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暮春。天氣很好,坐火車從鄭州去洛陽,一路讀韓少功先生《山南水北》,無關風月,獨有芬芳。中原的春天略略遲一些,窗外景色正好,一片綠一片新,正在沸騰。一大片一大片的桐花浩浩蕩蕩開得漫山遍野,春光打在上面,泛著極淺的粉白色,有種爛熟的時光之美。
《山南水北》我翻讀了好幾遍,收存了從初版迄今的各類版本十來種,每一本專門請得韓少功先生題字簽名,以示紀念。古人筆下的風物談好是好,到底遠了,隔了朝代也隔了心性,他在《山南水北》里說花草、說樹木、說傳奇、說人情、說市井、說逸聞、說風俗、說心性,腹笥淵博而篇幅短小,依稀舊日瓜棚下的夜談。
后來韓少功先生告訴我,《山南水北》起初不過是日記。非怪行文有積日成書的淡然隨意。韓少功先生是風云時代走過來的人,山居鄉(xiāng)下,并不是聽門庭狗吠,看花落花開,故其散淡中有思想的光芒。書中《月夜》《窗前一軸山水》《空山》《雨讀》《秋夜夢醒》幾篇文章我尤其喜歡,每每展讀,恍似秋游。
韓少功先生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1990年與2000年前后,書店里見過不少他寫的小說、散文、隨筆,當時沒有急著要讀??催^《山南水北》之后,我興味馥郁,他的書收存了不少,每一本都認真拜讀過。他寫得不多,每一篇皆獨具神韻,毫不含糊。
第一次見到韓少功先生,是在合肥一個筆會的晚飯時間,稱其韓爹。“韓爹”是湖南鄉(xiāng)間的稱謂,汨羅八景鄉(xiāng)的村民即以此稱之。
“韓爹,你好,我是你的讀者。等會兒找你聊會兒?!薄昂茫埡笠??!?/p>
飯后兩個人從八點聊到十一點,隨后兩天山水間偶爾話語。這些談話后來整理成三個版面的訪談,發(fā)表在我供職的報紙上。
我迷韓少功先生的文字迷了十年,屢讀不厭。內(nèi)地各類版本存了不少,又找他要來韓語版、波蘭文版與中國臺灣版各類著作,各有風貌,偶爾翻翻,總能從他的書中討得一份見識、一份文采、一份情意。
韓少功先生著作等身,或他送我或我索取或請他留名,舍下存有其手澤的書冊有三五十本。我的書只送過一本《不知味集》給他。雖然印過十幾本小冊子,總覺得拿不出手。那一本《不知味集》寫了一些草木菜蔬之味,想到韓少功先生鄉(xiāng)居歲月或者可等閑翻翻。他后來回信說《不知味集》古拙清雅,甚好。
韓少功先生請我去過一趟海南,《天涯》雜志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去了海南,他臨時有事去了南美。后來信里說:“上次你來海南,我不在。這里的人都驚你積學修養(yǎng)好呢?!泵看蔚庙n少功先生獎飭之語,內(nèi)心里有慚愧。和韓少功先生有緣做朋友,靠的也許是彼此都抱著文脈文化的襟懷。他是身懷新學的舊知識人,我是心懷舊情的新知識人。
和韓少功先生私交幾年,高興他的學問、他的人品、他的為人給了我無窮的啟迪無窮的熨帖。只是我還不能寫出《馬橋詞典》《山南水北》那樣一等一的作品。
最近十幾年里,不敢一日不讀書,成績到底微小得緊,并無多大進步,做韓少功先生那樣的文化人真是太難。
三十多歲的差距是三十多年的修養(yǎng)、三十多年的火候、三十多年的閱歷——江湖涉獵太淺,中文不夠精練,西學幾乎一竅不通。
我寫作力戒抒情,可常不免是抒情的,韓少功先生總是合禮,這個態(tài)度我以前不太懂得。他發(fā)給我的郵件和短信,從未有一句高調(diào)的話,也少有過于情熱的句子,后來再拿起來一看,字里行間,溫良恭儉。
溫良恭儉是大境界,我近些時才懂得。
上回合肥辦黃山書會,我請韓少功先生參加,他很忙,辭了。我又請,再辭,我還請。拗不過,到底來了。
來了就隨遇而安。
晚上幾個朋友在酒吧里喝酒,讓我拖韓少功先生也來喝一杯。他早已不大喝酒了,拿了半杯黑啤,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了一場醉話。
安徽大學請他演講,臨上場題目變了。他安安靜靜地收起準備好的提綱,從從容容地說話,無一絲慍色。
那天飛機晚點,一晚再晚,最后夜里十一點多才起飛。我陪韓少功先生在酒店說話。臨上機,心下歉然:“韓爹,辛苦了,讓你熬夜?!薄皼]事,不必想太多。放心,搞得定?!蔽帐郑僖?。目送韓少功先生的身影消失在人海。
時間是2017年秋天,地址是懷柔。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那幾天陽光分外燦爛,風吹在身上有一種稀薄的暖,很舒服。院子里山楂紅了,柿子也開始紅了。讀完《馬橋詞典》,深夜里給韓少功先生寫信:
少功師:
合肥別后,念念。黃山書會把你拖來,辛苦了,真是抱歉。知道你自海南又回八景享山居之福,真羨煞人啊。二十年后是我的日子吧。
第二次讀《馬橋詞典》,三日而畢。此書也可散讀,但欲得味,必乘閑得勢一鼓而讀。不能隨看隨忘,要從頭全部細看才行。近日滿腦子都是書中人事,此番情形多年未有過了。主要是近年讀小說,多泛泛草草,讀滑了。一則許多小說也實在不必精讀,枉費心力。
《馬橋詞典》的人物、情節(jié),可謂無人不哀,是人皆苦,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乾坤到處藏著辛酸和無力,你不揭發(fā)不諷刺,盡力呈現(xiàn)。有論者以為《馬橋詞典》稍松散,而人物個性及情節(jié)太離奇。
這一次我才知道,供出這樣一個可憐蕓蕓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結構松散?也只能以詞典的形式,只有詞典的形式可以深入,可以八方在眼,離奇松散,再說個酸話,可叫作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這樣的人物情節(jié)和世界,背后籠罩著時間的喟嘆,不超脫、不退縮,骨子里是《離騷》是《金瓶梅》,時而透露出來的世情,塵世的小歡喜難抵人間大悲苦,會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氣息,不獨憐憫。
同人知交,嗜讀大著奇文,奈何寫大著奇文者太少。幸有此《馬橋詞典》,二十年后兀自動人心魄。王國維說元劇好在有意境,復定其義道:“寫情則沁人心脾,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這三句話也可以論其他任何小說,民國以來的白話小說能當此論的,不過三五部吧,《馬橋詞典》是其一。
賓館里電腦不好,一封信寫了一個多小時。字字在我心里,偏偏難來電腦上,奈何。
吉祥
竹峰
2017-9-29,凌晨,北京懷柔
次日收到短信:
竹峰好!
郵件收讀。同道相契,同好相惜,心通即幸,意會為樂。遙賀今秋雅逸!
韓爹
交往久了,讓我喜歡的不是韓少功先生諸多成就,而是他的人性之美,是他按內(nèi)心所求去生活的那種自在狀態(tài)。韓少功先生的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一來是天性如此,二則修為如此。我們偶爾短信聊聊:
韓爹在八景吧,鄉(xiāng)下夏天好日子。前一陣子雨太多,鬧菜荒了。買菜方便嗎?
有鄉(xiāng)親周濟,沒問題。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吃當季菜。黃瓜蕓豆茄子吃幾個月,當時覺得苦不堪言。順天時為道,反季節(jié)為術。道術相濟,中和可為。
因韓少功先生與晚輩也誠懇,我和他遂成忘年交,談笑無忌。現(xiàn)在的文學藝術圈,不同輩分的人不知怎樣相處,或相敬如賓,或相敬如冰。
有一次和陳丹青先生談起,他說早年間畫家群雖有種種抑郁不歡,以致悲慘的經(jīng)歷,但老少之間無隔無忌,苦中作樂,多有誠摯真切的友誼,且見面說的都是藝術。那時沒有賣畫一說,互相贈畫更是平常。
我一直認為寫作是一個力氣活,韓少功先生沒那么年輕了,不必為了多出幾本書、多寫幾篇文章勞心勞神。提議他少寫再少寫。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需要證明自己還保持著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上回??谙嘁姡瑔査罱鼘懥耸裁?,他說你不是讓我少寫嘛,最近歇著呢。
我說,一個人的能量有限,好比一丈布,是制作袍子還是手帕?手帕倒是挺多,掛得滿滿衣架子,但我還是覺得做袍子更好。
他比我洞達,還是因人而異吧,合適做袍子就做袍子,就怕本身就是做手帕的命。
人生變幻無常,有時不免興起水月鏡花、紅樓一夢的感慨。一個作家要有內(nèi)功定力,才能修成正果。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同時代多少作家早已寂寂早已無聲。四十年里,韓少功先生獨以如椽大筆穩(wěn)坐馬背,面對大千世界,以不變應萬變。這是學養(yǎng)。才華燦爛,從來容易凋謝,開得了花卻未必能結出果,學養(yǎng)卻養(yǎng)得出包漿。80年代翻譯米蘭·昆德拉,90年代翻譯佩索阿,韓少功先生對域外文明的借鑒越發(fā)深遠,寫過好幾篇亮堂深邃的思想性隨筆,我后來一一讀了,其間對眾生的關懷藹藹是大儒情懷。
在海南與湖南之間數(shù)十年,韓少功先生的視野泱然籠罩上層傳統(tǒng)經(jīng)典和下層民間思想,始終不忘借鑒西方知識人的治學歷程與方向——基于對社會改革和建設的責任感,基于對人類心靈認知的坦誠與嚴肅,基于對文學鑒賞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探索精神,致力于剖析中國社會的連貫觀景和斷裂痕跡,抱守漢語根基,心胸越發(fā)浩蕩,筆底越發(fā)澎湃,做人卻越發(fā)家常。說家常話,穿家常衣,過家常日子。
那次請韓少功先生來安徽參加書會期間,剛好同事帶了筆墨,請他在十竹齋舊箋上寫了幾幅小品。字跡墨色很文氣,筆畫里藏有鋒芒,那是個性也是情懷,裝一個裱框真是漂亮。果然,友人看見,索去兩幅。天下迷韓少功先生小說文章的人不少,存一份手澤是福氣、是緣分,也是韓少功先生的厚愛。
我曾請韓少功先生給我十年散文精選集《中國文章》一書作過序,文章不長,縱橫捭闔一字一句如治印,刀刻一般。
對待桌上一盤菜,可用化學家的態(tài)度,檢測其鈣、鐵、鋅、硒;也可用美食家的態(tài)度,評品其形、色、香、味。西方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頗有點像前者,說觀念、說技術、說規(guī)律性、說流派和主義,從亞里士多德一路下來多是這類招式,一直到現(xiàn)代中國文科院系的幾乎全盤照搬。
比較而言,中國古代批評家則多是感覺重于邏輯,綜合重于分析,審美重于公理,見諸七零八落的微觀型詩論、文論、點評、眉批等。前輩們似乎樂于點打和游擊,說氣、說神、說意、說味、說境、說韻,像王國維談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就沒法納入西方各種主義的框架。即便最有體系模樣的《文心雕龍》,也離歐式公理化標尺太遠。
兩種傳統(tǒng)各有得失,好比鈣、鐵、鋅、硒是要的,形、色、香、味也是要的。兩者可互為補充和照應。只是當下批評界大多對本土傳統(tǒng)資源盲目已久,偏見已深,汲收太少,實為一大遺憾。以致很多科班才子眼下的拿手好戲,不過是操幾枚時髦的主義標簽治天下。
西方的東西要好好學、要好好用,這是對的。但如果因此而丟棄自家審美傳統(tǒng),則未免可惜。主義通常是個大口袋,濫用就是無用。誰寫了社會現(xiàn)實,就鑒之為現(xiàn)實主義,其實神話和寓言里也少不了現(xiàn)實元素。誰要是寫到社會陰暗面,就鑒之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其實作家筆下很難沒有一點不平之鳴。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竹峰是可貴的異類,其寫作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種勇敢嘗試,一種重建中國文章審美傳統(tǒng)的可貴立言。
他志在傳承本土遺產(chǎn),另辟批評新局,談墨趣、談韻致、談風骨、談意境,在精微處看智慧,在總體上見心性,對中國文學批評的實踐和理論別有深刻體會,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新的方法。
竹峰還由文及人,由人及人境與人生,遍及草木蟲魚、日月山川、衣食住行、天道人心,于字里行間重申陸游功夫在詩外的文學觀,包括體悟李白大塊假我以文章之浩瀚古意和美意——不失為文章之道的又一要旨。
寫法就是活法——這與西方人說的文學即人學幾乎異曲同工。中國先賢從來就主張文與人一,于是他們相信文章不是寫出來的,而是作者們活出來的,不過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生活方式、生活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驗與感受的自然留痕,因此各種筆墨不是血管里流出來的血,就是水管里流出來的水(魯迅語)。這與西方上個世紀新批評主義的文本論,即封閉性的文本崇拜和文本折騰,同樣拉開了足夠距離。
順祝竹峰一再活出回腸蕩氣的精彩文章。
后來出《南游記》,又忍不住請他給我寫了一個題記,話不多,字字有千鈞之力:
游客之意不在景,在乎物我之辨與古今之疑也。
游客之意不在游,在乎山水之樂與民情之異也。
竹峰先生一直從容、寧靜、思遠神曠,在當下十分難得。這本《南游記》看似海南風物圖,其實更能讀意味,讀情趣,讀學養(yǎng),讀識見,讀生存方式與心靈體悟。胡竹峰幾乎是一個隱身現(xiàn)代的古人,與我們一道在字里行間反思文明。
厚愛太多,更有知言,讓我想起《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一篇的文字: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據(jù)說韓少功先生去海南是一個雪天。暮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緊起,紛紛揚揚下著 天大雪。雪漫漫地壓著的天地里,青年韓少功先生漸行漸遠,走向天空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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