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
反嘴鷸鳥為湖水銜來一件
樂器。你得提防,
梧桐想把去年的葉子賺回來,
還會取走你的聽覺。
春日無聲,一粒螺螄
也可以加入合唱團。你得仔細聽。
水會一分為二。這不是二重奏,
而是水復制了自己——
在這里,萬物均可分身。
白鷺在鏡子上發(fā)現一只驚鴻,
它的叫聲,你得仔細聽,
否則你聽到的,可能是回聲。
風在湖面刻字留念,看不懂的
天書,等待誰讀?
你得仔細聽,群山有可能
用花香襲擊你。這場戰(zhàn)役
你甘心被俘,像河蚌
和銀魚,成為湖底堆放的銀器。
玻璃棧道
抖音上看過:一群白鳥曾在這里
飛越玻璃棧道,峰頂
由此多了一朵移動的白云。
也有可能是,白云動了凡心,想在
人間經歷一次冒險的游戲。
我來時,天藍如焰,傳說得不到考證。
有人展示了她的高音,有人
抓緊欄桿,找不到卻步的肉身。
破碎是一種假象:開花的
技藝,或曰飛龍的惡作劇——
億萬年前,是誰突發(fā)奇想,
為后來者建造一座碩大的滑梯?
在高處行走,心被懸到更高的
地方。有人拽著自己的頭發(fā)
離開大地,有人踩著腳尖跳舞。
除了青山,鞋套是我
唯一的依靠?而地球的膽子最大,
赤腳在宇宙的虛空中穿行。
太平山房記
蜜蜂,搬運著它的國度。
出口的貨物中,花粉最為珍貴。
所有的聲音都被夢境收藏,
一塊石匾記錄了這件事。
晴空下,陽光給屋脊和油菜地,
更多的補貼。
在晚上,也是一樣的——
鯉魚跳進銀河,
攪動夜色,救贖了一條龍。
儺戲中,它庇護投江的詩人。
天亮之前,它回到木雕中,
濕潤的鱗片泛出金光。
放走春風,白日里,
使之傳播新事??滔陋{子,
月色中讓它誦讀《楚辭》。
小沙彌練習打水漂,
木匠猛回頭,撞見了時間——
這個古老的紋身師。
巢湖紅石咀公園
浪花殷勤,給新人送來婚紗——
晚風反復練習縫紉技術,
它有看不見的針線,適合制作天衣。
而落日,則擅長經營染坊,
其中有三分顏色,
勻給了攝影師的鏡頭。
閉上一只眼睛獲得的美,僅次于
輕閉雙眼,用蚌殼才能收聽的
一段樂章:欒樹在搖鈴,
銀杏把音符撒在琴鍵上。
咔嚓一聲定格:湖里的魚兒,
驚奇地發(fā)現自己在空中的照片。
放風箏的孩子,不知道
這個秘密。他也不可能知道,
無人機里的攝像頭,
有他上揚的嘴角。姥山飛來的
一只紅嘴鷗,更不可能知道,
它會恰巧出現在這首詩中。
從陳郡到姑孰
上蒼有自己的尺規(guī),千里猶是一瞬。古槐開花,
每年四月,將流星放逐于天際——
那時節(jié),在匱乏月份守著糧倉的人,在天穹下
擊鼓的人——還有一夜白頭的人,終于
將揉碎的光芒獻給堤岸,并找到失傳已久的平仄。
如今,沙河流淌黃金,渦河流淌智慧,
高鐵上那個用手機下棋的老者,驚奇于窗外
自動橫屏播放的風景。風教育著萬物,
雨安慰了眾生,包括華佗冢前的一棵泡桐,在圣手
的光錐之外,預演了紫云的布陣。
是夜月朗,整個宇宙倒映在墨韻中——
詞根完成歷險記,一千個火種,灼燒著
惜墨如金的知己:這是人間最早的編程學,
要將這些帶著基因的巨闕和夜光,
編制為替漢字遮風避雨的銅墻,或者讓河流運載
不熄的火焰。汲水的女子持一鏤空的桶,
從而取走大海。從陳郡到姑孰,屢次走水路,
船舷與水面平行,打盹的瞬間,一只白鶴
掠過船頭的夢境。也可以走官道,半抹
斜陽,為蒼茫的塵世落下印章。字,
是一筆一畫寫的——多少早行客,抵達時
落葉滿坡,皓霜比屋脊更高,渺如繁星……
為什么不鑿空一條航線?思維生有雙翅,
彤云阻止不了詞語的飛翔——詩的建筑在云端,
那是交錯時空的人工智能。正如雜亂的
鵝卵石,也許是活字印刷的濫觴——
最好是乘坐一束光旅行,斯人也有斯疾,
需用時間的秘方熬制春秋,在謝公和詩仙的語境,
吐納一江碧水,才可痊愈。語言亦有宿醉,
一千個漢字,痛飲數千年瓊漿,設計并構建
世界上至小又至大的圖書館。垂柳如信使,空谷
是裝得下所有聲音的信封。在虛堂,我重新
成為搖著頭接受的稚子,如一粒漢字找對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