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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妞

2024-12-03 00:00姚鄂梅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11期

夫妻倆同居一個屋檐下,卻長達幾十年沒有相互理會過,他們誰會是“冷戰(zhàn)”的贏家?一個眾人眼中早已“廢了”的女人,丈夫離世后,年近七旬的她卻如獲重生,以自己天性中的聰慧與幽默來輔佐失戀又失業(yè)的外孫女。在那漫長的婚姻生活中,她是在裝病,還是有更大更深的隱秘?

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們這樣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學(xué)畢業(yè)近一年,我還在城市里四處碰壁,大到各種學(xué)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超市,無一例外都是被拒。那種感覺真的讓人很難受,似乎人人都衣食無憂、有條不紊,就我一個人無著無落,在細塵中飄蕩。我在電話里跟我媽說了這種情況,好像還輕輕抽了兩下鼻子,我媽說:先回來再說,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樣的,回來等至少不用付房租。這跟我的同學(xué)們看法不一樣,他們說:死活都要賴在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你就再也上不來了。我把這說法也講給我媽聽,我媽說:哪兒來的船?就算有船,都擠在那里,恐怕真的會沉啰。放下電話后,我就買了張通往三灣鎮(zhèn)的車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暫時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們家也無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們家非常窮(現(xiàn)在也窮,但可拿掉“非?!倍郑?。我媽說窮并不完全是件壞事,她甚至說,他們?nèi)疑畹酶F的恩惠,因為窮,他們家被劃分為貧農(nóng),這個成分直接讓她后來得到一個了不起的機會,她被推薦到三灣鎮(zhèn)煤礦去工作,富農(nóng)、中農(nóng)家的女兒可得不到這樣的機會,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別想。她到煤礦后的具體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說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來時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凈,可我媽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螞蟥,還有蛇,這些令人全身發(fā)麻的活物比沒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況她在井下會戴安全帽,會穿高筒雨靴,還有大大的煤氣燈照著,比白天還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會曬黑(白皮膚可是農(nóng)村姑娘最最羨慕的)。

這樣的好運其實是有期限的,時間一到,她就得離開煤礦回家,繼續(xù)當她的農(nóng)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別那些跟她一樣即將回家的同事們,突然發(fā)現(xiàn)快到吃飯時間了,為什么不吃了飯再走呢?她還有最后一點飯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帶回家就沒有用了。沒想到同事們都不愿意去,她們抬起哭得發(fā)紅的眼睛,憤怒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怎么還有心思吃飯?她們不去,她就一個人去,有飯不吃不是傻子嗎?沒想到好運就在食堂里等著,一個沒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礦工人走到面前,問她要不要嫁給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廢,她跟我爸一樣成了沒有期限的煤礦工人。這事她經(jīng)常拿來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湯。

盡管他們成了兩個真正的煤礦工人,我卻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因為他們兩個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個長期病號,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顧孩子。從我記事開始,外婆的形象就沒變過,一條褲襠肥大的褲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頭發(fā)用紅色橡皮筋扎起兩根齊肩的小麻花辮(那是年輕姑娘的發(fā)型,但她仗著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規(guī))。不管在哪里,她總能找到辦法躺下來,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園子里擇菜,她就跪下來,像四足動物那樣穿行在菜畦之間。這事在我小小的腦袋里形成了一個概念,生病,就是躺下來,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勞動。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響到了外婆和外公的關(guān)系,比如他們幾乎不怎么說話,外婆總是把該說的話告訴我,讓我去告訴外公,然后外公又讓我把他要說的話帶給外婆。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分家了,因為外婆睡在一張有褪色紅漆和彩畫的床上,外公則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間小屋里。

我上學(xué)時才回到我媽身邊,他們都笑我愣頭愣腦、沒禮貌,出門的時候不習(xí)慣說“再見”,放學(xué)回家也不說聲“我回來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再沒回過外婆的家。

我讀書成績一般,我媽完全不在乎:煤礦工人不需要讀太多書,等你們這一代下井的時候,設(shè)備早就更新了,工作起來會比現(xiàn)在輕松得多。她從沒想過我會干別的,她以為煤礦職工的子女進入煤礦,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生道路。她說這話的時候,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但她遠居三灣,渾然不覺。

我媽很隆重地穿著裙子去車站接我。我說:給你丟臉了,讀了這么多年書,卻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費你的錢。

我同事,你楊阿姨,她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先是去賣化妝品,沒賺到錢,后來又去賣服裝,還是沒賺到錢,談了個男朋友,就在上個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這么一看,還是讀書好,起碼安全些。

我竟無法反駁。

我其實一直有個不敢張揚的想法,現(xiàn)在我試探著對我媽說:如果我說我想創(chuàng)業(yè),你不會笑話我吧?

創(chuàng)業(yè)?我們家哪兒創(chuàng)得起?

不要很多錢的那種。

先休息一陣再說吧。對了,人家都在大學(xué)里談戀愛,你沒談一個?

我現(xiàn)在不自信,不適合談戀愛,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創(chuàng)了業(yè)再說吧。我撒了謊。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經(jīng)歷了什么。他問我: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時間過得真快。

看來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個時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陽光的地方來,如同從另一個世界來到人間。

不管怎么說,他們倆的態(tài)度有效地緩解了我的焦慮,讓我知道至少這個地方暫時是可以容納我的。

在家待了一個多星期,三灣鎮(zhèn)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個遍,這里幾乎沒有商業(yè),偶爾能看到一兩家小餐館,也是桌椅空空?,F(xiàn)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飯了嗎?電影院門口變成了修車鋪,電影海報還是幾年前的,鎮(zhèn)子外面有個水泥廠,廠門口倒是有一兩家蒼蠅館子,一看就是專門做水泥廠職工生意的。

曾經(jīng)是三灣鎮(zhèn)財政收入大戶的煤礦也破落了,經(jīng)過數(shù)次裁員,還剩一批老職工慢騰騰在礦區(qū)走來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勸過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堅決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媽,早就從生活服務(wù)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媽們打碼子不大的麻將,說是打麻將能預(yù)防阿爾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結(jié)論,不管我多么低調(diào),多么無欲無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腳,也許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獄式減肥。可惜我本來就是個瘦子。那么,就當是休整吧,治療一下持續(xù)被拒的創(chuàng)傷,否則真的快要活不過來了。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顧慮放在一邊,沒心沒肺地過起了吃吃睡睡豬子般的生活。

就在這段時間,老家傳來一個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棄居家養(yǎng)老,正式投奔子女。他們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舅舅,一個是我媽?,F(xiàn)在的決定是,外公跟舅舅過,外婆跟我媽過。也就是說,兩個老人要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屋,正式開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的人,猛地分開,可能會早死。我想起小時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溫馨時光,好意地提醒我媽。

死在五十歲以前,才叫早死。我媽看上去一點都不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計劃感到悲哀。

他們開始計劃這趟不可推諉的老家之旅??磥?,這個家很快就要變成四口之家了。我媽問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間臥室,我當然不介意,正擔心在家待久了會滋生惰性不想離開呢,這樣的安排正好給我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問我媽外婆的病好些沒有。我媽在屋里走來走去巡視她的王國,以一種極其不經(jīng)意的口吻說:應(yīng)該沒有吧,又沒去過醫(yī)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會說:為什么不送她去醫(yī)院呢?在老家,像外婆這樣一生都在病中度過的人,還有很多,說好聽一點,是跟疾病和平共處,說難聽一點,就是一個“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據(jù)說外婆曾經(jīng)有過一次不成功的治療,那年,當?shù)赜辛顺嗄_醫(yī)生,赤腳醫(yī)生背著紅十字藥箱,上門去給外婆扎針,扎到一半,外婆手腳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嚇得人家連藥箱都沒來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當?shù)?,一個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體面的事情,這個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讓人看見,要么早點解脫,給家人一個重新開始的理由,但外婆顯然沒把這兩條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兩次,衣衫松垂,不緊不慢,扶著墻往正屋外面的廁所走去,兩只齊肩的麻花辮亂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紅色橡皮筋綁著,那窩野草能飛到天上去。因為久居室內(nèi),外婆的臉白得像皺紋衛(wèi)生紙,身段因為瘦削顯得飄逸,跟地里走路呱嗒響、頭發(fā)被草帽壓得緊貼頭皮的婦女相比,外婆的樣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跟本地婦女絕對不一樣的另一個品種。

那邊的女人喜歡講悄悄話,但她們的悄悄話通常是以喊的形式傳播出來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進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時候得的病,有什么東西隨孩子一起流出來,再也沒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著,那東西會完全徹底地流出來。我不知道她們所說的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這事肯定跟我媽有關(guān),我媽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媽的時候,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開始替我媽感到抱歉,同時也開始天馬行空地想象,難怪我媽當年會被推薦到三灣煤礦去工作,在老家人看來,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陰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個小時都吉兇難料,這樣的工作他們躲還來不及,怎么可能伸長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媽這個“克母親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點事,就相當于為民除了害。

沒想到我媽在煤礦不僅毫發(fā)無傷,而且順風(fēng)順水,很快就洗掉臨時工的印跡,轉(zhuǎn)成了煤礦的正式職工。這也是我媽自鳴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運的,好運氣有時候會披一件壞運氣的外衣。就在我媽去三灣煤礦的那年,舅舅也離開了家,他去鄰鄉(xiāng)當了一戶人家的上門女婿。據(jù)說舅舅是灰心至極才出此下策的,每個跟他相親的姑娘,一聽說他有個常年臥病在床的媽,就沒了下文,她們都不喜歡未來的生活中有這樣一個婆婆。

老家是一棟白墻黑瓦的房子,屋頂破爛不堪,我們趕到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正在瓦縫間啄食什么東西。我媽還沒進門,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驅(qū)趕它們,說它們會踩壞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會漏雨。一個面孔黑瘦的老頭迎出來:別趕了,反正要走了。

這就是外公對久未見面的親人的招呼,沒有客氣,也沒有好臉色,似乎我們還沒見面,就已經(jīng)惹到他了。沒想到他還是那個樣子,童年的記憶瞬間復(fù)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門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現(xiàn),大聲朝我吼,罵我是個害人精,踩壞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記得那吼聲,低沉、喑啞,帶著深沉的回音,像電影里的特效,再加上兩只眼睛里冒出來的綠火,我給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緊接著,一個蒼白瘦弱、扎著兩根細得可笑的小辮子的女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好多年沒見,外婆別的變化幾乎沒有,唯有頭發(fā)全白了,發(fā)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脈相承的麻花辮和紅色橡皮筋,整個發(fā)型有種可愛的喜感,令我一見就大聲喊了出來: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開心,老遠就朝我張開雙臂,沒頭沒腦地將我攬進懷里。我的妞妞長得好高了呀,你媽真是會養(yǎng),她都給你吃的什么呀,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為了對抗外婆見到我們的喜悅,外公不合時宜地大聲說起分家的細節(jié)。家里但凡值點錢的東西我都把它賣了,所有的農(nóng)具都送人了,連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過越發(fā)富,老子是越過越窮,真正的家徒四壁,窮得叮當響。

沒有人接他的茬,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起了別的。

我不會拖累你太久的,我算過命,最多還有兩年。

舅舅皺起了眉頭:能不能不要說這種話?給別人聽到,還以為我不愿養(yǎng)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們這邊,不住地夸我,聽她那些溢美之詞,我都快要飛起來了,似乎我不是個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個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媽一眼,我媽打斷她,直杵杵地問:住了一輩子的房子,說走就走,舍得?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來了。不住人的話,不出一個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風(fēng)也不擋雨,一點都不可惜。

客廳里擺著兩個大蛇皮袋,看樣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著藍條紋的那個,對舅舅說:這個是我的。

毫無疑問,紅藍相間的那個就是外婆的。

居然還準備了最后一頓飯,滿滿一大鍋燉雞,還有魚,以及各色小菜。外公說:總共三只雞,全都殺了,你們倆一人一只,第三只就是這鍋里的。辛苦一輩子,最后就這三只雞。

回應(yīng)他的只有碗筷和咀嚼的聲音,我覺得尷尬,想替他解圍,就說:人生本來就是個從生到死的過程。

我覺得外公肯定聽清了我的話,但他不理睬我的回應(yīng),也不朝我看。我感到?jīng)]趣,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好吧老頭,我不會再幫你了。正這么想著,外公開口了,不是對我,而是對舅舅:我在河里下了籠子,你待會兒去看看,應(yīng)該有不少魚了。舅舅點頭: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時此刻,盡管人還在自己家里,外公的心已經(jīng)偏移到舅舅那邊去了,那里是他的養(yǎng)老之所,是他最后的歸宿,至于外婆,還有我媽這家人,已經(jīng)跟他不相干了,因為這些人不會養(yǎng)他老。這老頭,也太務(wù)實了吧。

見外公不理我媽,外婆對我媽說:屋里這些家具,本來想給你帶過去的,特別是這個桌子,放在這里幾十年,沒挪過窩,哪曉得抬手一掀,桌面跟桌腿就分了家。家具也是有氣性的,曉得你不要它了。

正常,用了一輩子,還沒散架已經(jīng)不錯了。

其他家具也一樣,放著不動,都還像模像樣,就是碰不得,一碰就散。連貓都無緣無故死了。

我總覺得這話里似乎有某種弦外之音。

我媽對舅舅說:以后,我們兩家爭取每年聚兩次吧,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你家,兩次是有點少,過幾年,我們都閑下來了,可以多聚幾次。

外公插進來:沒必要,你們都很忙,不要為無用之人浪費時間和金錢。

舅舅一把一把地抹臉,像在哪里碰上了蜘蛛網(wǎng)。我覺得他是想趕走外公的話,那些話真是讓人心塞。

外公還沒說完:最后跟你們交代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不要給三灣鎮(zhèn)把信,她也一樣,她在三灣鎮(zhèn)死了,也別往我這邊把信,各自簡單掩埋,就此拉倒。

舅舅和我媽交換了下眼神。我悄悄看向外婆,她正在奮力對付一小塊雞肉,根本沒聽桌上的對話。

我媽趕緊調(diào)換頻道:這雞味道很好,大家趁熱吧,涼了就不好吃了。拿起勺子每人一勺地奉菜。沒想到外公執(zhí)著于他的灰色感慨:白活了啊,這輩子。沒想到我的命這么苦!

舅舅說:你有我苦?你至少能在自己家里揚眉吐氣,在飯桌上隨便發(fā)脾氣,發(fā)感慨,我就不敢!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還好他們都過世了,老天對你是公平的,知道你受了委屈。

這你就說錯了,那家人真沒有讓我受委屈,當初就是看中他們一家人和和睦睦,恩恩愛愛。

外公就像被點了穴一樣,突然間什么都不說了,也不再長吁短嘆。此后一直到準備出發(fā),外公都沒說話。

鑒于外婆不能長時間行走,我媽給外婆請了一副滑竿,兩根大楠竹中間綁一把椅子。抬滑竿的人是舅舅找來的,算是兩人共同處理了這樁家事。

我們和外婆先出發(fā)。外公居然沒有起身相送,他坐在客廳深處,眼睛盯著某個地方,可以肯定的是,他沒看外婆,也沒看我媽,他似乎不想送別任何人。我搖搖手,大聲喊著:外公再見!他看了我一眼,沒任何表情。

我和我媽走在滑竿兩邊,外婆的左右。我問她:外公在生氣嗎?他生誰的氣?你,還是外婆?

外婆在滑竿上居高臨下地說:別理他,他就是這么個人,全世界都欠著他。過了一會兒又說:再也不用看那張臉了。

誰都不說話,只有滑竿在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走了一截,兩個抬滑竿的人不停地擦汗,抱怨天氣熱,路難走,外7e57b5a076a685210362379f389eb38d婆被顛得齜牙咧嘴。我媽拿出錢包,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張鈔票。路突然變得好走起來,外婆也不覺得顛了,抬滑竿的人話也多了起來:大妹子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明事理、大方,要是在本地,嫁出去的姑娘誰還來養(yǎng)娘家人的老?絕對沒有這個道理。另一個說:父母子女,哪兒來什么道理不道理,人家姑娘愿意,也有實力。

看著他們替自己說話,我媽微笑不語。

孩子爸爸那邊還有老人嗎?

我媽說有。那個人哎呀了一聲:那邊也指望兒子養(yǎng)老吧?兩邊都要養(yǎng)老,不容易啊。

這事又不能選,不能容易就做,不容易就不做。

兩個抬滑竿的人又是一陣驚呼,連聲夸贊,我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來。外婆說:你看,這都是我替你掙來的榮譽呢。眾人一陣大笑。

到了目的地,兩個抬滑竿的人走了,留下我們幾個在路邊等長途汽車。外婆對我說:看你瘦的!等到家了,外婆給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減成這樣。

現(xiàn)在的人真是可憐,生怕自己過得太舒服。

誰都沒你這一生過得舒服。我媽突然插話進來,小時候,暑假幫家里干農(nóng)活,每次我們一身臭汗從地里回來,見你躺在床上看書,我就恨不得奪過來給你燒了。

反正又不能去幫你們,干躺著也是躺,邊看書邊躺也是躺。

你也不想想我們會是什么心情,我在水田里泡了一天,腰快累斷了,腿上爬滿了螞蟥,臉上胳膊上曬得起泡,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涼幽幽地看書!

做飯、洗衣、喂豬,不都是我做的嗎?

人家像爸爸一樣下田的女人,回到家也做了那些事。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對母女間似乎有點陳年的怨氣。

一個人過來問路,問的剛好是我們正在等的汽車。有了新人加入,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上了車,我媽閉著眼睛打瞌睡,我則一眼一眼地偷瞄外婆,她完全被窗外的風(fēng)景迷住了,大概她從沒坐過這種汽車,她是真正足不出戶的人,床上有一個深深的人形凹坑,那是她一天一天躺出來的。

下車后回家,還需步行十多分鐘。我媽有點焦慮:你不能走路,這怎么辦呢?這里可叫不到滑竿。

稍微走幾步不要緊的。

后來她們決定,走一段歇一會兒,既照顧了外婆的病情,也便于外婆瀏覽三灣鎮(zhèn)。

路過鎮(zhèn)醫(yī)院的時候,外婆不住地回頭看。我媽說:這個醫(yī)院只能看些頭疼肚子疼的病,看不好你的病,你的病要去大醫(yī)院。

我哪個醫(yī)院都不去,人總是要死的,不得病怎么死呢?外婆不再朝那個醫(yī)院看。

路過一條綠化帶,我媽提議坐下來歇會兒。外婆的表現(xiàn)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行動不便喘氣如牛奄奄一息的老太婆,結(jié)果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她看上去絲毫沒有表現(xiàn)長途旅行后的疲累,反而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瞅個不停。趁這個機會,我向外婆提出一個在心中盤旋了許久的問題。

外婆,外公是不是不高興你來三灣鎮(zhèn)?

這個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

也許他覺得自尊心受損,身為男人,卻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老婆,最后兩人都要投奔別人。

哈哈哈,他永遠不會有你這樣的想法,而且他還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你舅舅家是樓房,房子大,住得寬敞,所以他選了你舅舅家。

我倒覺得外公的選擇不一定是為了自己能住得寬敞,就拿此刻的情景來說,外婆跟我共用一間臥室,我的床擺在朝北的墻邊,外婆的床擺在朝南的墻邊,如果來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公,這么安排就不太妥了。

我和外婆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

我小時候很怕外公,直到現(xiàn)在,看到他還是有點發(fā)怵。我覺得他對你也不夠溫柔,你當年為什么會嫁給他這樣的人?

他年輕時不是這樣的。

那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應(yīng)該是我把他變成這樣的吧,除了我,還有誰呢?賴不上別人呀。

你指的是你的病嗎?

不知道,算是原因之一吧。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樣的嗎?我終于斗膽問出了這句話,當我在網(wǎng)上查到關(guān)于子宮脫垂癥狀時,嚇得目瞪口呆,這讓我越發(fā)對外婆的病癥產(chǎn)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好奇。

不行!外婆果斷拒絕了我,你真是什么都敢說,人身上有些地方看不得的,看了眼睛會出問題的。

不管怎么說,我為我們家分到外婆感到高興,外婆比外公有趣多了,住進來沒幾天,KPKWpGPdpDnsA+0cQdUqzukNsw1lx9JLfEiX/mQE1Is=我們家就時常響起出其不意的笑聲。

有一天,我們正圍著電視看花樣滑冰大賽,她突然煩躁起來:怎么還不摔?。课揖拖肟此麄兯てü啥?,不摔不好看。

笑過之余,馬上意識到,還是要跟這種人稍稍拉開點距離,不能被她不知不覺同化了,畢竟我只是回來休整,過不了多久還是要回到那個世界去。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變化,開始挽救自己的形象。

別看這個屁股墩,才見人品呢,有的女的摔了,男的會去把她扶起來,還親她、安慰她,有的男的直接就黑了臉。

這種聰明勁兒真不像出自一個長期躺在家里的農(nóng)村老太之口,它一下子就把我重新拉回外婆的“聊友”狀態(tài)。

她不光迅速贏得了我這個“聊友”的心,更是光速征服了我爸。到家第一天,她打聽好我爸的下班時間后,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再泡好一壺細茶等著。當我爸一進門,她還沒發(fā)出聲音,兩只胳膊先伸了過去:我的兒?。⌒量嗄憷?,看到你把她們娘兒倆養(yǎng)得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兒孫都是有福氣的人。我以為她要像對我那樣,把我爸抱在懷里,結(jié)果她只是非常自然、非常熱情地用兩只手搖動我爸的左手,那樣子,既像是感激,又像是隆重的見面禮。不得不說,外婆比外公好相處多了。

當天晚上,她就進了廚房,我們家的餐桌,從此有了很明顯的外婆味道。她最大的特點是不浪費,連削下來的蘿卜皮都不會丟掉,她會把蘿卜皮洗凈,用調(diào)味汁腌好,腌出來的蘿卜皮酸甜爽脆,十分可口。這個小招數(shù)迅速征服了我爸的胃,導(dǎo)致我爸開始埋怨我媽:你怎么就沒學(xué)會這一手?

氣氛越來越好,我說話也更加直言不諱。外婆,我知道為什么你在家正眼都不看外公,在這里卻能迅速跟我們大家打得火熱,人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欲才會被激發(fā)出來。

她一臉困惑地看著我:“生存魚”是什么魚?

我忍住笑:你肯定早就不愛我外公了,真正相愛的人,是不會接受現(xiàn)在這種分居狀態(tài)的。

不分居,連活都活不下來,還談什么愛。

她也撩我,叫我小名:妞妞啊,將來找男朋友,要注意兩點。第一,個子要大,太矮小的男人不行;第二,鼻子要生得好,有管好鼻子,才有一身正氣。

你說的這兩點,有一種說法,其實是一個人性能力強弱的象征。

啪的一聲,她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你這個老黃昏!怎么敢跟妞妞講這些!

有什么不能講的?我也是有過那種經(jīng)歷的人。

她趕緊撲上來捂住我的嘴,小聲問:你媽知道不?我搖頭。她似乎松了一口氣:什么人?你們還在來往嗎?

當然沒有了,他個子不夠大,鼻子也不夠好。

誰提的分手?

他提的。

這種王八蛋,越早滾蛋越好,我家妞妞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人,不能便宜了這種無情無義的小人。

我嗎?會有出息嗎?

我看相還是有一套的,你就放心好了。

明知她只是信口開河,我竟深感安慰,而且莫名有了信心。

有時候,我媽從麻將館回家,洗過澡,也會加入進來,我們?nèi)藮|倒西歪地躺在兩張床上,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聊得起勁,我爸一身煤渣從外面進來,這讓我萬分內(nèi)疚,唯一的男人在地底下辛苦工作,我們卻在這里嘴上無德地恣意狂噴,我恨不得立即沖出門去,找點事干,但我媽說:這你就不懂了,他感到幸福,因為他有成就感,他養(yǎng)活了三個女人。

外婆對我眨眨眼睛:看到?jīng)]有?將來要嫁就嫁這種男人,愿意養(yǎng)你,還養(yǎng)你的父母。

這么說的話,外婆你最幸福,因為外公養(yǎng)了你一輩子。

他是拿我沒辦法,不養(yǎng)不行。

這么說,你從精神上操控了外公?

我媽很不喜歡我動不動就聊起外公外婆的生活,每逢這時她就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不要探聽別人的私事,多操心你自己,工作的問題到底怎么打算的?三灣鎮(zhèn)可沒有你的位子。

哎呀我會走的,知道你不想我在家啃老,也沒指望啃你的老。

我倒是愿意讓你啃呢,可惜我身上沒有可啃的東西。

外婆趕緊過來聲援我:她才不會啃你的老呢,別看她現(xiàn)在這樣,她將來是要做老板的。

我心里一驚,一直以來暗藏心中的一個計劃竟被外婆一口說中,難道她懂讀心術(shù)?我可什么都沒流露過。

我媽一聽,呵呵直笑:好啊,妞妞老板,我的晚年可就指望你了。

沒問題,但目前你還得養(yǎng)我?guī)滋臁?/p>

別怕妞妞!大妞不養(yǎng)你,我這個老妞養(yǎng)你。

你拿什么養(yǎng)我?你這沒錢的老妞。

你怎么知道我沒錢?錢正在來的路上呢。

就是從這天起,我們?nèi)齻€女人開始以妞妞、大妞、老妞互稱對方。

說笑歸說笑,那個深藏于心的念頭真的試探著爬了出來,令我時不時就走神。如果全世界都找不到工作,自己干似乎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我只是還沒想清楚,哪個行當才是我值得動腦筋的領(lǐng)域呢?

我大學(xué)讀的是師范,但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份教師的工作,這個行業(yè)萎縮得太快,新陳代謝卻特別慢。我決定轉(zhuǎn)向門檻較低的技術(shù)活。

有段時間我對理發(fā)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看過無數(shù)美發(fā)視頻之后,我決定拿老妞的頭發(fā)練手。我讓她披上雨衣坐好,去廚房找來大妞剪骨頭的大剪刀。動手前我再次問她:剪掉你的小辮子,真的不可惜嗎?

我很喜歡她的白色小辮子,真的非常特別,非常可愛,我從沒見過扎這種小辮的老太婆。

別人剪我肯定不答應(yīng),在妞妞面前,我永遠不會說個“不”字。

其實剪頭發(fā)這件事,看起來很簡單,真正操作起來并不容易,不過老妞保證,不管我剪得多糟,她都不會怪我,她只有一個條件,一次少剪一點,這樣的話,不用等太久就能剪第二次。可我一旦開剪,就有點收不住,就像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很快我就慌了,沒想到她頭型那么不規(guī)范,頭發(fā)還厚薄不勻,為了達到我要的效果,只能一修再修,修無可修的時候,她的發(fā)型變成了一頂生硬的帽子,這還是頭發(fā)半干的狀態(tài),一旦吹干,它們還會更難看。見我停止了動作,也不再發(fā)出聲音,老妞問:我頭皮露出來了嗎?

那倒沒有。

沒有就成。

她要求照鏡子,我決定事先給她打個預(yù)防針。我問她知不知道日本有個世界知名的女畫家草間彌生,她一生只畫一種東西,就是大大小小的圓點,現(xiàn)在人們叫它波點,她一生只留一個發(fā)型,齊劉海兒的妹妹頭,發(fā)尾在耳朵……上方。我忍不住在長度上撒了謊。老妞摸了摸頭發(fā)說:聽上去跟我的頭發(fā)有點像哎。很好,跟畫家一個發(fā)型,沾了畫家的光了。

當大妞看到我的作品時,生氣地瞪了我一眼:干嗎給她剪成這樣?老妞站出來保護我:是我要求她剪這么短的,短了涼快。她跑到鏡前打量自己:很好,我終于看到自己的耳朵了。

還是招風(fēng)耳呢,這是聰明人的象征。我希望奉承可以消解她剪壞頭發(fā)的悲傷。

這個長度很合適,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再練一次。

為了讓我多練習(xí)幾次,老妞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大捆尼龍帶,她把它細細撕開,再把一端綁住,翻過來放在一只倒扣的大碗上。

你看,像不像個腦袋?去剪吧,剪完了我給你再做一個。

又一次剪失敗了,我很沮喪??磥?,開理發(fā)店并不適合我。

那些去理發(fā)店當學(xué)徒的,至少要洗兩年頭,才讓他們拿剪刀,你是一上來就拿剪刀,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覺得還是算了,我剛剛算過一筆賬,一個人剪一次頭發(fā),至少可以管兩個月,就算一天只剪一個頭,我也必須發(fā)展六十個客戶,才能保證每天都有顧客上門,太難了,整個三灣鎮(zhèn),根本找不出六十個客戶,我覺得我還是不要開理發(fā)店了。

我把剪刀還回廚房里,第一個創(chuàng)業(yè)計劃宣告破產(chǎn)。還好我沒去買理發(fā)專用剪刀,沒有平白無故多添一項開支。

妞妞啊,不如做吃的。頭發(fā)可剪可不剪,飯不能不吃,一天三頓,少一頓都不行。

我沒吱聲,我對做飯一點感覺都沒有。到目前為止,我只下過一次雞蛋面,最后還煳了鍋。

你要是想做,我可以教你。

讓我好好想想吧。我又爬到床上去躺下了,心想:就你那點尋常小菜,也想入這一行,未免太天真了。

一旦回到床上,閉上眼睛,我就成了三灣鎮(zhèn)以外的我。有個秘密他們都不知道,除了無法就業(yè),失戀才是迫使我回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只要一閉眼,腦子里就是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叫了平時不怎么叫的外賣,買了啤酒(最便宜的酒),還有蠟燭,總之,他把我們的小小蝸居搞得很有氣氛。我問他是什么日子,他說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就是突然很有感觸,他如此平凡、如此渺小,幾乎看不到希望,而我卻義無反顧地陪著他。他的誠懇讓我感動不已,那一晚我們比任何時候都幸福。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了,過了兩個多小時打來電話說,他要走了,因為他終于收到了一個公司的錄用通知,那公司在另一個城市。他說他不能帶我去,他不能因為任何事情分心,他必須好好工作,抓住這難得一遇的機會。我說:你是不是昨天就收到了通知,所以晚上才來了一場“告別演出”?他說是的,但他不知道怎樣跟我說實話。我一個人回到出租屋,除了睡覺,再也想不起來干別的,沒想到求職也像考大學(xué),落榜生注定要與金榜題名的人自然分開。但我的憤怒漸漸占了上風(fēng):你不跟我說實話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制造出情意綿綿的假象來欺騙我?我想立刻跟他大吵一架,電話一撥才知道,他把我拉黑了。他怕我追過去找他麻煩,他已經(jīng)視我為麻煩,他把我像廁紙一樣扔掉了。憤恨又無助的情緒徹底吞沒了我,我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哭著睡去,醒來再接著哭,直到某一天,我被餓醒了,我的胃在瘋狂痙攣,吐出了黃色的苦水,后來又吐了墨綠的膽汁,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不管怎樣,在死之前,我要回一趟家,我不能像只野狗一樣死在外面,我死也要死在父母身邊。于是,我踏上了回三灣鎮(zhèn)的旅程。

畢竟身處同一間臥室,我懷疑老妞從我身上看出了某些問題。好幾個早上,我躺在床上假寐,她踮起腳尖走近我,彎下腰來打量我,我格外用力地裝睡。她看一會兒,貓一樣轉(zhuǎn)身離開。

有一次,她照例在我床邊停留了很久,盯著我的目光幾乎要在我臉上壓出兩個小坑來。就在我快要裝不下去的時候,她輕輕退了出去。我如釋重負地睜開眼睛,但我上當了,她并沒走遠,而是回到自己床邊坐著,靜靜地注視著我。

你有心事呢。

是的。我懶得再裝下去,我相信對一個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老人訴說心事,等于說給樹洞聽。我跟她講起了前男友,找到工作后就撇下我,還把我拉黑。我要她向爸媽保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這么沒出息。

還以為是什么事呢。他的工作也不會長久的,他馬上就會失業(yè)的,那時他要是再回過頭來找你,你不要理他,這種人,下次走運的時候,他還是會拋棄你的。

知道你護我,但也不能沒有根據(jù)地瞎說一氣。

我當然有根據(jù),你將來會知道的。我們這種長期病號,多少都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事。

那你知不知道他現(xiàn)在有沒有女朋友?

肯定有,男人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的,你不會還在想著他吧?這種人千萬不能再要了。

即使只是老妞的瘋言瘋語,也讓我鼻子一酸,徹底失去了控制。他怎么能剛跟我分手,就在別處找到了新人呢?他連失戀的過程都沒有,直接從A過渡到B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以前算什么?全都是假的?

他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悄悄跟別人好上了,他那個工作是怎么來的?我怎么看到他的工作跟一個女人有關(guān)呢?

老妞過于自信了,她的信口開河反倒讓我看透了她,他明明是通過投遞簡歷過去的,他投了將近一百份簡歷,一個從不找工作的人,怎么懂得我們這些苦苦找工作的人的苦處。如果真有那么一個女人,他有必要投遞那么多簡歷嗎?光制作費和快遞費都是一大筆錢。

反正他還會遇到問題的,好像是工作上的問題,有人對他不滿意,剛開始是滿意的,過了一段時間就不滿意了,所以你不要傷心,你要慶幸自己離開了這個人,這個人有一堆問題。

原來你不光是個病婆娘,還是個神婆,神婆這行當也能自學(xué)?

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你聽我的就行了。她走過來,扳過我的臉,湊到鼻尖下看,她翻我的眼皮,揪我的耳朵,又察看我的發(fā)際線。

你命好得很,很快就要交好運了。

別用這種方法來安慰我,這只會讓我更加難受。我回到自己床上,拉過被子躺了下來。

真的,你就像現(xiàn)在這樣躺在床上,好運就自己長出雙腳走過來了。

這話說的!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傳說在床上躺了一輩子的老妞,其實并沒有整天躺在床上,她跟我一樣,只在晚上睡覺時,才意猶未盡地爬上床。有天我忍不住問了她: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我看到你在老家的那個床,都躺出一個深坑來了,可現(xiàn)在,除了晚上,你基本不躺。

時好時壞,有時也看心情、看天氣。

看來你喜歡在礦區(qū)生活。

跟礦區(qū)沒關(guān)系,身邊都是自己喜歡的人,就不容易生病。

這么說,你最不喜歡的人就是外公了,因為你在老家病得最重。老實說,來到三灣鎮(zhèn)以后,你想過外公嗎?

想過,我在想,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張臉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得了那個病以后,拒絕跟他過夫妻生活,才導(dǎo)致感情越來越淡,直到消失的。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任何夫妻遇上這種事都得完蛋。

這你也知道?老妞一臉的不好意思。

想想你像我這么大的時候,連孩子都生了,還指望我說到生殖器就臉紅?

老妞爆發(fā)出一陣發(fā)自老年胸腔的不要命的笑聲,我不得不提醒她:有東西要出來了!她的笑聲驀地出現(xiàn)一秒鐘的停頓,接下來,就像水龍頭加了濾網(wǎng)一樣,變得柔軟多了。妞妞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不光聰明,還有趣,這比聰明還難得,所以你跟三灣鎮(zhèn)的任何一個男生交往都是吃虧的。

誰說我會跟三灣鎮(zhèn)的男生交往的?

如果你一直待在三灣鎮(zhèn),就一定會跟一個三灣鎮(zhèn)的男生結(jié)婚,你跑不脫的。

這話又讓我憂郁起來,我知道老妞說的沒錯,你人在哪里,你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哪里,不管你多么抗拒。這方面我甚至不如老妞,某種角度說,我和老妞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是三灣鎮(zhèn)的新來者,老妞一天天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甚至成功取悅了我們的鄰居,跟她相比,我一無所獲,除了沮喪和失落。

這種情況在我撿到一輛助步車后達到頂峰。也許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生前的東西就被家人扔了出來。不管怎樣,東西還好好的,我第一時間想到了老妞,拿回家洗洗擦擦,跟新的一樣好用。

老妞果然很喜歡,當天就在我的陪伴下用上了它,身子有了依靠,腳步也輕快了許多,從我們家到鎮(zhèn)醫(yī)院,兩三里路,她走了個來回,竟然一次都沒有歇。她很快就對助步車上了癮,稍不注意,就一個人溜了出去。她對我說:自從用上這個東西 ,我感覺三灣鎮(zhèn)變小了。

我心里響起一個聲音:現(xiàn)在,這廢物老太婆已經(jīng)徹底征服三灣鎮(zhèn)了。

早在助步車出現(xiàn)之前,她就已經(jīng)征服了我們的鄰居老袁,而我在這里長大,至今未跟任何一個鄰居有過三句話以上的交流。

事情是從老妞的鹽漬手藝開始的,她特別擅長鹽漬各種蔬菜,以及鹽漬姜片、鹽漬辣椒、鹽漬青花椒等,這一點深得我爸的喜愛,夸她把普普通通的鹽翻出了了不起的新花樣。樓下的老袁大概是聽我爸無意中講起過,表示要上樓來學(xué)藝。老妞激動得不行:不用學(xué)不用學(xué),正好我這里還有點鹽漬生姜和青花椒,你來嘗嘗,要是喜歡,我每天做好了給你分一小碟,鹽漬菜就講究個新鮮,要做一頓吃一頓,我正愁做多了吃不了,少了又不好做,給你分一點正好解決了我的大問題。從此老袁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到吃飯時間,他就拿個小碟上來,從老妞的大碗里分走幾勺。當然,他也不會吃白食,會隨手帶點食材上來,花生米、綠豆、海帶苗、面筋,這些東西理所當然又成了老妞下一次做鹽漬菜的主料。我爸開玩笑:派你老婆上來學(xué)一次不就得了,又不難。

有些人學(xué)得會,有些人學(xué)不會。笨蛋是會遺傳的,兒子就中招了,今天開始不上學(xué)了,他媽勸了他一天一夜,我打了他兩頓,都沒有用,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呢。

會不會是在學(xué)校遇到什么問題了?

我覺得他就是成績差,感到?jīng)]面子了。

老妞端著一碗鹽漬洋姜過來了,剝過皮的洋姜像某種裸體小動物,被姜絲、大蒜、花椒、辣椒、豆瓣醬包裹著,讓人一見之下舌下生津。她顯然聽見了兩個男人關(guān)于兒子的討論。

你兒子?不上學(xué)了?我見過他呀,長得挺好,眉清目秀,又有禮貌,一看就是塊讀書的料。

唉!我也沒想到啊,之前還過得去,這學(xué)期他老師說他成績直線下滑,也不跟我們說話,心情好,你問三句,他答一句,心情不好,他只當沒聽見。

肯定是心里有事,不會無緣無故發(fā)生這么大變化。老妞從大碗里分出一小碗鹽漬洋姜,遞給老袁,說: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給我,我來跟他談?wù)劇?/p>

老袁吃了一驚,表面上還是很感謝的樣子:好啊好??!您肯出面真是太好了。

我爸明顯不贊成:您一個常年居家的外地來的老人,要跟他談什么呀?現(xiàn)在的孩子,很不好說話的,他老師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己爸媽都使不上勁。

正因為他們都試過,都沒辦法,才要到我這里來試試嘛,有效果呢大家開心,沒效果,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覺得老妞說的也有道理。

至于在哪里談的問題,老袁表示他家里肯定不行,兒子在家是要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的,一般人進不去。老妞也說:家里是不行,我們家也不行,我?guī)酵饷嫒?,你回去跟他說,我今天想去外面走走,家里沒人陪我,看他肯不肯抽點時間。

老袁很快就帶來了好消息,兒子居然同意了。真是沒想到!我以為他會想平時一樣,給我一個臭不理的。

老妞聽了,二話沒說開始做出去散步的準備,助步機、水杯、幾張舊報紙,以便走不動時躺下來休息。

我就知道小袁會答應(yīng)的,有一次我出去散步,遇到他放學(xué),他沒有越過我往前走,而是停下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這樣的好孩子,不會無緣無故不上學(xué)的。她自動將老袁的兒子喚作小袁。

我真想變成一只蚊子,或是一只什么小爬蟲,悄悄藏進老妞卷起來的報紙里,去偷聽他們一老一小到底會說些什么。

為了將事情盡量處理得自然些,老袁先將老妞帶到小區(qū)大門口,然后回家派小袁出來。我站在三樓窗根底下,死死盯著大門口,老妞扶著助步車,東望望西看看,十足一個無所事事的邊角廢料模樣。

很快,小袁露頭了,他稍稍放慢腳步,但沒朝老妞看,兩人直接默契地啟動了散步模式。從我的視線看出去,他倆走得還挺快,但愿老妞不會突然癱倒或是散架。

我特意看了下時間,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但時長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正準備穿過客廳,聽到我爸和老袁在分析老妞。

我爸說:相當聰明的一個人!她要是出生在城市,絕對能混出點名堂來,可惜沒生對地方,身子又弱,不堪勞動,弄出一身病。

老袁說:得虧她有?。〔〔⊥嵬峄钋?,沒病她興許還活不到這把年紀。

有道理,據(jù)說孩子她媽出生后的第三年,就再沒下過地,成天躺著,躺了好幾年后,才開始偶爾起床給大家做頓飯。

好好待她吧,家有老,是塊寶,又不打算給她治病,無非就一口吃的。你看她適應(yīng)得多好,沒幾天樓上樓下都混熟了,竟不像是新搬來的,像是在這里住了很久的。

她這方面是很厲害,跟任何人都搭得上話,連你家小袁都搭得上。丑話說在前頭,小袁要是沒什么效果,不要怪她,畢竟她和孩子隔著好幾十年呢。

我不想再聽下去,徑直從他們中間穿過。剛一走出大門,就聽見我爸說:又一個不愿跟大人說話的。

我決定騎自行車追出去看看,萬一碰上他們,可以擦身而過,避免他們因為被跟蹤而尷尬。

沿著他們出發(fā)的路線往前走,一直走到盡頭,也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只好往回騎。他們不可能走那么快,我想,應(yīng)該是在某個地方歇下來了。

一條通行貨運列車的鐵軌的岔路口附近,有個廢棄的三角形空地,地上長滿半人高的雜草,仔細一看,一老一小正坐在草地上,小袁還在吃著雪糕。

真想走過去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又怕干擾到老妞正在進行的工作。正為難,這兩人站起來了,我趕緊藏好。老妞扶著她的助步車,小袁走在助步車一側(cè),一只手搭在車把上,似在幫老妞把握方向。

他們往另一條路走去。那不是通往小區(qū)的路。過了一會兒,我看清了,應(yīng)該是三灣鎮(zhèn)中學(xué)的宿舍區(qū),因為斜對面就是三灣鎮(zhèn)中學(xué)的后門。

兩人在門口停下來,小袁偏著腦袋對老妞說話,又抬手指點,老妞聽了一會兒,就撇下小袁,扶著助步車一個人往里走去。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老妞出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女人。她不時地伸出手來,想要幫老妞,卻被老妞搖手拒絕。

小袁看到他們走過來,嗖嗖幾步往旁邊跑去,躲了起來。老妞沒看到小袁,似乎吃了一驚,但她不慌,抬手跟中年女人告別。中年女人大聲說:放心好了,奶奶,讓他明天一早來學(xué)校找我,為這點芝麻小事就不上學(xué),我是萬萬不會答應(yīng)的。他要是不來,我就要到他家里去把他拽出來。

小袁及時出來接住了老妞,老妞扶著助步車的右手抬起來,不住地說,不停地做手勢。小袁的頭微微低著,十分溫順。

走了近一半路程,為了解救小袁,我決定露面。我完全可以裝著偶遇嘛。

我敲著自行車鈴鐺,大聲嚷嚷著沖過去。

好巧啊,你們這是從哪里來的呀?

放走小袁,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問她:有進展嗎?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插手青少年問題。

你不管,反正我?guī)退鉀Q了,老師讓他明天就去上學(xué),否則就到家里來把他捉過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嘛?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跟小袁發(fā)過誓,我誰都不告訴,他爸媽也不告訴,反正他明天會去學(xué)校,老師會幫他處理好的。

挺厲害呀,透露一點嘛,我保證不說出去。

不行,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保守秘密。

如果你不出面,這事最終會怎樣?

不好說,也許他真的就不去上學(xué)了,所以人一定要有個說心里話的地方,心里有話不說,最容易出事。

回到小區(qū),老妞既沒去老袁家復(fù)命,也沒在家里提起這事,就像她根本就沒接手過這事一樣。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老袁一臉興奮地跑上來,告訴老妞,孩子上學(xué)去了。老妞用一把木梳用力刮著頭皮,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沒看錯,孩子本身是個愛讀書的人。你聽我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使勁給他攢錢就行,這孩子讀書會讀出名堂來的。

老袁笑瞇瞇地下去了。

晚上,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內(nèi)心的傷痛和焦慮再次涌上來,可我卻什么都不能說,何必說出來去影響別人的情緒呢?

老妞突然說:你知道上次我去找小袁的老師時,她在干什么嗎?一個人在玩撲克牌。盡管是老師,也很孤獨呀。

我趁勢問她:你感到孤獨嗎?說真心話。

應(yīng)該說,年輕的時候,有那么幾年,還是不孤獨的。

你是說,有愛情的時候嗎?難以想象沉浸在愛情中的外公是什么樣子。

他這個人,沒有那種東西,羊啊、牛啊、貓啊、狗啊,這些動物都有,但他就是沒有。舉個例子,我生你媽媽的時候,有天吃飯,咬到一塊骨頭,大概是缺鈣太厲害了,居然把一顆牙給咬碎了,疼得我整個頭就像被炸成了幾塊一樣。我疼成那樣,他居然眼睛都不朝我瞟一下,專心一意吃他的飯。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覺得沒有,我倒希望他在外面有人呢,有了人,他的心情大概會好一點,我也能連帶著感受一點點友好的氣氛。

那你想過離開他嗎?

周圍的人都跟他差不多,離開了又能怎樣?

如果有個跟他不一樣的人出現(xiàn),你是有可能離開的,對嗎?

老妞沒了回應(yīng),大概是睡著了,我卻在想,幸虧老妞年紀輕輕就得了病,否則,她是很有可能出軌的,因為跟外公相比,她的內(nèi)心世界豐富得多,也會表達得多,如果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說不定就會遇上跟外公截然不同的人,說不定就會推翻面前的生活。說起來都是外公的幸運,老天保佑他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妻子,同時又是一個行動不便的妻子,這等于給了他一顆最飽滿的種子,端端正正開在他的院子里 ,外人無法欣賞它的美好。

老妞來到三灣鎮(zhèn)才半年多,就傳來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舅舅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們一家都還沒起床,率先爬起來接電話的是大妞,她的聲音像驚雷一樣滾遍了每個房間。

爸爸?什么時候的事?他幾點睡的你不知道?我沒責(zé)怪你,我就問一下不行嗎?好了好了,我們馬上過來。

大妞推門進來的時候,老妞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了。

早上哥去他房間,問他為什么頭天曬在外面的煙葉沒有收進來,在外面露了一夜,潮得都能滴水了。喊了三聲都沒應(yīng),一摸,身子已經(jīng)硬了,哥說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的??蓱z的爸爸,當時不知道多難受,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不會的,大概是從夢中走的,很多人都這樣,沒有痛苦,這是他的福氣。

快點收拾,我們馬上出發(fā)。

我不去了,他不是說過嗎?不要把信我,他不想讓我去。

亂說!這時候咋這么聽他的話呢?快點準備,我去請假。

最終,出發(fā)的時候只有我們一家三口,老妞賴在桌邊,一只手抓住桌沿,似乎擔心大妞過來拖她走。

僵持了一會兒,爸爸說:我們先走吧,別誤了車。她不去也說得過去,畢竟是病人嘛。

憑什么!又不要她做任何事,就跟著走一趟,去送他一下也不行?太無情無義了。

大妞一路哭著上了車。替我爸不值!養(yǎng)了她一輩子,到頭來是這種下場。

我們老家有個說法,兩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不能送終,要是送了,就找不到下家了。

她還想找下家?大妞尖叫起來,都黃土埋半截了。

我只是猜測,也許不是這個原因。

她敢找下家,我就敢當著大家的面給她叉出去!大妞壓低聲,咬牙切齒。

按說不至于呀,他們之間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事?。磕氵@個當女兒的一點都不知道?

從來沒聽見他們吵過架,也沒見他們有說有笑過,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大妞格外掃了一眼爸爸,爸爸立即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貧瘠風(fēng)景,他是個害羞的人,不好意思被當眾提起私事,畢竟客車上還有其他乘客。

一口黑棺材,質(zhì)地粗糙,油漆厚薄不均,擱在舅舅家門口一個油布棚子里,附近坐著一個人,擺了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個簿子一支筆??腿瞬⒉欢啵紶杹硪粌蓚€,棺材前燒把紙,點一炷香,磕頭作揖,然后就來小桌邊送份子錢,燒掉的紙也是人情的一部分,也要工工整整記進簿子里。都是舅舅家的熟人朋友,日常隨禮支出過許多,這次都趁機過來還人情賬。

大妞扶著棺材,大聲唱哭,動作很大,眼淚卻不多,都是氣氛害的,哭泣是很私密的事情,除非意外事故,很少有人能當著眾人放聲大哭,何況還要配上“臺詞”,但大妞此刻必須大哭一場,最好哭得感天動地,惹人淚下,直到大家都表示再也不能承受她的號哭和痛苦了,一起過來架住她,勸慰她,以防她悲傷過度暈死過去。事實上我覺得她的狀態(tài)離暈死還無比遙遠。爸爸不必哭,一臉凝重地打量棺材,非要找出施工質(zhì)量問題似的。我試了兩次,終于拿掉蓋在外公臉上的黃紙,我想,來都來了,得看他最后一眼。

本來就很陌生,這時更陌生了,僵硬讓他的頭部有種石化的錯覺,跟火葬場不同,這里沒人替他化妝,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塊剛從冰箱拿出來的臘肉。我試著碰了一下,徹骨的寒冷嚇了我一跳,那種冷太奇怪了,比冰塊還要冷,還要重,還要不可逾越。

眼看大妞被那些人勸好了,舅舅馬上過來跟她商討喪葬事宜。他說過,不能火化,這就得回老家去買塊地,雖然是自己家的地,還是要去找村主任說明一下,說不定還得花點錢。大妞點頭表示同意,承認這筆花銷。然后就是葬禮規(guī)模,逐一落實到各項花銷,大妞也都點頭:你盡管辦,給他辦得熱鬧點,費用的事,我們倆分攤。

我真沒想到,她竟然不來送終,說是爸不想讓她來。

是這樣的,爸之前也說過,不讓那個女人來。他們倆,這輩子真的結(jié)下仇了。

到底是為什么呀?

等事情辦完了,我們再聊。

舅舅跟大妞長得可真像,只是一樣的五官,長在不同性別的兩張臉上,怪異得讓人難為情,偏偏舅舅還特別愛笑,逢人就笑,開口就笑,哪怕正在替父辦喪,臉上仍然綻開一抹傷感的笑意,你可以說它是親切感,也可以說它是巴結(jié)感,甚至可以說它……有點奴才相。當然,我這么想是不對的,對舅舅尤其不公平,畢竟,舅舅是入贅過來的,幸虧他為人特別好,深得這家人的信任,加上隨著孩子的漸漸長大,上輩人一天天老去,自然界的推陳出新為舅舅贏來了當家做主的局面,現(xiàn)在,他已十足是這棟兩層小樓的一把手,無奈他的表情跟地位有點不匹配。

舅舅的兒子跟我親近不起來,他在外面討生活,得知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了三灣鎮(zhèn),至今無著無落,同情地看著我。我說我只是暫時性的休整,思考一下未來的路到底該怎么走。他一笑:為什么要在三灣鎮(zhèn)思考?

打個比方,準備游泳的人最好站在水池邊思考,因為一旦入水,就要全力以赴跟水搏斗。

他又是一笑:為什么要思考?思考了又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找個地方打工嗎?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先考慮考慮。外婆也勸我不要著急。

你還聽她的話?一般來說,大我二十歲的人說的話,我會假裝沒聽見,因為五歲就是一個代溝。

我發(fā)現(xiàn)他正好大我五歲,按他的邏輯,他的意見對我毫無參考價值。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多地了解一下他的生存狀態(tài)。我問他在做什么工作,他想了想說:算是物流吧。

他的樣子似乎拒絕講清楚他的工作。作為回報,我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許會自己創(chuàng)業(yè)。

在三灣鎮(zhèn)創(chuàng)業(yè)?他一臉的不可思議,三灣鎮(zhèn)有什么業(yè)可創(chuàng)?要創(chuàng)業(yè)也要去大城市啊。

也許我想先在小地方練練手。

越是練手,越要選在大城市那種風(fēng)浪大的地方。

小地方試錯成本低呀。

小地方根本沒市場,能試出什么錯?你想做哪一行?

他真會步步緊逼地打擊人,我已經(jīng)沒興趣跟他細說了,趕緊岔開話題:對了,你對外公了解多嗎?他跟外婆感情不太好對嗎?不然為什么到死都不想見外婆?

我對他完全不了解,也沒興趣了解他,仔細一想,我好像從來就沒有跟他說過話。說難聽一點,人老了就跟一件家具差不多。我們將來也一樣。

我有點難過地移開視線,但我不知道是在為誰難過,外婆在我們那邊可是非常活躍的,連鄰居都混熟了。

第二天是儀式感最強的一天,廚師班就位,響器班子請來了,看墳場的風(fēng)水師正在山上做最后一次勘查,抬棺材的八大金剛扛來了兩根抬棺專用杠子,禮炮師傅正在往銃眼里填火藥,每來一個客人就響起一陣鞭炮,每向前推進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就鳴禮炮三響。一切儼然是大戶人家的做派,這個時候舅舅反而不忙了,他像個大將軍,所有的活都分派給了下屬,他只需端坐帳中,等候?qū)傧逻M來稟事就成。

十點多的時候,來了一個婦女,她沒有像其他客人那樣,先去棺材前燒紙磕頭,更沒有掏出錢包去登記她的隨禮,而是徑直往大門里走:我找這家主事的人。

我主動站出來,將那個婦女帶到舅舅跟前。舅舅似乎認識她:你還來送他一程?

不,我有事找你。婦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舅舅:我不說,你自己看。

舅舅臉色變了:什么時候的事?

上面寫的有日期。

我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筆跡?我從沒見過他寫字。舅舅側(cè)過身瞟了我一眼,說,你去忙你的,這里沒你的事了。

我聽話地走開,卻悄悄折了回來,藏身在他們背后。

這就是他的筆跡,不然我不會這個時候來找你,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沒法證明這是他寫的欠條。

我可以找到證人,還不止一個。

女人想要拿回紙條,舅舅手一抬,躲開了她。

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喊出來?

這下掐住了舅舅的七寸,他想了想,把紙條還給了婦女。

都是老客戶了,就不能給他免了這一單?

他寫字條的時候還沒死嘛,他要是不給我留字條,我就免了,我是個非常尊重文字的人。

你尊重個鬼文字!你眼里只有錢,人都死了,你還來找他要錢。

別這么說呀大哥,既然要盡孝,就要盡到底,否則他到了下輩子,還是欠我的錢,聽說過怎么還來生賬的嗎?變成雞給我下蛋,變成豬殺了給我吃肉……

舅舅的臉慢慢紅了。婦女知趣地停止說話,只伸出手,捻了幾下手指。舅舅把手伸進口袋。

婦女接過錢,把紙條塞給舅舅,轉(zhuǎn)身就走。

舅舅原地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向棺材,一動不動在棺材邊站了一會兒,把手伸進去,似乎在整理什么東西,我想,也許他把那張紙條塞給外公了。

守靈到下半夜,只剩了幾個至親,廚師端來夜宵,還有酒。舅舅對大妞說:你也喝點吧,下半夜很涼,喝點酒取暖。大妞聽話地拿起了小酒杯。

兩杯酒下肚,舅舅說:她不來是對的,她要是來了,今天這里有架吵。

他們一輩子沒吵過架,現(xiàn)在更沒什么可吵的了。

是我要跟她吵,她太狠心,她懲罰了他一輩子,到老,到死,都沒解除對他的懲罰。

他怎么了?

我見過他們打架,他把她從外面拖進來,騎在胯下打。她逃脫了,瘋子一樣往外跑,他抓起一條扁擔像投飛鏢一樣投過去,她倒在地上,被他拖進屋來。她絕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看就要死了,他敲開她的嘴,給她灌米湯。再后來,她生病了,他們倒不打了。不打架,家里就沒聲音,大白天,家里也像深更半夜,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那時還小,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記得這幾個場景。

大妞呆呆地看著舅舅。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之后,我們還有個弟弟,好像沒活幾天,我印象中就沒聽到過他的聲音,他一直在睡,不是睡,就是被抱在懷里吃奶。那孩子要是還在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當上爸爸了。

天哪!我從來沒聽說過,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我還記得一個場景,媽坐在床上,包著頭巾,正在吃一碗紅糖雞蛋,記得她還問我要不要吃,我聞到雞蛋里有很濃的胡椒味,就沒吃。我討厭那個味道。

沒錯,那就是坐月子吃的。那孩子多大死的?

舅舅咬著一塊帶肉的骨頭,他奮力扯下一塊,用力嚼啊嚼啊,不咽下那一口他就沒法說話。大妞充滿期待地望著他的嘴。

好像沒出月窩。舅舅終于咽下了那塊肉。

正常,那時候的新生兒成活率本來就不高,她生了三個,活下來兩個,已經(jīng)不錯了。我們的媽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她現(xiàn)在在三灣鎮(zhèn)混得很不錯,周圍的鄰居很快就認識了她,她好像跟誰都能聊得來幾句。

她只是跟我們爸爸聊不來。

夫妻不都是這樣,有話要留到跟別人說,自己人就只有吃喝拉撒。

舅舅看了大妞一眼,不再說話了,兄妹倆對父親的追憶到此結(jié)束。

趁著周圍沒什么人,我悄悄來到棺材邊,站在當時舅舅站的位置,我想看看舅舅到底把那張紙條放哪里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僅僅只是好奇,我知道那是一項不太體面的開支。說來慚愧,越是不體面的開支,我越想一窺究竟。

首先就是去摸外公的上衣口袋。沒想到那么冷,又硬又冷,那衣服不像是穿在人身上,而是罩在人形冰山上。

口袋里沒有。難道在身子下面?用指尖碰了碰,好冷,好沉重,如撫摸到北極冰川,不敢往下探了。正要抽回手,碰到了放在身體一側(cè)的更加冰冷的手,等等,為什么有點刺刺的感覺?定睛一看,手指與身體之間,似乎壓著異物,鼓足勇氣插進一根手指進去探索,我的媽呀,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是冰冷,而是火燙了,咬緊牙關(guān),斷然摳出,真的是個紙團。趕緊握在手心,仿佛握了一塊千百年的冰塊。

匆匆撤離,走進室內(nèi),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紙團像是凍住了一樣,極難展開。

今欠到

陳桂芳現(xiàn)金五十元,一個月后歸還。

立據(jù)人:廖明貴

做法事的人開始繞著棺材吹吹打打地唱了,我已沒有機會給外公還回那張紙條,至少此時不可能,只能藏在口袋里,見機行事。

沒想到我再也沒有機會走近棺材,因為接下來儀式密集,一項接一項,天剛亮就出殯,這是風(fēng)水師看好的吉時,我把紙條團成一個小球,混在最后泣別的人群中,計劃趁人不備投進棺內(nèi)。事實證明這個想法純屬自作多情,因為當我這么想的時候,四個壯漢徑直來到棺材邊,抬起棺材蓋板,穩(wěn)穩(wěn)地蓋好,封棺時刻到了,他們拿起定制的黑鐵抓釘,一錘一錘狠狠地將抓釘釘了進去。封棺之舉深深震撼了現(xiàn)場所有人,大家一起大放悲聲,連我都忍不住落下淚來。透過淚簾,我在想,也許我無意中做了件好事,我沒有讓外公帶著塵世的欠條下葬,如果真有陰間,誰知道那邊會怎樣結(jié)算他這筆賬。

回家當晚,我很早就上床了,老妞自然也是躺在她的床上,我們中間只隔著一張小桌的距離。

我故意不吱聲,等著她來問我喪事細節(jié),我知道她會問的,從我們進門開始,她的眼神就泄露出了她的隱秘愿望。

他躺在棺材里的樣子,不難看。我終于同情老妞了。

他睡覺了是不難看,他閉上眼睛比睜開眼睛好看。

很隆重,很熱鬧,出殯的時候我看到舅舅哭了,沒出聲,眼淚一個勁地流,揩也揩不盡。

她嘆了口氣。

有個女人去找他,不對,去找舅舅。我堅持不住了,終于說到了我最想說的事情。

當?shù)氐呐藛??她的反?yīng)果然不一樣。

不知道,應(yīng)該是吧,不像是老家那邊的女人,因為她身上沒有長途跋涉的痕跡,像是從附近哪個地方輕輕松松走過來的。

接著說呀。她忍不住叫起來。

他都這么大年紀,還有欲望嗎?

別亂說,有些話不是小姑娘隨隨便便就可以說的。

那我就不說了。

過了一會兒,她生氣了:最討厭說話說半截!

是你不讓我說的呀,好吧,我全都告訴你。我覺得他在外頭亂采野花,最后一筆錢還沒付,打了個欠條,人家聽說他死了,就找上門來問舅舅要錢。

她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很快就垂下了眼皮,故作輕松:人快死的時候,就是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我偷聽過那個女人和舅舅的對話,不像是死前的反常之舉。我又看了她一眼,變得小心起來。不過,為什么那個女人要對舅舅提到“盡孝”兩個字,叫他要盡孝就盡到底,還問舅舅你老娘是不是死得挺早?

老妞本來是半躺著的,現(xiàn)在整個人滑進了被窩。

難過了吧?是你自己非要問,我本來沒想跟你說這些。

我為什么要難過?死的是他,活下來的是我,我有什么好難過的。

這么想也對。

想來想去,我沒向外婆展示那張已經(jīng)被我捂成常溫狀態(tài)的紙條,借著上衛(wèi)生間的機會,我將那紙條撕碎,沖了下去。

外婆顯然還不想睡,不住地弄出些細碎的聲音。我故意不說話,等她先開口。

他們給他穿了什么衣服?普通衣服還是壽衣?

不知道,有點像長袍馬褂那種。

那就是壽衣。

女式壽衣什么樣的?我不禁想到老妞。

款式差不多,顏色不同。

你將來會跟他葬在一起吧。

死了,就是一堆垃圾,隨便你媽怎么處理這堆垃圾。

正當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聽到老妞吸鼻水的聲音,猛地一下驚醒過來,她在哭泣。實在想不通,為什么她如此傷心,卻不愿去現(xiàn)場跟他告別。

聽了一會兒,我悄悄起身,爬到老妞床上去。

沒想到這么大年紀的人還會哭,還有眼淚,還有細細的嚶嚶聲,像個皮膚松弛、骨頭變形的大姑娘,叫她老妞真是叫對了。

好了,他只差一年就八十歲了,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人活得久了,人家都說這是紅事。

我不是為他。

那為誰?傷心你成了寡婦?

你不懂啊孩子,這么多年,我的眼淚都流干了,我的心都疼得穿孔了。等我死的那天,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我不告訴任何人,我只告訴你,我們倆有緣。

第二天,我以為經(jīng)過了一個傷心之夜,她要多睡一會兒,沒想到她起得挺早,且精神頭十足。她說要去市場看看粽葉,快到端午節(jié)了。

我決定陪她去,萬一她因為昨晚沒睡好,倒在路上怎么辦。路上,我取笑她:還以為你會在心里服幾天喪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一覺醒來,突然覺得心胸開闊,渾身是勁。

也許你的生活剛剛完成辭舊迎新的儀式。

妞妞,你說話真貼心,我們倆在一起真好。

路邊幾個賣粽子的人吸引了她,老妞撇下我,蹲下去查看。粽葉碧綠,吐露清香,老妞挨家問了價格,最后才盤算著說:這東西我也會做!我還可以比他們包得更好看,價格也可以比他們便宜一點。

如果你比他們賣得便宜,他們恐怕會上來打你哦。

不在他們面前賣,換個地方,就惹不到他們了。

這里才是最熱鬧的市場。

酒好不怕巷子深。東西做得好,人家尋也要尋過來。

老妞,這個想法不錯呢。我突然有了些想法:粽子只是季節(jié)性產(chǎn)品,我們還可以做些季節(jié)性不明顯的東西,比如餃子,我們不做熟食,只賣生鮮餃子。

對呀對呀,你忘了嗎?我早就跟你提到過,做飲食比做理發(fā)好,尤其專為懶人服務(wù)的飲食。我知道你不大會包餃子,我來,我負責(zé)制作,你負責(zé)送貨。

好啊,等會兒我回去設(shè)計個網(wǎng)店。

不要開店,八字還沒一撇呢,開什么店,提都不要提,先悄悄地從身邊鄰居熟人開始,試試人家反應(yīng)如何。

就這樣,我們本來只是想出來買粽葉的,結(jié)果買了一堆面粉和肉,以及一些做餃子餡的蔬菜。

我知道我們的生意從哪里開始,你媽不是有幾個麻將搭子嗎?她們打麻將打到興頭上,誰都不想下桌子做飯,正好煮餃子吃。

回到家,立即動手準備起來,剁肉餡由我負責(zé),老妞負責(zé)準備調(diào)料,她把生姜和小蔥切細,泡進水里,再使勁揉搓,擠出黃綠色的姜蔥汁,原來這還不是調(diào)料,只是用來腌肉餡的。我不理解:你平時不是這樣做的,平時我看你都是切成末,直接拌到肉里去的。

賣出去的東西,當然要講究一點,要比一般人家做得好吃,否則人家會說,還不如我自己做的呢。

你說出了一個真理。

什么真理,不過是做事的道理。

鑒于這個道理,老妞特別檢查了我剁的肉末,四根手指沿著一個方向打圈,打了無數(shù)圈后,肉末中間出現(xiàn)了一些筋筋絆絆的東西,她用手一一摘除,竟摘了一大堆東西出來,肉餡變得好看多了。這是我們家廚房平時沒有的程序。

被你一通折騰,一斤肉只剩下六七兩了,這么算下來,我們會不會虧本啊?

賣不出去的話,虧得更多,既然想開店,就要圖長遠,暫時有點小虧不要緊,時間長了慢慢就彌補過來了。

兩個多小時后,第一批餃子成功包出,我和老妞先煮了兩只嘗了嘗,真的是鮮香無比,我們家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餃子。老妞把它們裝在一只托盤里,上面蓋著保鮮膜,讓我端去麻將室那邊。

那邊有煤氣灶,你當場煮給她們吃,告訴她們,這是你親手做的,請她們幫你嘗嘗味道如何,如果好,我們就繼續(xù)做,不好,再回來改進。

你意思是,這一單不是賣的,是送給她們吃的?

當然,她們肯賞臉吃就不錯了,吃完了夸你做得好,還想明天繼續(xù)吃你做的餃子,你才有做下去的資格。

等等,大妞不是在那邊嗎?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在那邊先給我鋪墊一下?

千萬不要,你聽我的,就是要搞她個措手不及,才有效果。

幾乎完全照著老妞的交代,在麻將室完成了我的開場白,最后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幾個瘋狂的阿姨們就撲了上來,揪我的耳朵,掐我的胳膊,呼嚕我的頭發(fā),幾乎要把我活活吞吃了,她們甚至?xí)簳r放下了手中的麻將,一起上來幫我煮餃子。大妞一臉茫然,不住地看我,我假裝忙碌,故意不去睬她。很快,餃子煮好了,毫無爭議地,我收獲了一邊倒的夸贊。

等她們吃完了,我開始說明原委。

現(xiàn)在,我要請阿姨們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我來開一個線上手工生鮮餃子店,同樣成色的餃子,只需要打個電話,立刻現(xiàn)做現(xiàn)包,送貨上門,絕對不是進過冰箱的餃子,你們覺得會有人買嗎?

有,肯定有。我就買,我一定買。這么好吃的餃子,比我自己包的好吃多了。

我們的生意很順利地做起來了,沒有店,也沒有店名,只有一個電話,以及一個人數(shù)越來越多的微信群。通常來說,在微信群里下訂單的,多過電話預(yù)訂的,因為是現(xiàn)做現(xiàn)送,等待時間稍有點長。讓人意外的是,從來沒人抱怨時間長,相反,要是送貨太快,反而有人不高興,因為他們會懷疑這些餃子不是現(xiàn)包的,而是包好放在冰箱里的,他們都不喜歡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餃子,冷藏柜也不行。

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很快,一些大客戶也聽說了我們的餃子,紛紛向我們訂購,比如三灣鎮(zhèn)僅有的一家大酒店和鎮(zhèn)政府食堂、鎮(zhèn)醫(yī)院食堂,全都預(yù)訂了我們的餃子,還有越來越多的私人訂單,我和老妞整天不停地做,也忙不過來。后來我們把大妞也拉了進來,讓她去菜市場采購食材,她一臉的不愿意,直到我們答應(yīng)給她工資。

大妞的要求逼得我不得不重新審視成本,之前我們的成本只有食材,現(xiàn)在,如果我決定算進人工,老妞的工資,大妞的工資,包括我自己送貨的工資,這么一來,勢必要提高售價,否則就會虧本。而提高售價,我們的老客戶肯定不愿意。盤算來盤算去,我覺得唯一的出路就是關(guān)門停業(yè)。

老妞,我們搞不下去了,除非我們愿意虧本。

當然不能做虧本生意!老妞立即放下手里的餃子。如果你想繼續(xù)往下走,必須換個地方,在三灣,就只能虧本。她的神情顯示她早就想過這個問題。

可是,去三灣以外的任何地方,都要算進房租水電,也許還有其他成本,那可不是一只脆弱的餃子承擔得起的。

總要走出這一步的,我建議,去你失戀的地方,租間屋子,我陪你一起去,我不要你付人工。

不可能,你這么大年紀了,我不敢用你。

你現(xiàn)在不也在用我嗎?在這里用和在別處用,有什么不同?別忘了,是誰說你會變成有錢人的。

當我真的開始思考這件事時,我從一個同學(xué)那里得到一個好消息,我居然可以拿到鼓勵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的啟動資金。我聯(lián)系了當年租我房子的房東,那個一樓靠馬路的房子,當時覺得它很吵,現(xiàn)在卻覺得它正好適合我。巧的是房東的房子現(xiàn)在正好空著,因為行情不好,她愿意降低租金租給我。

當我跟大妞說出我們的打算時,她尖叫起來:你知道她多大年紀了嗎?還是個病人,你會把她折騰死的。

可老妞說:我一點都不想死在三灣鎮(zhèn),我也不想死在老家。

討論再三,老妞拒絕了大妞想去幫我們的想法。她對我說:不能讓她去,她話多,吵死人。再說,她要留在家里穩(wěn)定大后方。

我和老妞從三灣鎮(zhèn)出發(fā),穿過縣城,跨過長江,來到市里。這是老妞第一次出遠門,她的眼睛就像根本不會眨動一樣,死死地看著一閃而逝的風(fēng)景。

如果我年輕的時候就看到這些風(fēng)光,我的生活可能是另外一副樣子。

安頓下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菜市場買菜和面粉,老妞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回來后,我打印了一張自己設(shè)計的海報,上面寫著:實時供應(yīng)生鮮餃子,即訂即包!旁邊用小一號的字寫著各種餃子的名稱和價格。然后就靜靜地等著第一個客戶上門。老妞叫我不要走來走去,像她一樣坐下來,看手機也好,看書也好,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擺出一副焦急地等待客戶上門的架勢。我說我擔心沒人來買。

沒人買我們就自己煮來吃,難道我們不配吃這么好吃的東西嗎?

一個多小時后,一個女孩在窗邊停留下來,她根本不知道我們還是新店,看著我的海報簡潔地說:一盒羊肉餃子。我強忍著內(nèi)心的激動,盡量平靜地說:請給我兩分鐘!

接下來我們飛快地包餃子,老妞心情怎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手顫抖得就像第一次嘗試包餃子一樣,餃子皮有兩次被我捏穿了。

三分鐘后,第一份餃子賣出去了。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剛才那個女孩又回來了,我心里叭的一聲,難道是餃子出了什么問題?會是羊肉的問題嗎?我明明買的最好的羊腿肉。

請問羊肉餃子還有嗎?

提到喉嚨口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這一次,女孩沒有離開窗口,而是直勾勾地盯著里面。老妞一邊包一邊在口罩里輕聲對我說:別看她,也別看我,看你的餃子。

鑒于她是第二來買,老妞說:送她四只餃子。

我有點猶豫,畢竟一盒才十只,但老妞語氣堅定,我只好聽她的。

女孩再三感謝,說她老公嘗過一口后,稱贊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羊肉餃子,所以我才趕緊過來買第二份。我望著她微笑,眼淚都要出來了。

女孩走后,我跟老妞提到成本。她雖然買了兩盒,但送給她的四只絕對把我們的利潤送走了。

相信我,她肯定會替我們做宣傳的,她本人也還會來的,四只餃子算個啥?她是我們的福星,會給我們帶生意來,我們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

會不會把人想得太好了?

除了把人往好處想,我們還能怎樣?換成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家好吃的餃子店,肯定會把它推薦給自己的同事朋友,你以為人在聊天的時候有什么新鮮事可說?無非是平時的吃喝拉撒!所以你放心,她一定會說起我們的餃子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我撇撇嘴。

老妞讓我去二手市場看看有沒有躺椅,我意識到她的身體可能要出問題,她除了不適合走路,連長時間站立也不行。我很快就買來了一把竹躺椅,她在上面鋪了條毯子,再把放滿包餃子工具的小餐桌拉到椅子扶手邊。你看,我可以躺著包餃子了。

盡管老妞的躺椅收拾得十分整潔,但我還是有點不安,萬一外面的人看到她的工作狀態(tài),會不會嫌棄我們的餃子不夠干凈。

看你怎么說這件事,你可以說,你外婆是個殘疾人,大家對殘疾人多少還是有點同情的,也更愿意相信殘疾人,起碼很少有人把奸商兩個字安在殘疾人頭上。

我知道老妞是個聰明人,但我沒想到她是如此聰明。當天晚上,我再次來到附近的小商品一條街,竟然搜羅到了一條跟躺椅高度相匹配的條桌,把它騎放在躺椅上,老妞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著包餃子了。

只是不太敢面對老妞那張臉,真的很慚愧。一把年紀了,還為我這么辛苦!我說。

你以為我在三灣鎮(zhèn)不辛苦嗎?在老家不辛苦嗎?各有各的辛苦,辛苦的味道不一樣罷了。

在三灣鎮(zhèn)還好吧,我看你整天樂呵呵的,連鄰居們都夸你。在老家也不錯,你又不用下地干活。

辛苦不一定是指身體呀。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你到底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老妞,還是對人的需要有幾個層次完全不了解?難道你是個文盲嗎?

果然,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老妞是殘疾人的事實,據(jù)我觀察,他們對她雖然身體有殘疾但自強自立的人生相當感動,等餃子的過程中,總在偷偷打量她,拿上餃子離開的時候,還會沖著老妞微微欠身。有一次,一個女人悄悄問我:她是什么?。?/p>

腿不方便,先天的。我靈機一動撒了謊,我覺得,一個做餐飲的,身體有任何問題,都不如腿有毛病來得干凈,何況還是先天性的。

那人走后,老妞沖我豎了個大拇指。你看,你很快就學(xué)會了。

向相關(guān)人士征求意見后,我最終決定在民政部門注冊老妞生鮮餃子店的各種證件,我本來是想取名跛腿老妞生鮮餃子店,但辦證的人說,店名不允許有歧視性的字眼出現(xiàn)。

一個月后,我們盤點收支,盈利兩千多,雖然不是什么好成績,但畢竟打開了局面,給了我們信心。老妞提醒我,現(xiàn)在是讓散戶幫我們創(chuàng)口碑的時候,等我們積累了一定的好評,就要像在三灣鎮(zhèn)一樣,去飯店學(xué)校之類的地方跑一跑,爭取簽幾個大客戶。

我心想,那可不一定,環(huán)境變了,那一套策略不一定用得上了,總之,我相信一定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為了慶祝首月告捷,晚上八點多,我和老妞決定出去走一走,順便帶她去看看我上大學(xué)的地方,也許還有和前男友約會的地方。

她走得很慢,我有點自責(zé),應(yīng)該把她在三灣鎮(zhèn)用過的助步車帶過來的,但她表示完全沒關(guān)系。我們房子那么小,帶來也沒地方放。

路過麥當勞的時候,我問她要不要吃個冰激凌,她本能地流露出羨慕的眼神,嘴里卻說:不吃,剛吃過晚飯,吃不下。

聽她這么說,我更堅定了要給她買個冰激凌嘗嘗的決心。因為要過馬路,考慮到她行動遲緩,我提出讓她在原地等我。

窗口要排隊,我一邊排隊一邊在手機上告訴大妞,我們正打算用冰激凌慶祝首月戰(zhàn)績,大妞提醒我:這么大年紀還吃冰激凌!別把她肚子吃壞了。我說,等我業(yè)務(wù)做得更大些,你也來幫我吧。大妞說:我舍不得我的麻將室。我罵她是個賭博佬,她竟然說:這不是賭博,是拼,歌里都唱了,愛拼才會贏。

你那算什么拼,拼坐功?別到時候拼出腦出血來了,我聽說了好幾個倒在麻將桌邊的。

那你就錯了,打麻將拼的是智商,拼的是算術(shù),她們都說我是最會算牌的人。

我買了兩個黑旋風(fēng)冰激凌,一邊吃一邊往回走,老遠就見老妞癱坐在地上,心想,真的是太不講究了,這里可不是三灣,隨時隨地,想坐就坐。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受傷了,腳踝那里在出血,我去拉她,她連連擺手,說動不得。不遠處有個正在收攤的賣雜貨的老頭,提醒我,剛才有個騎摩托車的把她撞倒了。

人呢?撞了就跑了?我喊起來。

早就跑了,根本就沒停。

我報了警,過了一會兒,來了個警察,詢問、登記,答應(yīng)去調(diào)監(jiān)控,但需要時間,當務(wù)之急是要把人送到醫(yī)院。我想到了錢,我說我沒有錢。

只能給三灣那邊打電話,大妞在電話里高聲咋呼,什么根本就不該離開三灣啦,兩個大笨蛋啦,最后才讓我們先去醫(yī)院,她要明天才能趕過來。通完話,給我轉(zhuǎn)了一筆錢,馬上又打電話來罵我:待在三灣至少不會花這筆冤枉錢!現(xiàn)在好了,你說你要賣多少個餃子,才能賺回我的醫(yī)藥費?

老妞也聽見了,表示她不想去醫(yī)院,休息休息就好了,反正也是整天躺著。說著就要站起來,齜牙咧嘴試了好幾下,根本站不起來,尤其是胸肋間,疼得換不上氣,看來問題不小。我說我們還是得去醫(yī)院,不然等警察找到那個逃逸的家伙,人家還以為你沒事,沒有產(chǎn)生醫(yī)藥費。

我們打了個車,好歹來到醫(yī)院,馬上就被宣布是多處骨折,還有氣胸,要做手術(shù)。我嚇壞了,趕緊告訴大妞,我以為她又會給我一頓痛罵,沒想到她只是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有什么辦法呢?該做的手術(shù)還是得做呀,難道讓她回家等死?

老妞突然朝醫(yī)生作了個揖:醫(yī)生,我今年七十三了,就算現(xiàn)在就死,也夠本了,孩子們掙點錢不容易,我們一家四口,只有一個人工作,這個手術(shù)我做不起啊。

醫(yī)生似乎被打動了,在電話里跟另外一個醫(yī)生商量了一會兒,決定不做大手術(shù),只做個引流,順利的話,不到三千塊就能解決問題。

老妞還是不想做,最終是我拍了板,我說:我們不能給那個肇事逃逸的壞人省錢。

一點多的時候,老妞從手術(shù)室推了出來,人還昏迷著,像個死人。護士交代了我一些事情,就去了值班室。這是我第一次進急診室,第一次看著親人做手術(shù),根本毫無睡意,每隔兩三分鐘,就抬眼看一下液體。

護士進來查看尿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問護士:請問你這個尿管,是插在私處嗎?

當然。護士笑了,不然呢?

那個……她是個多年的老病號,子宮脫垂,那個……插這個會不會有影響……或者說,會不會歪打正著,把她的子宮脫垂給推進去了?

護士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想了想才說:你說她子宮脫垂?

對,她很年輕就因為這個病常年處于半臥床的狀態(tài),據(jù)說是生最后一個孩子時落下的毛病。

真的嗎?護士掀開被子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還摸了兩下。她沒有子宮脫垂,她好好的。

這就有意思了,難道已經(jīng)自愈?或者是間歇性發(fā)作?帶著這樣的問題,我再次追問護士,此時已是更深夜重,護士似乎急于休息,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才低聲問我:當年她在哪家醫(yī)院診斷的?后來復(fù)診過沒有?

我說她從來沒有進過醫(yī)院,護士一聽就笑了:那是誰給她的診斷結(jié)果?

我聽我媽說的,我媽大概是聽她自己說的,我們之前并沒有跟她住在一起,直到一年以前……

我說著說著就沒了自信,難道老妞還能自己給自己診病?

早上五點多,老妞醒了過來,神情間全無痛苦,催著我要出院。

餃子呀!我們的餃子,做生意關(guān)門是大忌。

今天應(yīng)該是包不成了,出院也得等醫(yī)院通知。

她開始活動手腕和胳膊,一臉的急不可耐。回去吧,與其躺在這里,不如回去躺著包餃子,反正手沒事,可以活動。

我正思考怎樣把話題引到那個尷尬的位置,大妞打電話來了,原來她起了個大早,這會兒已經(jīng)快進入市區(qū)了,正在找我要具體位置。

老妞使勁招手,讓我把電話給她。

你不要來醫(yī)院了,直接去我們住的地方,等這里一上班,我們就辦出院手續(xù)。

大妞在我們的出租屋里走來走去,兩手拍得啪啪響。

一個月賺兩千塊,值得嗎?劃算嗎?人家做公益活動都比你們賺得多,這也罷了,還弄了個車禍,就算警察找到那個騎摩托車的,也要他有錢啊,萬一他是個窮光蛋,死活拿不出一分錢,你也沒辦法。我就不明白,三灣鎮(zhèn)怎么對不起你們倆了,干得好好的,非要跑到市里來,這么容易待在市里嗎?要真的這么容易,那市里早就擠得針都插不進來了。

這不是剛開始嗎?哪有那么順利的?有些人干得好好的還破產(chǎn)了呢。

人家底子厚,破產(chǎn)破得起,你呢?才干了一個月,就捶光了我大半年的收入。回去!什么都不要說了,住在家里,頂多就是一份飯錢。

我不想吃你的飯,你也不要在這里指手畫腳,我對自己負責(zé)。我也嚷了起來。

我反正要留下來幫她,做餃子的事離不開我。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憑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回三灣?老妞也不愿回去。

你這么大年紀了也跟著起哄!早有這份心思,我們家早就翻身了,何必等到黃土埋半截了,才假裝想起來要賺錢。

先前情況不同嘛。

知道你有病,難道現(xiàn)在你的病反而好了?

說到病,我不得不捂住嘴,才沒有說出從醫(yī)院護士的看法。不管怎樣,不能當著大妞的面問老妞,如果護士說的是真的,那她心里就藏了個巨大的秘密,既然她能瞞住自己的女兒,瞞住全家人,肯定也不想讓我這個外孫女知道。

大妞見我們的小屋里連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沒有,忍不住再次發(fā)作起來:你們就是兩個瘋子!一個老瘋子,一個小瘋子。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我們回去,她越來越生氣,宣稱馬上就要回去,跟交警那邊的交涉她也不管了,全都扔給我們自己去料理。

老妞說:你想走就走,何必多說?又沒人留你。

大妞真走了,我追出去,怎么說也得送她一程,其實真正的目的是想跟她聊聊老妞的病。

你確定她真的得了子宮脫垂嗎?你見過她那個地方嗎?

廢話!除了醫(yī)生誰會去看那個地方呀。

那,是她自己看到的?

人看不到自己身上那個地方。

那是誰給她下的診斷?

她自己會有感覺啊。那個時候誰得了病會去醫(yī)院呢?醫(yī)院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只能在家忍著、熬著,大不了找個做草藥的,煎幾服草藥湯喝。家里有病人的又不止我們一家,我就記得附近還有一個老頭子,情況跟她差不多,他是痔瘡,也是整天躺在家里,坐都困難,只能用半邊屁股坐,天氣再熱,他的椅子上也要墊一塊棉墊子。一上廁所就拉一攤血。大概她也怕別人像討厭那個老頭一樣討厭她,通常會在一早一晚出來干點活,收拾收拾菜園子,洗洗衣服燒燒飯,好多人可憐她,說她一個病人,每天還要拖著個病身子出來做那些事,多么不容易,總之,她雖然是病人,但她比那個痔瘡老頭受人尊敬點。

如果她沒有這個病,你們會不會更加尊重她?

我們哪里不尊重她了?

據(jù)我觀察,你都沒有叫過她媽。

這你也要管?

送走大妞,剛一進門,就見老妞已開始工作了,架在身體上方的小炕桌上,整整齊齊排列著她剛包出來的胖餃子。她認真工作的樣子打消了我的疑慮,也許我根本不該懷疑她,僅僅只是常年保持半躺的姿勢,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沒必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來維護一個不存在的病情。再說,那個護士的話就一定可信嗎?她又不是醫(yī)生,她所熟悉的無非是給病人注射藥水。

把紗布浸濕,遞給我。老妞向我發(fā)出指令。

有了濕紗布,包出來的餃子就不會變干變硬。

客人陸續(xù)到來,大家對生鮮餃子興趣越來越大,已經(jīng)有人在詢問早上幾點營業(yè),因為他想買來給家人當早餐。老妞知道后趕緊對我說:就說六點營業(yè)。

行嗎?五點就得起來做準備?

你不管,我一個人就行,六點你再起來幫我。

面對一個工作熱情如此高昂的老人,除了配合她、感激她,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想法呢?

老妞每天都在精進自己的業(yè)務(wù),為了讓餃子皮更薄,她在選面粉這件事上動了不少腦筋,試了四五次,才給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購買某個牌子的面粉,那個面粉筋道足,搟至透明而不會破裂。為了讓餃子好看,她捏餃子的時候,一會兒湊在眼皮子底下,一會兒伸直胳膊,借著光亮再三挑剔褶皺的形狀。我說你這架勢,不像是在包餃子,而是在做珠寶首飾。

要讓人家覺得錢花得值。

自從我們的店進駐了某外賣平臺,訂單幾乎翻了一番。為了讓我們的頁面更加好看,我決定拍個視頻,把老妞包餃子的過程全部公開。我先拍了一個給老妞看,她沒看完就擺起了手:太丑了!

當天晚上,生意關(guān)門后,她換了身衣服,用一根細細的皮筋綁好被我剪壞好不容易長起來的頭發(fā),看看手指,又去剪了指甲,拿刷子刷凈手指縫,最后不好意思地問我:你有脂粉嗎?我哈哈大笑著,拿出自己的簡易化妝品,給她勻了膚色,輕輕地刷了點腮紅,上了點唇色。她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不太滿意,晃晃胳膊說:太素了,戴點什么才好。

只是包餃子而已,又不是拍戲。

又不是拍給自己看的,拍給別人看,就是拍戲。她突然一臉天真地望著我。妞妞,我考考你吧,如果你能不花一分錢去街東頭那家賣玉器的店,幫我弄一個手鐲回來,那你就通過了我的考試,你當老板就沒有問題,現(xiàn)在是小老板,將來一定會是個大老板。

我知道那家賣玉器的賣的都是假東西,因為它常年都在用小喇叭喊打折,我記得最便宜的玉鐲只要三十塊錢。雖然如此,難度依然不小,先別說他肯不肯送,我這里首先就找不出理由開不了口啊,可是,看看老妞期待的臉色,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試一試。臨走前,我說:不帶錢,帶盒餃子可以吧?老妞痛快地塞了我兩盒餃子:除了它,你不許再付一文錢。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

我拎著餃子,一邊往街東頭走,一邊祈禱玉器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畢竟時候不早了,除了小超市,大家都在咣咣地拉卷閘門,這樣的話,即使我一無所獲地回去,也能向老妞交代。

可當我趕到那里的時候,老板的店還開著,只是把小喇叭停了,我深吸一口氣,裝出一副焦慮的樣子,硬著頭皮快步走過去。

老板,我是西頭開餃子店的,求你件事好不好?我奶奶中午還好好的,現(xiàn)在突發(fā)急病,起不了床了,我們老家有個規(guī)矩,只有她的親人去外面求一件寶物回來,才能趕走臟東西,我想到了你們家的玉,玉是驅(qū)邪的,我能不能向你求一塊玉,拿回去救我奶奶?作為補償,我先給你們兩盒餃子,等我奶奶病好了,我一定會把玉還回來,一定會重謝您。

老板怔了好久,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我只好重復(fù)了一遍,并加上一句:真的不能買,只能求,讓病人的親人去替她求。這次他沒聽完,對我說:你進來。

他朝我指了指滿箱滿箱的玉鐲子、玉掛墜:你隨便挑,既然是治病,肯定要拿分量大一點的。他挑了一個翠綠的手鐲給我:這個大,顏色也好。

我裝出虔誠的樣子,問他:這很值錢吧?同時把餃子遞給他,他看了看餃子,又看了看我:不太值錢,真正值錢的玉,不是這么賣的,那得有保安在門口守著。他說完哈哈大笑。

我再三感謝,拿著鐲子往回跑。

老妞見了手鐲,兩眼笑出花來。能干呢!我的妞妞。

當她把鐲子套上手腕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妞突然變了一個人,她衣著整潔,滿面紅光(化妝的效果),清瘦的手腕套著翠綠的鐲子,竟不像個靠賣餃子討生活的窮苦老人,不說出自小康之家,至少也是一個不為衣食發(fā)愁的吉祥的鎮(zhèn)家之寶式的人物。

包餃子的過程,我拍了很多次,燈光下,她專注地湊近餃子,仔細地又捏又掐,那神情如同匠人在細細打磨一件稀世珍品,捏出來的小褶子像用模子印上去的一樣,至于那只剛剛被我成功騙來的手鐲,在她很少見到陽光的小臂上發(fā)出清澈的綠光,襯得她手中的餃子更加精致。

最精彩的是她往托盤里撒面粉的動作,為了預(yù)防剛包出來的餃子粘連破皮,必須在托盤上撒一層干面粉,這個動作可有講究了,撒多了,餃子皮會變厚重,少了,餃子會粘在托盤上,只見她張開手指,亮出掌心,在面粉里蘸一下,再舉起兩手,像鼓掌一樣對著托盤輕拍,面粉像霧一樣紛紛落下,托盤轉(zhuǎn)眼間均勻地鋪上了一層面粉,像初冬時節(jié)剛剛落下來的第一場雪,雪白,但能透出下面土地的顏色。我多次蹲下去,仰拍她拍面粉的動作,那個不斷晃動的假玉鐲子在面粉升起來的薄霧間發(fā)著清靈靈的光,足以亂真。

我用了整晚的時間來剪輯視頻,老妞睡著了又醒,醒過來又接著睡,嘴里咕噥著:干啥都不容易啊。

第二天一早,老妞就從腕間褪下那只鐲子,讓我給人家還回去,我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你等著,等我生意做好了,我會給你買個真的鐲子。

那我可就記著這筆賬了哦。

過了幾天,我從菜場回來,路過那家玉器店,無意中一抬眼,看到門口豎著一塊牌子,紅紙上赫然寫著一行大字:這就是那塊救過命的辟邪玉鐲!旁邊是一張白紙,密密麻麻寫著些小字,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我和老妞的故事被老板利用了。

回到家,我把這事告訴老妞,老妞說:老板也是個聰明人?。∧銓W(xué)到?jīng)]有?任何事都可能變成機會,就看你動不動得起這個腦筋。

我們的視頻投放在店鋪首頁,反響非常好,很多人評論:老奶奶氣質(zhì)真好!老奶奶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女!這樣的老奶奶,哪怕只是蒸個饅頭我都愛吃!原來年紀大了一樣有可餐的秀色!沒幾天,下單數(shù)量又增加了三分之一,眼看就要忙不過來了,老妞吩咐我:在上面加一條——營業(yè)至每天下午六點整。

為什么?

第一,我們做不過來;第二,要讓他們知道,好東西不會無止境地供應(yīng),要想吃到我們的餃子,他們得用心。

其實你說的就是如今流行的饑餓營銷。

我不懂那些說法,我只知道,要讓他們懂得,好東西要費點勁才能得到。

我把老妞說的那句話加了上去,很快就有人回應(yīng):老太太大概累不動了,老太太要招學(xué)徒嗎?老妞哈哈大笑:學(xué)徒肯定不需要。

要不,我們也來支一個灶,賣煎餃和蒸餃吧,我覺得應(yīng)該有市場。

不要,這么小的房子,事情多了會帶來衛(wèi)生問題,還是專心做我們的生鮮餃子吧,等哪天賺錢了,換個房子,再考慮別的。

老妞你呀,這大半生都白白浪費了,你要是早點出來做事,肯定早就打下了一片天地。

早點出來也不可能啊,你那么小,還沒畢業(yè),哪能出來做事。

不是還有我媽我舅舅嗎?他們都比我能干。

誰說的,他們都沒你能干,你人聰明,一說一臉笑,也不亂發(fā)脾氣,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不知為什么,我感覺跟你在一起,沒有代溝。

我也覺得,我跟你媽有代溝,跟你沒有。

這話把我們都逗笑了。

有一天,店里來了一個特別的人,我的前男友。他的樣子變了,像在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許多,有種跟年齡不符的滄桑。

怎么是一個人,老婆呢?我知道這話沒有根據(jù),但我就想這樣刺激刺激他。

他不生氣,也不急于辯解,平靜地說,他只是路過,還說去三灣找過我。我問他是什么時候,他說了個時間,老妞裝作無意地在她的炕桌上敲了一下。這是我們的暗號,一旦她發(fā)現(xiàn)跟我對話的人有問題,就會做出這個動作。

他看出了我們的忙碌,也看出我并沒有停下工作跟他敘舊的打算,就期期艾艾地說他該走了。這個地方,你好好經(jīng)營吧。他的聲音讓我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我想跟他多聊兩句,老妞又輕輕敲了敲桌子。

他一走,老妞就沖我招手。

他要是現(xiàn)在回過頭來找你,你可不要心軟,他以前怎么對你,今后還會那樣對你,狗改不了吃屎。

但對我來說,事情不可能那么干脆,我從沒見過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如果他意識到自己當初做錯了事,如果他真心悔過,如果他內(nèi)心特別痛苦,我為什么不能原諒他?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我需要在他下一次來看我時,親口說出我想象中的這些話。

一個多月后,同學(xué)群傳來一個悲傷的消息,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原來他又失業(yè)了,女朋友(老妞說得對,他果然有了新女友)也離開他了。我很難過,整整一天,我不想說話,只想從店里逃出去,當然,這是不現(xiàn)實的,一旦開店,人就像站上了一根無休無止的履帶,永遠別想停下來。

一直沉默到下午四點多,沒有顧客的時候,老妞來到我面前。

他來看你之前,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只是順道來跟你告別一下,了卻你們的情分。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我老是在回想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還記得他的體溫、他的呼吸。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初順利找到工作,他就不會去外地,也不會跟別人好,也不會被別人甩,也不會既失戀又失業(yè)。

最近一直不下雨,鄉(xiāng)里都在鬧旱荒,你咋不把不下雨的責(zé)任也攬到你身上來呢?

見我一直走不出來,老妞交給我一個任務(wù),讓我盤點這個月的賬目,看看我們效益如何。

我列舉了全部的收入和支出項目,最后得出來的結(jié)果是盈利五千多元,我有點氣餒:雖然我們的餃子很受歡迎,但我們的收入還是低于很多打工人的收入。

打工人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人家不要他了,他就看不到希望了,你這里就不一樣,沒人會說不要你,你永遠都是自己做主,自己給自己希望,你唯一要討好的人,只有顧客。只要我們用心做,一定會越做越好的,現(xiàn)在盈利不大怕什么,細水長流就行,總有一天,錢多得你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有天晚上,大妞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她過來幫忙,如果實在需要,她也可以放下麻將桌。我看向老妞,老妞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么大妞終于想通的時候,你還是不要她來呢?

傻瓜,這就相當于你辛辛苦苦地爬樓梯,都爬到九十步了,她才趕過來幫忙,最后你們卻要在一百步的時候一起慶祝勝利,你愿意嗎?

但她是我媽,她不會跟我搶什么的。

那她為什么一開始不來,現(xiàn)在看到你形勢變好了才想來?

她應(yīng)該沒想太多吧,她是我媽呀。

她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你媽。

這我不同意,我覺得在我面前,她首先是我媽,其次才是人。

我低頭去打掃房間,老妞在一旁盯著我。

在我最難受的那段時間里,我想過掐死你媽,或者把她推進水塘里淹死,因為我想讓那個摔死我孩子的人,也體會一下失去孩子的痛苦。你看,我也是媽。

什么什么?你在說什么?

以后跟你細說,我只是想告訴你,父母跟孩子是一樣的人,甚至還不如孩子,畢竟下一代更文明、更有水平。

誰能想到我們的小店居然被一家媒體看上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帶著攝像機來到我們店,說要采訪我們。房子實在太小了,他們的到來幾乎把我們的小屋塞滿了。老妞吩咐我趕緊給他們煮餃子,他們很開心,說早就想親口嘗嘗這名聲在外的餃子了。

原來他們在做一檔關(guān)于大學(xué)生如何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節(jié)目。我打斷他們,我說這里不是大學(xué)生在創(chuàng)業(yè),是一個殘疾人在創(chuàng)業(yè)。

我想起我們的店名,我必須自圓其說。

但他們覺得一點都不偏離他們的主旨,畢竟一個殘疾人不可能獨自走到這一步,中間的主導(dǎo)者一定是我這個大學(xué)生。一個身患重疾行動不便的老太太,跟她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外孫女一起,從偏僻遙遠的三灣鎮(zhèn)出發(fā),來到市區(qū),憑著一雙巧手,專注于制作生鮮餃子,將工匠精神發(fā)揚到極致,光是這段經(jīng)歷,就值得在就業(yè)市場上大力推廣。

老妞幾次想從床上坐起來,站著跟他們聊,但他們似乎更愿意拍半躺在床上的老妞,并且要求她現(xiàn)場演示如何躺著包餃子。

拍著拍著,老妞又扭捏起來:太突然了,你們要是提前讓我知道,我就會打扮打扮,今天的樣子實在太對不起人了。

他們對著鏡頭里的老妞直夸:不、不,你很漂亮!真的。

老妞居然笑著斜了他們一眼,那表情真的把我嚇到了,那不是一個老太太的表情,而是正當年華的年輕姑娘的含羞一瞥。

他們也問起了我們的盈利情況,我當然是如實相告,老妞卻在一旁激動地補充:我們會越來越好的,這個月已經(jīng)比上個月好了不少。

老妞的手在背后悄悄捏了我一把,我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往下說:我們的小店不是暴利型的,但我有信心讓它穩(wěn)健上升。

我不知道節(jié)目到底有沒有播,因為我們不看電視,家里也沒有電視機,過了幾天,這一男一女又來了,他們帶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探訪老妞生鮮餃子店的節(jié)目播出后,反響很好,一家醫(yī)院找到他們,表示他們愿意給老妞免費治病。

沒想到人家話音剛落,老妞就果斷拒絕了。

我已經(jīng)七十多了,我不想治了。

他們簡直被這個老太太的反應(yīng)嚇壞了:為什么呀?這可是非常非常難得的機會呀,你又不需要出一分錢,全程免費,多少人求之不得。治好了你的病,你的生活質(zhì)量會高很多……

不、不,你們聽我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病,習(xí)慣了一有機會就躺著,習(xí)慣了不干重活……我習(xí)慣了……我怕病治好了,反而會不習(xí)慣……我真的習(xí)慣了躺著生活,躺著干活,我都躺了幾十年了……我怕我會不知道怎樣做個健康的人。

她激動地比畫著,語無倫次,面色發(fā)紅,不時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覺得她可能是真的不想做那個手術(shù),就對那兩個人說:要不,我們再考慮考慮吧,畢竟她都這個年紀了,害怕做手術(shù)也可以理解。

老妞一把抓住我的手,兩眼放光:對對對,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那兩個人走了之后,老妞長舒了一口氣,躺了下來。

你真的應(yīng)該讓他們幫你治療的,換成任何人,都不會拒絕這從天而降的餡餅。

我們不要占這個小便宜,你想啊,我的病現(xiàn)在就是我們這個店的資產(chǎn)的一部分,真要把病治好了,我們的店也得改名,否則人家會罵我們是騙子。店名一改,運勢可能也就跟著變了。你看我們現(xiàn)在的勢頭多好,所以不要輕易改動。

可我不想要你為這個店犧牲自己的健康。

沒有,我的健康沒問題,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嗎?能吃能睡,跟沒病一樣。我再告訴你,有些病,活著活著就沒有了,真有這樣的事。

我確信我接收到了某種暗示,我想起上次住院時那個護士的說法。

會不會你其實并沒有得上那個病,你只是以為自己得了那個病,有時候,強烈的心理暗示真的能讓人的身體產(chǎn)生反應(yīng)。我忍不住試探她。

也許是吧,誰知道呢?病這個東西,就像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你慣著它,它就天天要你慣,你要是狠下心來不慣著它,它也就老實了。你看現(xiàn)在,我們天天忙著盤我們的餃子店,它就特別老實、特別配合,從不出來鬧脾氣。

這天下午三點多鐘,沒什么顧客,老妞說:我睡一會兒,有人來了你叫我一聲。我?guī)退研】蛔朗兆?,讓她躺得舒服點。

睡了一會兒,我聽到一聲輕微的響聲,回頭一看,是老妞搭在胸前的外套掉了下來。我走過去,撿起來幫她重新蓋上,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面色不對勁,微微張著的嘴沒有絲毫血色。我下意識地往她鼻子下伸出一根手指,似乎沒有呼吸,又找來一小片餐巾紙,撕成條,湊近她的鼻子,紋絲不動。這不可能!剛才還在跟我說話呢,我開始搖她、喊她,她沒反應(yīng),這下我真慌了,拿出我在電影上看來的急救方法,在她胸前一陣猛按,同時實施人工呼吸,一通折騰,她終于有了動靜,喘了幾口氣之后,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嚇得癱坐在地上。

不行,你得回去,我通知大妞來接你回去,你不能繼續(xù)在這里干活了。

沒事的,老人就是這樣,睡著睡著就睡過去了。不過,感謝你把我救了過來,今天要是沒有你在身邊,我可能真的就走了。

我不這么認為,立刻就要給大妞打電話。老妞說:那你等一等,等我跟你說件事,你再打不遲。

我關(guān)上木板門,回到老妞床邊,給她用溫水擦臉,為她按摩全身,直到手指、腳趾。她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來休息。經(jīng)過剛才的驚嚇,她似乎溫柔多了。

妞妞啊,我們倆真是緣分不淺呢,我剛要去你們家,你也就回家來了,因為妞妞,我的晚年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不是,因為我,你過得好辛苦。

才不是,這樣的辛苦,就是幸福,非常非常幸福。妞妞啊,上次在醫(yī)院,你跟護士的對話我都聽到了,你很細心,也很聰明。的確,我的身體好好的,我沒有子宮脫垂,這個病,我只聽一個上面下來的女人講過,她來自城市,是個醫(yī)生,她把我們這些婦女召集到一起開會,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注意衛(wèi)生問題,不然可能會得些什么病。那天我第一次聽說陰道炎、盆腔炎、腎炎,印象最深的就是子宮脫垂,在此之前,我只聽到本地有些女人隱隱約約提到過尿漏。

這個女人走了之后,我們家發(fā)生了一件事,當時我剛剛生了老三沒幾天,正在家坐月子,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住在山上的養(yǎng)蜂人,他說他要回老家去了,專門下來跟我告?zhèn)€別,順便給我?guī)Я艘还薹涿?。我讓他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孩子,沒敢多說什么,就送他出門。剛一出來,就見你外公站在院子里,臉上黑沉沉的。我說:他要回老家去了,過來說一聲。他還是不開腔,惡狠狠地盯著我們。養(yǎng)蜂人見他那個樣子,趕緊往外走。他走了以后,我就去了廚房,想趁孩子在睡覺,趕緊做飯。飯菜擺上桌的時候,你外公臉色還是很難看,氣乎乎的,一碗飯飛快地下了肚,碗筷一推,拿起農(nóng)具就往外走。走了也好,他那個樣子實在讓人看了心煩。

等等,你和養(yǎng)蜂人真的有事,而且被他知道了,對嗎?

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我是跟那個人好過,但那是有前提的,養(yǎng)蜂人出現(xiàn)之前,我跟他鬧矛盾已經(jīng)鬧了很久,他讓我去跟隊長搞關(guān)系,給他弄一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的名額,我不愿意,這么做的女人太多了,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去湊這個熱鬧,他就不高興,說我跟他不齊心。后來我去山上砍柴,遇到一個外地來的養(yǎng)蜂人,我找他要了點蜂蜜,他讓我?guī)退a件衣服,一來二去,我們偷偷好上了。老三生下來后,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你外公盯著孩子看,那表情讓人不安。我說你看,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他甕聲甕氣地說:我怎么看不出來。為了改善我們的關(guān)系,我?guī)缀鯖]怎么坐月子,生下孩子第三天就開始干活,里里外外的活都干。后來我才知道,他早就起疑心了,但他沒有把握,也沒有勇氣把話說穿,直到養(yǎng)蜂人來告別的這天。吃過飯,他就下地去了,我把廚房收拾好,才來到臥室,老三還睡得紋絲不動,我叫著他的小名,輕輕揭開被頭,發(fā)現(xiàn)孩子臉色青紫,早就沒了氣息。我的哭聲將他從地里叫了回來,我撲上去跟他拼命,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一腳將我踢倒在地:老子還沒怪你呢,看到有人來,你就高興得不得了,就得意忘形,自己把孩子捂死了,倒來怪老子!我吵不過他,也打不過他,只能躺在地上,滾來滾去地哭??蘖艘惶煲灰?,下身開始流血,我心想,不會是血崩了吧。后來,我感到有什么東西隨著血一起流出來了,但不是血,也不是血塊,是某種像肉一樣的東西。當我站起來的時候,那個東西流得更快,我嚇壞了,趕緊躺下來。他可能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沒了主意。就是從那天起,我不再下床,不再干活,也不再吃飯,我一心只想死。后來,他讓你媽來求我:你吃飯嘛,你不吃飯,我也不吃,你把自己餓死,我也把自己餓死??丛趦蓚€孩子份兒上,我慢慢活了過來,但我不許他碰我,我說我的身體壞了,再也做不了那件事了。躺了一段時間后,那種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但還是不能長久站立,也不能負重。我不想告訴他這種好轉(zhuǎn),相反,我告訴他,情況還在一天天變壞,而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必須負責(zé),必須一輩子供著我,養(yǎng)著我,否則我就把他做的事喊出去。他說可以,但你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喊出去。他知道我不敢,那個時候,男女私情是要挨批斗的,一家人都會跟著受連累,我怎么敢連累你媽、連累你舅舅呢?那就只有狠狠地報復(fù)他。這就是我和他的一生,我們像兩個仇人一樣過了一生,雖然我們從來沒有大聲吵過,也沒有打過,但我們之間的仇恨從來沒有減輕過一分。

難怪他會在舅舅那邊找妓女,這事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隨他!也好,這說明我的報復(fù)起作用了,他在這件事上中了邪了。

聽他們說話,我感覺那個女人是舅舅幫外公找來的。

他是老大,也許他知道的比你媽多些。我不指責(zé)他,也不干涉他,隨便他們父子怎么想怎么做,我只想為我的小兒子報仇。

那個養(yǎng)蜂人,他后來回來找過你嗎?

她長時間地搖頭: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也是我想告訴你的,不要以為男人有很多感情,他們得到了,就不會再珍惜了。我不恨他,我也不后悔,當時那么做,肯定有當時的理由。

不管怎么說,我不喜歡你的反抗方式,看起來你是報復(fù)了他,實際上你把自己也害慘了,其實你完全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這事分不出誰贏誰輸,只有誰輸?shù)酶鼞K。我認為他輸?shù)酶鼞K,他相當于死了老婆,但又不能再討新老婆,因為我這個老婆并沒有死。

我認為你輸?shù)酶鼞K,你相當于把自己提前報廢了,你像個廢人一樣過了一生。

我輸贏無所謂,我只要他輸。

大妞弄來一輛車,把老妞接了回去。

我沒有跟著她們一起回去,我告訴她們,我想關(guān)掉餃子店,沒有了老妞,那個餃子店就是個謊言,我不想頂著個彌天大謊繼續(xù)開店。我還告訴她們,我想去學(xué)計算機,重新塑造自己的專業(yè),重新定位自己。老妞不說話,只點頭,她很少這樣木訥,見她這樣,我突然有點不忍心,向她解釋:雖然餃子店目前生意不錯,但在選擇專業(yè)這條路上,我別無選擇,只能隨大流。她說:你是對的,你要走的路還很長。

兩個星期后,我在計算機教室里接到大妞的電話,老妞走了,睡夢中走的,跟你外公一樣。

不要說她像外公一樣,我猜她一點都不喜歡跟外公一樣。你為什么不試著把她拉回來,像我上次做過的那樣?

我不知道。大妞在那邊抽泣,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涼透了。

現(xiàn)在,我意識到老妞曾說我們有緣是什么意思了,她人生的最后關(guān)頭,她生命中最大最深的隱秘地帶,只向我一個人展示過。人生是一本打開的書,誰都可以過來翻看幾頁,但總有幾處小小的折角,不是誰都能翻動的。放心吧老妞,我會像保護飛機上的黑匣子一樣,保護你一生的秘密,即便是你女兒大妞,我也不會告訴她。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梁 豪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泥巴搜集者

姚鄂梅

我常常會有階段性的自我提醒,試著回到最原始的寫作狀態(tài),老老實實去寫一個人,一個有趣的人,一個有魅力的人,一個復(fù)雜的人,一個不容易界定的人。

首先,我認為每個人都有可愛的一面,包括看上去不太有趣的人,以及通常意義上的壞人,甚至是罪犯,如果我們有一雙包容和欣賞的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壞人、所謂罪犯,他們身上也有閃光點,只是我們對他們的厭惡和恐懼占了上風(fēng),選擇性地忽略了那些閃光點而已。不得不說,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沒有膽量去做一個壞人,一個罪犯,但不能說他們沒有那種沖動,他們只是不自覺地壓制了那種沖動,轉(zhuǎn)而用生活所允許的狡黠表現(xiàn)出來。各種各樣的狡黠我們可看得太多啦,我喜歡分析這樣那樣的狡黠者,他們通常很有活力,張揚適度,每個細胞都處于活躍狀態(tài),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原創(chuàng)性的智慧,以及難以掩藏的魅力。

《老妞》中的老妞就是這樣一個狡黠的人,明明是自己出軌了,卻為自己的出軌找到了理直氣壯的理由,被丈夫報復(fù),也不忍氣吞聲,而是不動聲色地報復(fù)回去,當然,她并沒有贏,因為報復(fù)丈夫的同時,她也全盤報廢了自己的生活,直到丈夫離世,年近七旬的她如獲重生,將自己天性中的聰慧與幽默用來輔佐大學(xué)畢業(yè)未能就業(yè)的外孫女。

我曾經(jīng)近距離觀察過一個玉器雕刻師,一塊來自大自然的璞玉,無形無狀,容貌平凡,雕刻師用一把細小的雕刀,一注不間斷的清水,幾天之后,就雕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故事。那個無中生有的過程,與小說的誕生完全一致。不同的是,雕刻家的尋找是有范圍的,他要找的只是璞玉,除此之外,別的東西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而作家的尋找就復(fù)雜多了,看似萬事萬物皆可入選,但那些都只是前景可疑的泥巴,他得把這些泥巴收集起來,揉捏成團,揉進自己的體溫和感情,然后才能召喚出那些泥巴里面的靈魂。

現(xiàn)在和以后,我所能做的工作,就只是收集那些泥巴而已。

姚鄂梅, 1996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刊物,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曾獲汪曾祺文學(xué)獎,以及《人民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物獎項,出版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少年前傳》等11部,《家庭生活》等中篇小說集7部,《傾斜的天空》等兒童文學(xué)2部,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