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多話呀,真想縫住你的嘴巴。蘭寧寧跟我說。我說好呀,于是我們就一起縫住了我的嘴巴。
我們都覺得這件事很好玩,因此滿懷期待。整個過程很和諧,我們相互配合,交流意見,不停地為之戰(zhàn)栗,像是懷著癲狂又謹慎的心去創(chuàng)造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品。
我的戰(zhàn)栗不摻雜半點膽怯,蘭寧寧那里就不好說了。她以前是個器械護士,負責整理術(shù)前、術(shù)后的器械,術(shù)中就在旁邊杵著,遞一遞該遞的東西。這個活兒很簡單,蘭寧寧卻做不好,總是遞錯。而主刀醫(yī)生沒有防備,或者說壓根兒不會往這方面去想,接過來順手就要用。倒是沒造成過醫(yī)療事故。據(jù)蘭寧寧說,大家都以為手術(shù)過程很緊張,但實際上,除了急救手術(shù),都挺悠閑的,好多時候她甚至覺得主刀醫(yī)生在消磨時間。在這種情況下,蘭寧寧總是犯困,腦袋昏昏沉沉的,又或是走神,想一些手術(shù)之外的事情。醫(yī)生叫她取東西,她沒聽清,又不好意思再去問。這是因為蘭寧寧很看重職業(yè)道德,術(shù)中出神,叫人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所以她毫不遲疑,眼睛一掃,押寶似的遞上一件。蘭寧寧也不是瞎遞,她掃那一眼是在判斷手術(shù)進程,以便把所需器械的范圍縮小一些。有時還真能蒙對,有時候就不大走運。遞錯幾次后,醫(yī)生有了很大意見,要蘭寧寧嚴加區(qū)分,記住它們的名字。蘭寧寧不是不能分辨它們,對于這些器械她早就爛熟于心,但還是有模有樣地去記,一點也不和醫(yī)生分辯,這同樣是出于她的職業(yè)道德。結(jié)果自然是,不論誰來考她,她都對答如流。手術(shù)用的無非就是那幾樣東西,止血鉗、持針器、針、拉鉤、剪刀等,她畫都畫得出來??墒且坏搅耸中g(shù)室,仍然會遞錯。自然,這個護士是干不成了。蘭寧寧倒不覺得有什么,這件事她仔細想過,不是她的問題,是手術(shù)室實在無聊,沒辦法不昏睡不走神,所以到離開醫(yī)院時她還很開心。卻不想,苦了那位主刀醫(yī)生,就此落下心病。
這位醫(yī)生,再也上不了手術(shù)臺了。他一進手術(shù)室就忐忑不安,手術(shù)時更是疑神疑鬼,擔心人家遞給他的器械不對。蘭寧寧已經(jīng)離開了,留下的陰影卻無法抹去。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個蘭寧寧?他這樣說。鑒于此,每一件遞上來的器械他都要再三確認。我們都知道,如果對著一件熟悉的東西仔細地看來看去,結(jié)果只能是越看越不對。這位醫(yī)生就是這樣,到了后來,哪怕是自己親手取來的器械,也看著直犯嘀咕。起初,只是不能肯定拿在手里的是圓針還是三角針,是止血鉗還是持針器。這兩組東西外形也有點相像,還算情有可原;后來就邪乎了,居然會把手術(shù)刀看成針,這就是天方夜譚了。
這位醫(yī)生和蘭寧寧一樣,都是很看重職業(yè)道德的人,面對這種情況,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設法遮掩過錯。蘭寧寧的狀況是走神,裝作沒走神就好。這位醫(yī)生的狀況是不能確定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可他是主刀醫(yī)生,無處可躲,若硬著頭皮操作,把縫表皮的三角針用于縫體內(nèi),又或是手操剪刀當針使,不但傷及患者,傳出去還會貽笑大方。這位醫(yī)生退無可退,情急之下選擇了裝暈。勞累過度或是高血壓發(fā)作等狀況偶爾出現(xiàn)幾次倒還說得過去,但次次如此,不用別人疑心,自己都覺得難為情了。山窮水盡之時,這位醫(yī)生決定逼自己一把。照他的說法,這是心魔,只要能破除一次,心魔就會徹底消失。結(jié)果,心魔一直沒能破除。算是他的運氣好,不過是把剪刀當成了針試圖安在持針器上,總歸沒發(fā)生觸碰到病患的事件,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拿著剪刀在持針器上安來安去,自然不能成,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被助手和護士們發(fā)現(xiàn)了,他及時暈了過去。如今,這位醫(yī)生辦了病退,賦閑在家,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十分可憐,先是感慨,后來有了火氣,必須向蘭寧寧討一個說法。
這位醫(yī)生是我爸爸,黃金華。黃金華說自己從醫(yī)三十載,和手術(shù)室的關(guān)系比和家還要親。至于手術(shù)器械,更是已長進他的骨頭融進他的血液,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會有這么一天。我做他的兒子二十九年,也不相信會有這么一天——他竟也有看得起我的時候。緣由是這樣,黃金華認為自己的心魔都是拜蘭寧寧所賜,這個念頭的產(chǎn)生讓一切有了出口,對他而言大概也是個交代。他整日叫囂著要去收拾蘭寧寧一頓,可是又抹不開面子,因為他是前輩。這位別人的前輩、我的父親,一向直白地看不上我,說我饞懶奸猾一事無成,但是在收拾蘭寧寧這件事上,他給予了我充分肯定,再三表示非我不可。
不管怎么說,我是他的兒子,既然他用得到我,我就有義務為他出頭。我去找蘭寧寧,打算先禮后兵。黃金華不是這樣交代的,他讓我開門見山,不問青紅皂白收拾蘭寧寧一頓。我沒有答應他,我跟他說,怎么處理我說了算,你管不到。他冷笑幾聲,說,好好,好好好。那意思是說我也就有這樣一點能耐了,除此之外,再無可取之處。也就是說,收拾完蘭寧寧,我在黃金華眼里將再度恢復為饞懶奸猾、一無是處的形象。
我并不是要延遲這一天的到來。黃金華看不看重我,不重要,也沒有什么意思,我是要讓他知道,和過去一樣,他無權(quán)左右我,我是自由的。
我找到蘭寧寧。據(jù)黃金華描述,蘭寧寧是個糊涂蛋,整日處在午后初醒的迷糊狀態(tài)之中。黃金華還說,蘭寧寧個子很高,體格很壯,方臉大嘴,面孔又黑又兇,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眼睛窄成一條縫,仔細看也很難分辨睜沒睜眼。黃金華總是夢到她。他告訴我,在夢里,蘭寧寧躺在一副棺材里。他正要感慨蒼天有眼,又感覺蘭寧寧并沒有死,眼睛似乎還睜著。他沒有立刻沮喪,想著也有可能蘭寧寧是死不瞑目。他走上前去,仔細觀察,除了用眼,他還用上了手,掀開人家眼皮,反復確認,直到筋疲力竭,也沒得到答案。后來,他放棄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做并不聰明,死掉就好了,至于眼睛睜沒睜,并不是那么重要。于是,他圍著棺材手舞足蹈,感謝上蒼。剛舞了四圈不到,就聽到蘭寧寧說,前輩慢些轉(zhuǎn),我眼暈。黃金華張開雙臂,仰面朝天,張著嘴巴說不出話。醒來后,他欲哭無淚,很快,臉漲得通紅,恨得牙根直疼。黃金華敦促我,務必要給蘭寧寧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暴力,必須使用暴力。最后還要告訴她,這是來自上天的懲罰,上天督促她用余生悔過。我說,爸爸,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心狠手辣?黃金華說,先不要叫我爸爸,事情結(jié)束之前,我不是你爸爸。我說,爸爸,爸爸。黃金華熱淚揮灑,說,你是我爸爸,去吧,去吧。
蘭寧寧并不似黃金華描述得那樣,正像他向別人描述我一樣,完全受其個人情緒的影響。蘭寧寧個子中上,體格健美,皮膚呈古銅色,眼睛是小了些,但既靈透又清亮,像鳥的眼睛一樣。我一直認為鳥類的美感來自它們的眼睛,人也如此。我對蘭寧寧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我小時候養(yǎng)過鳥,老房子房檐掏下來的麻雀。都說麻雀不好養(yǎng),愛生氣脹大肚,我沒碰到過氣性那樣大的。對它們,我很用心,從只有稀疏的幾根羽毛,養(yǎng)到睜眼褪白毛,再養(yǎng)到個個羽毛灰亮、展翅蹦跳,便放飛它們。我自覺與它們感情不錯,常盼著它們飛回來看我。但一次都沒有,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后來我長大些,興趣轉(zhuǎn)移到了別的事物上,不再養(yǎng)鳥。
我第一次見蘭寧寧,就覺得她是我養(yǎng)過的一只鳥,現(xiàn)在飛回來看我了。我把這些如實告訴給蘭寧寧,并請她容我想想她更像哪一只。蘭寧寧防范心比較重,她說,你的鳥怎么樣,我管不到,也不想聽,我懷疑你騷擾我,就算不是騷擾,也是侮辱。說吧,你爸爸的事,怎么解決?
我們坐在咖啡廳里,窗外一片明亮,暖洋洋的。我覺得這種天氣不適合解決糾紛。我把我的想法告訴蘭寧寧。蘭寧寧說,那適合談鳥嗎?浪費我一個午覺。再約,什么天氣你定。
蘭寧寧開門出去的時候,我想起來了,她像“皮蛋”,我養(yǎng)過的一只麻雀的名字。皮蛋在籠子里想要出去的時候是斜身用翅膀蹭籠子的門,蘭寧寧是用胳膊蹭咖啡廳的門。
我回去后,黃金華問我事情辦得怎么樣。我跟他說辦妥了。他問我蘭寧寧傷得重不重。我說,人已經(jīng)進了手術(shù)室。他問傷在哪里。我說,胳膊。他說,不錯,挺有分寸。又說,有沒有把我的話帶給她?我說,忘了。他說,你怎么回事?我說,還有,她的胳膊因長期開門造成了勞損。他顯然不解。我繼續(xù)說,胳膊做了手的事,手并沒有因此輕松,胳膊卻累傷了,就是這樣。他沒好氣,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第二天周日,仍然是個好天氣,我再次把蘭寧寧約到咖啡廳,繼續(xù)前一天的話題。蘭寧寧這次很感興趣,那是因為我告訴她,黃金華的事不重要,可以放一放,放到最后不解決也沒關(guān)系。
我們說起皮蛋。蘭寧寧問我,皮蛋是用左翅膀還是右翅膀蹭籠門。我想了一會兒。在我想的時候,坐在對面的蘭寧寧斜著身子調(diào)換肩膀前后扭動,一下又一下,像在跳一種簡單的舞蹈。這給我?guī)砹烁蓴_,使我不能確定皮蛋用的是左翅膀還是右翅膀。蘭寧寧讓我給她道歉,因為我找的理由很蹩腳。我遵從了她的意見,因為事實證明,蘭寧寧停止扭動后很久,我都沒有想起皮蛋用的85F6mtk8n1olHoUeAQezcAa9Ku6Nb4dOjnC9SPEtf4M=是哪只翅膀。蘭寧寧問我為什么不隨便說一個,她又不會知道。我告訴她,謊言只會在終止時省力,對于那些將要繼續(xù)下去的,不會完結(jié)的事情,沒有一點益處。蘭寧寧說,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繼續(xù)探究,確實如此,皮蛋用哪只翅膀撞籠子的門將決定我以后怎么開門。她又說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效仿它還是要與它相反,或干脆以后不再用胳膊開門,但沒關(guān)系,她就是想知道那個事實,哪怕最后什么都沒有改變,她仍像原來一樣開門,也無所謂。別人可能覺得這未免太無聊了,但在她看來,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也覺得挺有意思。這些年,身邊無聊的事太多了,無聊的人也太多了,我終于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人。所以,我辭掉了程序員的工作,整日與蘭寧寧待在一起。而在此之前,蘭寧寧讓我保證,我不是因我爸爸的事假意跟她做朋友。她說,別的都好說,唯知己難求,她不能接受自己受騙。我作出保證之后,我們握住對方的手,互相感激地說,朋友你好。
關(guān)于皮蛋是用左翅膀還是右翅膀蹭籠子的門的問題,我們很快就有了答案。這要仰仗蘭寧寧,為了這件事,她定制了一個籠子,把自己關(guān)到里面,模仿皮蛋的動作供我回憶?;\子是鋼制的,依照我提供的圖紙打造,長方體,其中長的一面是門,可以整扇打開。這種籠子不適合養(yǎng)鳥,設計不科學,也太空曠,大概可以用來裝兔子或荷蘭豬。在它屬于我之前,黃金華用它做貓的囚籠。黃金華厭惡貓。周曉琳,也就是我的媽媽,喜歡貓喜歡得不得了。那個籠子成了他們的撒氣筒,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還總被踢上幾腳。單就這一點,我就知道他們不可能過得安穩(wěn)。果然,在我九歲那年,他們離婚了。我跟了黃金華,完全是因為他那時不怎么管我,對生活環(huán)境、個人衛(wèi)生也基本不做要求,屋子可以亂七八糟,飯前不必洗手。黃金華總覺得自己特別崇高,離婚之后尤其如此。我聽到過幾次別人恭維他在醫(yī)生這份職業(yè)上的貢獻,他照單全收,還洋洋得意地表示離婚也是其中高昂的代價。至于周曉琳,我對她同樣沒有好感,與她總是讓我煩瑣地講究個人衛(wèi)生相比,我更不喜歡她在離婚前常說的為了我忍受九年的話,仿佛我是一條鎖鏈,鎖住了她的腳踝??傊麄儙е髯缘某绺叻珠_了。而我,從不為他們感動,只覺得他們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多少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得差不多都要麻木了,終于等到了蘭寧寧??梢韵胍?,在我們正式成為朋友之后,面對這第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多么認真多么狂熱。籠子完全是鳥籠的等比擴大版,定制時商家問我們用途,我們說用來關(guān)麻雀,商家不相信,他讓我們放心說出用途,說他很講職業(yè)道德。蘭寧寧對講職業(yè)道德的人另眼相待,于是她告訴商家,籠子是用來關(guān)她的,她會被當成一只叫皮蛋的麻雀待在里面。商家說鳥奴他還沒有見過,另外他是個攝影師,技術(shù)過硬,審美一流,如果我們同意,他可以免費為我們拍攝留念,并就籠子的價格打個令人心動的折扣。蘭寧寧發(fā)現(xiàn)他并無職業(yè)道德,大失所望,將他臭罵一通。我們換了個新商家,溝通過后,商家建議我們采用鋼管,全鋼一是太重,二是花費高。蘭寧寧否定了他的建議,她問我,用鋼管制的籠子還是關(guān)皮蛋的籠子嗎?我說,當然不是。除了籠子等比例同材質(zhì)放大還原,我們還采購到了一百二十六袋麻雀的羽毛。鴿子毛、鵝毛、雞毛、鴨毛,這些都好找,麻雀毛卻不易得。我和蘭寧寧特地到窮鄉(xiāng)僻壤找沒有手機電腦可玩的孩子們捕捉麻雀,然后就有些不人道了……但那時候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們的決心。我相信,如果可以,只要能變成皮蛋,犧牲掉我們中的一人,我們誰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不知什么原因,在把蘭寧寧扮成麻雀這件事上,我們心靈手巧,展現(xiàn)了天才般的技藝。最后,渾身貼滿羽毛的蘭寧寧像極了皮蛋。
萬事俱備,籠子就是東風。那陣子,我們在蘭寧寧家里盼啊盼,簡直百爪撓心。可是百密一疏,籠子交付當天,我們發(fā)現(xiàn)籠子尺寸過大,無法搬進家里,需要運回去做切割后再入戶進行焊接,說要兩天時間。我們等不及,到郊區(qū)租了個倉庫,當天便把籠子運去了那里。
倉庫有籃球場那么大,屋頂高高的,通風也很好,之前存放過糧食。蘭寧寧很滿意,說籠子被放到這里,比例上很像鳥籠被放在屋子里。
準備妥當后,蘭寧寧整裝待發(fā),我們彼此對望,鄭重點頭。不料,她剛進到籠子里,我就回憶出了昔日皮蛋用翅膀蹭籠子的門的情景。答案是,它有時用左翅膀蹭,有時用右翅膀蹭。在那一刻,我猶豫了。前前后后準備了這么多,所求的結(jié)果卻以如此隨意的方式抵達了,不由得讓人覺得掃興。我第一次在蘭寧寧面前感受到了痛苦,因為我選擇了偽裝。蘭寧寧在籠子里變換姿勢,試圖勾起我的回憶。而事實上,我連她與皮蛋動作的差異是什么都已經(jīng)一清二楚。堅持了二十分鐘后,我覺得自己還能再忍受十分鐘。十分鐘后,我認為自己有義務再繼續(xù)半個小時,至少湊足一個小時,作為對這場隆重的試驗的尊重。我感覺自己對不住蘭寧寧,所以一個小時后,我還在配合她演戲。我的痛苦是小,蘭寧寧的痛苦是大。想到這,我抱定心思,打算等到三天后再被她喚起記憶。
差不多四個小時后,已經(jīng)接近黃昏,蘭寧寧仍在籠中扭動,中途沒有歇過一次。一次次得不到我的答案,她就一次次地展示,熱情不減,投入依舊??峙滤约憾紱]有發(fā)現(xiàn),她胳膊上的羽毛已經(jīng)被蹭得脫落了一塊。黃昏過后,天就要黑了,就像天黑了之后就不是白天了一樣,從我回憶起皮蛋的那刻起,蘭寧寧就不是皮蛋了。我想我不能等到三天后再被她喚起記憶,不是偽裝起來多難挨,是那樣一來我會錯得更遠。我后悔了,一切偽裝都是陷阱,我陷在里面五個小時,是時候苦海回頭了。
我很珍惜蘭寧寧這個朋友,作為她的朋友,我深知自己已經(jīng)有了污點,要想回歸真誠,就得把污點亮出來,擦掉。我坦白后,蘭寧寧對得到答案表現(xiàn)得很欣喜,半句不提我欺騙她的事。然而我惴惴不安,生怕她因此而對我生疑。我再次請她原諒??墒撬龑ξ艺f,在進行到半個小時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看出我有了答案,之所以不來問,是因為她還看出了我的痛苦,為此她展示得更加賣力,要讓我自作自受下去。她說我的偽裝激起了她的偽裝,她的偽裝又在成全我的偽裝,這種情況很危險,一輩子這樣消耗下去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認為她危言聳聽,畢竟我之前決定只偽裝三天??墒翘m寧寧說,我們并不只是在這一件事上消耗精力,后面還會有一件又一件的事,我們將在重復和延續(xù)中成為無聊的人。
起初,我覺得蘭寧寧比我有意思得多,在她面前我還是個學生。我心甘情愿做她的學生。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她并不總是比我有意思,有時候她也會成為我的學生。而幸運的是,據(jù)我觀察,我們之中一個人做了學生,另一個人就會自發(fā)成為老師。皮蛋有時用左翅膀蹭籠子,有時用右翅膀蹭籠子,蘭寧寧對這個答案既認可又尊重。她一開始很滿意,但很快又失落起來,并不是答案有問題,是她唯恐這樣有意思的事不夠多,做一件少一件,做盡了,我們就沒法成為不無聊的人了。我告訴她,患得患失才最無聊,做一件有做一件的歡喜,這不是失去,是得到。
那之后,我們又一起做了幾件有意思的事?;貞浧さ澳且患拢哂虚_創(chuàng)性的意義,狂熱之下,花費不菲,后面幾件開銷就沒有那樣大了,但有意思的程度并沒有減少。比如,我們做過聽自己的耳鳴、證明自己的性別、把一個字寫上一萬遍、以波浪線行走、在小區(qū)里做一個垃圾桶等有意思的事。
那段時間,黃金華總是問我事情的進展。我認為他這樣無聊的人根本不能體會我們的感受,不屑同他講起,只說很快就能有結(jié)果,讓他拭目以待。后來黃金華跟蹤我,懷疑我在跟蘭寧寧談戀愛,我隨口認下,他又不信了,讓我證明我真的在跟蘭寧寧談戀愛。他說戀愛不可能是那種談法,我們兩個就是身上掛滿垃圾糟蹋自s+TrrM5ecrF42zuiwgTZxw==己的神經(jīng)病,以至于他都沒臉上來認我。我承認自己是神經(jīng)病,黃金華還是不依不饒,說我要氣死他。我認了,說自己就是要氣死他。這次他相信了,說不勞我這個不孝子動手,他這就死在我面前。在黃金華手持菜刀扶在窗前猶豫割脈還是跳樓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要搬到蘭寧寧那里去住了,另外,割脈和跳樓不屬于氣死的范疇,希望他言出必行,乖乖被氣死。黃金華卻說,氣在先,死在后,不論他以何種方式死掉,都該是氣死。出了門,我心里犯起嘀咕,即刻腳下生風,去找蘭寧寧探討。
蘭寧寧說,她同意黃金華的說法,另外她還表示,黃金華在成為有意思的人這件事上是有慧根的,以后可以把他吸納進來。我們在吸納黃金華這件事上做了進一步探討,最終有了一致的結(jié)論,那就是幾乎所有人都有慧根,積極吸納大可不必,一切隨緣。這是因為,吸納往往需要改造別人,這種行為本身就很無聊。
住到蘭寧寧那里后,我們有談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每天都很充實。生活費用決定了我們不能不上班,但沒關(guān)系,工作已經(jīng)不再令人感到厭惡。我們選擇打些零工,不局限于體力活腦力活,碰到什么做什么,這不是我們在意的事情,所以有種過客心理,或是說知道自己志不在此,便少了許多壓力和束縛,變得輕松愉快了。工作之外,我和蘭寧寧做各種有意思的事。同過去比,我們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不同。
這自然是好事。黃金華卻不這么認為,他斷定我較過去更為不堪,已經(jīng)墮入深淵了。黃金華對蘭寧寧恨之入骨,說她毀掉了他的職業(yè)生涯還不夠,現(xiàn)在又來帶壞他的兒子,人神共憤,其心可誅。他在電話里跟我這么說。我說,爸爸,跟我說這些干什么,你直接打給蘭寧寧吧,她在我旁邊,我也可以把電話給她。黃金華說,莫名其妙。又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不可救藥。
那次打電話之后,黃金華也不知犯了什么病,時不時就給我打一個電話。有時候兇神惡煞得不得了,好像我們兩人之間必須死上一個才能了結(jié);有時候他像一位人生導師,要我迷途知返;還有時候,他對我噓寒問暖,跟我聊日常生活。無論哪種,我都不喜歡聽,他太像一個父親了。他一說話,我就知道我是兒子,他是爸爸。這么多年了,兒子和爸爸有什么好聊的呢。
黃金華向我宣布,他要從蘭寧寧手里把我搶回去。我想他是認真的,他還打電話向蘭寧寧宣戰(zhàn)了。我想不明白,我在他那里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炙手可熱。蘭寧寧說這很好懂,一位失掉了本行的老人家,需要死死抓住什么,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蘭寧寧為此很憂心,她說她想不明白,她心里明明是相信我的,但還是惴惴不安,覺得黃金華能夠得逞。我說我能理解,你不是擔心我被搶回去,是害怕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后不能繼續(xù)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們對自己的生活抵觸,不滿,麻木,感到痛苦,都是因為我們沒有隊友而不夠勇敢,聚到一起后,雖然只是兩個人,卻好似有了千萬人的力量。
黃金華在把我搶回去這件事上投入了極大的熱情、決心,還有勇氣。他找上門來跟蘭寧寧理論,并且兩手準備,聲稱動手也在所不惜。蘭寧寧還沒有傻到和他動手,她很客氣,以老領(lǐng)導相稱,把黃金華請進屋來,端茶倒水,還給他捶肩捏背。黃金華誤解了蘭寧寧的意思,說無論她再怎么表現(xiàn),他也不會認她當兒媳。蘭寧寧說她從沒想過要做他的兒媳,她跟我之間的友誼很純潔。黃金華說,當真?蘭寧寧說,真的啊。黃金華笑了,跟我說,聽見沒有,這個蘭寧寧,她只是把你當工具,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一廂情愿了。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直到現(xiàn)在他還覺得我是個沒有腦子的小孩,可以輕易為他左右。而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穿了他的把戲,任他這樣犯蠢,不和他一般見識。我跟他說我跟蘭寧寧的友誼不但純潔,還很堅固,如果他指望拿這點手段來挑撥離間,就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他退休了沒事做,我們可沒空陪他浪費時間。
黃金華面不改色,仍然喋喋不休,所扮演的角色,不過是只惹人厭的蒼蠅。我的耐心很快被耗盡。蘭寧寧也沒好到哪去,她多次向我使眼色,仿佛在說,他是你爸爸呵,你的爸爸呵。我又撐了一陣,也給蘭寧寧使眼色,意思是說,別有顧慮啊,又不是你爸爸。后來,我們視線交觸,彼此心領(lǐng)神會地在黃金華面前玩起了石頭剪刀布,輸贏不重要。我們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見到黃金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后,我們笑得更加開心了。黃金華一時坐立不安,沒等我們緩過來,就說,神經(jīng)病,兩個神經(jīng)病,你們該去看醫(yī)生的。說完,憤憤而去。
我跟蘭寧寧的笑簡直止不住,我們笑啊笑,一直笑,笑出滿臉的淚。蘭寧寧說她的心臟就要笑炸了。我說,我也是。她說,有什么好笑的啊,搞不明白。我說我也搞不明白。她說,可就是想笑啊。我說,那就笑吧,盡情地笑吧。笑到后來,我們抱在一起,像有著過命交情的多年未見的戰(zhàn)友。笑聲漸漸停止下來,我開始舔她臉上的淚,她也舔我臉上的淚,我們把淚水送到對方的嘴里。而后,我們良久對視,仿佛時間不存在了。最后,我們輕輕一吻,牽著手走到窗邊。外面什么天氣、什么季節(jié)、什么風景、什么人,我們?nèi)辉谝?。我們什么話都沒說,但我想,我們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很無聊,只有我們覺得不無聊的事才有意思。
那天夜里,我們聊到很晚,聊各自的過去,聊那些陰潮霉變的日子。我們沒有唾棄,沒有不屑,不帶著惋惜懊悔,不發(fā)出任何感慨。所有過去的事情,都該靜靜地留在遠去的時光里,不該用來裝飾和反襯現(xiàn)在。在我們看來,抱怨都是懦弱者的心機。
說話仿佛有癮。我告訴蘭寧寧,我正在癮頭之上,可以對著她說一萬年。蘭寧寧說,她也不會少于一萬年。我們不停地說,越說越順,各自的經(jīng)歷說完,又說些別的,沒有主題。明明她也滔滔不絕,卻打趣我話多,要來縫住我的嘴巴。我捕捉到了這件更有意思的事,當即同意。蘭寧寧取出麻醉劑和所需器械,告訴我它們是如何得來的。而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催她盡快。
蘭寧寧做器械護士的水平怎么樣,我不好妄下定論,但要說到她做縫合醫(yī)生的水平,我還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她的水平,我實在不敢恭維。如果把縫合后的嘴巴比喻成拉鏈,那么它一點都不平順,像是被扭曲錯位。盡管如此,我還是為我的嘴巴最新的樣子所傾倒,和蘭寧寧擊掌慶賀。
而后,我們又忙活到半夜。那是因為我手法比較生疏,加之蘭寧寧的嘴唇較為寬厚,主要是厚,雖然針穿過去并不費力,但感官上給我?guī)砹瞬话?,以致縫起來很慢。平心而論,在種種不便之下,我認為自己縫合的效果還是不弱于蘭寧寧的。我們對著鏡子,把兩張嘴放在一起,嘰嘰歪歪地討論了一番針腳,都能理解對方的意思,沒有借助其他工具交流的必要??谒偸菚食鰜?,我們也不在意,由著它流,它是如此有趣的事的一部分,不該受到限制和遮掩。討論過后,我們把自己和對方的嘴唇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還拍了照,以便下次改進,然后在麻醉藥藥勁退去之前拆了線。曦光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們心滿意足,上床沉沉地睡去。
黃金華次日過來,在門外敲了半天,我們才聽到。如果只是敲門,我跟蘭寧寧會選擇無視,可他竟嚷了起來,說我們是不敢同他交鋒的膽小鬼,是心虛了不戰(zhàn)而降的敗將。我們知道這是他想讓我們把門打開的小伎倆,他怎樣定義我們,我們并不關(guān)心。但是,他還帶了一個人過來。透過貓眼,可以看到這人精神飽滿,積極陽光。我們對這個人的身份產(chǎn)生了興趣。蘭寧寧認為他是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說完又改了主意,變?yōu)樾睦碓\所的醫(yī)生。我猜測他是黃金華雇傭的打手,要把我綁回去,順便再把蘭寧寧打一頓;或許是我家的一個親戚,看年紀,假如我們同輩的話,他該屬于我的表哥一類。為了驗證我們的猜想,我們打開了門。我們對這個人有些好感,愁眉苦臉的人遍地都是,而他與我們狀態(tài)相似,不好拒之門外。
但是我們錯了,這個人是黃金華為我找來的榜樣。而這位榜樣,雖然和我們一樣對生活有所期待,滿懷熱愛,但道不同。他期待熱愛的正是我們在之前二十幾年里所認為的很沒意思很無聊的那些事。這也算不得什么,我們并不是因此就排斥他。我們排斥他,完全是因為他身上散發(fā)著一副要來改變我們的架勢。黨同伐異,我跟蘭寧寧都認為這很沒道理,畢竟,我們可從沒想過去改變他,讓他變成和我們一樣的人。這位朋友,對我和蘭寧寧的態(tài)度,比黃金華還要憤慨。尤其,在得知我們昨夜縫過自己的嘴巴之后,更是情緒激動。他對我們講了很多道理,結(jié)果卻不如他料想的那樣振聾發(fā)聵,便狗急跳墻,揚言要殺了我和蘭寧寧。理由是,我們自我輕賤,不配活在人世。他這樣做實在過分。我和蘭寧寧就像兩個老奸巨猾的前輩,終于等到時機成熟,可以師出有名,一齊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一頓。黃金華起初遲疑無措,圍著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拉幾下,勸幾句,見沒起什么作用,很快暈倒在一旁。我跟蘭寧寧把那位朋友打得鼻青臉腫,問他接下來是講道理還是動手。他頑強得要命,說不吃這套,決不低頭,讓我們打死他。我們當然不會打死他。我們把暈倒了的黃金華叫醒,讓他把這位朋友扶到沙發(fā)上坐下。黃金華對我說,我告訴你,故意傷人,這是犯罪。蘭寧寧說,怎么只對你兒子說,還有我呢,我也犯了罪。黃金華說,你怎么樣,我不管,我兒子絕對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他又轉(zhuǎn)向我,兒子,榜樣啊,這才是你的榜樣,你擦亮眼。
這位榜樣是黃金華眼中的正道人士,有著被大部分人所認可的成功,并還在積極地追求更大的成功。我跟蘭寧寧都認為這沒什么不好的,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因有著相似的積極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還很樂意祝福他。他卻不愿回以我們同樣的祝福。這沒關(guān)系,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但是來趕盡殺絕,就實在令人厭惡了。在黃金華的壓迫下,我們坐下來又聽他講了一陣子道理,發(fā)現(xiàn)這位榜樣是要打破我們現(xiàn)下的精神狀態(tài),使我們浴火重生,投入到他所在的隊伍里去。另外他還說,他那會兒并不是要殺掉我們的肉體,因此我們對他拳腳相向是很野蠻的行徑,必須向他道歉,否則他會耿耿于懷,不能很好地進行接下來的勸導,這對我們來說是損失,于他自己來說也會心中有愧,兩面都沒益處。見他很正式地說這一番話,我們只好向他致歉,表示我們是講文明的人,剛剛是個誤會。
我們聽了他三個半小時的勸導,半句話也沒有打斷他。不是他講得多吸引人,而是我們在表明一個態(tài)度:我們不只文明,還很認真端正。黃金華和這位榜樣卻不這樣認為,他們還是覺得我們不夠端正。事實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假如我們不走到他們那條道上去,就是認真聽上一萬年,也還是不夠端正。索性去他娘的。
我和蘭寧寧都覺得我們禮數(shù)周全,已經(jīng)仁至義盡,當即下了逐客令。他們卻賴著不走。黃金華拍板,給這位榜樣支付薪資,同他吃住在這里,長久地勸說下去,直至我幡然醒悟。那位榜樣受其感染——或許不該這么說,他倒像個更大的感染源??傊?,他慷慨陳詞,與黃金華一拍即合,但明確表示,他不要錢,這不是錢的事情,它有著更大的意義:關(guān)于正確與錯誤,拯救與沉淪,活著和死去。他將作為一顆閃耀著的星星,給我們帶來光明,照亮我們的人生。
他們握緊了手,一下下抖動,長久不松,仿佛被什么鬼東西感動得不能自已。我跟蘭寧寧則商量采取什么措施,是直接轟走還是報警?我們商量的時候沒有避開他們。我提議動手,蘭寧寧反對,說應該報警。黃金華并不在意,告訴那位榜樣,別怕,我是他爸爸,看他能把他自己爸爸怎么樣。又說,為了他,我現(xiàn)在連臉都不要了,賴在別人家里做一個潑皮無賴,我把自己糟蹋成了什么樣子??!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得很,但是有什么辦法,誰讓我是他爸爸,我必須負起這個責任來。蘭寧寧跟我說,我改變主意了,你爸爸偉大成這個樣子,警察調(diào)解起來也很頭痛,還是咱們自己動手把他架出去吧。動手前,我問黃金華,爸爸,是不是我再打你兩拳,你就會覺得自己更偉大,就像當初你跟我媽媽離婚時一樣。黃金華說,你說的這是什么胡話?那位榜樣說,這個我能解釋,受虐崇高傾向。黃金華朝他發(fā)火,我請你來是干什么的?!又說,你也該去看醫(yī)生的。然后,冷著臉拂袖而去。那位榜樣訕笑著說,我就是隨口說說。我說,你還要留在這里嗎?他說,就不留了吧,你們倆早日回頭吧。
我們沒頭需要回,我們好得很。
黃金華消停了幾日,我以為已經(jīng)擺脫了他,他卻又把我媽媽帶了過來。據(jù)我所知,他們離婚后再也沒見過面,這次聚首,是要為三十年前兩人制造的一個產(chǎn)品負責,很像售后維修員。周曉琳已經(jīng)去廣州生活了十七八年,這次過來,很像從外面請來的技術(shù)人員。外來的和尚總是感覺自己更會念經(jīng),她認為我的毛病屬于小菜一碟,之所以請她出面,是黃金華無能。她打扮得得體入時,并已經(jīng)訂好次日返程的機票,認為自己一天就能夠修理好我?;蛟S正是因為這樣,她對黃金華比對我還要不滿和輕視。黃金華則形容憔悴,在她面前極盡中傷毀謗之事,乃至將我妖魔化,借以證明他心血耗盡,自己絕不是酒囊飯袋。
周曉琳勸不動我,并不急躁,反而更加認為黃金華是廢物。她告訴黃金華,這是沒有對癥下藥,就像她二十年前說過的,西醫(yī)是腦筋不會轉(zhuǎn)彎的愣頭兵,頭痛要給人家醫(yī)頭,咳嗽要給人家治咳嗽,完全被病癥牽著走,步步跟不上,只能被耍得團團轉(zhuǎn)。黃金華急了,說,莫名其妙,你簡直莫名其妙,你這個人,你既不是中醫(yī),也不是西醫(yī),又不是赤腳,你不過是個醫(yī)藥代表,你講得清醫(yī)學上的事嗎?周曉琳說,講不清歸講不清,道理我可是明白的,還有,醫(yī)藥代表我早就不做啦,現(xiàn)在開商鋪,賣名貴中草藥。黃金華說,你還真是大言不慚,當初你到醫(yī)院找我,都要把我捧到天上去了。周曉琳說,投其所好,是你太虛榮啦,我不是也受到了懲罰嗎?和你生活了十年,沒一天不是飽受折磨的。
陳年舊事掰扯起來,沒有一點美好和有意思之處。我和蘭寧寧還沒吃午飯,就到廚房里煮掛面吃。兩個灶臺,蘭寧寧負責臥荷包蛋,我負責煮掛面。蘭寧寧控制水溫,手持一根筷子,入水圍著雞蛋畫幾圈,每次煮出來的荷包蛋都又圓又規(guī)整。對于煮掛面,我也頗有心得。不熗鍋,水要夠多;水開后下掛面,轉(zhuǎn)中小火,水不要煮得太沸,這樣湯清爽口;掛面七分熟時下青菜;出鍋前淋上三四滴老抽、兩滴香油。
我們正吃著,他們就進來了。黃金華要求我拿出我之前的樣子,讓周曉琳見識一下。他說,他威風得很,還要我割腕、跳樓。周曉琳沒有搭理他,也不看我,對著蘭寧寧招手,說,我們談談好嗎?然后不無得意地跟黃金華說,這才是病根。黃金華嗤笑道,人家是純潔的。又說,好好,談,你談。蘭寧寧吸溜著面條,咽下去后說,談吧。周曉琳說,我們出去,還是他們出去?蘭寧寧挑著面,沒有動身的意思,黃金華就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周曉琳說,媽,你要覺得我的決定跟蘭寧寧有關(guān),那你跟我爸還真是半斤八兩。黃金華就在外面笑,說,半斤是你媽。我跟周曉琳說,你們都省省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周曉琳醞釀一下說,當初你要是跟了我,怎么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媽的錯。我跟蘭寧寧說,你看我是不是該給她煮碗面,臥倆雞蛋?讓她知道她兒子長大了。蘭寧寧笑了笑說,也給你爸煮一碗,他倆都很偉大。我說,是吧,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回事,明明招數(shù)套路都一樣,都把我當三歲的孩子看,還彼此看不上。我跟周曉琳說,媽,要吃面,就留下,你跟我爸一人一碗,要是想挽救我,那就算了,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很舒服,很快活,不需要你們到這里來展現(xiàn)愛與指引。
周曉琳不死心,吃了我們煮的面,還是要求談一談。她和黃金華還是有區(qū)別的,我不知道這區(qū)別是一早如此還是中途改就,我心里傾向于后者。因為這次并沒有避開誰,是四人一起,她沒讓我和蘭寧寧分開,而是讓我們結(jié)婚,趕快生個小孩。黃金華以為她在說胡話,她也不解釋,只是說他什么都不懂。我和蘭寧寧連戀愛都還不算,至于生小孩,更是無從談起。周曉琳說,一個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有了孩子才能夠真正地成熟起來。我和蘭寧寧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難不成這世上所有不曾有過孩子的人都是幼稚的嗎?顯然不是。但我們無意與周曉琳辯論這一問題,我們告訴她,我們現(xiàn)在不想生小孩,至于以后生不生,要到以后再說。周曉琳卻已經(jīng)和黃金華商量起我們的婚事了,還拉蘭寧寧一起,問她有什么條件,爸媽在哪里,方不方便這就見一面。聽那意思,明天舉行婚禮也不是不可能。我跟蘭寧寧哭笑不得,再三強調(diào)我們只是好朋友??墒撬麄儫峄鸪?,對我們的意見不管不顧。我跟蘭寧寧交流了幾句,然后對周曉琳說,你的想法還真不錯,看見我們的嘴巴沒有,到時候把孩子的嘴巴縫起來,一定也很有意思。蘭寧寧說,還真是迫不及待,現(xiàn)在就行動吧,這樣十個月后,我們就能縫住孩子的嘴巴啦。我們牽手走向臥室,門一關(guān),外面靜默無聲。但轉(zhuǎn)眼,周曉琳就和黃金華吵了起來,圍繞這二十年來對我的教育,她把黃金華批得體無完膚,同時可能也為自己的無力回天找到了原因,哽咽幾聲,感慨幾句,又重新憤怒起來,說,黃金華,朽木已經(jīng)被你造就,誰還能有辦法?她說她很失望,聽那語氣,比我們中的任何一人都要理直氣壯。
外面沒了聲音。我們開門出去,發(fā)現(xiàn)周曉琳已經(jīng)走了,剩下黃金華一人。他看向臥室方向,眼神空洞。我們走了過去。他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抹了把臉,說,不用趕我,我自己走。又說,頭痛,回去睡一覺,你們別高興得太早,我還要來的。
那之后,黃金華日日前來,所懷的目的照舊,但他的狀態(tài)有了明顯不同,仿佛找到了我們之間最舒服的距離,恰如其分地與我們共生了。我和蘭寧寧起初都以為他在醞釀什么,又或是決心打持久戰(zhàn),還可能是想要表達什么,就像小孩從父母那里要不到錢就靜默地賴在他們身邊不肯走一樣。黃金華卻告訴我們,不要在意他,他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他能從中獲得樂趣。
他的樂趣所在,我跟蘭寧寧大概能夠理解,但沒有進行深入地研究和定義。以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別人往往比以自己的角度去理解這個世界還要不準確,自己能夠理解自己就可以了。我們干脆請他住過來,反正現(xiàn)在他除了晚上不在這里睡也跟住進來差不多了。這樣一來,我們還能收取住宿費、餐食費,連帶衛(wèi)生管理費。有了這筆錢,我跟蘭寧寧能少去做幾天工。我們雖然不討厭做工,但做工并不是我們的追求,能刪減最好不過。
黃金華不那么煩人后,我們發(fā)現(xiàn),過去認識的一些人也漸漸議論起我們的事情來。這事對我和蘭寧寧而言實在不足掛齒。黃金華起初倒是有幾分在意,便又做出父親的姿態(tài)來,但也就做了幾天樣子,很快就又回歸了平和的狀態(tài)。
那些人里,有過去稱得上朋友、現(xiàn)在也還不算惹人厭的家伙,他們對我跟蘭寧寧的生活表達了向往,但對縫嘴巴一事有些擔心,問我們會不會很痛。我們說,不痛,而且縫嘴巴也不是我們?nèi)松墓潭颇?。他們這才放下心來,要跟著我們體驗體驗。我跟蘭寧寧沒有答應,我們說我們這里不是寺廟道觀,也不是教學班,更不是舞臺。也有幾人表示過去的人生太庸俗了,他們這就斬斷前緣,同我們扛起這面旗幟,變得熱烈而鮮活。
我們拒絕了他們。這些人,無論態(tài)度堅定還是不堅定,我們都不會同他們綁在一起。一來,我們不是一個組織或團體,沒有權(quán)欲心,認得清自己,才不會作繭自縛;二來,他們想要的生活在哪里都可以開始,不必非和我們待在一起。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生,各種各樣的選擇,我們能夠且也只能祝福他們的人生都能盡量讓自己滿意。
不久,我們在網(wǎng)上火了起來。起初是一個過去的朋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我們的事發(fā)到了網(wǎng)上,有了一些熱度后,有幾個家伙效仿我們,圖文并茂,有的還附了視頻。網(wǎng)上的聲音分為幾個陣營,觀點同現(xiàn)實中的差別不大,但要更為躁動大膽,很多言論仿佛不經(jīng)大腦就直達屏幕。捧我們的人把我們架到天上去,說是奉作神明也不過分;罵我們的人恨不得把我們踩到陳尸白骨中,一萬年后怕也不得投胎轉(zhuǎn)世;另有些被稱作理中客的家伙,他們的評論讀起來總使人感覺他們正一臉凝重,正襟危坐,捋著胡子思索。
所有的評論看法,我跟蘭寧寧都不放在心上。如果說評論的本質(zhì)是表達與關(guān)注,那么所有的表達與關(guān)注實際上都是在取悅自己。他們通過這樣的方式取悅自己和我跟蘭寧寧用別的方式取悅自己,不存在本質(zhì)上的差別。自己取悅自己就好了。
有人打來電話,說要來縫我們的嘴巴,既然我們那么想被縫,那就縫死我們;還有人打來電話,要我們縫住嘴巴直到死。他們的態(tài)度不同,有的威脅有的鼓動,所要的結(jié)果卻是一致的。我跟蘭寧寧的電話不知被誰泄露了出去,就連黃金華的手機也開始接到這類電話。幾天不留心網(wǎng)絡,再去看,發(fā)現(xiàn)縫嘴巴竟然被定義成了我們的終生事業(yè),被大家討論來討論去,他們還牽強附會地指出了一些我們從沒想過的重大意義。那些沒打電話的都在網(wǎng)上勸我們回頭,或者為我們加油。
而事實上,我們只不過縫過那么一次嘴巴,有意思的事情還有很多,為什么一定要在縫嘴巴上糾纏不休?想表達什么意見都可以,為什么非要通過我們縫不縫嘴巴來成就自己呢,他們自己沒有嘴巴嗎?想縫就縫,不想縫我們就不縫,這是很簡單的事。此時群魔亂舞,像一場集體狂歡式的自我表達,如暫時感到滿足的蒼蠅,待風頭一過,消停一陣,又去尋下一個裂縫的蛋了。但難免有個別喪心病狂又或是率直磊落的人著了道,以至于尋上門來釀出慘案。安全起見,我們?nèi)藫Q了手機號碼和住處。
如我們料想的那樣,網(wǎng)上很快有了新的熱點,我們的事也就在他們心中煙消云散了。
眼下我跟蘭寧寧還是保持之前的生活狀態(tài),沒有設置期限,若有天不想這樣生活,我們就再去追尋新的想要的生活。
無論那是什么,我想我們都不會再困囿于過去的暗室,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開啟它的鑰匙——很簡單,對外勇敢,對內(nèi)真誠。黃金華明白這點后,就放下我們?nèi)プ非笏胍纳盍恕K只厝プ隽酸t(yī)生,不再認不清器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