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睌?shù)字時代,人們生活在手機里,身邊的父母親朋變得遙遠,遠處的陌生人常常成為親密知己。蘇俄文學閱讀群聚集了一些熱愛蘇俄文學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和蘇俄文學相關(guān)的名字,甚至周邊。群就是他們的便攜避難所。他們在此間生活;也在此間老去;也有人在此揮揮手,作別人間。
托娃今天做開顱手術(shù)。
凌晨五點,鬧鐘震動,朱秀英醒來,這是她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句話。
她掀被下床,小夜燈的一點微光,照在小床里六個月的孫女臉上。朱秀英一厘米一厘米開門,躡足去廚房,從消毒機里取出奶瓶,拿下奶粉桶,用量勺量奶粉,沖進溫水,瞇眼看刻度,把奶瓶擰好,反復上下顛倒,讓粉末融化。
一切動作,都靜音處理,不能吵醒另一屋的兒子兒媳。
托娃現(xiàn)在肯定還在病房睡著,手術(shù)是上午九點。朱秀英手撐著冰涼的臺子,仰頭輕輕嘆口氣。那孩子身邊,爸媽應該都在吧?她爸媽這一宿,估計眼也不得合。要是我兒子腦瓜明天要讓人開瓢,鑿個眼眼,不曉得我前一宿要咋個過喲。
她想在腦中想象托娃的樣子,想不出來,她只在群里見過一張她發(fā)的剃了光頭的背影。
那微信群叫“便攜避難所之毛子分所”,在群里,朱秀英不是朱秀英,是“托爾斯泰山在隔壁”。
她是兩年前進群的。當時剛給兒子操辦完婚禮。終于清閑了,她第一件事就是上新華書店買書去。第一套買了《安娜·卡列尼娜》。她年輕時,在影院看的印象最深的電影,就是費雯麗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三個星期后她看完書,激動地上網(wǎng)亂搜,想跟人聊安娜,聊卡列寧為什么愛扳手指、沃倫斯基為什么忽然牙疼。
一個網(wǎng)站上,她找到很多篇評論,某一篇將近萬字的書評剛好講到她留意的細節(jié):耳朵、手指、牙。作者叫“沒十斤公爵”。她讀到半夜一點,用手寫輸入法,在評論區(qū)一筆一畫地寫了幾百字。
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沒十斤公爵回復了她。兩人一來一回,聊了二十來層樓。沒十斤公爵說,我建了個蘇俄文學閱讀群,群里有蒲寧粉,有肖洛霍夫粉,當然,最多的是大托粉和陀粉,氣氛還蠻好的,你要不要進群?我拉你。
朱秀英說,那太好了,謝謝你。
加了沒十斤微信后,很快,聊天列表里冒出一個新框框,“沒十斤公爵邀請你加入了群聊”。頂頭標題是“便攜避難所之毛子分所”,后面跟一個括號:(37)。
沒十斤說:歡迎新群友入群,請換一個與蘇俄文學有關(guān)的昵稱。
朱秀英緊張得要命,對她來說,手機里的人群跟真實人群一樣,要認真社交。她先看了看別人的昵稱:噗寧,果戈外,奧捏緊,七喝婦,刺猬塔耶娃,是阿不是列夫,Dr.日蛙鴿,戰(zhàn)僧與復活,天氣好錢沒有,靜靜的頓號,不會告別托娃,大師姐和瑪格麗特酒……
——有些名字,她后來才明白意思,比如群名“便攜避難所”,是個典故,來源于一個英國作家毛姆說過的話:“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p>
——那位“是阿不是列夫”,意思說他喜歡的是小托,阿·托爾斯泰,不是大托,列夫·托爾斯泰。
——還有那位“天氣好錢沒有”,朱秀英進群一個多月之后,看到那人發(fā)了一個藍T恤照片,胸口印著一句話“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群主沒十斤立即說:本群不可以打廣告。那位說:不是廣告,是我自己找淘寶店印了一件。底下好幾人說:求鏈接,我也去印一件,穿著上班,惡心老板……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朱秀英趕緊搜一搜,才知道這是契訶夫給朋友的信中的一句。
她帶著綢邊扇子,上公園,跟舞團姐妹在湖邊集合,一邊練一邊想,跳錯了好幾步。不遠處石板路上,一個老頭在地上用大毛筆寫字,旁邊支著手機大聲放歌,“我是隔壁的泰山,抓住愛情的藤蔓”,一直放這一首。休息時,她從小布包里拿出手機,把自己群昵稱改成了“托爾斯泰山在隔壁”。
她對這個昵稱非常滿意,想,這應該是個很像年輕人的昵稱了吧。
從此,“毛子分所”成了她最常點開的群。
她有三個微信群。家庭群“幸福滿滿劉家大院”,一般只有三種消息:她大嫂每天早晨發(fā)一個花紅柳綠還會轉(zhuǎn)圈的“早上好”,每天不重樣;二小叔子每天轉(zhuǎn)老中醫(yī)、航母威武、教育專家視頻;三侄女偶爾發(fā)購物鏈接,家人們幫我砍一刀,
舞蹈團的群叫“舞動人生·夕陽醉美”,汪大姐每天發(fā)她三歲孫子孫女的照片,一對龍鳳胎,趙大姐每天發(fā)她老伴的書法作品,“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偶爾舞蹈老師會發(fā)幾個廣場舞比賽視頻。
都不是朱秀英愛看的。她愛看“毛子分所”里的聊天,
群主沒十斤喜歡寫書評,寫同一套小說不同譯者的譯文對比分析,有時分享幾個電商的購書優(yōu)惠券,或是中圖網(wǎng)上撿漏、花很少錢能買大部頭的消息。朱秀英覺得他像個技術(shù)員。
有一次他發(fā)了個鏈接:快!《契訶夫小說全集》三折,還剩不到十套了。朱秀英就點進去,跟著搶了一套。
噗寧的愛好是吃俄餐,偶爾發(fā)圖,是他到外地旅游時考察當?shù)囟硎讲宛^的照片,還會配一段非常認真的點評:“坐標合肥。這家的罐燜牛肉是我吃過最好的,我又要了一份打包回家明天吃。鯡魚沙拉不要點,我替你們踩過雷了。明斯克羊排一般,烤得太老。”
他的圖里不出現(xiàn)人,桌上餐具都是兩套。
朱秀英想,這么能吃,一定是個年輕小伙,跟自己女朋友出去玩、下館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幸福。
Dr.日蛙鴿好像真是個醫(yī)生,他有時半夜發(fā)自己在值班室讀書的圖,一本《當代英雄》旁邊,露出一張X光片的一角。
戰(zhàn)僧與復活經(jīng)常分享老蘇聯(lián)電影資源,《伊萬的童年》《士兵之歌》《雁南飛》……好多片子,朱秀英還真看過。都是她那個年代的。
有一次,她看戰(zhàn)僧發(fā)上來一個《辦公室的故事》,就發(fā)了一段臺詞:你說我鐵石心腸?哪的話,您豆腐心腸。說我干巴巴的?不,您濕乎乎的。
群友跟著發(fā)了各種貓狗挑大拇指的表情包。有人說,這是電影臺詞?好有意思!沖去下載了。
不會告別托娃說,中間還有兩句呢——說我冷若冰霜?不,您熱情奔放。說我沒心肝?您肝膽俱全。哈哈哈哈哈,我超超超喜歡這個片子!小時我爸媽總互相說這段臺詞。
朱秀英看著手機微笑,想,她爸媽估計跟我一輩的,這姑娘跟我兒子差不多大。
群里發(fā)得最多、最常見的,是一張手頭在讀的書的片段圖,有時一個人發(fā)了,另一個人在底下說:這段寫得好,是哪本?種草了。發(fā)圖的人說:藕葉,安利成功。
朱秀英一開始只看別人發(fā)的,后來她讀《伊凡·伊里奇之死》,拍了其中一段:
“我們是拴在一根鎖鏈上的兩個彼此仇恨的囚犯,我們互相毒害對方的生活,而又極力對此視而不見。那時我還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像我一樣過著這種精神上極端痛苦的生活,而且也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讓她激動的是這段話仿佛寫的是她的生活。她跟丈夫老劉,離婚前關(guān)系就是這樣,兩個同桌吃飯、同床睡覺的敵人,即使肩并肩站在親戚家里,她也感受得到他們中間隔著那個往外冒寒氣的大裂縫。
她拍完這段,不會告別托娃立即說:《伊凡·伊里奇之死》,這篇巨好。
七喝婦:我也特喜歡這篇。看了很多遍。里面只有一句話我不同意。
托爾斯泰山在隔壁:哪句話?
等了一陣,七喝婦傳上一張圖,ta拍了書中一段:“像所有死人一樣,他的臉變得比活著的時候漂亮了些,主要是顯得更莊重了。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凡是該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對。”
七喝婦:死人根本不會變漂亮,只能變得更難看,更恐怖。我有發(fā)言權(quán),都送走家里五個老人了。
Dr.日蛙鴿:同意。我也有發(fā)言權(quán),都送走十幾個病人了。
靜靜的頓號:我的老天鵝,你怕不是閻王代言人?哪個醫(yī)院哪個科室的,說出來讓我避一下雷。
Dr.日蛙鴿:ICU室的,你還真的別來,來我們這都是危重患者。來了那就九死一生。
不會告別托娃“引用”回復了七喝婦拍的那段話,說:很奇怪,我家人死的時候我守靈,倒確實覺得比生前好看。不過到第二天早晨就大變樣了。
她只說是“我家人”,朱秀英想,是什么家人呢?但愿不要是她爸爸媽媽。
因為她最喜歡那個姑娘。
雖然只是微信群里說說話,不過朱秀英還是能感受到一些人的性格,比如沒十斤冷靜、城府深,奧捏緊天真,刺猬塔耶娃有點高傲,靜靜的頓號心直口快,等等。
而不會告別托娃在群里是發(fā)言最積極的。有時有人說了句話,沒人回答,即使是虛擬場景也怪尷尬的,這時出來回答的,永遠是托娃,哪怕只是一句“確實”“沒錯”“真棒”。
朱秀英想,那是個心眼好、腸子熱的姑娘。
一年之后,朱秀英當了奶奶。八斤二兩的大胖孫女,軟綿綿抱在胸前,像塊熱豆腐,說不開心是假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假期結(jié)束了。
因為兒媳的爸媽在外地開著一家飯館,忙得腳打后腦勺,老板老板娘一個不能少。老劉在再婚生的閨女家?guī)Ш⒆印拖癜驳铝夜羧胛橐粯?,也該朱秀英上?zhàn)場了。
她打包了行李,搬到兒子家去伺候月子。書太重了,帶不了,她在群里咨詢了一句,托娃立即站出來,給她分析幾款閱讀器的優(yōu)劣,還自告奮勇幫她在幾家電商比價格。按她的建議,朱秀英最后在閑魚上買了一個幾乎全新的二手kindle。
一般第二次凌晨喂完夜奶之后,她就睡不著了,就會到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看kindle。
怎么把電子書下載到kindle里,也是托娃教的。
住在兒子家,有一點好處,她可以讓兒子給她下載電影,白天小孩睡午覺,她在兒子的電腦上戴著耳機看電影。她在群里問:請群友們推薦幾部比較新的、好看的俄國電影,可以嗎?
一提電影,大伙都來勁了,群里歘歘往外蹦消息:
BBC拍的《戰(zhàn)爭與和平》可以看一看,雖然毛味兒不足,但演員演得還成。
《葉卡捷琳娜大帝》現(xiàn)在出到第四季了,葉帝美死。
推個冷門的:《灰色華爾茲》。
災難片看不看?《火海凌云》,想看我給你搜汁源去。
我安利一個科幻的,《異界》,國內(nèi)打分雖然不高,但毛子審美真心好!
《德維塔耶夫》!飛行員越獄加空戰(zhàn),絕對帥得你腿軟!看吧別逼我求你!
托娃直接發(fā)了一堆劇照:泰山,看這個!《他是龍》!肉好顏好!絕美愛情!那年我們?nèi)奚嵘嫌霸哼B刷三遍!不好看你坐高鐵來打我!
朱秀英一看那劇照,都是穿得很少、露著大胸脯子大腿根子的姑娘小伙。她微笑,心想那孩子不知道我都這把歲數(shù)了,我看這些人的感覺,那就是看晚輩兒呢……
最后,她還是從喜歡的小說改編電影看起。光《安娜·卡列尼娜》,她就看了四個新版,法國人演的安娜她很喜歡,1985年的美國安娜似乎缺乏活力,另一版的英國女演員太枯瘦了,她想象中的安娜是像桃子一樣豐盈鮮嫩的女人。
小孩兩個多月,兒子的一對同學夫妻來探望,那兩人留校讀博,還是滿臉學生氣,女孩說她上個月去美國玩,逛了漫展,花錢排隊跟喜歡的演員合了影。她打開手機,找出照片給大家看。
朱秀英剛好這時上來送水果,把一盤子巨峰放下,瞅了一眼,“喲,你跟亞倫·約翰遜拍照了。”
那女孩睜大眼,美瞳都快掉出來了,“阿姨你好厲害,你認識快銀?”
她兒子兒媳也看著她,改顏相敬的樣子。朱秀英心想啥快人,這不沃倫斯基么,她說:“我看過他演的《安娜·卡列尼娜》?!?/p>
女孩如獲知己,眼睛連眨兩下,“對對對,他跟凱拉·奈特莉主演的!我本來是沖著裘花去看的,結(jié)果看到沃倫斯基,oh my god,垂直入坑!阿姨你也是吧?他的眼睛,喔,那真是星辰大海?!?/p>
她笑一笑,說:“是啊。行了你們聊,阿姨給你們剝柚子去?!闭f完轉(zhuǎn)身走向廚房,感覺脊背火熾熾的,知道那是三雙驚詫的眼睛的目送。
她剝柚子時,對著柚子笑。哼,瞧見沒?我可不是啥也不懂光知道帶小孩的老媽子,我認識亞倫·約翰遜呢。
小孩五個多月的時候,托娃在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一個馬尾辮少女站在貝加爾湖邊,張開雙臂。
對喜歡俄蘇文學的人來說,貝加爾湖的地位不言而喻。就像來了龍卷風似的,群里的表情包和感嘆號被刮得狂飛亂舞。
七喝婦:羨慕使我質(zhì)壁分離!羨慕使我哭天搶地!
果戈外:嫉妒使我變成死魂靈!使我心里戰(zhàn)爭與和平!
戰(zhàn)僧與復活:果粉不許搶托粉的梗!你快刪了讓我說!
朱秀英最愛看這群年輕人說夸張的話,那些虛擬社媒流行的句式詞組,對她來說都是新鮮東西。她看得一直抿嘴笑,不斷把他們發(fā)的表情包“添加”保存。
不會告別托娃:哈哈哈哈哈哈,親友們,你們受騙啦。這是我用PS合成的。我沒去貝加爾湖,只能做個圖過一下癮啦。
奧捏緊:照騙!
不會告別托娃:我當然愿意看真的呀,但錢還沒攢夠,就要去住院了,只好先假裝實現(xiàn)了愿望吧。請大家祝我好運!
沒十斤:怎么了?家人生病還是你生???
不會告別托娃:我我我。我腦子里長了個瘤,已經(jīng)做過核磁,確診了。要做手術(shù)切除。萬一英勇去世,我希望老托是對的,我希望我死后比生前漂亮。
一下子,幾乎所有群友都冒出來了。聊天框里瘋狂飄字,都是:
是阿不是列夫:дорогой друг,加油!
奧捏緊:別泄氣,老托老陀一起保佑你!
大師姐和瑪格麗特酒:(貓貓握拳)
刺猬塔耶娃:等你做完手術(shù),我送你一套白銀時代詩歌金銀庫全集。
噗寧:戰(zhàn)勝病魔,否極泰來!
Dr.日蛙鴿:你在哪家醫(yī)院查的?我雖然不在腦外,但我能幫你推薦腦外的大夫。
托爾斯泰山在隔壁:親愛的姑娘,為你祈禱,你還這么年輕,你一定能康復。
愛搞耳機:這一點小困難,現(xiàn)在是生活與命運,幾十年后你再回憶,就是往事與隨想。
肖洛伙夫:(兔子旋轉(zhuǎn)加油)
靜靜的頓號:癌癥+治不好是隔壁韓劇的女主,你沒事,你是毛子劇女主,生命力最旺盛那種,人類末日也能帶隊打僵尸那種!
有一位叫“紅色騎兵巴別爾”的,朱秀英從沒見過他說話,這次也發(fā)言了:別怕。我也是癌患者,六年前胃里切除了一個4厘米的腫瘤,到今天一直沒復發(fā),上個月還去跑了半馬。加油,一起抗癌!
托娃發(fā)了一個貓貓流淚的表情。
朱秀英在聯(lián)系人列表里找到?jīng)]十斤,點開私聊,說:群主,我們要不要幫幫托娃?捐款什么的?
沒十斤說:我看目前還不用。冒昧提出幫助,有時是種冒犯。保持關(guān)注,如果托娃主動求助,咱們就群策群力,幫她渡過難關(guān)。
朱秀英一想,人家說得對,非親非故的,連長相真名都不知道,說不定托娃家經(jīng)濟條件好,家人又多,根本不需要幫助呢。
三個星期后,托娃說:親友們,開顱手術(shù)時間定下來啦,明天早晨九點。
沒十斤說:好,等你凱旋。
底下大家齊刷刷排成隊:
等你凱旋!
等你凱旋!
等你凱旋!
嗚嗚嗚嗚你可一定要回來啊等你凱旋!
哎呀樓上破壞隊形了。等你凱旋!
等你凱旋!
……
朱秀英也發(fā)了“等你凱旋”。她在心里說,開顱手術(shù),托娃明天做開顱手術(shù)。
幾個小時后,托娃發(fā)了一個光頭后腦勺的照片,兩只手在耳朵旁邊比剪刀。
她說:親友們,我剃頭了,也灌腸了。我現(xiàn)在里里外外都超干凈,干凈得能直接做成肥腸刺身!
奧捏緊:你變禿了,也變強了。好好睡,迎接明天的戰(zhàn)斗。
托娃又發(fā)上來一首詩:
《我們不會告別》
安娜·阿赫瑪托娃
我們不會告別,
不停地肩并肩徘徊,
天色已近黃昏,
你在沉思,而我無言。
我們會走進教堂,
看見人們祈禱,受洗,結(jié)婚,
我們會互不相望地走出來……
我們之間為何不是如此?
或許我們會坐在揉皺的雪地,
在墓旁,發(fā)出輕輕的嘆息,
你用木棍描畫著宮殿,
我們將永遠棲居那里。
朱秀英這才知道,她的名字“不會告別托娃”是這樣來的。
萬物靈美今天做開顱手術(shù)。
早晨八點一刻,楊香草被敲門的聲音驚醒,這是她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句話。
她爸在臥室門外說:“草啊,醒醒,出診了。又一個難產(chǎn)?!睏钕悴菡f:“嗯,嗯!我醒了,穿衣服?!?/p>
穿好衣服,等待她爸整理工具的時間,她打開手機,登入短視頻網(wǎng)站,點進自己主頁,看新評論。
昨晚她跟她爸出診,給一頭誤食老鼠藥的母豬洗胃,回來半夜兩點,她還是打開“剪映”,剪了個兩分鐘的小短片,發(fā)出去才睡。
雖然夜里流量不好,不過她承諾過粉絲隔天更,已經(jīng)堅持大半年了,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打破這個承諾。
果然新視頻點擊量只有平時三分之一,評論也才十來個。大部分是老粉,昵稱都眼熟。楊香草看了一遍,沒有“萬物靈美”的留言。
當然了,人家今天要手術(shù),夜里肯定得好好睡。
她爸在院子里說:“走了。帶點吃的,車上吃?!?/p>
八點半,楊獸醫(yī)擰鑰匙開車,楊香草坐在后座,拐杖倚在旁邊,她剝一個茶葉蛋,先從肩頭遞給她爸,再剝一個,自己吃。八點四十五,還有一刻鐘了,她想。靈美這陣估計也眼巴巴盯著時間,等著護士來接呢。
萬物靈美是一年前出現(xiàn)在她評論區(qū)的。那時,她這個號“妙手回春羊獸醫(yī)”還不到一萬粉。她倒也沒憋著要火、火了帶貨什么的,只想記錄下每次出診的經(jīng)歷,也給自己找點事做。
某天,她發(fā)了一條給消化不良的牛治腸胃的視頻,她爸從后面摸牛肚子,被崩了一臉液體帶氣體,整個臉都熏皺巴了。她剪輯時配了花字“香飄飄”。
下面評論區(qū)也都在笑這一點:羊叔,啥味兒的?……放屁者洋洋得意,聞屁者垂頭喪氣……牛屁跟黃大仙的屁哪個香……
短視頻網(wǎng)站的評論就這樣,“樸素”的居多。
一個叫“萬物靈美”的人評論:要不要給羊叔買個護目鏡?不貴,十幾塊一個。否則真濺到眼睛里,可有感染的危險。
楊香草心想,也對,濺血、濺羊水啥的,怎么早沒想到買個護目鏡呢?她給“萬物靈美”回復:謝謝提醒,我這就去買。
一星期后她又傳了一個視頻,是父女去給兩只小豬仔治病,打完針,女主人沒抱住,一只豬仔一溜煙逃竄,一下子跳進一個淺坑里。
萬物靈美留言:佩奇和喬治!果然佩奇喜歡跳泥坑是真的。果然佩奇最好的朋友是Suzy小羊。
楊香草只聽說過小豬佩奇這個名字,她沒看過動畫片,不知道喬治、跳泥坑和小羊的意思。她特地搜來,看了看。
下次再去給豬出診,她就在剪輯里加上了《小豬佩奇》的音樂,把動畫片段和真實的豬剪到一起,給溫柔撫摸豬仔的她爸配上“小羊Suzy”的花字。那個作品的點擊量還真變多了。
萬物靈美的評論:我開始期待下次出診小馬、長頸鹿、狐貍。
楊香草回復:羊獸醫(yī)只是鄉(xiāng)村獸醫(yī),動物園的業(yè)務不接,不對口呢。
萬物靈美:也對,羊獸醫(yī)治狐貍,不是出診,是送餐,那確實就“對口”了哈。
楊香草看得直樂,還舉著手機給她爸看,讓她爸跟著一起樂。
總是這樣,萬物靈美的話,是評論區(qū)最幽默、最有信息量的,也最溫柔的。每次發(fā)了新視頻,楊香草都會盼望萬物靈美來留言。
她每次都不會失望。兩人總會在評論區(qū)愉快地聊好幾個來回。有一次萬物靈美跟她說,羊姐,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英國電視劇,叫《萬物有靈且美》?
楊香草說,英國???我沒看過外國電視劇。
萬物靈美說,可好看了,講的是英國鄉(xiāng)下獸醫(yī)診所的故事,劇是根據(jù)書改編的,書名也叫《萬物有靈且美》,你也可以瞅瞅那套書。超超超好看,不好看你坐高鐵來打我!
楊香草對著手機笑了。她回復:好,有你推薦,錯不了。原來你名字是從那兒來的,那我還真想看了。
她又回復:我沒坐過高鐵,打不到你,放心,嘻嘻。
萬物靈美說:那你不用坐,我坐高鐵去找你。
楊香草心里動了一下,她聽說粉絲去見博主叫“私聯(lián)”,這個詞被那些“榜一大哥”們弄得,仿佛有穢褻的含義,但她總覺得如果是互相欣賞的純潔感情,私聯(lián)不是好事嗎?……
車停了下來,她身子往前一傾。她爸熄火下車,說:“我先去看看,你慢慢走?!?/p>
楊香草推開車門,一瘸一拐地下車,一手撐上拐杖,一手拿著手機穩(wěn)定器。
牛的女主人早就陪著牛,等在院子里。是頭黃牛,肚子大極了,兩條后腿都顫巍巍的,目測牛犢子將近百斤。牛眼憋得發(fā)紅,目光露出哀怨痛苦。她爸問:“配的什么種?”
主人似有悔意,一別頭說:“配的夏洛萊?!?/p>
“頭胎?”
“頭胎?!?/p>
楊獸醫(yī)皺眉毛,“唉呀,頭胎配西門塔爾都費勁。配夏洛萊,犢子腦門寬,難產(chǎn)率更高。咋能頭胎就配那么大的?”
主人說:“聽了我弟那個 貨的餿主意,說改良……啥也別說了,你看看犢子還活不活?”
他從圍裙口袋里掏出長長的一次性套袖戴上,抻到腋下位置,雙手伸進產(chǎn)道,直到整條胳膊沒進去。他摸索一陣,面露喜色,“活著。小玩意兒頂我呢?!庇终f:“就是姿勢不對,得調(diào)調(diào)?!?/p>
他滿面肅然,手在里面做一些動作時,眼神空洞,仿佛思考一道難題。搞一陣歇一陣,他說:“你們牽著牛去走一圈?!钡扰W呋貋恚倜粴?,說:“行了?!?/p>
主人拿了根繩子給他,他搖頭:“短,再長點?!?/p>
等五六米的長繩送來,他手里拿著繩子探進去,摸索著拴好牛犢的蹄子,揮手招呼,旁邊男主人和這家上中學的兒子過來了。
他拍拍男孩肩膀,按著使勁一壓,男孩沒動,他贊道:“好小伙,有膀子力氣,你家這牛犢靠你了。”男孩羞澀一笑,面上閃起受了將軍贊賞的士兵的光彩。
女主人在前頭撫慰母牛,三個中青年在牛屁股后頭,拔河一樣,腳蹬地,身子往后躺,繩子繃直了,一二三走,他們喊著號子往外拽。男孩最賣力,臉朝著天,咧嘴齜牙。
楊香草走到他們側(cè)邊,換了個更好的位置拍,她知道這塊得打老大一片馬賽克,“厚馬”,否則審核不讓過,但她還是想拍出這個現(xiàn)場感。
女主人說:“不用助產(chǎn)器呀?”她摸著母牛的鼻子,“瞧這疼的,鼻頭都是虛汗?!?/p>
楊獸醫(yī)甩手喘著氣說:“在車里呢,那個不好使,容易傷著牛?!?/p>
……靈美現(xiàn)在也在被一幫大夫和儀器擺弄著……楊香草忽然有個想法:如果這頭小牛能順利生下來,活下來,那靈美也能。
一二三走,一二三走那幾個人又開始一輪拉拽,楊香草忍不住喊一嗓子:“加油。”
男主人說:“慢點慢點,腿別拽斷了?!彼莻€兩眼無神的禿頂瘦子。女主人轉(zhuǎn)頭跟楊香草說:“我嫂子家牛犢,前年的一頭,就是腿扯斷了,生是生下來,好些天站不住,吃奶得倆人抱著它吃,受大罪了。”
楊獸醫(yī)說:“沒轍,黃牛骨盆窄,不使勁也出不來啊?!彼稚焓诌M去摸摸,說:“就差臨門一腳了。咱爺們再上點勁頭!”
一二三走,一二三走,母牛后身出現(xiàn)一個濕淋淋的小頭。他們說:“出頭了出頭了?!笔艿焦奈瑁蠹矣闷鹆肀砬楦b獰,男孩“呃啊啊”略夸張地怪叫起來。在小牛要落地時,楊獸醫(yī)喊一聲“成啦”。小牛落到了鋪好的化肥袋子和干草上,順利“落草”。
楊香草問:“爸,活著嗎?”
她爸用手把小牛嘴里掏干凈,說:“活!這不半睜小眼,看天呢?!?/p>
男主人不斷眨眼,手前后捋禿頭:“這么大,絕對一百斤了?!迸魅艘部匆谎郏f:“是頭牤子。唉呀,母子平安?!?/p>
楊獸醫(yī)說:“你瞧瞧,你們后期喂料喂太好了,人的孕婦那么喂也喂出巨大兒,也得難產(chǎn)??刂圃?0斤左右最好生?!?/p>
小牛渾身顫動,四蹄動彈,想要起身,它身上花色的毛貼緊牛皮,濕緞子一樣閃光,男孩蹲下,看著小牛的眼睛,轉(zhuǎn)頭問,“媽,這算不算我接生的牛?”女主人說:“算?!?/p>
楊獸醫(yī)小跑著回車里,提來藥箱子,往牛犢脖頸上打了一針。女主人說:“給它娘也打一針?!睏瞰F醫(yī)說:“它娘沒事。沒事不瞎打,不是我心疼藥。”
觀察一陣,等牛犢站起身,女主人付了醫(yī)療費,拿出兩張新紅票,“兩百對吧?”
楊獸醫(yī)笑道:“別人家都掃碼付了,都‘你掃我我掃你’的,就你家還保持傳統(tǒng)?!?/p>
女主人回手一指她丈夫,“他!就他。他死活不放心錢擱在手機里。水泥腦袋瓜。”
出診結(jié)束。楊香草關(guān)上手機攝像,看看時間,差兩分十點。靈美的手術(shù)不知到哪步了?瘤子從腦袋里割出來了嗎?
他們坐回車里。楊香草從保溫杯倒了一杯紅糖水,遞給她爸。
她打開自己主頁,點開跟萬物靈美的消息列表,又看一遍前天她發(fā)來的私信:
“可愛的羊姐:告訴你一件事,我生了一點病,要去做個手術(shù)。其實我不會跟人告別,也很怕告別這件事,但我更怕我不來了你會覺得奇怪,會懷疑我‘變心’了會難過。羊姐,我的手術(shù)是開顱取腫瘤,有點復雜。哈哈哈,要是簡單的說不定羊獸醫(yī)就能給我治,可惜呀。術(shù)后風險可能是失明、失憶、智商降低,所以即使手術(shù)成功,估計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法看你的視頻,不能給你點贊、評論。不過你放心,我相信我一定能恢復得跟羊獸醫(yī)接生的小牛犢子一樣壯。我老是想起你跟我講的、你和你媽媽的那些事(我還看得哭過一次呢)。我也是沒了媽媽的人,好想有你這樣的姐姐?,F(xiàn)在我有點后悔,該早點坐高鐵去看你,抱一抱你,給你的拐杖畫上花,吃羊獸醫(yī)的拿手菜,去看大牛、看佩奇,再去你媽媽墓上獻束花。不過我相信,未來一定有機會的!你等我好消息。永遠支持你和羊獸醫(yī)的:萬物靈美?!?/p>
唐屯莉莉今天做開顱手術(shù)。
中午十二點四十,跟甲方的視頻會議開完,王斐然長長松一口氣,腦中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這句話。其余同事拿起筆電,從她身后走出會議室。有女同事問:“你上哪吃?食堂這陣只有剩飯了。”
王斐然轉(zhuǎn)頭笑一笑,“不想走路了,今天這破鞋磨腳,我就下樓去食堂吃一口剩的。”
她最后一個走,關(guān)燈關(guān)門。她們這小破設計院都兩個月工資沒發(fā)了,食堂還能開出飯來,也真不容易,吃一頓少一頓吧。她往樓下走,想起昨天唐屯莉莉發(fā)的私信,講她手術(shù)前八小時要禁食禁水,所以她最后一頓叫了三杯奶茶,花著喝,可憐她家屬只能把她喝剩的都噸噸噸處理了。
王斐然——在“就愛看英劇”小組里她叫Aunt Polly——問:家屬?
唐屯莉莉說:是我妹。嘻嘻,你想成誰了?
“就愛看英劇”小組是某個書影音網(wǎng)站上,無數(shù)以愛好細分的小組之一。一般來說,大家在這里只聊那一小部分交集,其余生活、愛好都隱匿在海面以下。不過事情總有意外。
英劇不算觀劇圈的熱門,這個小組人數(shù)也不算多,不到兩萬組員,隔壁幾個美劇組可都是幾十萬人的體量。而且組長神隱不怎么管事,導致組里一片雜草叢生的荒蕪樣子,組員們發(fā)言也不積極。一年前組長發(fā)了個請辭帖子,說因三次元事務繁忙,不能再當組長,組長的位置轉(zhuǎn)由管理員“唐屯莉莉”接手。唐屯莉莉在下面回復說:感謝組長的信任,從前雖然是管理員,但沒認真擔負責任,有點慚愧,以后會更努力當好組長,讓大家在組里吃好喝好!
當時Aunt Polly想,新組長可真逗,什么叫“吃好喝好”?
上任之后,唐屯莉莉開始吭哧吭哧搞起基建,先是陸續(xù)整理了幾個工程量很大的干貨帖“置頂”,讓大家一進組就能很容易地找到:“五十部經(jīng)典英劇資源合集”“二十部BBC高分紀錄劇合集”“英國名著改編劇合集”等等。
組員們的求助帖,如“求英國各王朝歷史劇推薦”“有哪些類似《德雷爾一家》的絕美風光劇”“《布萊克書店》里一個小配角好喜歡,求演員資料”“求大神幫找《極品基老伴》劇本”等等,她也都會響應。
她還搞了一個“每周茶話會”,每周五晚上,創(chuàng)建一個話題帖,讓大伙在底下瞎聊。
這種話題帖可不是那么容易搞的,話題太冷門、太缺乏爭議,討論不起來,比如:歷任達西先生里最性感的是哪位?那還能聊起來嗎?聊不起來。因為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臉叔科林·費斯。
但如果話題爭議性太強,又容易吵起來,比如:歷任福爾摩斯最好的是哪位?
喜歡杰瑞米·布雷特的人和本尼粉能吵出幾百層樓。
所以唐屯莉莉提出的話題,都是既love & peace又具有足夠的開放性,可以聊得火熱的,比如:《浴血黑幫》的伯明翰B王湯米·謝爾比,如果不是基蓮來演,還有誰能演?(提名帶圖)
“斗圖”是最喜聞樂見的環(huán)節(jié)。就看底下那熱鬧吧,大家爭先恐后把自己心頭好抬出來。
第一層是莉莉自己發(fā)的:我拋金引玉啊,換抖森來演,那穿上三件套就是伯明翰邪神。
下面眾人:
我提古迪子,誰贊成誰反對?
克里斯蒂安·貝爾。稻草人能演的我們蝙蝠俠也能演!
其實鐵叔、狗爹都可以的,可惜他倆老了。
查理湖南,gay里奇嚴選之西裝悍匪,亞瑟王都當過了,那體格子威震一個伯明翰綽綽有余。
湯甜甜,湯老濕是不是先去試鏡湯米,沒成才演了反派?就好像冬兵的演員最先試鏡是美隊,抖森最先試鏡的是雷神?其實湯甜臉上就寫著黑老大仨字。
提一個郭達斯坦森,他那腦袋太適合戴剃刀黨的帽子啦!
……
Aunt Polly是小組管理員之一,此前也是掛了個名但不大管事。受莉莉的激發(fā),她也開始在畫設計圖間隙偶爾抓時間發(fā)個帖,轉(zhuǎn)一下某個熱門劇的新季預告片,或發(fā)上來一些幕后花絮、演員上訪談節(jié)目的視頻,等等。
王斐然所在工作室的室主任黃國正(大伙稱他黃工),是個不怎么樣的領(lǐng)導。王斐然常想,黃工這能力還不如我組組長呢,莉莉要是當領(lǐng)導,估計真比黃工強。
在組里,她跟莉莉互動最多。她的名字和頭像都是“Aunt Polly”,《浴血黑幫》里一個很酷的女配角?!疤仆汀笔怯∪飳μ祁D莊園的愛稱。不過她倆又都是抖森粉,而且是“嫌棄粉”。
國內(nèi)粉絲,對自己喜歡的演員、偶像一般是怎么看怎么美,而且她們認為粉絲的分內(nèi)事就是要到公共場合“控評”,一旦看到別人說自己偶像壞話,就要沖上去辯解,說些智商不高邏輯混亂的昏話,以數(shù)量和聲量強行壓制一切異見,并以此為勝利為驕傲。而Aunt Polly和莉莉,日常聊抖森是一萬個嫌棄——在積極轉(zhuǎn)發(fā)抖森朗誦莎士比亞音頻、采訪視頻、街拍圖之余——嫌他瞎選本子,嫌他不好好磨煉演技,嫌他十年沒什么進步……她們都同意追星要有尊嚴,而且越是喜歡,就越要“高標準嚴要求”。
王斐然有個私人小觀點:在追星方面能志同道合,那三觀和別的方面基本都能志同道合,俗話說“粉隨愛豆”,話糙理不糙,人們所選擇的喜愛崇拜的對象,以及“喜歡”的方式,很大程度反映了其自身的性格、旨趣。
一周前,莉莉給她發(fā)私信:親愛的Polly,因有一些私事,我可能要被迫放棄做組長了,我覺得組長非你莫屬,不過還是認真問一句(沒有單膝下跪、沒拿戒指):繼任組長的位置,你愿意嗎?
Aunt Polly:啊啊啊,什么什么什么!你要卸任?不要啊,組長,咱組在你的領(lǐng)導下吃好喝好的日子才沒過多久,嗚嗚嗚嗚。被迫?什么被迫?你不會是要中考吧?
唐屯莉莉: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我在你心里的形象這么年輕,ok我當是夸我了。不是中考,是高考。
Aunt Polly:……蛤?真的?
唐屯莉莉:假的。我高考是十年前的事。也沒啥不能講,我要去住院做手術(shù)。
Aunt Polly:那沒事,我們等著你術(shù)后康復,滿血歸來。
唐屯莉莉:是癌癥。要做開顱手術(shù),切除腦瘤。
王斐然當時正在工地盯現(xiàn)場,看到那行字,腦袋空白了兩秒,反應不過來,她還年輕,父母甚至都還在單位工作著沒退休,癌癥這種程度的重病,她認識的人里沒人得過。人總是身邊即世界,她一直覺得重病和死亡離自己好遠。
她低頭發(fā)私信:我不,我不愿意。組長,我等你,你絕對會回來。還有兩個月《唐頓莊園》的電影版就要上了,到時我去找你,咱一起去看啊!
發(fā)完,她在工地板房的塑料凳子上頹然坐下,捂著臉,眼淚涌上來。真奇怪,她在為一個身在遙遠之處、素未謀面的人落淚,在憂急那個人的生死。
王斐然想,也說不定都是假的,也許莉莉是個摳腳大漢,也許做腦瘤手術(shù)是謊言,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倒好了,如果沒有一個真的莉莉面臨死亡的掙扎,她就不用難過了。
她在心里回憶跟莉莉聊天時的點滴。無數(shù)次交談時真實的快樂,讓她感覺那虛幻的人影無比鮮活,好像手伸進電腦手機屏幕,就能觸碰到溫熱的面頰。不,不是假的。這假不了。
唐屯莉莉回復了:我當然想看!想得要死好不好!在影院聽那個片頭音樂,在大銀幕看唐屯,看大小姐和老夫人,哇,想想都要哭出來(編劇絕對會給Mr.Barrow再找個男朋友,我敢打賭)……好,如果我有幸活下來,咱一起看。哪怕摘完瘤子眼瞎掉我也去,到時就靠你給我講了。
王斐然看得一下笑,一下哭,她回復:行的,那咱約好了,去影院看Thomas耍朋友。什么時候手術(shù)?定日期了嗎?
唐屯莉莉:我在料理家事,歇兩天再去醫(yī)院。等定了日子我告訴你。
昨天晚上,王斐然收到莉莉的私信:我親愛的管理員Polly,我明天九點進手術(shù)室?,F(xiàn)在已喜提郭達斯坦森、鹵蛋局長、X教授同款發(fā)型。
底下配了一張光頭后腦勺的照片,背影是個肩膀窄窄的女孩,兩只手在耳朵旁邊比剪刀,幾個手指上還剩一點綠指甲油。
Aunt Polly:很帥很帥!記得把你手上那洛基綠洗干凈。邪神保佑你!手術(shù)肯定成功!好好休息。等你好消息~
下午五點四十,黃工又從他辦公室出來,靠在劉姐工位邊上,跟她談笑風生。只要他在,誰都不敢下班。同事們不抬頭,繼續(xù)畫圖,面不改色地在吐槽小群里花樣罵人。平時王斐然是罵領(lǐng)導最起勁的一個,但今天她一言不發(fā)。她想象著,莉莉滿腦袋繃帶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那個想象里的人有肩膀,有手,沒有臉。
晚上六點半,一家養(yǎng)牛戶送來一大塊牛肉,說這是楊獸醫(yī)去年治好的牛,他家辦紅事殺了。
楊獸醫(yī)哼著《隔壁的泰山》炒菜,楊香草抱著手機剪片子,加花字,加“電視故障”轉(zhuǎn)場,給一些可能審核不過的地方打碼……剪完了她傳上去,定了發(fā)布時間九點,九點到十點的流量最好。
小炒黃牛肉上桌了。吃飯時楊香草反復點開“消息”列表,看萬物靈美有沒有發(fā)新消息。
楊獸醫(yī)低頭把菜分成兩部分,肉擇到她那半邊盤子,大蔥和青椒擇到自己半邊,“草,最近老看手機,找上對象了?網(wǎng)戀呢?”
楊香草說:“沒有?!?/p>
楊獸醫(yī)反倒笑了:“你要找上對象,爸高興死。”
楊香草也笑了:“真沒有。有了不瞞你。嗨呀,你老給我挑肉干啥?這牛是給你報恩來的,你多吃兩塊?!?/p>
王斐然猜得到,即使手術(shù)成功,也不可能當天就清醒、就能拿著手機發(fā)消息,但她還是不斷刷新私信列表,在七點半回家的地鐵上,在小車邊等雞蛋灌餅的時候,在小區(qū)花壇邊給流浪貓食盆添貓糧的時候……直到洗完澡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晚上九點多鐘,“便攜避難所之毛子分所”的人們開始討論。
是奧捏緊先說的:不知道托娃怎么樣了?
Dr.日蛙鴿:一臺開顱大概七八小時,手術(shù)完了,徹底清醒還得至少十二個小時。不要著急,不要慌。
紅色騎兵軍巴別爾:而且醒了也暫時玩不了手機,整個人都是蒙的,得蒙好幾天呢。
肖洛伙夫:聽說有個人做完腦手術(shù),恢復好了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過目不忘,看一遍《罪與罰》直接背下來了。
愛搞耳機:媽呀,真的?
肖洛伙夫:真的,我在外網(wǎng)搜《罪與罰》時候搜出來的新聞,好像是北歐那塊的事。
刺猬塔耶娃:之前應該問問她在哪個醫(yī)院住院,叫跑腿小哥給她送束花去病房。不能看手機,那就看看花。
天氣好錢沒有:花還是不送的好。萬一人家托娃是已婚,老公一看,呀,怎么還有神秘仰慕者送花捏?完蛋咱成第三者了。
沒十斤公爵:我的直覺,托娃不像婚育女性。我剛想說其實她照片里暴露了醫(yī)院名字。
他很快發(fā)了一個模糊的截圖,是托娃那張光頭照的一部分,背景里另一張床頭露出的一角,上面有個東西。沒十斤公爵:這樣看很難看清吧?我調(diào)一下銳度清晰度,看,這一角是床頭智能屏,下面幾個字是偉春、羅璐。我搜索了一些國內(nèi)病房床頭屏,那是責任醫(yī)生和責任護士的名字。交叉搜索腦科醫(yī)生里名字帶“偉春”和護士名字叫“羅璐”的,結(jié)果就出來了。托娃住的是廣州醫(y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yī)院。我又在他家官網(wǎng)找了一些醫(yī)院內(nèi)部圖,大家看,床單枕套圖案、地板磚圖案、床旁終端電子屏,都對得上。
大師姐與瑪格麗特酒:天哪!活夏洛克!
噗寧:活波洛!
假如生活一直騙我:您是不是姓馬名洛?以前在地檢處干過?嚇得我趕緊喝杯螺絲起子壓壓驚。
沒十斤公爵:一點小小的推理而已,讓大家受驚了。
朱秀英人在湖南,離廣東不遠。她打開手機上的地圖app,輸入那所醫(yī)院的名字,點“到這去”,顯示里程663公里,駕車7小時50分鐘。
托爾斯泰山在隔壁:太好了,咱們?nèi)河性趶V州的嗎?可以去探望她一下?
刺猬塔耶娃:我在珠海。
七喝婦:我在北京。
是阿不是列夫:我在烏魯木齊,可能是最遠的。
Dr.日蛙鴿:合肥。
沒十斤公爵:我也在北京。
托爾斯泰山在隔壁:我家中走不開,不然我愿意坐火車去看她。
沒十斤公爵:大家稍安勿躁,這才是托娃手術(shù)的第一天。也許她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所在地呢?咱們先給她保留一些網(wǎng)友的邊界感吧。
五天過去了。
朱秀英的孫女得了流感,低燒了三天,燒退了又鬧肚子,兒子埋怨兒媳不該抱孩子去商場,兒媳埋怨兒子不讓小孩早點添加輔食導致免疫力低……小孩哭,大人吵,小孩嫌吵哭得更兇,大人心疼吵得更猛,就這么循環(huán)上了。
楊香草跟父親去給一家的牛出診。牛蹄扎了鐵絲,感染了,牛疼,尥蹶子,猛地一后蹄踹在楊獸醫(yī)肋骨上,送到醫(yī)院一照,肋骨斷了兩根。
建筑行業(yè)不景氣,王斐然所在的小設計院只能從大設計院手里拿外包的活兒干。大領(lǐng)導狠裁了一批人,人少活多,大伙只能連著加班。她每天晚上十一點回家,地鐵都停運了,打車費公司又不給報。到家了,她累得刷牙都恨不得爬在地上刷。
焦頭爛額之余,他們每天平均有三次想起生死未卜的托娃、靈美、莉莉。
第六天上午十點鐘,“毛子分所”微信群里,“不會告別托娃”發(fā)了一條長微信:
“大家好,我是不會告別托娃的妹妹。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我的姐姐已于昨天下午16:47去世。好消息是,她是在昏迷中去世的,沒有受什么痛苦。手術(shù)前一天晚上,她給我交代事情,說如果結(jié)果不好,讓我用她的微信號告知你們。這是她留下的一段讓我替她轉(zhuǎn)達的話:
“可愛的群友,當你們讀到這段,我已經(jīng)無痛升級,跟老托老陀老萊蒙身在一個空間啦,謝謝這幾年你們給予的溫暖和快樂!我列了一個我的藏書書單,留贈給大家(想要的朋友得接受‘運費到付’,不然我妹妹付不起快遞費)。我在每本書上都抄寫了一首詩,希望你們看到它就會想起我。我是永遠愛你們的不會告別托娃?!?/p>
楊香草的消息列表有了更新,
“羊姐你好,我是萬物靈美的妹妹……其實我也跟姐姐一起看你的視頻。她給我講過你的故事,說你中學時跟媽媽一起出車禍,媽媽去世了。我們倆的媽是在我十五、姐姐二十三時候去世的。但我們的爸爸連楊獸醫(yī)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他不愛干活,愛喝酒、賭錢。我們好羨慕你有那么能干又愛你的爸爸。我爸不想讓我再上學,我姐就把我接到廣州上高中。我今年??贫昙壛?,我跟姐姐說我以后也想跟羊姐一樣拍短視頻。以后我會接替她,做你忠實的粉絲,給你點贊、評論?!?/p>
Aunt Polly的私信按鈕上多了個紅色的“1”。
“您好,我是唐屯莉莉的妹妹……我姐姐讓我替她告訴您:《唐頓莊園》不但要你替我看,也得要你替我聽了。抖森要是有朝一日拿到小金人,你晚上到陽臺仰頭看著星星告訴一聲,我會聽到的!很幸運遇到你!上任吧,組長Polly?!?/p>
孫女兩歲,進了附近的早托班,朱秀英的時間寬裕了些,總算有整塊時間讀書了。她終于讀完了79萬字、894頁的《生活與命運》,那是托娃留下的書——書上鉛筆畫線只到158頁,托娃也沒讀完整本。
書上手寫的詩:
《夢中》
安娜·阿赫瑪托娃
我和你一樣承擔著
黑色的永世別離。
哭泣有何益?
還是把手伸給我,
答應我,你還會來到夢里。
我和你,如同山巒和山巒……
在人世間不會再團聚。
但愿子夜時分,
你能夠穿過星群
把問候向我傳遞。
楊香草的短視頻賬號,粉絲終于漲破了10萬?,F(xiàn)在她每條視頻末尾都會有兩秒的一幀字幕:獻給有靈且美的萬物。
這年十月,朱秀英跟兒子兒媳說:“我月底想出去辦點事,周六坐高鐵走,周日就回來。”
兒子說:“去哪兒?”
“……去廣州?!?/p>
“去干什么呀,媽?”兒子笑,“我看最近有網(wǎng)上的假靳東專騙中老年婦女,你不能是上當了吧?”
朱秀英沉下臉,“你也忒把你媽看扁了!”
墓碑上有照片,一個戴眼鏡、圓圓臉的馬尾辮女孩,細眉細眼,笑得好乖。田孝紅。1991年2月5日—2019年10月27日。妹田孝青泣立。
朱秀英在肚子里做算術(shù),托娃,孝紅,28歲,比我兒子小兩歲,照片像二十出頭的,真顯小啊,眼鏡看樣子度數(shù)不低,以前估摸成績蠻好,后來也是愛看書的孩子。
墳前除了花,還擺了好多東西。東西都沒舊??礃幼佣际沁@一二天送來的:一只小羊玩偶,一對《瘋狂動物城》狐貍和兔子的玩偶,兩個泡泡瑪特盲盒。
她打開拉桿箱,把群友們托她帶的、買的東西拿出來:一套白銀時代詩歌金銀庫全集(包裝薄膜還沒拆),一束紅玫瑰,一張貝加爾湖的明信片,一塊巧克力蛋糕。還有她自己帶的東西:一兜她親手包的餃子。香芹豬肉餡,路上用冰袋保鮮。她老家的習俗,奠人怎么都得有份餃子。
她把餃子裝在瓷盤里,放好筷子,擱在詩集、蛋糕中間,后退兩步,用手機拍照,傳到群里。
辦完正事,她又望著托娃凝固的臉站了一陣。小雨像棉花糖絲一樣,綿綿飛起來了。
下雨了。王斐然決定今天奢侈一把,叫個專車回家。淡淡的車載香薰味里,她在小紅書首頁刷到一條推薦筆記:“群友坐高鐵跨省掃墓,我托她給素未謀面的一個群友送了小蛋糕和玫瑰花?!?/p>
底下有配圖,一個石頭墓碑,照片和名字都打了馬賽克,墓碑前放著好幾個動物玩偶、盲盒、明信片、書、蛋糕、紅玫瑰,還有一盤餃子。
王斐然想,要是我也能托人給莉莉帶東西就好了,那我會寄一張抖森的單人海報,放在她墓前。不曉得組長在那個世界好不好?抖森訂婚了她知不知道?《洛基》的劇她在那邊能看到嗎?真有點想她。今天是周五,“茶話會”搞個什么話題呢?還是斗圖最有意思,“亮出你認為最有孤獨感的劇照”怎么樣?……
她想起一首歌,在心里小聲唱起來:“當你在翻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p>
原載《小說界》2024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喬曉華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在遠方
張?zhí)煲?/p>
《我有所念人》是一篇命題作文。這些年我每年給《小說界》的編輯交這樣一個作文,有的年份,主題詞是詩歌和畫作的名字;有的年份,主題詞是某位作家的小說篇目名。題目個個都可愛,編輯又寬容,只管恣意發(fā)揮,絕不退稿,所以每年我都會珍惜這個機會,試一下在別家雜志可能過不了的寫法、題材。這回的主題詞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遙遠的地方,有什么呢?極光,因紐特人,泰國倭河馬Moo Deng,剛果森林里的??狓,潛水十三年尋找妻子遺體的日本鰥夫……在這個社交網(wǎng)絡極度發(fā)達的時代,真正“遙遠”的、地理上的遠方已不存在。遠方的哭聲和笑聲,遠方的討論和爭執(zhí),都像蝴蝶翅膀與颶風一樣,跟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
我決定寫一個故事,故事里的主角都是素未謀面的社媒之交,退休帶外孫女的中年阿姨,大城市設計院的畫圖狗社畜,鄉(xiāng)村獸醫(yī)的女兒,她們相隔萬里,各在一涯,但在某個清晨,她們不約而同地牽掛著同一個人。這個人在微信群、在豆瓣小組、在短視頻app都有不同的網(wǎng)名——“不會告別托娃”,“唐屯莉莉”“萬物靈美”。當然,ID是什么不重要,“名字里有什么深意呢?我們所稱為玫瑰的,換個名字還是一樣甜美”。她的賽博朋友們,因共同愛好或隱秘的氣息相投,跟她成為網(wǎng)絡知交,每個人都只了解她的一面,但都透過那有限的一面,觸到了同一個溫熱可愛的靈魂。
在那個清晨,她做了開顱手術(shù),幾天后在朋友們的惦念中,她死去了。很久之后天南地北的人們?nèi)匀粫勂鹚谟晏煜肽钏?,即使永不知曉她的樣子,她的真名?/p>
我也有很多重要的網(wǎng)絡知交,生活處處有蛛絲與遠方連在一起。對我來說,生活的煩惱不可能跟媽媽說說,工作的事情也沒辦法跟爸爸談談,很多精神上的困擾,路口的迷惑,只能向處于人生同階段、性情相近的朋友訴說。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感謝虛擬社交,它讓我們的嚶嚶傳到遠方,讓找到同頻友人的可能性無限擴大,也讓傾談更容易開啟。還有一些人,我們在網(wǎng)絡上曾有淡淡三兩句的愉快交往,始終只知網(wǎng)名,等知道真名,是在訃告里。我一直記得那些逝者,他們分享過的菜譜、發(fā)表過的游記連載、講過的陪家人手術(shù)的故事、為公共事件發(fā)出的鼓與呼。都記得,常想起。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我也是別人的“遠方”。等到彌留那日,我也會在虛擬世界留下訃告,向遠方未知面目的朋友揮手道別。
張?zhí)煲?,生于天津,長居北京,自由職業(yè)者,以寫小說為生。已出版小說《如雪如山》《撲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