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是人,還是獸?
1
趙金甲離開黃地有十年了,黃地一直都有他的傳說。這些傳說甚至長出了腿,自個兒走出了黃地,走遍了周圍的每個村莊,還被風兒帶到了花尖河的另一邊。端午節(jié)前一天,孫照麗坐船過了花尖河,前去三十里外的王家吃酒席時,有家親戚就問她:“聽說你們村莊有個叫趙金甲的,是野豬生的?”
孫照麗哭笑不得,耐著性子告訴他們,趙金甲是人生的,只不過是野豬把他養(yǎng)大的。
親戚瞪大了眼睛,說,怎么可能呢?人人都說他是野豬生的。
孫照麗說,我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是他爹他媽生的。
是真的。趙金甲的父親叫趙寶貴,母親叫金淑美,媒婆是吳家?guī)X的吳大妮,現在還活著,她可以證明,趙寶貴、金淑美和所有人一樣,有一個鼻子兩只眼睛,和野豬沒有任何關系,要說和動物有關系的話,那也是和馬有關系,金淑美長著一張馬臉,但就是這張馬臉,趙金甲也沒有遺傳,他遺傳的是父親的圓臉。
在趙金甲出生的前一天,趙寶貴前去半扇門鎮(zhèn)給老婆買補血的紅糖和紅棗。黃地離半扇門鎮(zhèn)有五十來里,午飯只能是干糧了。他拿了兩個窩窩頭就出發(fā)了。到鎮(zhèn)上已經快中午了,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窩窩頭,邊走邊啃著,冷不防旁邊巷子里突然竄出來一個乞丐,伸手就去搶他的窩窩頭。他當然不會讓他搶走的。兩人扭打在一起,乞丐還在他臉上抓了幾條血道子,他疼得大叫一聲,伸手去摸臉時,那塊窩窩頭就被乞丐搶走了,乞丐邊跑邊往嘴里塞著,等他追上去時,乞丐已經吃完了。他氣得只得踹了乞丐四五腳。
趙寶貴買完紅糖和紅棗就走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走了沒多久,那個乞丐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人們圍過去,發(fā)現乞丐把從趙寶貴那里搶來的窩窩頭全部又吐了出來。街上賣肉的老張知道這窩窩頭是從趙寶貴那里搶來的,他搖了搖頭,感慨道,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最后還不是要吐出來?
乞丐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好長時間,還是一動不動的??礋狒[的看得不耐煩了,有人蹲下來,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試了試,這才發(fā)現他已經死了。人雖然死了,但他的身子卻越來越燙,甚至把他的衣服都燒出了幾個洞。鎮(zhèn)長聽說了這事兒,過來看了看,他還是很仗義的,讓出納拿來三元錢,一元錢買了張草席,另外兩元給了街上一個二流子,讓他到鎮(zhèn)子外邊的河邊挖坑埋了乞丐。二流子之所以是二流子,就是因為懶,他拿了鎮(zhèn)公所的錢,卻又沒干鎮(zhèn)公所要求他干的活,連坑都沒挖,胡亂地搞了幾锨土蓋在了乞丐身上就算埋了。他還把那張裹過乞丐尸體的草席也拿回去了,草席上還帶著乞丐尸體上留下的污血與嘔吐物,但他懶得收拾,躺在上面很快就睡著了。他夢見一個又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怪物從乞丐的嘔吐物里鉆了出來,沿著他的鼻孔、耳朵和嘴巴鉆進了他的身體,他很快發(fā)起了高燒,他使勁地掙扎著,但還沒來得及醒來就死了。他的夢變成了真的,他真的在睡夢中死去了。
趙寶貴回到家里,也很快出現了乞丐的癥狀,全身發(fā)燒,也把他吃掉的另一個窩窩頭吐了出來。但他身體要比乞丐更好一點,他一直堅持到了第二天,當老婆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接生婆高高地舉著讓他看他的小雞雞時,他興奮地伸手去接,卻一頭栽倒在地上,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他就死了。這個時候,也正是半扇門鎮(zhèn)的鄰居發(fā)現二流子死在夢中的時候,他驚叫著跑出來,大呼小叫地把周圍的住戶都吸引過來了。人們正擠在一起看熱鬧時,突然又有三四個人倒了下去。剩下的人哄的一聲,像茅坑里受到驚嚇的蒼蠅一樣全跑走了。
黃地的人和所有地方的人一樣喜歡看熱鬧,趙寶貴家的熱鬧特別劃算,有生有死,有來有往,一次可以看兩個。他家一時人山人海,誰也沒想到還能看到第三個,那就是,金淑美也死了。她正抱著孩子哭著丈夫,突然就呼呼地喘起氣來,沒過一會兒就喘不過來了,腦袋一歪就死去了。這個時候,趙金甲還拱著腦袋到處找母親的乳房呢,找到后,立即抱著使勁地吮吸起來,根本就不顧他母親其實已經死了。等村長趕過來時,趙金甲的臉上已經長滿了紅斑。村長立即指揮眾人退出屋子,并且還把屋門關了上去。
村長叫錢雨澤,是孫照麗的公公,當然,那個時候,孫照麗還沒有出生呢,她還要再等Vr6jju2zajJlqsXd7hDDKw==兩個月才能出生。錢家是黃地的大戶人家,所有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包括埋在土里的蚯蚓和長在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黃地所有的人都是他家的長工或者佃戶。村長這個職務當然也是他家的。
錢雨澤告訴眾人,已經確定了,半扇門鎮(zhèn)出現了肺鼠疫,唯一搞不清楚的是,這個肺鼠疫是從趙寶貴的窩窩頭上傳染給乞丐的,還是乞丐傳染給趙寶貴的。國民政府已經下了命令,全村的人都要到鎮(zhèn)上集合,隔離治療。
錢雨澤趕著黃地的人,像趕著一群羊一樣向鎮(zhèn)里走去。就要出村時,他們突然聽到了趙金甲發(fā)出的嘹亮的哭聲。眾人停了下來,回頭向趙家那三間茅草屋子張望,個個臉上帶著悲傷和心疼。錢雨澤揮了揮手,驅趕著他們:“走走走,都別裝了。他臉上都出現紅斑了,肯定也傳染上了,你們誰不怕死,誰就留下來照顧他吧?!?/p>
沒有一個人留下來,所有人都怕死。
他們在半扇門鎮(zhèn)集中隔離兩年。他們偶爾會想起那個剛剛出生的男娃,有人覺得他可憐,還不如一只蜉蝣呢,蜉蝣還能活上一天,他可能連半天都活不了。有人就覺得這是屁話,這娃一點都不可憐,相反,太讓人羨慕了,命苦如驢,天天負重,步步艱辛,早死早托生,他剛生下來就死了,一天罪都沒受,有福啊。錢雨澤撇下嘴,冷冷地說,說這些都沒用,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期,啥時生,啥時死,自己能做主嗎?錢雨澤既然說話了,當然說啥就是啥,眾人趕緊點頭,掌柜說的是,掌柜說的是。
黃地所有人都認為趙金甲必死無疑,就沒一個人會認為他能活下來。
他們沒想到的是,兩年后,當他們回到黃地時,卻看到在他家那三間茅草屋前,有一頭壯如牛犢的野豬躺在門前,它的乳房飽滿,四五頭野豬崽子正拱著吃奶,在這些小豬崽子里,他們看到了趙金甲,他和那些野豬崽子一樣抱著野豬的乳房吮吸著。他愜意地閉著眼睛,舒服地哼哼著。鄉(xiāng)親們大驚失色,這太有悖人倫了,他們拿著鐮刀和鋤頭沖了過去,野豬立即翻身坐起,飛快地向村外跑去,趙金甲和那些野豬崽子一樣四肢著地跟在后面逃竄。好在鄉(xiāng)親眾多,最后還是在村口把他攔了下來。孫照麗的公公,也就是錢雨澤把他收留了。他收留趙金甲,除了盡一個村長的責任,掙個功德,還有個私心,那一年,孫照麗未來的丈夫錢云起也兩歲了,他想讓他有個伴兒。為了讓趙金甲改變野豬的習性,錢雨澤專門高價從縣城請了兩個讀過私塾的婦女來照顧他。他慢慢地像個人了,只不過,還是會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偷偷地溜到山上去找他那些野豬兄弟姊妹們玩耍。有時,那些野豬也會從山上下來找他玩。人們很快就發(fā)現,這個孩子不喜歡和人交往,他就喜歡和野豬玩,他甚至還會和它們一樣哼哼,他們聽不懂,但野豬聽懂了,那些來找他的野豬有個個頭大的,伏下身子,他騎了上去,它們一起向山里跑去。有一天,錢雨澤看到,兒子錢云起和趙金甲一起像豬一樣在地上爬著,他大驚失色,把兩人分開了,從此趙金甲只能和下人們一樣住在后院,禁止他再到前院接近少爺。
趙金甲長得再大些,就更不聽話了,經常會整天整天地呆在山上不再回來。他二十歲那年,突然徹底地消失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水里,村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奇怪的是,和他要好的那家野豬仍舊生活在牛頭山上,那頭野母豬還會經常站在山頂向遠處眺望,身邊幾個孩子也像它一樣伸著脖子。村里人說,它們在盼著趙金甲回來呢。
2
趙金甲失蹤的那一年,是孫照麗嫁給錢家的第二年,剛剛生下兒子錢國銀三個月。趙金甲離開黃地的那天,她正好帶著下人李三丁抱著孩子回娘家過百日宴。她是上午離開黃地的,在村頭北邊的山坡上還看到了趙金甲,他正騎著一頭野豬到山上去。
到了晚上,黃地就發(fā)生了那起自秦朝建村以來最慘烈的案子。
錢雨澤已經六十歲了,就在上個月,他把村長的位置交給了兒子錢云起,準備把全副身心都用在村史的編寫上。這是他好多年前就有的愿望。他已經開了個頭,說是秦國打下楚國,秦國的幾個傷兵看到此地甚為肥沃,就留了下來,并且給這個村莊起名叫黃地。據說,秦王嬴政曾帶兵經過此地,被這個村莊的名字所吸引,念念不忘,統(tǒng)一六國后就自稱“皇帝”。這么說來,黃地也是一個偉大的村莊呢。
他甚至還考證出來,其中一個傷兵叫錢產,是錢家的先祖,他是活了八百年的彭祖的后代。根據他對孫照麗的描述,這部村史規(guī)模宏大,他將像《史記》那樣,為每家每戶寫個傳,讓村里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將來到哪里去。很可惜,這部村史只開了個頭,那個案子就發(fā)生了,錢家除了孫照麗和她兒子錢國銀,其他人全被殺了。
那天午夜,當所有的星星都已經疲倦,鉆進云層里睡覺的時候,村里突然闖進來一伙土匪,他們直撲錢家,殺死了錢家所有的人,搶走了他們家所有能搶走的東西,他們還準備把他們家燒了。他們把一堆干枯的柴草堆在了屋檐下,點了起來,但他們剛走出村子,一場大雨襲來,澆滅了剛要蓬勃長成的火苗。天亮的時候,孫照麗得到消息抱著孩子趕了回來。村里人早就自發(fā)地趕來幫忙,他們把錢家所有的死人搬到院子里,整整齊齊地碼在一起,碼得那么整齊,那么用心,就像剛剛割下的麥捆。孫照麗當然知道,在這一刻,除了他們母子兩人,所有人都是開心的。不,連兒子也是開心的,他看著那些尸體在笑呢。以后錢家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她了。她必須鎮(zhèn)住所有人,黃地所有人都很可惡,他們表現得都很悲痛,像死了親娘一樣,實際上個個都很興奮,就連他們腸子里腐敗的食物都在唱著歌。她把孩子交給了從娘家?guī)淼呐畟?,然后叫上李三丁和另一個長工進了屋子,指揮他們移開八仙桌,又找來鐵鎬,撬開了桌子下面的兩塊石板,里面藏著一個紅漆木箱。孫照麗掏出鑰匙,打開了木箱,那里放著的是一張張地契。孫照麗抓起地契嘩嘩地抖著,朗聲說道:“大家都看清了,我們錢家所有的地契都在這里,一張都沒有少!”她臉色紅潤,聲音飽滿,它們飄出屋子,正好有一群烏鴉經過,把它們又帶到了村莊上空,她的聲音有七八天都回蕩在黃地的每個角落,嘲笑著黃地每個人。黃地每個人的夢想破滅,他們臉色發(fā)白,縮了縮肩膀,收回了呼之欲出的心中的猛獸,重新變回了一條條狗。孫照麗長長地松了口氣,身子不由得散了,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椅子毫無提防,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叫聲。
孫照麗的娘家來人,為錢家所有死去的人舉辦了盛大的葬禮。葬禮結束之后,他們召開會議,商量何去何從。娘家所有人都認為,有著錢家龐大家業(yè)撐腰,好男人會排成隊前來入贅。那年孫照麗剛剛二十歲,才結婚兩年,人長得像朵花兒,年齡也像朵花兒。即使成了寡婦,也只有她挑別人的份兒。當務之急,她得先找個男人,撐起這個家。但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孫照麗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她將永遠不嫁。她的理由也很充分,錢家的家業(yè)是錢家的,是三個月大的錢國銀的,她不會讓任何男人進入錢家,染指錢家一厘錢的家業(yè)。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黃地北邊牛頭山上的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這讓他們很意外,同時也很佩服。娘家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熟悉的那個小孫突然變得陌生了,她和以前一樣嬌小,身體里卻藏著一個龐大的城池。是自己浮淺了。娘家?guī)讉€上了歲數的長輩甚至流出了激動的淚水,他們中一個最為尊長的淚水婆娑地點頭道,烈女啊,這是烈女啊,咱們孫家,上一個被朝廷立碑表彰的不嫁烈女還是宋朝時的事情,上千年了,這是第二個啊。放在過去,政府大人是要立碑坊的。唉,這中華民國,啥都好,就這不好。次尊者接腔道,政府大人不立碑坊也沒什么,孫氏家族每個人都在心里給小孫閨女立了一塊永遠不倒的碑坊。最為尊長者最后當場拍板,這事兒要寫在族譜里。這超出了孫照麗的想象,你想啊,她只是孫家一個嫁出去的女人,相當于一碗潑出去的水,除了一個名字,族譜上是沒什么的,多一個字都是多余的。除了宋朝時的那個烈女先人,她這是第二個除了名字,族譜上還將有故事的女人。政府大人的有形碑坊算什么?宋朝政府為烈女先人立的那塊碑坊早就化為云煙了,但她的故事永遠留在了族譜里。孫照麗向娘家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自己不嫁的決定多么英明啊。
孫照麗此等壯舉,為孫氏家族爭得了榮譽,娘家人自然不遺余力地支持她,家族會議一致同意,孫照麗的大哥孫照輝前去黃地給錢家做管家。一個家,總要有個像樣的男人主事。他們還約定,等到錢國銀十八歲時,孫照輝就把大權交給他。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孫照麗全副身心地開始追查做出這驚天案子的兇手。鎮(zhèn)長是從首都南京來的,還是有點能耐的,他很快調查出來,這幫土匪來自四百里之外的洛陽青要山。他們從來沒有在麥縣出現過,如果沒有人接應,是根本摸不到錢家的。鎮(zhèn)長通過南京的關系,督促河南省的駐軍出動,雖然消滅了所有的土匪,但卻沒有找到土匪頭子宋老末。更要命的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宋老末來自哪里,家里又有什么人。孫照麗最關心的是那個接應土匪的內應是誰。他肯定是黃地的人,不把這個人挖出來,總是個禍患??上У氖牵?zhèn)長也不知道。軍隊去剿的匪,想必繳獲甚多,為了死無對證,自然是不肯放出一個活人來的,所有的土匪都被干掉了。至于內應是誰,這個秘密也跟著他們一起下了地獄。更不幸的是,過了沒多久,鎮(zhèn)長去縣城參加一個婚宴,晚上回來的路上,被人用木棒打暈,裝進麻袋,沉進了花尖河。
省城很快又派來了一個新的鎮(zhèn)長,他就是現在的鎮(zhèn)長金詩銘,大概也就三十出頭。從他英氣逼人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來,他還是想干出一番事業(yè)來的。他沒有把老婆帶來,卻帶來了一個十歲的瘸腿女兒。孫照麗在他到來的第二天,就去鎮(zhèn)里拜訪了他,希望他能繼續(xù)追查下去,挖出那個可惡的內應。為了讓金詩銘更加賣命,她甚至賣掉了五畝地,換了兩根金條,讓哥哥孫照輝送給他。金詩銘拿了金條,確實賣力查了好長一段時間,甚至還動了刑,把黃地每個成年男性都綁到鎮(zhèn)公所揍了一頓,最后還是毫無頭緒。他不得不專程趕到黃地,向孫照麗表達了歉意。他甚至還羞愧地告訴她,他的岳父重病在床,為了給他治病,他把那兩根金條花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去脫身上的棉襖,棉襖還是嶄新的,孫照麗甚至還聞出了這是十里外的李家莊產的棉花,肯定是李家莊的丁姓大戶人家送給鎮(zhèn)長的。鎮(zhèn)長把棉襖遞過來,說,金條沒了,我把這件棉襖送給你吧。孫照麗忙攔住了鎮(zhèn)長,讓他趕緊把棉襖穿上,并關切地詢問他岳父的病情如何,如果需要,她可以再賣幾塊地,籌些錢給父母官的父母治病。金詩銘連連擺手,表示不用了。他很感動,淚水在眼中打著旋兒,他還趁孫照麗不備,使勁地擠了擠眼睛,雖然還是沒能把淚水擠出來,但能看得出來,他是相當努力的。孫照麗其實看到了這一切,她很感動,他完全可以不用這么裝的。
孫照麗聽說,黃地所有成年男人都挨過揍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異口同聲地都說是趙金甲干的。李三丁甚至還說,他在案子發(fā)生的十多天前的一個黃昏,看到趙金甲在村邊的樹林里與一個貨郎鬼鬼祟祟地說著什么,他本來有心想去看看,無奈卻見野母豬帶著孫子守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瞪著他,野母豬甚至還露出獠牙朝他笑了笑。他就很慚愧地尿了褲子,沒有再去看了。現在想來,那個貨郎很可能就是土匪派來踩點的,而趙金甲是他們的內應。
孫照麗說,李三丁也是這么跟我說的,這可是他親眼所見。說不定,這個內應還真是趙金甲呢,雖說是老掌柜收留了他,并且把他養(yǎng)大了,但他畢竟是吃著畜生的奶長大的,按照有奶便是娘的說法,他其實也算是畜生的。畜生哪里知道知恩圖報呢?要不是他干的,他為什么會在案子發(fā)生后就失蹤了呢?她在回來的第二天,就曾經組織全村人到山里找過,連趙金甲的一根毫毛都沒有見過。那頭野母豬甚至還帶著孩子跟了他們一路,它也想知道趙金甲去哪里了。孫照麗至今還記得,它的眼神很憂傷。
金詩銘笑了笑,說他早就查過了,貨郎嘛,李家莊的,是真的貨郎,他做這個營生幾十年了,所有的鄉(xiāng)親都可以證明,他是個好人。趙金甲不會是那個通風報信的人,那些天里,他一直都呆在黃地,不可能一夜跑四百里到了青要山,再連夜跑回來的,也許地上的豹子或者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鷹可以做到,但他既不是會跑的豹子,也不是會飛的雄鷹,只是黃地一個沒爹沒娘的可憐人。
孫照麗提醒道,他會騎野豬。
金詩銘說,野豬也不可能一天一夜跑上八百里的。
孫照麗問,那他為什么在土匪來的那個晚上也失蹤了呢?
金詩銘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什么合理的理由來,他只得搖了搖頭,說,誰知道呢,反正不會是趙金甲,他就像頭豬一樣,連人話都不會說,怎么可能做得了內應呢?
孫照麗想了想,她嫁到黃地這兩年,確實沒聽見趙金甲說過一句話,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和人交往。狐朋狗友對別人來說,是一種比喻,但對他來說,他的朋友確實是一些狐或者狗。她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病急亂投醫(yī)了,確實有點蠢了。
那個時候,她做夢也沒想到,突然有一天,趙金甲會回到黃地來。
一、或者是神仙
1
十年過去了,趙金甲突然回到了黃地。莊上的狗都不認識他了,他離村莊還很遠的時候,村里每條狗都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來自異鄉(xiāng)的陌生味道,有些德高望重的甚至聞到了那是來自南京桂花鴨的味道。這味道讓它們興奮,欺負陌生的異鄉(xiāng)人是黃地所有土狗的共識,它們呼嘯著來到了村口,大概有四十條,它們很自覺地排好隊,每排十條,正好四排。狗們互相看看,都激動得呼呼地喘著氣,這樣的架勢,別說是一個異鄉(xiāng)人,就是一支本地的獵戶隊伍經過,也要掂量掂量。
當趙金甲走到村口,所有的狗都站了起來,做出了要撲上去的架勢,但轉瞬之間,他們突然僵立在那里,遲疑片刻后,不成章法地紛紛后退,爭先恐后地夾著尾巴離開了村口。趙金甲所到之處,那些土狗都躲了起來,偶爾有一兩只還壯著膽的,也只敢縮著腦袋臥在院門口,連看都不敢看趙金甲一眼。
這偶爾的一兩只狗就是錢國銀家的。他家的兩條狗雖然也是土狗,但相比其他只能吃屎的土狗來說,它們是能經常吃到白面饅頭和肉的,所以要比其他家土狗更壯。全村所有人都聽錢國銀的話,全村所有的土狗都聽他家土狗的話。
當錢國銀看到自家兩條土狗夾著尾巴,縮著腦袋,一邊往家里跑,一邊還慌慌張張地回頭張望時,他吃驚極了,這樣的情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只有別人怕他家土狗的道理,從來都沒有他家土狗怕別人的道理,從來都沒有。兩條土狗來到院門前,看到了錢國銀,沒好意思再往家里走,就臥在了院門口,但還是縮著腦袋,根本就不敢往遠處看。
錢國銀好奇地走出院子,看到有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往村里走來。他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來人左腿瘸了,看上去沒什么可害怕的。他本來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但那人走得更近些了,他立即覺察到有股寒徹入骨的寒氣襲來,他不由得朝著天空打了一個像鞭炮那么響亮的噴嚏,還打了一個相當丟人的寒戰(zhàn),起了一身令人羞愧的雞皮疙瘩。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仍然很毒,烘烤得空氣中的每一粒塵埃都在哀嚎,已經半年沒有下過雨了。也就是說,這股凜冽的寒氣不可能來自天空,它只能是來自這個陌生的男人,怪不得那些土狗會乖乖地躲了起來。錢國銀急急地掩上門,本來想趴在門縫再看看這個人,但他回過頭來,看到從門縫里鉆進來的凜冽寒氣,讓他留在門上的汗水瞬間變成了冰碴子,他慌慌地進了屋,一邊關緊屋門,一邊喊著正跪在臥室祈禱的母親孫照麗趕緊把窗戶也關上。老話說,瘸狠瞎壞啞巴毒,這種人,惹不得。
孫照麗關上窗戶,在院里站了一會兒,她看到門上凍著的冰碴子時,不由得走到門邊,悄悄地打開一條縫。她看到了那個男人,并且還認出了他就是趙金甲,同時也感受到了那股寒徹入骨的寒氣。她急急地關上門,又搬來一張椅子,靠著門坐了下來。院里一下子暗了下來,錢國銀看到,母親的手在發(fā)抖,腿在發(fā)抖,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他有點詫異,正要問母親,他發(fā)覺房子也發(fā)抖起來,他忙扶住了桌子。
錢國銀并不知道,這個時候,整個村莊其實都在發(fā)抖。所有人家都緊緊地關上了門,他們隔著門縫,看著趙金甲走向了村子南頭自家那三間茅草房。那個院子已經很破舊了,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荒草,上個月時,李三丁還在那里拉了一泡很不正經的屎呢。這個院子早已經死掉了。
所有人都很清楚,趙金甲回來了,黃地將不再是黃地了。
黃地,這個由大秦光榮傷兵建起的幾千年的村莊,見證了無數世代的興衰更替,卻總能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姿態(tài),將過往的悲喜深深掩埋于黃土之下,不動聲色。然而,趙金甲的歸來,如同突如其來的風暴,不僅帶來了異鄉(xiāng)的風塵,也攜帶著黃地昔日的故事。那些被黃地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陳年往事,如同被喚醒的幽靈,在黃昏的余暉中緩緩游走在村莊的每個角落。
每個人心里都有疑問,為什么錢家發(fā)生了滅門大案,他就失蹤了?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懷疑,他們才會在鎮(zhèn)長大人的面前,咬定他就是內應。他知道這件事嗎?他會報復他們嗎?他的左腿怎么瘸了?他消失了十年,怎么突然就回來了?每個問題都像一個毒辣的太陽,好多個太陽掛在天空中,曬得人腦袋發(fā)暈,總是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孫照麗很快就發(fā)現,不僅僅是她在發(fā)抖,整個村莊也都在發(fā)抖,就連黃地的燕子也都早早地歸巢了,同樣也是不停地顫抖著,有只燕子站立不穩(wěn),從掛在屋檐下的窩里掉了下來,當場就死掉了。正如鄉(xiāng)親們所預料的那樣,趙金甲回來沒多久,牛頭山上的野豬就知道了,它們興沖沖地來到黃地,但卻只在村口停了一下,它們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露出了和村民一樣的驚恐之色,很快就和人們一樣渾身顫抖起來。它們猶豫了一會兒,野母豬帶頭,轉身慌慌地跑走了。
黃地的鄉(xiāng)親們回過頭來,看到趙金甲站在院門前,看著那些野豬的背影,他全然沒有故人重逢的喜悅,而是一臉蔑視,他冷笑一聲,轉身又回了院子。
那天晚上,整個黃地都失眠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定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兒,但到底是什么事兒,是好事,還是壞事,就沒有人知道了,他們只能在黑暗中盯著屋梁,聽著老鼠簌簌爬過的聲音,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2
第二天一大早,趙金甲開始在村里轉悠,雖然他身上仍然帶著能傷到骨頭的寒氣,但已經好多了,把牙關咬緊,很多人還是能忍受住的。趙金甲上衣口袋里裝滿了銀元,他手插在口袋里把玩著,銀元在他口袋里歡快地跳著舞,叮叮當當地唱著歌,歌聲如此迷人,以至于他還沒走出多遠,十幾個年輕人就不顧父母的阻攔,打開院門,跟在了他身后,如癡如醉地聽著銀元在唱歌。趙金甲把他們帶到自己家里,讓他們在院里站好了,然后拿出一塊銀元朝他們晃了晃。正好有陽光照來,銀元發(fā)出無比明亮的光,晃得他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趙金甲說,你們把我家這三間茅草屋收拾好了,我把口袋里的銀元都分給你們。那些年輕人忙了五天,把三間茅草屋收拾得干干凈凈,院里的雜草也除掉了,換上了新鮮的草皮,整個院子又活了過來。當天中午,就飛來了兩只熱戀中的燕子在屋檐下筑巢成家。
趙金甲回來得很不是時候。黃地六月開始大旱,七月大地像火燒了一樣,八月的時候,莊稼該干的都干了,不該干的也干了,只有一小部分還死撐著半死不活。第六天,村里終于把牛頭寺的和尚請來祈雨了。那一年,牛頭寺的二十多個和尚每天都在豫西南大地上奔跑,忙著到處祈雨。盡管他們一直沒有祈來雨,但人們還是在排著隊請他們。終于輪到了黃地。當李三丁帶著和尚出現在村口時,只見趙金甲掐腰站在那里,眼神冷冷地看著他們。李三丁帶著和尚從左邊走,他就瘸著腿擋在了左邊,李三丁帶著和尚往右邊走,他就又瘸到右邊擋住了他們。李三丁低頭醞釀了一會兒,終于把目光變成了刀子,抬頭看著趙金甲,尖著嗓子叫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這是咱們全村請來的神仙,要祈雨的……”
即使野獸,也會害怕神仙吧。
趙金甲卻不怕,他撇著嘴冷笑了一聲:“什么神仙?他們和尚本來就是自個修行的,講究的是因果報應、慈悲為懷,而不是在這里以祈福消災為名裝神弄鬼。管下雨的神仙是誰?不就是風伯云師雨師雷公電母嗎?他們不都是道家的嗎?你們佛家只有一個龍王,天下大旱,他哪里能管得完?去去去,不要在這里裝神弄鬼了!”
李三丁嚇得當場癱在地上,和尚本身不是神仙,可他身后站著三世佛四大金剛五方揭諦十殿閻王十八羅漢十九伽藍二十四諸天諸菩薩,個個都惹不起,可這個趙金甲,當著和尚的面說出對神仙如此大不敬的話來!神仙要是怪罪下來,那就是大麻煩了。他可憐巴巴地看向和尚:“我可沒說,這話我可沒說?!?/p>
趙金甲抱著膀子,抬頭看了看天空,低頭笑嘻嘻地對和尚說:“和尚,你回去吧,我在這里,就沒你什么事兒了?!庇謱钊≌f,“你回村里給大伙說一下,我已經給風伯云師雨師雷公電母說過了,明天一大早大雨就來了,保證下個透?!?/p>
和尚倒是大度,雙手合十,說了一聲阿彌陀佛,轉身就走了。
趙金甲果然沒有欺騙黃地鄉(xiāng)親,第二天一大早,雨就來了,還是連成線的暴雨,下了足足一個時辰,把大地喂得喜笑顏開,那些半死不活的莊稼當然都活過來了,就連已經干枯了好幾個月的莊稼也活過來了,一天工夫不到,就呼哧呼哧地長起來了,把耽擱的那幾個月又補了回來。鄉(xiāng)親們最初并沒有意識到這些雨是趙金甲帶來的,說到底,他只是黃地一個從小沒了爹娘的野孩子,說是野豬崽子也不為過。他現在雖然會說人話了,有個人樣了,卻也是個瘸了左腿的閑漢。
讓他們震驚的事情很快就發(fā)生了。
從第三天開始,從北邊的大路上不斷地出現敲鑼打鼓的隊伍,他們來到趙金甲家的大院前,擺上香爐,插上粗壯結實的檀香點燃。檀香散發(fā)出的芳香膩人,它們像很稠的渾水一樣流淌到了黃地的每個角落,讓每個人都暈乎乎的,不由自主地跟著它來到了趙金甲家的門前。他們驚奇地看到,趙金甲站在那里,那些陌生的異鄉(xiāng)人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給他磕著頭,用一種他們沒有聽過的方言稱呼他是“神仙”。
鄉(xiāng)親們很快從那些異鄉(xiāng)人那里了解到,趙金甲三個月前就從南京出發(fā)了,從南京到黃地,一千多里路,他走到哪里,就會給哪里帶來一場大雨。大雨一直跟著他來到了黃地。他們瞪著眼睛質問鄉(xiāng)親們,你們說,這不是神仙是什么呢?
鄉(xiāng)親們看向趙金甲,這個時候,太陽正好從趙金甲背后升起,他渾身金光燦爛,身上的那股讓人顫抖的寒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妙不可言的溫暖。黃地的鄉(xiāng)親們不由得雙腿一軟,也像那些陌生的異鄉(xiāng)人一樣跪了下來。
趙金甲很滿意,他揚起雙手,示意鄉(xiāng)親們站起來。他說:“很好,以后你們不用再拜任何神了,我就是神!”天啊,如果不是神,誰敢說這樣的話?如果是假神的話,他敢這么說,真神會讓雷劈了他的。鄉(xiāng)親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頭頂上并沒有雷聲響起,他們再次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四肢著地,向神低頭。當然,這里面也有孫照麗和錢國銀,甚至還有他們家那兩條飛揚跋扈的土狗,它們伏在地上時,仍舊情不自禁地顫抖不停。
趙金甲再也沒有閑過了。他在各個村莊奔走,為人們祈雨。與和尚念經、巫師跳神祈雨不同,他是控制了風伯云師雨師雷公電母,他讓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必須干什么。他是直接給風伯云師雨師雷公電母下命令的,他說,要有雨,于是就有了雨,他說,要有風,于是就有了風。他甚至還能控制風力,他說,明天是三級風,那絕對不會是四級風。偶爾也會有差錯,但這有什么呢?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神仙也各有各的脾氣,他們不可能天天都聽趙金甲的話吧。趙金甲和神仙溝通是有固定時間的,那就是每天晚上七時,他會把所有的門窗關上,家里所有的洞都堵上,包括老鼠洞。曾經有一次,他在與神仙溝通時,一只老鼠跑了出來。第二天,他就把全村所有的貓都叫來,它們在三間茅草屋忙了一天,殺死了四只老鼠。
趙金甲不允許任何人偷看他與神仙的溝通,就連蒼蠅和蚊子也不行。鄉(xiāng)親們當然是不會去看的。想想吧,趙金甲回到村莊的時候,那凜冽的寒氣不是讓整個村莊都顫抖了嗎?何況是比他還要厲害的神仙,躲都躲不及呢。話雖然是這么說的,但好奇乃是人類的天性,特別是孩子,比如吳巾普,他只有八歲,正是害怕一切,但又無所畏懼的年齡,就在趙金甲前去鄰縣祈雨時,他悄悄地鉆在了他的床下。他后來就睡著了,一直到晚上七點,他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所驚醒,他看到趙金甲正背著他,把衣柜打開,拿開幾件衣服,抱出了一個大匣子。他把大匣子放在了桌子上,匣子突然像個女人一樣說話了:“八月十一日國內全境氣壓低降,菲律賓群島風雨表升至極高度,本埠北部一帶天氣甚沉郁且潮濕,南部有和風及陣雨,十二日下午四點三十分預測本埠有雷雨且有疾風,南部有尋常之季候風……”吳巾普張大了嘴,一只蜘蛛順著床板爬進他的頭發(fā),又鉆了出來,順著眉毛爬進了他的嘴里,他居然都毫無察覺。他被自己的發(fā)現驚呆了,很顯然,這個匣子是一種威力強大的機關,就像關鳥的籠子,不,更準確地說,像戲里說的,是壓著許仙的雷鋒塔,也不對,而是像說書人講的《西游記》一樣,是壓著孫悟空的五指山。能把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的是什么人?是如來佛祖啊。而趙金甲居然捉來了一個神仙,把她關在了匣子里,是刮風,還是下雨,她都得聽他的!
吳巾普一直呆到深夜十二點左右,當他確信床上的趙金甲和匣子里的神仙全都睡著之后,這才悄悄地爬了出來,他怕驚醒他們,保持著四肢爬行的姿勢出了趙家的院子,這才站起來飛快地跑走了。吳巾普把他的發(fā)現悄悄地告訴了父親,父親又告訴了自己的相好,并再三叮囑她,千要不要告訴別人,以防被趙金甲知道了,把他們變成屎殼郎。相好當著他的面答應了,但轉身就把這個驚人的秘密傳給了自己的父母。這個秘密慢慢地長出了腿,它沿著村里的大路,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每家每戶,還沒到中午,整個村里人都知道了,趙金甲捉了一個神仙,把她關在了一個匣子里。他們再看到趙金甲時,盡管他身上再也沒有那種冷颼颼的寒氣了,但每個人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能把神仙關在匣子里的,不是比神仙更厲害的神嗎?
這天清晨,當孫照麗吃完早飯,打開院門,準備呼吸一下院外涼爽的空氣時,突然看到,趙金甲從院里出來了。她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忙把院門關上,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罪過罪過,自己不是還曾經懷疑過是趙金甲勾結了洛陽青要山的土匪殺了錢家的男人嗎?人家能捉住神仙關在小小匣子里,讓她干啥她就得干啥,這樣的人物,還用大費周折地去勾結土匪嗎?他只要叫個神仙就行啦,再不濟,叫來兩個小鬼,不,一個鬼,也能把錢家所有的男人都收拾了。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錯怪人家神仙了。
3
趙金甲是如何成為神仙的呢?這個事兒,他也沒有瞞人。他告訴他們,離開黃地后,他跟著那個貨郎到了南京,南京很快就被日本人占領了。他是武裝反抗軍的一員,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刺殺日本人。有一年,日本派來了新的大使,在中央飯店宴請南京的軍政要員。他們本來組織了十幾人,準備突襲宴會,哪知還沒到中央飯店,就聽到一陣槍聲,幾百名日本兵在朝著一個黑影射擊。那晚有著無比明亮的圓月,在無比明亮的圓月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幾百名日本兵同時射擊,一次就有幾百發(fā)子彈,一會兒工夫,就向那人射去了成千上萬發(fā)子彈,那些子彈確實都打在了他的身上,但他一邊奔跑著,一邊把兩只手放在腹部那里用力地揉著。奇妙的一幕出現了,所有躲在他身體里的子彈順著他的左腿小腿肚流了出來,不停地流,他所經之處,地上鋪了一層金光燦燦的彈頭。趙金甲當時根本就沒多想,他本能地要去救抗日英雄,他沖過去,背起他就跑,一口氣跑到長江邊,又背著他游過了長江。到了對岸,借著月光,他看了看,那人完好無損,只是小腿肚那里還有個銅錢大小的洞,不時地還往外冒著熱氣騰騰的子彈頭。
那人謝過趙金甲以后,搖了搖頭,說,本來是沒事的,但沒想到小鬼子埋伏了那么多兵,射進他身體里的子彈太多,雖說都被他從小腿肚那里逼出來了,但以后估計左腿要瘸了。那個時候,趙金甲已經看出他是神仙了,但他裝作沒看出來,而是上前一步,雙膝跪下,沖著那人抱拳行禮:“壯士舍身救國,在下十分敬佩!可惜我身無長技,有心殺賊,卻沒有殺賊的本領,愿意替壯士瘸腿。請壯士把瘸腿轉移到我身上吧!”那人顯然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有點意外,再三確認了,這才把瘸腿的毛病轉移到他身上了。這樣一來,兩人算是熟了,這人這才交了底,他確實是神仙,還是彌勒佛祖的徒弟,《西游記》里也提到過他,就是黃眉老怪。其實他很年輕。當然了,神仙嘛,年輕還是年老,全憑自己的喜好了。黃眉老哥有感于趙金甲的忠誠義氣,熱血愛國,回去后在彌勒佛祖那里做了點工作,給了趙金甲神通,讓他也成了神仙,只不過,剛成為神仙,還不能立即上天,必須在凡間再呆上七七四十九年再說。
趙金甲親口講出來的故事,自然是不會有假的。這個故事長出了翅膀,飛向各個村莊,很快,人們都知道了,黃地出了個神仙。黃地方圓百里,本來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神仙,小的神仙可以掐八字算姻緣生男娃還是女娃,大的神仙可以斷生死,還可以把小神仙算出來的生男娃生女娃換了性別。但趙金甲回到了黃地,一個夏天還沒有過去,這些大大小小的神仙就都消失了,有些是自己羞愧得不再當神仙了,有些是沒有人再去找他們了。最有名的要數董莊的那個董神仙了,從前他無論到哪個村莊里去,再惡的狗看到他都會夾著尾巴走到一邊,而現在,就連鄰居的狗都敢沖過來汪汪地叫著咬他了。他甚至都走不出村子了。
趙金甲接下了所有神仙的活兒。他的名字背著他的故事,走遍了豫西南山區(qū)的溝溝壑壑。那些故事在黃地的時候,只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走出五六里路,到了下一個村莊,它就變成了一只會咬人的土狗,等它走出十里之后,就變成了一只會吃人的猛獸了。這些故事一個接一個地從黃地跑出去,從遠方帶回了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在他門前排成長長的隊伍。十里之外,有人家的山羊走失了,想請他把它找回來。二十里之外,有個即將出嫁的姑娘突然懷上了孩子,聽她說,她在一個黃昏割草時,被一個蛇精玷污了,即使現在,那條蛇精還常常在半夜里找她。她的家人前來請趙金甲把蛇精驅走。更多的人是請他前去下雨的。他離開黃地,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他從一戶人家出來,就被另一戶人家請走了,他從一個村莊出來,就被另一個村莊拉走了。有一次,孫照麗帶著錢國銀回娘家時,遠遠地看到趙金甲向更遠的山區(qū)走去,他的身后跟著烏泱泱的人群,他們都是排隊請他的。
二、汽車怪獸與婚禮
1
趙金甲成為神仙的故事本來是從黃地傳出去的,那時它還是一只食草的兔子,當他離開黃地后,這些故事慢慢地也消失了。秋天過后,當第一場雪落在黃地時,那些已經長成吃人猛獸的故事又附在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擔子上回到了黃地。他們說,趙金甲還擁有召喚神秘力量的能力。
兩個月前,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山洪悄然暴發(fā),山腳下的周子村面臨著被洪水吞噬的危險。然而,在關鍵時刻,趙金甲挺身而出,他站在風雨中,面對洶涌而來的洪水,開始低聲吟唱古老的咒語。隨著他的吟唱,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洪水竟然在他的祈禱聲中漸漸退去。這一幕讓在場的村民們目瞪口呆,他們齊刷刷地踩在泥濘中,磕頭如搗蒜。有三個年輕人身前的泥濘中藏匿著尖利的石頭,石頭尖劃破了他們的額頭,鮮血頓時涌了出來,但他們仍然堅持磕完了三個響頭。趙金甲很感動,當場向三人承諾,他們三人百年之后,他讓太上老君親自來迎接他們,讓他們直達天庭,成為永生的神仙。這三個年輕人自然十分感激的,他們自愿追隨著他,成為他的仆人和保鏢。
還有一個故事也很神奇。在黃地五十里外的窟窿山上,有個幾十年都沒有下過一滴雨的村莊,他們的水都是用牛馬從幾十里外馱來的。村里本來有口古井,據說秦朝時就有了,村子甚至就叫井村,但這口古井已經干涸幾百年了。他們把趙金甲請去,在他的一次祈禱后,古井竟然重新涌出了清甜的水。村民們聚集在古井旁,親眼見證了井水從井底汩汩冒出,慢慢地溢出了井口,那潺潺流動的清澈井水,宛如自然界中最純凈的精靈,輕輕地跳躍在石頭間,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每一滴水都蘊含著無盡的魔力,它流過的地方,奇跡發(fā)生了,嫩綠的芽尖從土壤中探出頭來;干枯的樹木上花朵競相綻放,就連一些早被曬干的麻雀也在井水的滋潤下活了過來,它們盤旋在村莊的上空,為趙金甲唱著嘹亮的贊歌。
除了孫照麗,黃地所有人都相信這是真的。孫照麗也不是不信,只是太離奇了,她有點懷疑。這個懷疑讓她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她悄悄地趕到井村。那口古井已經成為一個神圣的所在,它被村民們圈了起來,并且還輪流守著,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然也不允許從中取水,村民仍然得趕著?;蛘唏R,前去幾十里外去馱水,但村民臉上卻多出了很多的笑容,他們每天都前來古井邊祈禱,讓古井保佑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孫照麗并沒能走近古井一探究竟,當她試探著問他們井里到底有沒有水時,那些村民從她臉上看到了她對圣地的褻瀆,要不是被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攔住,村民們是不會放過她的。孫照麗像一條狗一樣慌張地逃離了井村。
即使這樣,她還是懷疑貨郎帶來的故事,它們有可能像貨郎擔子里的貨物一樣華而不實,她甚至懷疑這是趙金甲私下買通了貨郎,讓他們到處宣揚,以便自己做法事多要一點錢。她一直追著趙金甲,終于有一天,她在一個村莊追上了他,當她看到他身后果然跟著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時,她的懷疑就很害羞地從她的心中跑了出來,變成了一只小老鼠吱吱地叫著跑走了。她相信了,所有的傳說都是真的了。
2
冬天來了,趙金甲跟著第一場凜冽的北風回到了黃地。讓人驚奇的是,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一個怪物把他吞進了腦袋里帶回了黃地。那是一個黃昏,陽光帶著初冬的溫暖灑在黃地的田野上,一個剛從田間歸來的老人,肩上扛著鋤頭,臉上帶著幾分疲憊,他剛到大路上,突然停下腳步,目光被遠處一縷不同尋常的煙塵吸引。他瞇起眼,只見那煙塵中漸漸顯露出一個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正緩緩駛向村莊。
“哎呀,快看那邊!”老人驚訝地喊道,聲音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像是一輛鐵打的馬車,卻又沒有馬,還自個兒跑著呢!”
這一聲呼喊,瞬間打破了黃地傍晚的寧靜。村民們紛紛從家中走出,或是從田間抬頭,目光齊聚于那緩緩接近的奇異之物。那個奇異之物帶著前所未有的轟鳴聲而來,仿佛自遠古而來的巨獸在沉睡中蘇醒。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地面輕微的震顫,村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面面相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龐大的黑影,在塵土與夕陽的余暉中緩緩逼近,那形狀扭曲而怪異,似乎是由鋼鐵與火焰編織而成的怪物。
“那是什么?”錢國銀的尖叫聲劃破了空氣,他的小手緊緊抓著母親孫照麗的衣襟,眼中滿是恐懼。孫照麗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很明顯,這是一個怪物,一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物!這個突如其來的怪物正朝他們逼近,沒有蹄聲,沒有呼吸,只有那不斷轟鳴的喘氣聲,伴隨著喘氣聲,還吐出了濃濃的白色煙霧,兩只眼睛大得駭人。就像當初趙金甲帶著不可描述的凜冽寒氣回來一樣,那些狗們夾著尾巴紛紛地躲了起來。年長者們皺起眉頭,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詭異的景象。婦女們抱起孩子,退到屋檐下,眼中滿是驚恐與無助。男人們則相互對視,試圖從對方的眼中找到一絲答案,但更多的只是迷茫與不安。
“怪物……這是怪物!”終于,有人顫抖著說出了這句話,仿佛一語成讖,讓所有人心中的恐懼瞬間爆發(fā)。他們開始后退,有的甚至轉身逃回家中,緊閉大門,生怕那怪物會闖入他們家中。很多人甚至跪下來祈禱,他們盼望著趙金甲能夠及時現身。他要是在村里就好了,他肯定能降服這個怪物。就連孫照麗也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和大家一起在心里呼喚著趙金甲。
就在村民們幾乎要被恐懼吞噬時,那怪物卻在村口緩緩停下,沒有進一步侵入村莊的企圖。它的嘴巴張開,一個人從它的腦袋里跳了出來,奇怪的是,這個人完好無損,身上甚至連點黏液都沒有,他面帶微笑,向村民們揮手致意。村民們瞪大眼睛看著他,這人是趙金甲。那這就沒什么可怕的了??謶种饾u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與驚嘆。村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仔細地打量著那個怪獸,這才奇怪地發(fā)現,它的皮膚全是鐵,內部空空如也。他們驚奇地看向趙金甲,怪物的內臟肯定是被他清理掉了,但怪物怎么沒死呢,還會奔跑呢?趙金甲看出了他們的疑惑,朗聲笑道:“這是汽車,是汽車!”這個怪物是有名字的,叫汽車,好奇異的名字啊。他們用指尖輕輕觸碰那冰冷而堅硬的怪物,它通體覆蓋著漆黑的漆面,在夕陽的余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它前后各有兩個圓形巨足,腦袋前面還有一對比牛眼大上十幾倍的眼睛,那份深邃與銳利足以讓人心生敬畏。
趙金甲得意地告訴他們,這是這個時代最為偉大的發(fā)明,除了車窗車燈是玻璃、輪胎是橡膠,其他全部都是用鐵制成,它不用吃草,也不用吃肉,只喝一種叫汽油的東西就能動起來,最快的時候,一小時能跑上兩百里呢。趙金甲說出這句話時,當場把兩名年老的老太太嚇得跌倒在地,一個小時能跑兩百來里,天啊,就是關羽關圣人的赤兔馬跑得也沒這么快啊。孫照麗也驚呆了,她也完全無法想象這個比赤兔馬還要笨重的鐵疙瘩怎么能跑得這么快呢?想不通,想不通啊。它是不是和趙金甲一樣,是一個半人半神的存在?是一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不可思議的生命體?它不僅是一個交通工具,更是一個超越了他們認知的存在,它將會給黃地帶來怎樣的變化,是福還是禍?沒有人知道,他們小聲地議論著,不時地瞥一眼趙金甲。
趙金甲仿佛具備了透視他們想法的能力,他朝他們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身鉆進了汽車的腦袋里,但他旋即又跳了下來,拉開汽車后面的一個門,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孫照麗的臉上。孫照麗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撞,轟地發(fā)出一聲響,她慌張地縮了縮脖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趙金甲卻大聲地招呼起來:“錢夫人,來,您也坐上來?!贝迕駛兟劼暬剡^頭來看著孫照麗,自動地讓出一條道來。孫照麗想拔腿往家里跑去,但村民們足足有幾百雙眼睛盯著她,重量不輕,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一動都不能動。趙金甲過來,拉起了她的手:“走走走,你就幫我做個見證吧,沒什么害怕的,你就當它是一匹馬吧?!碑斔氖钟|碰到她的手那一剎那,她的臉騰地紅了,像西邊傍晚的火燒云一樣,一下子照亮了整個黃地。她想掙脫,但腳步卻不聽話地緊緊地跟了上去。十年了,除了兒子,這是第一個牽著她手的男人。
他的手結實、溫暖,他雖然是個瘸子,腳步卻鏗鏘有力,仿佛不是在大地上行走,每一步都落在了一面牛皮大鼓上,每一步都敲擊得她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她很擔心自己會暈過去。其實也就十來步,多說也就七八秒的時間,對她來說,卻像一生一樣。終于到了汽車門旁,他把她推到前面,然后雙手托著她的腰把她塞進了車里。那手像鐵匠鋪里燒得火紅的鐵鉗,而她的腰,就像干枯的草,仿佛要燒斷了。她跌坐在座位上,座位不是木頭的,也不是用石頭壘成的,而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讓她陷了下去,又彈了起來。她旋即就明白了,這是趙金甲把天上的云彩弄下來放在布里做成了這個座位。他果然是神仙呢。她輕撫胸口,長長地吸了口氣,告訴自己,在趙金甲還沒有回到黃地時,她是村里最有見識的女人,千萬不要出洋相啊,千萬不要出洋相啊。
趙金甲從另一側上了汽車,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汽車啟動。汽車歡快地叫了起來,聲音突如其來,嚇了孫照麗一大跳。趙金甲朝她笑了笑,輕聲道:“坐穩(wěn)了。”他把手放在面前的圓形鐵圈上,像是給這個怪獸下達了某個命令,車身微微一震,隨即以一種平穩(wěn)而迅猛的姿態(tài)向前滑去。車輪與地面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默契,每一次轉動都精準無誤,將力量轉化為前進的動能。讓人驚異的是,在這整個過程里,趙金甲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而那個怪獸一直在高聲唱歌。它是怎么知道趙金甲的意思呢?趙金甲要走哪條路,用什么樣的速度走,它又是如何知道的呢?孫照麗當然不會去問趙金甲,問了,趙金甲也未必會說,這可是馭獸的神技啊,怎么可能會告訴她呢?也許,也許它和趙金甲是用心靈在溝通吧。
村民們一直跟在汽車后面奔跑著,他們驚訝地發(fā)現,這個看似笨重的怪獸竟然能夠在如此凹凸不平的道路上輕松奔跑,仿佛擁有了某種魔力。更令人驚嘆的是,它還會歌唱,當它跑得更快的時候,它的聲音更響,那是一種混合了力量與速度的旋律,像箭一樣躥上天空,仿佛要把天空捅個洞。而在轉彎時,這個鋼鐵怪獸更是展現出了靈活的一面,它以一種幾乎不可思議的角度傾斜著身子一晃而過,然后依然穩(wěn)穩(wěn)地沿著道路前行。
村民們驚恐地停下了腳步,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不可思議的東西,在沒有摸清它的底細之前,還是離它遠一點比較好。所有的車輛,不管是牛車馬車,還是獨輪車架子車,或用牛或用馬或用驢或用騾子,甚至用人也可以,都是要有牽引之物才能動起來的。趙金甲說是用汽油,汽油是什么?難道是比芝麻油還要高級的油嗎?即使比芝麻油高級,但它仍然是油,幾千年來,從來沒有聽說過可以用油來牽引車輛奔跑的。他們突然想起了被趙金甲拉進車里的孫照麗,他們交換著驚恐的眼神,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這個怪獸一樣的汽車,會不會是以人為食呢?和所有的可能比起來,這個是最有可能的。他們嚇壞了,不知道是誰帶的頭,人群哄地散了,他們跑回家里,紛紛關上了大門。
沒過多久,趙金甲帶著那個怪獸回來了,他把車停在家門口,從汽車腦袋里跳了出來,又來到汽車的肚子邊,拉開門,孫照麗的腦袋露了出來。趙金甲伸出手,她猶豫一下,把手放在他手上,從怪獸的肚子里跳了出來。她低頭往家里走去,兩頰紅得像鮮嫩的桃花一樣,有六只蜜蜂一直跟著她,在她的頭頂翩翩起舞。她雖然頭是低著的,但人們還是看到,她的臉上藏著笑容。
第二天,趙金甲把全村的人召集起來,他告訴他們,要盡可能地收集柴火囤集起來,還要把房屋加固,因為今年將有大雪降臨,大雪之大,會覆蓋黃地方圓百十里所有的山坡和河流,填滿溝壑,使人寸步難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孫照麗也擠在人群中,她緊緊地拉著兒子錢國銀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趙金甲,她目光里溫柔的光芒刺疼了好幾個人的眼睛。
村里最有名的媒婆鄭玄婆斷言:“這個女人愛上趙金甲了。”
3
冬天來了。正如趙金甲所言,大雪失控,仿佛是從天上倒下來的一樣,源源不斷地落下來,一刻都沒有停下來,一連下了十多天,它們把黃地通往外面的所有道路都藏了起來,不但連走獸不來黃地,就連天上的飛鳥也不來了,真的就像趙金甲說的那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了。
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鎮(zhèn)長金詩銘卻來到了黃地。
最先看到金詩銘的是鄭玄婆,她爬上屋頂,向北邊瞭望,想看看是否有路走出黃地時,看到了一個黑影在雪中蠕動著。她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喃喃地說:“那是一條狗?!奔词故菞l狗,那也是一件新鮮事兒,人們紛紛爬上屋頂,那個黑影更近了些,這才看清是金詩銘。他在雪地上扒拉著,看上去不像是在雪地上行走,更像是在水里用狗刨式的姿勢游泳。
金詩銘此次的使命非同小可,他不僅是作為鎮(zhèn)長,更是作為趙金甲的使者,來向村里的寡婦孫照麗求婚。這讓黃地所有人都驚呆了,趙金甲雖然左腿瘸了,但他是個神仙,孫照麗雖然是錢家的寡婦,是個有錢的女人,但歸根結底,她仍是一個凡夫俗子,怎么能配得上神仙趙金甲呢?只聽說過凡夫俗子娶了女神仙,比如牛郎織女,從來沒有聽說男神仙會娶一個女凡人,并且還是一個寡婦。只有妖怪才對凡間的女子感興趣,但人家趙金甲不是妖怪,人家是捉妖降魔的神仙。這讓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他們前去向趙金甲求證。趙金甲親口告訴他們,是的,這是阿佛洛狄忒的意思。人們驚訝地看著他,誰?阿佛落地攤?趙金甲笑道,這是外國的愛神,她負責管理凡人的愛情、婚姻和生育,她命令他必須娶孫照麗。哦,原來這是神的意思,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和人們想象中的一樣,孫照麗答應了鎮(zhèn)長的提親。她怎么可能不答應呢?趙金甲是神仙,她怎么敢得罪神仙呢?他們猜對了,她正是這么想的,所以她就答應了。金詩銘喜出望外,他激動地搓著手,手掌都搓出了火花,他告訴正擠在門口看熱鬧的吳巾普道:“去,去把趙神仙請來?!?/p>
吳巾普立即飛奔而去。他在半路還摔了一跤,尖利的石頭穿透他的棉褲,刺破了他的小腿肚,鮮血涌了出來,但他顧不得疼痛,爬起來繼續(xù)向趙金甲家奔跑。鮮血滴在他身后的雪地上,像盛開的梅花。
趙金甲來了。
趙金甲身上的那種寒氣已經徹底消失了,村民們早就不再恐懼他了,相反,還覺得這個神仙是所有神仙中最可親近的一位。但是很奇怪,孫照麗的兒子錢國銀每次見到趙金甲時,他的小小身軀還會不自覺地顫抖個不停,他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角,牙齒打戰(zhàn)地說:“冷,好冷……”村民們對此眾說紛紜,有人猜測是趙金甲身上散發(fā)的神秘氣息讓孩子感到害怕,也有人認為是孩子年幼的心靈無法承受神仙那種強大的力量。然而,無論村民們如何猜測,都無法真正解釋這奇怪的現象。但這次更奇怪,就在趙金甲走進錢家大院時,錢國銀迎了上去,并且還把他拉到母親的跟前。這讓孫照麗驚奇不已,她更加相信這確實是愛神阿佛落地攤的意思了。
在金詩銘的建議下,趙金甲與孫照麗的婚禮將在三天后的黃地舉行。為什么要在三天后舉行?因為趙金甲說,他與天上的神仙達成了協議,將在第四天停止下雪,并派出太陽神羲和前來參加婚禮。趙金甲還向眾人解釋道,羲和是個中國的神仙,是個女的,掌管冬天和春天的太陽,而夏天和秋天的太陽由外國的太陽神赫利俄斯掌管,他是個男的,所以夏日的太陽很烈,即使秋天,也有“秋老虎”一說。村民恍然大悟,是的,是的,確實是這樣的。
第四天果然雪后初晴,陽光明媚。
黃地迎來了這場前所未有的盛大婚禮。這場婚禮的豪華與熱鬧程度,可謂是黃地歷史上的巔峰之作。村民都穿上了春節(jié)時才舍得穿的新衣服,五顏六色,如同盛開的花朵般絢爛多彩。趙金甲準備了吃不完的糖果和抽不完的紙煙。黃地的老鄉(xiāng)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甜的糖果,也沒有抽過這么洋氣的紙煙,這對他們來說,都和那輛汽車怪獸一樣新奇。汪老頭第一個倒下。他從早上開始,一刻不停地吃著糖果,就在太陽沒進牛頭山的那一剎那,他一頭栽倒在地。在死去之前,他還在喃喃地說個不停:“甜啊,甜啊?!绷硗馊齻€中年人死于紙煙,他們三個人就抽掉了四十包香煙。即使出現了這樣不愉快的小插曲,但并沒有影響整個婚禮的歡樂祥和。當死人拖走之后,婚禮照常進行,每個死人也就影響了婚禮兩三分鐘而已,兩三分鐘后,就連死者的親人也都忘記了悲痛,和這盛大的婚禮相比,有些人的死輕如鴻毛。村民們帶著喜悅與祝福的笑容,共同見證了這對新人的結合。鎮(zhèn)長大人親自主持,更為這場婚禮增添了一份尊貴與榮耀。
孫照麗身著大紅嫁衣,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嬌羞的笑容。她如同盛開的牡丹般嬌艷動人,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向新郎。而趙金甲則身著新郎的禮服,英姿颯爽地站在那里等待著她的到來。他的眼神中滿是對未來的期待與憧憬,以及對新娘深深的愛意。在村民們的歡呼聲與祝福中,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戒指,每個戒指上都鑲著顆閃閃發(fā)光的鉆石,他把這些戒指戴滿了新娘所有的手指。鎮(zhèn)長大人抓起新娘的手,讓她把手握成拳頭,高高舉了起來,她似乎戴的不是戒指,而是攥著兩顆碩大的鉆石,每個剖面都閃著眩目的光芒。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紛紛揚揚的雪花突然從空中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更為奇妙的是,太陽依舊在天空散發(fā)著溫柔的光芒,光芒被雪花折射,整個天空也變成了炫目的五顏六色。彩色的雪花如同精靈般在空中翩翩起舞,它們輕盈地飄落在新娘的嫁衣上,而令人驚奇的是,當這些雪花觸碰到新娘的嫁衣時,它們竟然在瞬間變幻成了一朵朵嬌艷欲滴的紅花。
村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神奇景象深深震撼,他們驚嘆不已,議論紛紛,試圖解讀這神秘而美好的征兆。有人說這是天神對這場婚姻的祝福與庇護,是他們用這種方式為新人送上了最美好的祝愿;還有人說這是黃地即將迎來更加繁榮和富饒的祥瑞之兆,預示著這對新人將帶領村莊走向更加美好的明天。而趙金甲和孫照麗則面帶微笑、深情地凝視著彼此,仿佛他們早已知曉這神奇景象背后的深意,并默默感激著上天的恩賜與祝福。
很多年后,一個走鄉(xiāng)串戶的魔術師來到了黃地,他也讓雪花變成了紅花,但黃地的人仍舊相信,趙金甲婚禮上的鮮花,就像他說的那樣,是愛神阿佛落地攤從天上給他們送來的祝福。
婚禮圓滿結束,人們仍然激動不已。
那晚的黃地陷入交媾的狂歡中,第二年秋天的時候,十六對夫婦同時生下了十六個孩子。
三、靈行水中,或者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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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過后,趙金甲正式搬進了錢家,錢家有了男人,孫照輝就很有眼色地辭去了管家之職,回去了。黃地的日子就像刻在石頭上的畫一樣,再多的風雨,都不會讓它有什么變化了。孫照麗仍舊和兒子錢國銀一樣守著龐大的家業(yè),春天來的時候,除了長工,他們又從外村雇了很多短工。再加上趙金甲對天氣的操縱,很快就把所有的莊稼種下來了。
忙完這一切后,趙金甲就不得不再次離開黃地。
他是被一個又一個村莊請走了,或者是幫著祈雨,或者是驅趕蛇精雞精耗子精等各種煩人的妖精。三縣交界處的三界村里,有個大戶人家的姑娘甚至被蝎子精附上了身,竟然和長工的兒子好上了,還懷上了孩子。他們把趙金甲請去,趙金甲作法從她身上趕走了蝎子精,但卻告訴姑娘的父親,這個蝎子精是愛神阿佛落地攤養(yǎng)的一只寵物,他之所以附上了他女兒的身子,讓她和長工的兒子好上,都是愛神阿佛落地攤的安排,他的女兒就是上天安排給這個小伙子的,他們必須結婚,并且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姑娘的父親還不相信,趙金甲并不生氣,他從隨身帶的包袱中掏出一本《西游記》,嘩嘩地翻著,找到一個又一個妖魔鬼怪,比如青牛精是太上老君的坐騎,黃眉老妖是彌勒佛的門下童子,獅駝嶺上的青獅和白象是文殊和普賢菩薩的坐騎等等,這些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們事先安排好的,就是為了考驗唐僧師徒而已。姑娘的父親也是識字的人,他把《西游記》搶過來翻了翻,放下書,長嘆一聲,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既然這是神仙的意思,那他們就結婚吧?!?/p>
豫西南山區(qū)一直都有很多妖精,十里八鄉(xiāng)也都會有一個神仙或者巫婆,但數千年來,沒有一個神仙或者巫婆會有趙金甲這樣的神通,他不但能施法趕走各種鬼怪妖精,還能拯救那些被鬼怪妖精附體的人,讓他們和從前一樣健康地活著。就像三界村的那個姑娘,她的父親按照愛神阿佛落地攤的安排,給她和長工的兒子安排了一場相當體面的婚禮,還特地讓趙金甲前來主持婚禮,并向來賓說明,這場婚姻是神仙的安排。趙金甲這么一說,哪個凡人還敢有半點意見?相反,他們再看姑娘和長工的兒子時,眼神里充滿敬畏,他們這可是被神仙安排的婚姻啊。天啊,凡人中的神仙趙金甲是他們的媒人,為了促成他們兩人,天上的愛神還派出了寵物蝎子精,這是多么大的面子啊。他們加倍地給他們送上了祝福的份子錢。姑娘的父親自然也不敢怠慢,專門為兩人建造了新房,并且把自己家一半的土地送給了愛神阿佛落地攤給他安排的這個女婿。
從春天開始,趙金甲就再也沒有回過黃地,他好像忘了自己還有個剛結婚沒幾個月的妻子,她雖然是個寡婦,但也只有三十來歲,還是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兒啊。村里人也看出來了,剛結婚時的孫照麗飽滿多汁,這段時間卻越來越干枯了。也許是黃地的生活過于無聊,孫照麗領著兒子錢國銀旅游去了,一直等到夏至那一天,她才帶著兒子回來。她更干枯了。夏天穿的衣服少,有時不小心露出一小截胳膊,人們看到,她的胳膊上長著一片片的苔蘚。人們關切地問她,都去了哪里?她含糊其詞地說,去了縣城。但私下里他們問錢國銀,錢國銀說,他們還去了省會,甚至還去了首都南京,沒有什么事兒,就是玩。
都去了首都南京!錢家還是非常有錢的。再說,趙金甲是個神仙,人們求他辦事,或多或少總會給點的,積少成多,也是很可觀的。沒辦法,世道就是這樣,你富有,會讓你更富有,你貧窮,會讓你更貧窮。就像那些橫行在鄉(xiāng)村的妖魔鬼怪,他們所附身的,不都是窮人嗎?他們何曾欺負過富人?世道就是這樣,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孫照麗帶著錢國銀回來后,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了,人們甚至都忘記了這對母子的存在。突然有一天,錢家大院里傳出來一聲凄慘的驚叫,那是孫照麗發(fā)出來的,它尖利得像刀子一樣,扎在人身上,讓人心慌得很。他們涌到錢家大院,孫照麗放聲大哭,錢國銀失蹤了!
錢國銀是在入伏的那天失蹤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那天都不應該是失蹤的日子。天氣非常好,即使入伏了,還是很涼快,風從牛頭山吹來,還帶著山上野花的香味,甚至還夾雜著蜂蜜的甜味。李三丁抽著鼻子跟蹤著這股甜味,在山上的懸崖上找到了這個蜂窩。他戴上防蜂的頭罩,把整個身子包裹起來,砍掉了這個蜂窩,足足收拾出了二十來斤蜂蜜,發(fā)了一筆小財。村里人大部分都跟著李三丁去看熱鬧了,其中就有錢國銀。但等孫照麗做好晚飯,錢國銀仍舊沒有回來。她趕到李三丁家,李三丁家的門早就鎖上了,鄰居告訴她,李三丁到縣城賣蜂蜜去了。
孫照麗站在村里的碌碡上,面向村莊四個方向各喊了一遍錢國銀的名字。村里其他人家尋找貪玩的孩子都是這樣喊的,一般喊過之后,孩子過一會兒就屁顛屁顛地回家了。孫照麗也像其他人一樣,以為喊完以后兒子就回家了,但她在家等了半個小時之久,錢國銀仍舊不見影子。她這才急了,從村里東頭開始,挨家挨戶地問著,錢國銀在你們家嗎?你們見過他嗎?每個人的回答都讓她失望,錢國銀就像被風吹散了一樣,連一點痕跡都沒有。在村子最西頭最后一家,孫照麗還沒有走過去,腿就軟了,她害怕再次得到否定的回答。有人跑過去替她問了,這一家同樣沒有見到過錢國銀。
村里人開始漫山遍野地尋找錢國銀。天色很快就暗了,村里人點起了松枝,還有幾個年輕人捉了螢火蟲,裝在瓶子里照明,他們繼續(xù)在黃地的每個角落尋找著。就這樣找了兩天,甚至抽干了黃地所有的露天茅坑,茅池里也沒有錢國銀,甚至連他的一星半點的氣味都沒有。第三天,鎮(zhèn)長金詩銘來到了黃地。在他的建議下,孫照麗賣掉了一塊上好的良田,把錢拿出來作為鄉(xiāng)親們的工錢,讓他們把黃地所有的地方都打上了方格,一個方格一個方格地尋找錢國銀。但即使這樣,仍舊沒有找到。
第四天黃昏,趙金甲從百里之外的花坪開著汽車回來了。
經過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鄉(xiāng)親們終于知道了,汽車并不是什么怪獸,而是外國人發(fā)明的一個新的科技。他們還有很多神奇的玩意,比如,他們會有一種叫望遠鏡的東西,放在眼前,能把十幾里外的牛頭山拉到眼前。趙金甲給他們講過很多次了,他們還是想不明白,就是一副眼鏡而已,如何能把十多里的牛頭山拉到眼前呢?它有這么大的力氣嗎?雖然無法想象,但他們還是相信趙金甲的,他畢竟是神仙,神仙還能誑人嗎?這望遠鏡可能就像《西游記》中黃眉老怪的法器金鐃吧,即便具有不死之身的孫悟空被金鐃困住,也會在三晝夜后化為膿血而亡。這樣看來,一個望遠鏡能把牛頭山拉到跟前,也就沒什么奇怪的了。再想想,在趙金甲開著汽車出現在黃地之前,誰能想象的出,一個鐵疙瘩,喝了汽油,居然能跑得比最快的馬車還要快。還有趙金甲講的南京長江上的輪船,會有兩三層樓高,也是鐵疙瘩。他們搖了搖頭,怎么也想不通,那么重的鐵疙瘩,怎么就不會沉到水里去呢?
趙金甲的汽車還帶著一條滾滾的塵土巨龍,它們緊緊地跟在他的汽車后面,已經跑了百十里路了,有點氣喘吁吁的。村里早就有人跑去告訴了孫照麗,孫照麗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口,看到趙金甲的汽車就哭了。趙金甲從汽車里鉆了出來,還沒站穩(wěn),她就撲到他跟前,撲通跪下來,哭著叫道:“神仙,活神仙啊,你幫幫我,把我的兒子找回來吧。”趙金甲忙上前把她扶了起來,輕聲道:“你放心,就是天上的神仙告訴我國銀出事了,我這才趕回來的。我今天晚上就向天上的神仙祈禱,他們會告訴我國銀到底在哪里,出了什么事兒?!?/p>
人們跟著趙金甲到了錢國銀家,不,這其實也是趙金甲的家了,因為他是孫照麗的丈夫嘛。不過,這樣說,似乎也不對,因為趙金甲雖然入贅到了錢家,但錢家的家業(yè)卻并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改名換姓,它仍然是姓錢的。照這樣說,如果錢國銀真的出事了,沒有了,像一塊石頭消失在了水里,誰最受益?那當然是趙金甲了。想到這樣,他們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誰也不敢再往下想了,人家趙金甲是神仙呢,神仙會稀罕凡人的家業(yè)嗎?真是笑話。
趙金甲指揮鄉(xiāng)親們準備了八個菜、八個酒盅、八張凳子、八雙筷子,晚上八點正,擺在院子正當中,說是請八仙來吃吃喝喝,好好地招待他們一頓,還得再弄一千個金元寶、十刀火紙,在院子當中燒燒,讓他們吃好喝好,把錢拿走,再給他們說說好話求求情,讓他們施展神通,找出錢國銀來。他還親手疊了一個金元寶,讓大家照著做。孫照麗看著那個金元寶,雖然知道那是用黃表紙疊的,但如果不注意,還以為是真的呢。別人疊的就沒有趙金甲疊得好,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孫照麗慌慌張張地跟著眾人一起疊著金元寶,心里卻很不踏實,這天上的神仙,怎么和地上的凡人一樣,也要好吃好喝聽好聽的,最后還要拿點呢?這紙疊的一千個金元寶、十刀火紙,燒了以后就成他們的了,那他們和鬼有什么區(qū)別呢?她想到這里,不由得吃了一驚,如果說,這些神仙和鬼一個樣兒,那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趙金甲不也是一個鬼嗎?她抬起頭,四下里尋找著他,卻沒有他的影子。李三丁的目光碰到她的目光,忙小跑過來,討好地說:“趙太太,趙神仙去鎮(zhèn)里了,他說鎮(zhèn)長有事找他。你知道的,鎮(zhèn)長的女兒右腿瘸了,他想讓趙神仙把她腿治好呢?!?/p>
孫照麗點了點頭,心里卻有點不安,她不由得回想起趙金甲回來的那天,帶著源源不絕的凜冽寒氣,所到之處,連水都凍上了。現在,那股能侵人骨頭的寒氣又回來了,它們正爭先恐后地鉆出趙金甲的身體,沿著大路向黃地奔來。孫照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她一邊飛快地疊著金元寶,一邊在心里呼喚著她知道的所有神靈,老天爺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土地爺羲和八仙王母娘娘七仙女阿佛落地攤赫利俄斯等等,敬愛的神們,我滿含敬畏與信賴地來到你們面前,將我的憂愁與期盼全然交托于你們。我的心因尋找我摯愛的兒子而沉重,仿佛黑夜籠罩了前行的道路,讓我看不清方向。神啊,全能全知的神,宇宙萬物皆在你們的掌握之中。我懇請你們,以你們無盡的慈愛與智慧,引領我找到我迷失的兒子,讓他無論身處何方,都能感受到你們的光芒與溫暖,指引他回歸家的懷抱。神啊,幫我驅散他心中的恐懼與迷茫,讓他明白,無論世界多么喧囂與復雜,我始終是他最堅實的依靠。神啊,我祈求你們讓真神降臨人間,愿好人在真神的庇護下得享平安與喜樂,讓他們的善行如同明燈,照亮周圍的世界,讓我兒回家。神啊,我深知在這個世界中,仍有許多惡鬼與邪靈在暗中作祟,企圖破壞我們的和平與安寧。我懇請你們,讓這些惡鬼無處遁形,遠離人間,讓你們的子民免受其害。愿你們的保護如同堅固的盾牌,環(huán)繞在我們四周,抵擋一切邪惡與不幸……
趙金甲從鎮(zhèn)上回來了,他帶回來了十刀火紙。
孫照麗的祈禱似乎有了作用。她能根據趙金甲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寒氣判斷他到了哪里。他離開鎮(zhèn)公所時,那股寒氣是很重的,但越來越輕,當它完全消失時,她抬起頭,看到他笑瞇瞇地站在她面前,眼神溫柔地看著她,輕聲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八仙開口告訴我,孩子到底去了哪里?!睂O照麗點了點頭,心里卻慌成一團,趙金甲身上寒氣的消散,讓她既感到喜悅,又感到驚恐。喜悅的是,那些神們聽到了她的祈禱,回應了她,而驚恐的是,如果真神降臨驅散了來自趙金甲的寒氣,那么,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多想一毫米,就會讓她跌入無邊的深淵之中,再也無法回頭。
晚上八點之前,在村民的幫助下,終于把一千個金元寶疊好了。到了八點時,趙金甲把八張凳子放好,又把八個菜、八個酒盅、八雙筷子擺在了桌子上,然后跪在桌子前,口中念念有詞:“八大仙,云端降,慈悲心,廣無邊。我今誠心相邀,祈愿仙蹤顯。八珍佳肴,香氣繞梁間,八壺佳釀,醇厚似甘泉,此等供奉,雖微薄卻情深,望仙家笑納,共此盛宴。求仙靈護佑,指引迷途明。錢國銀啊,音容猶在心間掛,不知何方漂泊涯。愿仙風助力,破曉迷霧,讓歸途顯現,重逢之日趕緊來。我們心誠則靈,不求金銀滿屋堆,但愿人長久,團聚笑顏開。八大仙,慈悲為懷,請您傾聽這凡塵之聲,讓希望之光,照亮前行的路。在此立下誓愿,若得仙助,必行善積德,廣結善緣,將仙恩傳揚四海。八大仙,快快顯靈,保佑我們早日尋得錢國銀,共敘舊情,同享天倫之樂……”
孫照麗一直在豎著耳朵聽著,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放過。她又有點疑惑了,她很清楚,當年趙金甲離開黃地時,連一天書都沒有讀過,連一個字都不認識,甚至連他的名字他也不認識,可他現在說的祈禱詞為何如此文雅?她細細地品了品,并和自己的祈禱詞做了個對比,不無遺憾地發(fā)現,還是趙金甲的祈禱詞更為文雅,也更真誠。也許,也許他真的是一個能和神仙溝通的異人?
趙金甲低頭喃喃地說著什么,就連挨他最近的孫照麗也聽不清了,她甚至把腦袋抵在了他的腦袋上,還是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但他的嘴巴一直在動。過了一袋煙的工夫,趙金甲終于停止了喃喃自語,抬起頭來,從左邊開始,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把八個菜、八個酒盅、八雙筷子看了個遍,板著臉,很威嚴地說:“好了,我知道了。菜你們也吃了,酒也喝了,錢也給你們了,你們自己拿回去分一分,我就不送你們了?!壁w金甲站起身來,剛要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來,道:“對了,你們見了阿佛落地攤,代我向她問一聲好,我好久沒見她了?!迸杜杜?,這是洋人的愛神,掌管愛情、婚姻和生育,權力大著呢。俗話說得好,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厲害著呢,估計洋人的神也要比中國的神更厲害吧。
趙金甲扭頭看著眾人,眾人忙把頭低下,眼睛轉向一邊。趙金甲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孫照麗身上。孫照麗并沒有像其他鄉(xiāng)親那樣,被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看不見的神奇的光芒所駭倒,居然直勾勾地看著他。這讓趙金甲很不高興,本來準備好的親切溫柔語氣也就變得硬邦邦的,他淡淡地說,八仙已經告訴他了,不要再找錢國銀了,他被王母娘娘看上了,騎著黃地村東頭的花尖河里的一條鯉魚走了,那條鯉魚要順著花尖河到刁河去,再從刁河到洛水,最終將在黃河跳過龍門成龍,然后錢國銀將騎著龍飛升上天,成為王母娘娘身邊的童子。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可以說,已經成神了,盡管剛開始是個小神,但再小的神也是神啊,再說,是在王母娘娘跟前做事,老話說,跟對人比辦對事更重要,只要不出大的差錯,咱家國銀干上三年五年,肯定能提升。
孫照麗似乎并不相信,她搖了搖頭,喃喃地說:“王母娘娘如果看上他了,直接把他接走不就行了?這樣的好事兒,我也不會攔著的,為啥不對我說一聲呢?……”趙金甲有點生氣地打斷了她:“你怎么能用凡人的想法去想神仙呢?按你這么說,為什么不讓孫悟空一個筋斗云就蹦到西天取好經呢?讓咱家國銀騎著鯉魚成仙,也要跟著鯉魚一起躍升龍門,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這也是神仙對他的考驗,他要能經得住這個考驗才行,經受不住的話,他還得回來當個凡人。呂洞賓說了,他親眼看到了,咱家國銀經受住了考驗,躍龍門時,抓著鯉魚的龍須上天去了……”
孫照麗低下了頭,淚水流了出來:“他才十歲,那么小……”
趙金甲搖了搖頭,女人啊,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天大的好事兒,到了她們那里,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趙金甲懶得再和她解釋了,他走出院子,月光明亮,刺疼了他的眼睛,他瞇起眼睛,沖著站在外面等著消息的人群擺了擺手:“八仙說了,國銀這娃兒已經被王母娘娘接走成仙了,不用找了,散了吧,散了吧……”
原來是這樣。鄉(xiāng)親們這才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往家里走去,心里當然都有點羨慕,但這樣的好事兒,自己是想都不敢想的,人家錢國銀能成仙,還不是后爹趙金甲本身就是神仙嘛,他雖然沒有說,但肯定走了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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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三十里外的王家來了個小伙子,他是半夜來的,害怕擾了神仙的美夢,就在院子外邊的墻角下蹲到了天亮。他的奶奶八十一歲了,從前天晚上開始,突然要和八十七歲的爺爺離婚,去找自己年輕時的初戀情人,誰都勸不住。她應該是被鬼附體了,讓趙金甲前去捉鬼。
趙金甲點了點頭,說,那肯定是鬼附體了。
趙金甲開著汽車,拉著那個年輕人走了LqBkxoobWGnmsSQyzM2WCQ==。孫照麗坐在門檻上,看著昨天晚上在院里燒掉的那一千個金元寶和十刀火紙的灰燼,心里堆滿了石頭。對于兒子錢國銀被王母娘娘帶走的說法,她不敢不信。如果不信的話,兒子在哪里呢?她起身回了屋,準備把兒子那幾件還比較新的衣服找出來,在院里燒了,這樣,他在天上也能收到吧。她回到屋里,卻驚奇地發(fā)現,錢國銀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家里連他用過的任何東西都找不到了,他穿過的衣服,吃飯用的碗筷,甚至就連他小時候,父親帶著他在縣城照相館里照的全家福,也消失了,就剩下了孫照麗和她的丈夫。
孫照麗跌坐在地上,也許,兒子是真的被王母娘娘帶走了。她想了一會兒就累了,后來她就睡著了。院里突然刮起一陣旋風,木锨和籮筐什么的吹得叮叮當當地響著。她醒了過來,打了個呵欠,來到窗前,看到昨晚燒的金元寶和十刀火紙被旋風刮起,在空中盤旋著,慢慢地聚攏在一起,成為一個人。她忙揉了揉眼睛,那人竟然是兒子錢國銀。他推開門,來到她身邊,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看著院里的那棵柿子樹,輕聲道:“那還是我剛生下來時,我爹種下來的??上?,他連一口柿子都沒吃到就走了。”他發(fā)出來的聲音含糊不清,喉嚨里還有骨碌骨碌的響聲,就像里面灌滿了水。孫照麗不敢扭頭看他,她怕這是一個夢,她一看他,他就又變回了灰燼。她忙問道:“你在天上還好嗎?”兒子的喉嚨又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媽媽,我想家,你怎么不找我了?”孫照麗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怎么不想找你?可你在天上,我想找你,也不知道咋去啊?!卞X國銀道:“我不在天上,我在河里,我在花尖河十拐那個河岔里……我都臭了,你們再不管我,魚們都要把我吃光了……”
孫照麗大吃一驚,扭頭去看兒子,兒子卻慢慢地向門外走去,她伸手去拉他胳膊,他的胳膊斷了,她抓到了一把灰燼。她不敢再碰他了,只是跟在他后面,帶著哭腔道:“兒啊兒啊,你怎么會在河里呢?你說說,你怎么在河里呢?”兒子卻不再吭聲了,他走到院子里,那陣旋風還停在那里等著他,他跳了進去,旋風裹著他升上了天空。孫照麗想追過去,剛跑了兩步,卻被倒在地上的木锨絆倒了,腦袋一陣疼痛。她大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原來是個夢。她忙跳下床,連鞋都沒顧得穿,跑到窗前往外一看,腦袋嗡的一聲,周身的血液也驚呆了,都忘了繼續(xù)流動了,一千個金元寶和十刀火紙的灰燼不見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好像不曾燒過一樣。
孫照麗悄悄地回了娘家,她叫上哥哥孫照輝和弟弟孫照煌,在中午最熱的時候趕到了花尖河十拐的那個河岔里。剛一進去,他們三人就聞到了一股隱隱約約的臭味。孫照麗的腿軟了,她從這奇異的臭味里聞出了兒子身上才有的那種味道。兩個兄弟不得不扶著她,循著這股臭味繼續(xù)往前走。他們一直走到河岔的盡頭,臭味在這里達到了最大值,它不但把河里的水草熏死了,而且也熏死了岸上的青草。兩個兄弟潛入水中,發(fā)現錢國銀的四肢被人綁了起來,身上還墜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兄弟兩個把拴著石頭的繩子割斷,把錢國銀托出水面,他整個身子膨脹得像頭小牛犢。很顯然,趙金甲欺騙了她,兒子并不是被王母娘娘帶走的,而是被人殺死沉在了河里。他為什么要欺騙她?因為他就是兇手唄。他為什么要殺錢國銀?因為只有殺了錢國銀,他才能把錢家的家業(yè)占為己有。當孫照麗哭哭啼啼地說出自己的懷疑時,她的兩個兄弟幾乎是同時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趙金甲可是神仙,這話要是讓神仙聽到了,是會遭殃的。她孫照麗如果還要這么認為,他們就要和她斷絕關系,以免引禍上身。
剛剛結婚的小兄弟孫照煌最為恐懼,他撲通跪了下來,抱住孫照麗的腿哭道:“姐啊姐啊,你千萬不要這么想,我姐夫已經不是人了,是神了,我們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啊……”哥哥孫照輝蹲下身來,他一點都不嫌外甥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惡臭,還伸手翻了一下他的眼皮,站起身來,斬釘截鐵地告訴孫照麗,妹夫趙金甲并沒有欺騙她,外甥的尸體確實是在這里的,但眼睛是靈魂的窗戶,他剛才從窗戶里向里面看了,外甥的靈魂已經不在了,此時此刻,他的靈魂正在天上陪著王母娘娘呢。在天上行走的都是靈,怎么可能有實實在在的身體呢?
孫照麗慘笑著看了看兩個兄弟,喃喃地說,那你們說,錢國銀怎么會被綁起來呢?身上怎么會墜有石頭呢?兩個兄弟回答不上來了,他們把頭扭向一邊,低聲道,這也許也是老天爺的意思吧,讓他以這種方式上了天。
四、解放軍,或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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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照麗在兩個兄弟的幫助下,把兒子錢國銀埋掉了。這個過程很短,他們從家里拿來鐵鎬和鐵锨,在花尖河邊挖了個坑,就把錢國銀埋掉了。在整個過程中,孫照麗一聲不吭,她埋頭和兩個兄弟一起干活,就像死去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別人的兒子。小兄弟心里不忍,很體貼地看著姐姐說:“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孫照麗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弟弟,說:“那你去把趙金甲殺了!”
弟弟充滿哀怨地回瞪她一眼:“趙金甲是神仙,別忘了,要不是他去年回來逼著雷公電母下了雨,天下大旱,咱們早就餓死了。他是神,是救世主!這樣的話,你以后提都不能提了?!?/p>
孫照麗冷笑一聲:“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孫照輝沉下了臉,說:“你要是再這樣,我們就不管你了,我們還想好好地活著呢。你不想好了是你的事兒,別把我們扯進去。”
孫照麗眼中涌出了淚水,低聲道:“你們怎么還不信我呢?我已經去縣城,去省會,甚至還去了首都南京,我都搞清楚了,趙金甲并不是一個能掐會算的神仙,他知道明天,甚至后天、大后天的天氣,是因為他有個叫收音機的東西,能收到政府的天氣預報,政府每天都會預報的,就像他那輛汽車一樣,這是科學,他不是神仙……”
孫照輝沖上去捂住了她的嘴,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低聲道:“你瘋了嗎?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隔墻有耳,要是被土地爺聽到了,他告訴了趙金甲怎么辦?他聽不到,風聽到了,帶到四面八方,又鉆進了趙金甲的耳朵里怎么辦?”
孫照煌立即捂住了耳朵:“我們就當沒聽過?!?/p>
孫照輝看向孫照麗道:“你不會再說了,對不對?你如果不再說,我就放開手了……”
孫照麗嗚嗚地說著什么,似乎是答應了,孫照輝這才放開了手。
孫照麗果然什么都不說了,她冷著一張臉,臉上的淚水結成了冰,她往兒子墳頭上填土時,動作稍微大一點,臉上的冰就一個勁地往下掉。
終于把錢國銀埋好了。
孫照輝很嚴肅地看著兩人,叮囑道:“這里埋的只是錢國銀的肉身,他的靈是在天上,雖然是這樣,但他肉身埋在這里這件事兒,誰也不能講,免得那些凡夫俗子想得太多,到處亂說?!?/p>
孫照煌莊重地點了點頭,發(fā)下了重誓:“我要是說出去一個字,天打五雷轟,斷子絕孫!”
孫照輝看向孫照麗,等著她表態(tài)。
孫照麗喃喃地說:“我在首都南京打聽了,趙金甲在南京是混幫派的,他勾引首都警察廳一個科長的老婆,被人家抓了個現行,當場把他的腿打斷了。他說是為了救彌勒佛祖門下童子黃眉老妖,把他腿瘸的毛病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根本就沒這事兒。就這還沒完,那個科長逼著幫派把他趕出了南京,永遠都不能再踏進南京一步,他無處可去,這才回來了……”
孫照輝憤怒地打斷了孫照麗:“夠了,你不要說了!你既然不聽我們的話,卻相信這些謠言,那我們還做什么兄妹呢?”
孫照煌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她,喃喃地說:“我們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咱爹咱媽也得靠我和我哥養(yǎng),得罪神仙的事情,我們是不會做的。從今往后,咱們就不要走動了?!?/p>
孫照輝很贊成弟弟說的,他點了點頭,聲音洪亮地說:“就這么說了,你是你,我們是我們,你不信神,我們信。你以后有什么事兒,也不要找我們了,咱們沒什么關系了?!?/p>
兩人說完,互相使了一個眼色,大步地走了,走出了十多米,兩人撒腿就跑,仿佛孫照麗是個鬼一樣??刹皇锹?,要和神仙作對,不是妖,就是鬼嘛。
孫照麗嘆了口氣,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2
當天晚上,孫照麗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著。她瞪著眼睛盯著屋梁,屋梁上本來有只老鼠在爬著,看到她在看它,愣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覺得好笑,揮了揮手,把頭扭向一邊,讓它走了。一直到午夜時分,她突然聽到院里有響動。她并不擔心會有小偷或者是強盜,別說是他們了,就連土匪來了,也會繞著他們家走的,誰不知道他們當家的是個神仙?她以為是趙金甲回來了,就安靜地躺在床上等他,但等了半天,卻并不見他進來,但院里還是有響動。她只好披起衣服下了床,來到窗前,就著明亮的月光,她看到丈夫錢云起正彎腰在墻角邊整理著農具。她記得很清楚,在十多年前土匪襲擊的第二天,他抱著孩子趕回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躺在門口的丈夫,他是胸口被土匪打了好幾槍,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埋他的時候,眼瞼怎么也捋不下去,最后也只好由他瞪著眼睛入土了。
孫照麗忙開了門,跑到他跟前,他胸口上的那幾個槍眼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血,他的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他看了一眼孫照麗,嘀咕道:“你得把這些家伙都準備準備,要鋤草了?!彼拖骂^,用衣服把汩汩流血的槍眼堵了堵,有點心煩意亂地說:“總是流血,一直在流,流不完了。”孫照麗看了看他,他死去的時候,也就二十來歲,十年過去了,時光在他臉上好像凝固了,他并不顯得老,皮膚甚至還有點白嫩。她有點不好意思,臉騰地紅了,低下頭,像蚊子一樣低聲道:“我又結婚了,我嫁給了趙金甲……”丈夫停下了,他不再整理那些農具了,而是瞪著她道:“你嫁給誰都可以,為啥要嫁給他呢?你不知道嗎?是他把那些土匪帶到咱們黃地,帶到咱們家的……”孫照麗吃驚地看著丈夫,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我查過了,鎮(zhèn)長金詩銘也查過了,不是趙金甲干的,他就沒出過黃地……”丈夫打斷了她:“你不用懷疑了,我是當事人,土匪頭子宋老末殺我之前,親口告訴我的。那天晚上,趙金甲其實也在土匪隊伍中,他還沖著我笑了一下。我就是怕你不相信,所以把他和宋老末的影子印在了我的眼睛上,這十來年,我怕他倆丟了,一刻都沒閉過我的眼睛,你要是不信,你可以看看。”他湊近孫照麗,先是讓她看自己的左眼:“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趙金甲?”孫照麗就著月光看了看,確實是二十歲時的趙金甲,盡管在臉上抹了鍋底灰,只露出兩只眼睛,但她還是從這兩只眼睛中認出了他。丈夫滿意地閉上了左眼,又讓她看自己的右眼:“這個就是殺咱全家的土匪頭子宋老末?!睂O照麗看了過去,一下子愣在那里,這人不是鎮(zhèn)長金詩銘嗎?他怎么可能是宋老末呢?
丈夫閉上了右眼,臉上浮出幸福的笑容:“我終于可以把眼睛閉上了?!钡@個幸福的笑容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很快就痛苦地搖了搖頭,對孫照麗說:“金詩銘就是宋老末,宋老末就是金詩銘。他帶著從咱們家搶來的財產在省會活動,這才當上了鎮(zhèn)長。他為了當上這個鎮(zhèn)長,還把原來的鎮(zhèn)長也殺了?!闭煞蝾D了頓,又說:“趙金甲在十多年前去了南京,也是他安排的?!?/p>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他回來和你結婚,也是和鎮(zhèn)長安排好的,他們想把錢家所有的家產都搞走?!?/p>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接下來,他們會搞死她的。他們已經向錢國銀下手了,接下來就是自己了。孫照麗驚慌地去拉丈夫的胳膊,她剛一碰到丈夫的胳膊,胳膊化成風,她又去抓他的肩膀,他的肩膀也變成了風,最后整個人都變成風,消失了。她低下頭,腳下只是一汪水漬,在月光下,映出了她的影子,影子比她本人還要恐懼,不停地晃動著。
第二天一大早,孫照麗就動身去了縣城??h長是她娘家的一個遠房叔叔,雖然出了五服,但再往上追溯一兩代,就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了,在這一點上,趙金甲與金詩銘是沒法比的,縣長總會幫自己的??h長很熱情地接待了她,還親自給她沏了茶,雙手捧著遞給了她。
縣長大人靜靜地聽她講完,眉頭皺了起來:“會不會是錢國銀自己下河游泳淹死的?”孫照麗覺得很可笑,自己游泳,會把自己的四肢綁起來,再往自己身上綁個石頭嗎?縣長好像猜出了她的意思,很嚴肅地說,這個問題并不可笑,有些人會覺得這很好玩,會這樣做的,還有一種人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想以此證明自己具有不同于常人的逃生本領。你仔細想想,錢國銀是屬于哪一種?孫照麗斷然否定了,錢國銀沒有任何一種可能??h長把身子向孫照麗傾過來,提醒她說:“你說是趙金甲害死了錢國銀,可有證據嗎?”孫照麗為難地搖了搖頭??h長站了起來,背著手走了幾個來回,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問道:“你說鎮(zhèn)長金詩銘就是土匪頭子宋老末,有證據嗎?”孫照麗急了:“你怎么總給我要證據呢?你們不會先把他抓起來審問嗎?”縣長搖了搖頭,很認真地告訴她,現在是1949年了,去年還開了第一屆國民大會,正式行使憲法,政府是講法治的,一定要有證據,沒有證據是不能抓人的。
縣長大人親自把孫照麗送到縣政府的大門口,雖然并沒有滿足她的要求,但他還是給她希望了,叮囑她回到黃地,悄悄搜集證據,一旦掌握了切實證據,交給他,他就一定會派警察抓捕趙金甲和金詩銘。
孫照麗怎么也沒想到,她回到家里,發(fā)現趙金甲也早已經回來了。
他把太師椅搬在院里,躺坐在上面,閉著眼睛曬著太陽。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等她走到身邊了,他伸出手,把放在太師椅旁邊的一張小椅子拉了過來,推給了她:“坐,坐下來說。”孫照麗一坐下來,就覺得有些不妙,她個子本身就小,坐在這張小椅子上就顯得更小了,她不得不抬頭去看趙金甲,這讓她在氣勢上就輸了一大截。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來,他早就有所準備了。
趙金甲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孫照麗:“這是休書,你收好了?!?/p>
孫照麗接了過去,上面是趙金甲歪歪扭扭的字跡,白紙黑字寫著,把她休掉了。孫照麗收了起來,淡淡地說:“把我休掉了也可以,我沒什么意見。這家是我的,你走吧?!?/p>
趙金甲伸出食指,朝她晃了晃,一臉得意的笑容:“這個,還輪不到你說話。這是錢家,這是錢國銀的家業(yè),我是他父親,他寫有文書,錢家所有的房子、所有的田地,都是我的,你連一片瓦都沒有?!?/p>
孫照麗吃驚地瞪著他,叫道:“你騙人,錢國銀是不會寫這樣的文書的!”
趙金甲從口袋里掏出了文書,孫照麗伸手去接,他并沒有給她,而是用雙手死死捏著,放在她眼前,讓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但又無法奪走。孫照麗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過去了,文書上面的字,確實是錢國銀寫的。也就是說,趙金甲是逼著錢國銀寫下了文書,然后才殺死他的。
孫照麗冷笑一聲:“我今天已經到縣里去了,我把一切都告訴縣長了。你不是神,你只是一個殺人兇手!”
趙金甲一臉嘲諷地看著她,笑了一下,說:“我也是聽縣長給我說了,我這才回來的。我本來還在想,過段時間再告訴你。沒想到,你自己把它提前了,不好意思,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磚和你都沒有關系了,你趕緊走吧?!?/p>
孫照麗騰地站了起來,憤怒地叫道:“這都是你和金詩銘安排好的,把縣長也收買了!”
趙金甲笑了笑,得意地說:“對,確實是我們計劃好了,我才從南京回來的。你一個女人家,能和我們斗嗎?不要說是三個大男人了,我們中任何一個人,你也斗不過的。這也不怪你,別說你是一個女人了,就是黃地所有的男人加起來,也斗不過我們的。”
孫照麗恨聲道:“我要告你!我要到省會去告你!我要到首都去告你們!”
趙金甲站起來,伸出雙手,做出一個優(yōu)雅的“請”的姿勢:“那就請?zhí)ジ姘?,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p>
孫照麗并沒有走出多遠。她到了村口,發(fā)現村口的大路上站著兩個村民,她也認識他們,本來就是她家的長工嘛。她還覺得有些奇怪,這兩個人站在村口干啥呢?等她到了村口,兩人伸手攔住了她,他們是奉了趙金甲的命令看守村口,不讓她出村。孫照麗不甘心地四處張望,不從大路走,走小路也可以啊,但她發(fā)現,別說小路了,就連沒有路的地方,也站滿了村民。黃地所有的村民都在幫助趙金甲。
孫照麗只得回來了,但她也回不了家了,因為家門口也被安排上了村民,他們嚴厲地警告她,讓她立刻離去。孫照麗只得離開了。村里有個姓吳的長工,是前幾年帶著老婆孩子逃荒來的,他們一家出現在黃地時,已經有三四天沒吃飯了,如果不是孫照麗讓他們好好地吃了一頓,他們一定會被餓死的。孫照麗出錢給他們蓋了茅草房子,還把兩塊良田租給他了,甚至還免收了前兩年的租子。這樣的救命恩情,他們總會收留下她吧。她來到了她出錢給他們蓋的茅草屋前,吳姓男人一家本來正蹲在院子外面吃著晚飯,當他們看到她時,立即站起來,飛快地跑回家,咣當一聲關了大門。孫照麗長嘆一聲,向花尖河走去。
她本來是想投河的,兒子錢國銀的靈魂肯定還在河里,兒啊,娘去找你去了。她到了河邊,慢慢地走進了河中,河水浸到了胸口,壓得她喘不過來氣。天啊,我才三十來歲,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嗎?她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村莊,就是這一眼,改變了她的想法。她看到身后的山坡上站滿了鄉(xiāng)親,在最高的坡頭上,鄉(xiāng)親們還把她家的太師椅也抬了過來,趙金甲坐在上面,像個皇帝一樣得意地看著她。所有的鄉(xiāng)親和他一樣得意,他們像在看戲一樣。孫照麗扭過頭去,她看到河中自己的影子修長,影子朝她笑著,她也朝影子笑了。是啊,太可笑了,明明他們才是壞人,我為何要懲罰自己呢?她轉過身子,慢慢地走向岸邊。在鄉(xiāng)親們驚詫的目光下,她用蒿草和荊條給自己在河邊蓋了一個茅草屋。
3
孫照麗蓋好茅草屋的第二天,從黃地北邊揚起了長長的灰塵,灰塵里傳來陣陣嗩吶聲鑼鼓聲。孫照麗聞聲趕到村口,只見趙金甲胸前掛著一朵紅花,早已經恭立在村口。孫照麗剛要過去,左右各有一個鄉(xiāng)親挾持著她,把她死死地釘在了地上。孫照麗無可奈何,只得看看兩人,苦笑道:“好吧好吧,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你們放下我吧?!彼麄兙拖駴]有聽到一樣,目視前方,面無表情,石頭做成的一樣,當然也沒放了她。她本來想大吵大鬧一番,但嗩吶鑼鼓隊過去之后,隨之而來的馬車吸引了她,馬車漆成了紅色,馬車蓬子也是紅色的。
馬車在村口停下,趙金甲趕緊上前,從車里把鎮(zhèn)長金詩銘的女兒牽了出來。金詩銘的女兒穿著一身大紅嫁衣,胸前也掛了一朵大紅花。哦,原來她是新娘。趙金甲是左腿瘸,而金詩銘的女兒是右腿瘸,兩人走在一起,走一下,肩并肩了,再走一下,肩膀又分開了,像是被人從中撕開了一樣。孫照麗看著這滑稽的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趙金甲聽到了她的笑聲,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她身邊的那兩個鄉(xiāng)親,兩個鄉(xiāng)親立刻飛快地拖起孫照麗向河邊的茅草屋奔去。他們動作粗魯、野蠻,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她被拖在地上踉踉蹌蹌地小跑著,有一只鞋還掉了,她叫喊著讓他們停下來,但他們仍然健步如飛,而她的腳蹭過一塊又一塊石頭,到了河邊時,已經血跡斑斑。
她明白了,趙金甲說的都是真的。這一切都是他和鎮(zhèn)長大人謀劃好的,以和她結婚的名義進入錢家,殺死錢家的后人,把錢家的家產奪走,然后和鎮(zhèn)長的瘸腿女兒結婚。這太惡心人了??伤齾s毫無辦法,就連她那當了縣長的遠房叔叔也被他們收買了,還有誰能幫她呢?何況,趙金甲也并沒有打算要放過她。她的茅草屋被人點著過三次,其中有次還是深夜,當她被大火驚醒時,身上穿著的衣服都被燒著了,好在離河邊很近,她跑過去,一頭扎進水里,這才把身上的火撲滅了,但即使這樣,滿頭的烏發(fā)也被燒焦了,它們再長出來時,全是白的,沒有一根是黑的。這讓她看上去很怪異,一張三十來歲年輕的臉,卻有著六十歲以上才有的滿頭白發(fā),但要是仔細地看看,其實更俏了呢。
即使這樣,她還是走不出黃地。
她走到哪里,都有人看著她。她剛開始還有點不甘心,趁著夜色的掩護,偷偷地在花尖河里訓練憋氣的本領,想從花尖河潛出黃地。當她能在水里憋上五六分鐘的時候,她就開始實施從花尖河潛出黃地的計劃了,可當她潛到第三分鐘,在水下睜開眼時,看到面前有一張臉,她認得他,他就是村里的李三丁,他把她揪出了水面。她的計劃失敗了。
她慢慢地死了心,開始吃齋念佛。她用石頭蓋了一座小小的廟宇,用泥巴塑了一個半個高的神像,供在小小的廟宇里。她又用艾草自制成香,插在神像前的香爐里,二十四小時燃著,從來都不讓它滅。
她供奉的是一個奇怪的神,黃地所有鄉(xiāng)親沒有見過的一個神,這個神穿著黃色的衣服,戴著黃色的帽子,帽子前面綴著顆紅色五角星,他的身上還背著一支槍。天啊,這到底是什么神啊。趙金甲聽了鄉(xiāng)親們的描述,也想象不出這是什么神。他實在忍不住了,終于有天傍晚,裝作散步的樣子來到了孫照麗的茅草屋前,看著那個神像問道:“你拜的這個是什么神?”孫照麗并沒有回答他,而是陰險地沖他笑了笑,說:“你不也是神嗎?連這個神都不認得了?”趙金甲冷笑一聲,說:“你這根本就不是神,神們法力無邊,用得著背支槍嗎?”孫照麗道:“你們那些神是舊神,我拜的這個是新神,我去過省會,也去過首都,我在那里的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他是專門來打倒你們這些舊神的!”
趙金甲哼了一聲,真是一派胡言。他扭頭就走,但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看到孫照麗正跪在那個奇怪的神像前,雙手合十,喃喃有詞地祈禱著。他豎起耳朵,聽到了她的祈禱:“救苦救難的萬能的神啊,我謙卑地跪在你的面前,向你傾訴我的痛苦和無奈。我眼見著那些惡人在世間肆虐,他們勾結成群,行惡無數,卻不受任何制裁。他們的存在,如同黑夜中的陰霾,讓人無法呼吸,心生恐懼。神啊,你是我們的庇護所,是我們的希望和力量。當我們軟弱無助時,希望你能伸出援手,讓我們感受到你的愛和慈悲。那些惡人無視道德和法律,肆意妄為,我們已經無力應對。只有你,才能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讓他們明白邪惡不能肆意蔓延。神啊,求你降下憤怒,帶領我們戰(zhàn)勝邪惡,恢復世間應有的秩序與正義。愿你的慈愛如同溫暖的陽光,灑滿大地,驅散我們心中的寒冷與恐懼……
趙金甲想了想,又回過頭來,來到孫照麗跟前,蹲了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孫照麗道:“你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孫照麗點了點頭:“我覺得有?!?/p>
趙金甲扭頭看了看四周,四周空無一人,除了幾只昆蟲在草叢中鳴叫,有風路過,什么都沒有了。他壓低聲音,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神,所以,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神?!?/p>
孫照麗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供奉的那個神,就像看著情人一樣,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聲音里充滿明亮的陽光:“這個神就是真的,他們會來的。”
趙金甲站起來,看了看孫照麗,痛惜地搖了搖頭:“瘋了,你瘋了!”
那時,黃地所有的人都認為孫照麗瘋了。神仙說她瘋了,那她當然是瘋了。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半個月還沒到,她所供奉的那個神真的來了,來的還不止一個,而是一支長長的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他們穿著和她供奉著的神一樣的黃色衣服,戴著一樣的黃色帽子,帽子上綴著同樣的紅色的五角星,背上也背著槍,刺刀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的。鄉(xiāng)親們驚奇地看著他們,問他們是不是孫照麗請來的神。他們說,不是的,他們是共產黨派來的,是窮人的隊伍,解放了,老蔣跑到臺灣去了,人民翻身做主人了。盡管他們一再解釋自己不是神,和他們一樣是再也普通不過的凡人,但黃地所有鄉(xiāng)親都認為,這是一種可貴的謙虛的品質,他們就是神,因為他們一點也不害怕趙金甲這個神,來到黃地就把他抓了起來,還把他和鎮(zhèn)長大人金詩銘一起綁著押到了一個臺子上,威嚴地宣判他們是地主,是惡霸,是反動派,是土匪。天啊,金詩銘原來就是土匪頭子宋老末!
審判大會開完,趙金甲和金詩銘被這些叫解放軍的神仙押到花尖河邊的沙灘上,槍斃了。讓黃地所有人震驚的,還不是金詩銘就是土匪頭子宋老末這樣神奇的事,而是槍斃趙金甲時,趙金甲居然大小便失禁了,順著褲腿滴滴答答地流了一路,整個黃地都被浸泡在這種黏稠的臭味中。趙金甲原來并不是神,而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會把屎尿拉在褲子里的貨。這讓他們心里很是愧疚,畢竟,他們曾經幫助過趙金甲,嚴禁孫照麗離開黃地?,F在看來,自己做錯了。他們懷著補償的心理找到解放軍,告訴他們,孫照麗就是被趙金甲這個惡霸地主害苦了,他害死了她兒子,霸占了她的家,把她掃地出門,她才三十來歲,頭發(fā)全白了。那個解放軍長官聽完他們的話,猛地站起來,驚喜地拍了一下桌子,朗聲叫道:“太好了!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白毛女嗎?她在哪里?我要找到她,這可是一個很好的教材啊。老鄉(xiāng)們,看到了吧,舊社會把人變成了鬼,你們等著吧,我們一定能把鬼變成人,讓孫照麗同志過上好日子!”
當鄉(xiāng)親們帶著那位解放軍長官趕到花尖河時,他們呆在了那里,孫照麗和她的茅草屋不見了。解放軍長官站在河邊,河水里映照出他胡子拉碴的面孔,干枯的樹枝在水面上漂游,偶爾會有一兩棵大樹漂來,上面爬著幾條驚恐的蛇。解放軍長官知道,這是上游發(fā)洪水了,孫照麗和她的茅草屋很可能是被河水帶走了。他們站在岸邊,看到遠處的河水突然打起了漩渦,接著又逆流向岸邊盤旋而來,到了他們腳下,從漩渦里浮出一個神像,這個神像正是孫照麗供奉的那個神。他們敬畏地看著它,它確實和解放軍長官一模一樣。
鄉(xiāng)親們驚恐地互相看了看,突然轉向解放軍長官,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這是神啊。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