瓜棚都很好用。等年過完了,再堆些新土在根部,接著就可以等收成了。這綠竹筍是可以從端午一直吃到中秋的,我在地緣不過種了幾叢,便連著幾個月天天都有的吃。有時一場雨過,便可采得半桶鮮甜得不得了的嫩筍,夠我做出一大桌的綠竹筍大餐,色拉筍當然是少不了的,若冰鎮(zhèn)的吃膩味了,還可以佐肉絲、魷魚絲爆炒,紅燜也不錯,不過我的首選還是筍湯,起鍋前丟些九層塔,那鮮美呀!真是“南面王不易”呀!
剛上山時,我也曾很認真地整理出一畦菜圃,種些不會招蟲的青蒜、韭菜、大蔥、茄子、青椒,西紅柿也種過,而其中最好養(yǎng)的還是瓜屬之類,只要給它們搭個棚架,它們便會自動飛檐走壁起來,完全不需要照顧。有一回買了苦瓜苗回來,種下后卻忙得沒時間為它搭架子,等個把月后看它爬了滿地,才趕緊把棚子搭好,順便請它上架,哪知這一撈卻撈到個絲瓜寶寶,難不成我搞錯了,當初種的不是苦瓜?我狐疑地繼續(xù)把瓜藤往架上擱,可了不得了,這回出現在眼前的果真是苦瓜娃娃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順藤摸瓜地終于找到了源頭,才發(fā)現兩種瓜都出自同一根部,我當時驚訝得好似看到兩頭蛇般,不知該喜該憂,這是新品種?還是畸形瓜?
鄰人聽我大驚小怪地敘述完告訴我,那是為了讓苦瓜不那么澀苦,便把苦瓜苗嫁接在絲瓜苗上,待瓜藤開始生長,便要把絲瓜苗掐除。但我的絲瓜藤已鋪天蓋地長得好歡騰,怎忍將它去除?于是便由它們自由發(fā)展吧!沒想到這兩株竟爭相開花結果起來,絲瓜個頭雖不大,卻鮮甜得不得了,而苦瓜也嬌小玲瓏,精美得令人只想拿來把玩,不忍吃下肚,那一個夏天它們倆真像在競逐,餐桌上的瓜品佳肴是從沒斷過。
后來住久了,時常接受鄰人饋贈,他們的蔬果質優(yōu),比我種的要好太多了,且這家送、那家給的,我們根本吃不完,常常還拿到山下和朋友分享,所以后來便干脆不種青蔬了,改種香草,羅勒、香椿、紫蘇、艾草、迷迭香、香茅草、蜂香草……朋友來時,隨意到院子里抓幾束花草,便可沖一壺風味獨特的花草茶,最好用透明的玻璃壺沖泡,一邊啜飲,還可以一邊欣賞花草在壺水中舒展。而其中最好種的,也是我最喜歡的就是薄荷,有時在地里忙,經過薄荷叢摘兩片葉子含在嘴里,一股清香便直撲腦門,整個人都清爽起來了;而具有“海洋朝露”之稱的迷迭香,散發(fā)的則是高海拔山林的氣息,挨近它,滿滿的芬多精味便彌漫周身,人會因此沉靜下來;至于那香椿則是不斷向上躥,等驚覺它高得不像樣時,已完全采擷不到它的嫩葉了,所以目前我們家的香椿拌豆腐還沒著落。
在山上大家有一個習慣,就是互贈花苗、樹苗、果苗,因此我們的地上各種奇花異果都有,柿子、甜柚、蓮霧、橄欖、檸檬、百香果……連咖啡也種了三棵,而且每年都按時結滿亮紅色的果實。因為咖啡豆的制作過程頗費事,我們家的貓咪又不肯參與“麝香咖啡”的制造過程,所以那些豆子便由鳥兒當點心去了。
最近正是桃李盛產季,我們的桃樹還未發(fā)育完成,倒是那十幾棵的李,很爭氣地又開花又結果,觀賞食用兼?zhèn)淞?。舊歷年間怒放的李花,白的似云朵攀滿整樹枝丫,一陣風過又似雪花飄落滿地,美得不可方物。它的花期不長,僅僅一個星期左右,但因為接著有果實可期待,所以看著花開花落倒不致心生感傷,接下來便可一天一天地看著那像黃豆般大小的果子漸漸長大,到端午左右,便長足到乒乓球那么大,等讓陽光上了紅色便可采收了。今年我們采了三大桶,都分送給鄰人朋友去了,自己留下的一小盆撒了糖就可以吃了,樹上紅軟的則是連腌都不必,直接吃就甜香得不得了,不僅是沒撒藥,連肥都未施,純正的天然有機。
我們這塊野地之前無人耕作,已休養(yǎng)生息了幾十年,不僅污染無虞,且地氣挺旺的,幾乎是種什么就長什么,有時無心放個發(fā)了芽的地瓜在草叢里,它也恣意生長得好不快意,沒隔多久就無限供應起地瓜葉。至于原本地上的魚腥草、金錢草,乃至長在巖壁上常被竹雞拿來筑巢的山蘇,也是茂盛得不像話,我知道它們都可以食用,但正??墒车氖吖堰@么多,怎么都輪不到它們呀!也許……也許……等到鬧饑荒再說吧!
至于潛藏在角落悄悄生長的各式菇類,則引誘我不時想要染指,有的像海灘上半張的遮陽傘,一把把躲在石縫里;有的像小涼亭,坐落在枯樹旁;有的則像朵花直接開在老樹上,不管是亮褐、雪白,全都肥滋滋的誘人垂涎。在許多地區(qū)有專門幫人把關各種菌菇是否具有毒性的檢驗,可惜這里沒有這樣的服務,所以每次都讓我好生掙扎該不該“冒死吃河豚”。另外在一些朽木上也會看到木耳及靈芝,那靈芝像一片片的云朵嵌在已老的臺灣水柳及破布子上,好像一列一列小階梯,可供山林中的小精靈攀上樹梢,好可惜我們地上沒有牛樟,不然滋生其上的靈芝就更是寶貝了。
其實只要是自己地上生產的都是寶,無論它是原生的還是后來種植的,天天看著它成長變化,等待著它飽滿成熟,采收時的心情就是不一樣,除了喜悅還多了分感恩,我真的沒有多余的時間照顧它們,有些甚至是種下便忘了,像那株百香果就是如此,三年前種下的,直至今年它攀墻而上默默長出一串串大到像圣誕裝飾球般的果實,才驚覺它的存在,也才發(fā)現它的主藤已從小拇指粗細,茁壯到像小嬰孩手臂了,這樣的情形總讓我有坐享其成的羞赧,但它們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每天仍歡欣鼓舞地生長著。
來到山上居住后,我一直向往有一天能不假他人,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有時看著圍繞著自己生氣勃勃、綠意盎然的庭院,真有種夢想不遠的喜悅與感恩,我要謝謝這些綠色伙伴們陪著我,我也要謝謝周遭的青山凈水滋養(yǎng)了我們,我所能想象的天堂也就是如此了。
與蟲蟲共舞
春末夏初的桐花季來臨了,山林披上了一層婚紗,行經的路上亦是一地白雪,我們遠觀不過癮,還在自家地上種了幾株,鄰人不解地問種這干什么?種些有用的不好?對我們來說,能在自己地上看著這如云似雪、花開花落的油桐,便是無用之大用,不然滿園子怪樹一大堆,難不成還真砍了它們來用?這油桐果真好長,初春種下時不過三十厘米高,現在卻已到腰了,還冒出一大堆新葉。
油桐花開便也代表進入螢火蟲季,小時候見怪不怪的東西,現在卻如珍寶般看待,偶然遇著了,便要大驚小怪一番。好在如今搬到山上看多了,遂又“見山又是山”不足為怪了。不過有時臨睡熄燈時,驚見屋梁上一明一滅的,仍是會驚呼出聲。
住在山上什么昆蟲都有,尤其是天一黑,屋里點上燈,沒多會兒玻璃窗上便布滿了各式各樣的蟲蟲,活像昆蟲展示館,而且這些活物不時地便在你眼前上映弱肉強食的戲碼。最常出現的狩獵者是螳螂,出手之快、狠、準,真令人心驚;偶爾樹蛙也會來軋上一腳,也不知它是怎么攀爬至我們二樓玻璃窗上的,腆著一個大肚皮在那兒狩獵,令人忍不住要隔著玻璃去搔搔它那鼓脹的圓肚肚,但多半時候它是撐不久的,沒吃兩口小蟲,便在我“哦!哦!肚皮、肚皮!小心!小心!”的驚呼聲中慢慢滑了下去,顯然它掌上的吸盤抵不過那肚皮的重力,但隔一會兒,又會見它東山再起,重新躍上玻璃窗,繼續(xù)它未竟的晚餐。
在我們的蟲蟲展示館中,除了各種尺寸的飛蛾,最大宗的就屬蜉蝣及椿象,蜉蝣通體透明呈米黃色,好似半成品,一開始我還當它是剛剛羽化的蜻蜓,直盯著它好長的時間,才確定它不會再多做變化,就打算這么面市了,而且隨即發(fā)現它的保鮮期忒短,不過一日的光景便灰飛煙滅,這若換在強說愁的年歲,怕又要寫出不知什么自覺雋永的句子慨嘆一番。但如今清楚知道,這就是大自然的定律,且較之宇宙恒久的生命,我們的百年和蜉蝣的一天又有多大的差別?
我們屋子的門窗甚是緊密,但不知怎的,這些蟲蟲就是有本事登堂入室,有時莫名其妙地就會有一只斑斕的蝴蝶在挑高的空間里飛舞,你也不能說它飛得不快意,但屋里沒花沒草的,無論怎么看就是不對,只得動用漁網將它們請出去。而最乖張的就是椿象,不等天黑便成群結隊地潛進屋來,請它出去還六腳朝天耍賴皮;若硬是動手抓它,便會惹得一手怪味兒,說臭也不是,就是一股很化學的味道,又有些像茴香、荷蘭芹的氣味,要洗好幾次才能去除那怪味兒;有時它還不請自來地鉆進被窩里,直至溢出怪味兒泄了底,才被驅逐出境。
至于那長手長腳的蜘蛛,更是變換出各種造型展現在你面前,人面蜘蛛不稀奇,但要像我們山上塊頭那么大的,也真是少見,它們所織出的網幅員之廣更是驚人,有時橫亙在整個池塘上,扯的絲線足有四米寬,令人納悶兒它是怎么完成這巨大的工程的,池塘周邊并無大樹讓它晃蕩,難不成邊吐絲邊游渡過去?或者它真有本事一躍四米到對岸?而它所布建的網真是精致到無可挑剔,常令我好生掙扎到底該不該插手救那些誤觸“法網”的各式飛蟲。
我不知為什么對蜘蛛一族總充滿了好感,即便是大如嬰孩手掌的“拉蚜”,在我眼底也是可愛的化身,尤其它不結網不致造成困擾,所以便讓它四處游走,聽說它是蟑螂的克星,因此在我心中更具分量了??墒沁@看似威猛的大個子,遇到天敵卻完全無招架余地,我便曾看過一只蜂屬之類的飛蟲,追著比它身軀大上好幾倍的拉蚜猛攻,那亡命的拉蚜七手八腳狂奔,卻仍被蜇了兩下,瞬間便不支倒地掛了,我這才更體悟到在自然生態(tài)里,任你再怎么孔武有力或冰雪聰明,總有想不到的天敵等著平衡你。
還有一種蜘蛛,身體有一顆毛豆大,腿卻纖細不成比例的長,每每行經時,都讓人擔心它那細到幾乎看不到的腳,如何支撐起那豆大的身子,它移動起來果真也吃力,我完全不明白造物者當初是如何設計這對象的,而它沒被物競天擇自然淘汰,也算是奇跡了。
不過造物者的作品多還是經得起考驗的,甚至絕大多數都稱得上精品、極品,蝴蝶的斑斕就不必說了,那孔雀藍、石榴紅的豆娘便美得不得了,還有茶金、熒光綠的金龜子,紅底黑點俏皮的小瓢蟲,翠綠到不行的螽斯、蚱蜢,都令人贊嘆不已,連令我起雞皮疙瘩、有毛無毛的各式爬蟲,都不得不令我佩服。我是住到山上后,才知道毛蟲種類有如此之多,顏色各異不說,連毛的長短分布都大異其趣,有的頭上還長了犄角,身上五彩斑斕,和元宵舞龍的造型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我從小就怕毛蟲,怕到神經質的地步了,剛上山時,仍會為這問題所苦,有一次“荒野協會”的朋友來玩,我誠心地請教他們如何克服這障礙,其中一位會友,隨手便拾起一只黑毛蟲,放在手臂上任它游走,并告訴我:“你不覺得它們好可愛?”他這舉措仍讓我雞皮疙瘩爬滿身,但當下我便告訴自己,有人可以如此親近毛蟲,它們就一定有可愛可觀之處,自此,我便學著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這些嚇了我大半輩子的蟲兒們,我試著把它們想成我鐘情的貓女們,黑毛蟲便是家里元老級的“烏茲”“東東”,毛長到會中分的灰毛蟲,則是學生撿給我的金吉拉“卡卡”,當毛蟲蜷縮成一球時,不就是貓女盤著身子熟睡時?當毛蟲蠕動行走,不正是貓女匍匐前進追逐戲耍的姿態(tài)?以此類推去詮釋所有毛蟲的行為舉止,我發(fā)現情況真的改善了許多。
但最后、最后讓我的恐懼完全釋放,則是因為一場臺風。那場臺風來得兇,許多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連坡坎都被沖壞了好幾處。風災過后面對滿地瘡痍,有些無奈,有些傷心,就在這時,我看到石階上出現了四只粉紅色的小毛毛蟲,呈一列縱隊像火車般地向前行進。看著這些小生命,我突然莫名感動,原來我和它們一樣,都是浩劫下的幸存者,在這喜怒無常的大自然中討生活是真不容易,真真難為它們了,當時的我真想給它們一個擁抱。
如今,我不能說是完全克服了對毛蟲的恐懼,但至少我覺得和它們、和所有的蟲蟲、和所有的生命處在同一艘船上,就算做不到親愛精誠,也不需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吧!而慚愧的是,它們哪兒殺得過我們,不都是我們出手相迫的。而且當我們這么做的時候,似乎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奇怪不?
(選自《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