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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兵的本命年

2024-12-05 00:00:00劉飛平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12期
關鍵詞:老羅建國項目部

電話像追魂般再次響起,迷迷糊糊中的戴兵,只得摸索著拿起手機接了,項目部經(jīng)理樊建國操著一口川普說,工地的橋又扯拐了,運材料的車全堵在河對面,要戴兵趕緊過去。戴兵心里一股無名火起,極不情愿地爬起來,抓頂草帽就往門外走,邊走邊給黃鴨叫打電話,告訴他橋又出問題了,要他也趕過去。

住的地方離工地不遠,戴兵趕到時,樊建國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身后一溜兒十多輛運送沙石材料的車輛,日頭有點毒,司機都躲到樹蔭底下歇涼去了。樊建國邊用草帽扇風,邊指著離水面僅幾十厘米的踏水橋?qū)λf,你看看,又是那里,叫你的人弄巴適點行不?戴兵說,這是第三次了,C標的車也從這里過,為何每次都是我的事?樊建國說,你個瓜娃子,不是沒白要你修嘛!戴兵說,是沒白修,可我這邊要趕進度,人手也很緊張呢!樊建國把臉一沉。你們離得近,叫別個哪有你們方便?不要給老子甩官腔了。說完鉆進皮卡里,發(fā)動車子,掉頭,一溜煙走了。

柿子專挑軟的捏,你大爺?shù)?!戴兵心里煩躁,望著遠去的皮卡罵道。怎么辦?還修嗎?黃鴨叫問。不修行嗎?戴兵說,你要老羅用大號螺紋鋼焊個密點的架子,裝滿石塊沉在底下,再搭層鋼模板,應該就沒事了。黃鴨叫用卷尺量了塌陷處的尺寸,然后就朝坡上走去。坡那邊就是大橋工地,尚處在基礎階段,只能從那一個個正在挖掘的基坑以及連接兩頭正在施工的隧道才大致判斷出,這里應該是一座高架橋。

半個多鐘頭后,黃鴨叫和老羅就用三輪車拉著個鋼筋架子又從坡上下來了。隔老遠,老羅就嚷嚷道,戴老師,我們是后娘養(yǎng)的對不?又要我們來修。戴兵上前幫著把架子從三輪車上卸下來,然后道,沒辦法,人家是甲方,說的話就是圣旨。

工地上的人稱呼戴兵,要么戴總,要么戴老板,只有老羅總是戴老師長戴老師短地叫著。事實上,戴兵之前的身份當真是一位鄉(xiāng)村中學老師,只不過已停薪留職一段時間了。老羅不到五十歲,矮矮矬矬的,有點顯老,因為腳有點跛,有人又喊他跛子。他老家是江西的,單身漢一個,長期在外面混,原先在一個四川佬手下做事,這個老板有點摳,還老愛欠賬,讓他很不爽。后來聽說戴兵這邊要人,便帶著手下五六個人投奔了他。

戴兵說,辛苦你了老羅,這里就交給你了,晚上我請你消夜。老羅說,呵呵,消夜沒必要,去做個大保健還行。戴兵說,那行,我請客,你出錢。黃鴨叫罵道,狗日的跛子,吃著碗里的還望著鍋里的?黃鴨叫顯然是話里有話,老羅到哪兒都離不了女人,這不剛到工地沒多久,就和一個死了男人的本地女人好上了。

橋終于修好了,貨車轟著油門一輛接一輛通過踏水橋??粗b得滿滿當當?shù)能噹?,戴兵不滿地沖著那些司機嚷道,就不能少裝點嗎?害得我老是要修橋。引擎的聲音很大,司機們根本沒聽見他說啥,繼續(xù)轟油門。

快要收工的時候,項目部覃工來電話,告訴戴兵,說是錢眼鏡想晚上去靈川聚餐唱歌,他請客,要戴兵一起過去。戴兵知道,錢眼鏡說他請客只不過是客套話,哪一次也沒掏過腰包。按理說,作為監(jiān)理,是不能接受施工方吃請的,但這年頭,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多的是。戴兵還記得,剛來的時候,由于彼此不太熟悉,錢眼鏡不怎么搭理他,結(jié)果見證取樣總是不達標,甚至連普通的沙石也有問題,總之不是這里不合格就是那里有問題,害得他們經(jīng)常要返工。

戴兵腦子反應快,馬上要黃鴨叫去買兩條煙給錢眼鏡。果然,兩條好煙下去,錢眼鏡便只說了一些諸如沙子要洗干凈,混凝土要嚴格按照配比之類的行話就放過了他們。戴兵從此學聰明了,隔三岔五邀上錢眼鏡和覃工下一回館子,好煙好酒伺候著,麻煩少了很多。

戴兵打電話給黃鴨叫時,他正和小舅子品三在一起搗鼓那臺柴油發(fā)電機。工地時不時停電,他們就買了一臺二手的柴油發(fā)電機照明用。黃鴨叫接了電話,戴兵要他早點收工,說晚上陪錢眼鏡他們?nèi)歌,并要他帶點錢。

掛了電話,黃鴨叫說他晚上要陪錢眼鏡他們?nèi)コ?,交代品三看家。品三有些不滿地說,有好事你從不帶我,做事又都是我。他笑嘻嘻地湊過來小聲說,姐夫,要不今晚你帶我去吧,你放心,保證不會讓我姐曉得。黃鴨叫瞪了品三一眼,罵了句沒點正經(jīng),便丟下品三獨自離去。

戴兵和黃鴨叫來到街上時,錢眼鏡和覃工已在鳳姐口味館等著。戴兵要覃工點菜,覃工說已經(jīng)點好了。見人有點少,戴兵覺得吃飯的氣氛不夠,又打電話把狗娃喊了過來。戴兵他們將工程接下來后,將其中的基坑和橋臺項目轉(zhuǎn)包給了四川人狗娃。狗娃以前也是教書的,因違反政策被單位開除了,就出來包工程?;蛟S是惺惺相惜,或許是同病相憐,戴兵在不少要求承包工程的老板中,偏偏就將工程給了沒有多少實力的狗娃。

看菜上齊后,戴兵要服務員上酒。錢眼鏡要服務員把老板娘喊過來。少頃,一個面容姣好身材豐滿勻稱的年輕女子進來了,她就是老板娘鳳姐。錢哥,今天喝啥子酒嘛?鳳姐嗲聲嗲氣道。她知道,凡是和錢眼鏡一起到店里來吃飯的,主角永遠是錢眼鏡,所以不論由誰買單,她都只會問錢眼鏡,要他表態(tài)。

酒足飯飽后,鳳姐進來收拾桌子,錢眼鏡似乎對電話里的承諾不記得了,對戴兵揮揮手,買單吧!戴兵說,姐你還給我來條好煙,跟上次一樣,先記著。鳳姐說,有人買了。戴兵問是誰,狗娃說是他。戴兵瞥他一眼,你錢多是吧?喊你來是看人少吃飯沒勁,不是要你來買單的。狗娃說,我知道,沒多少錢呢。鳳姐拿了煙過來,狗娃又搶著付賬,戴兵說,你還這樣,煙我不要了。狗娃只得作罷。

五個人出了飯店,街上已是一片燈火。錢眼鏡說,回工地吧!覃工說,不是說好的去唱歌嗎?錢眼鏡說,算了吧,戴兵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戴兵就拍拍身上的口袋說,嘿嘿,放心吧,唱歌的錢還是有的。于是,這一幫人又奔著歌廳踉踉蹌蹌走去……

一大清早,黃鴨叫就告訴戴兵,工地出麻煩了,電纜線夜里被人割去了兩百多米,看守工地的狼狗也莫名其妙地死了。黃鴨叫說他整晚都在工地值班,可硬是沒聽到半點動靜。戴兵馬上就掏出手機撥打110,報完警后朝對面工地飛快地跑去。

沒多久,鄉(xiāng)派出所的吉普車就吭哧吭哧地開進了工地,從車上下來朱所長和一個民警,戴兵和朱所長在大橋的開工典禮上見過面,后來又在一個桌上吃過飯,也算是熟人了。朱所長隔老遠就跟戴兵打招呼,么個搞的戴老板?這么不小心。戴兵迎上前去說,莫講了,里手也怕大意。

黃鴨叫將狗從草叢中拖出來,朱所長上前看了看,到底是公安,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說這狗吃了“三步倒”。說完和他的手下在現(xiàn)場認真地勘查起來,一邊勘查一邊記錄些什么,還用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忙完后,他倆又鉆進吉普車。朱所長說,錯不了,這事一定是當?shù)厝烁傻?,放心吧,我一定幫你找回電纜。說完發(fā)動車子,吉普車便屁股冒煙又吭哧吭哧地朝山下駛?cè)ァ?/p>

果然,僅僅過了三天,朱所長就打來電話,告訴戴兵,案子破了,要他去派出所領回被盜的電纜。

這么快就抓到了小偷并找到了失物,這倒是戴兵沒有想到的事,原以為朱所長只不過是在敷衍他,再說那些電纜其實也沒多少錢,大概就千把塊錢,所以當天他就下山去買回了新的電纜線。不過戴兵還是挺高興,說朱所辛苦了,謝謝啊,改天我請您吃飯。朱所長說,戴老板你么個意思?不想要電纜了是嗎?那好,我拿到廢品店去賣了,賣廢品的錢,我會捐給鄉(xiāng)里敬老院。然后啪的一下掛了電話。戴兵趕忙又打了過去,一個勁地道歉,說朱所別生氣,對不起,我忙昏頭了,這就過來,您等著我。便叫了一輛面包車,往靈川鄉(xiāng)政府方向駛?cè)ァ?/p>

來到派出所,不等朱所長開口,戴兵就雙手合十連說對不起,您大人莫計小人過。然后就是一頓肉麻的恭維話,什么所長英明啦破案神速啦福爾摩斯再世啦,還說要給朱所長送面錦旗。

朱所長放下手中的材料說,行啦戴老板,恭維的話就不要講了,錦旗更不需要。你們干的是重點工程,上面有指示,為你們服好務是我的職責。那天我就說過,我一定會幫你找回電纜的,別看我只是個小所長,可我干這行快二十年了,這樣的案子對于我來說是小菜。說完朱所長從桌上拿起一包黃真龍,要給戴兵發(fā)一支。

抽我的!戴兵飛快地掏出一包和天下塞到朱所長手里,說我再去買條來給所里的弟兄們抽抽。

朱所長微微一笑,接過煙嗅了嗅又還給了戴兵。算了吧,憑我的工資哪抽得起這個?再說了,幫你尋回千把塊錢的電纜,要你一條和天下,于心何忍?再說我煙癮不重,這輩子十幾塊的煙能抽上岸就不錯了。

戴兵摸摸后腦殼說,那我請桌客吧,把所里弟兄們都叫上,就今天怎么樣?朱所長說,喊你來是要結(jié)案,至于請客,以后再說。那行,就依您的,改天找個地方好好撮一頓。戴兵接過筆在結(jié)案書上簽了字。

辦完手續(xù),來到院子里,看到堆在一角的電纜,戴兵好奇心突起,就問朱所長,偷電纜的是什么人?朱所說,是兩個半大的細屁股,網(wǎng)癮上來了,又沒得錢,就盯上你那里了。

戴兵說,朱所打算怎么處理他們?既然是小屁孩,就放他們一馬吧。朱所長說,我就沒打算要怎么著他們,關一天罰點錢,叫他們的家里來領人。戴兵說,少罰點吧,畢竟損失不大。朱所長瞥了戴兵一眼,說戴老板你真是菩薩心腸,放心吧,我有分寸。

橋墩承臺施工終于完成了,那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承臺,整齊地排列著,那密密麻麻的鋼筋,捆扎纏繞成一個巨大的橢圓體,從地面往上看,仿佛是用鋼筋織成的高樓,直插云天,非常震撼。接下來就是澆筑墩柱了,可以說,只要完成了橋墩承臺,整座橋梁就進入主體施工階段了。但比原定的時間慢了一個多星期,這讓項目部有些不滿意。

這天,樊建國從省城回來后給戴兵打電話,要他跟黃鴨叫去一趟項目部,說是有要緊的事跟他們商量。他倆到了項目部,剛一進門,樊建國一反常態(tài),客客氣氣地說,兩位老板,我想跟你們商量個事。說完還掏出煙來敬他倆。戴兵擺擺手,看著他的臉,覺得樊建國今天有點怪怪的。

樊建國將煙放進自個兒嘴里點著,深吸一口后再呼地吐出一股煙霧,然后說,昨天省公司開會通報批評了我們項目部。戴兵問因為什么,樊建國說因為進度。他說,會上對全路二十多個標段的工程進度進行了評比,結(jié)果他這個標段倒數(shù)第二,受到了通報批評,還要罰錢。

戴兵說,那怎么辦呢?樊建國頓了頓,說這樣好嗎,你們把活讓出三分之一來給項目部。

這個事來得太突然了。整個工程一共十八個橋墩,讓出三分之一,意味著只剩下十二個了。戴兵心里一驚,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樊總,這樣……好像……沒得道理吧!樊建國說,我曉得沒道理,可我沒辦法,照這個進度會拖后腿,到時候大家都交不了差。

見戴兵不爽快的樣子,樊建國臉上明顯不太好看起來。他說這樣吧,之前你們已經(jīng)干了多少馬上按實結(jié)算,到時候再給你們兩個護坡項目作補償。戴兵的腦子里在飛快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他想的是如何保住已經(jīng)到手的工程不被樊建國要去了,至于那護坡項目,他并不指望,因為有合同的都靠不住,沒合同的口頭承諾就更靠不住了,再說護坡哪有橋墩體量大?所以他在思忖怎樣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和立場,而又不至于得罪這個四川佬,可想來想去一點輒也沒有。

黃鴨叫也在一邊說好話,央求樊建國讓他們干完算了,說是大不了增加人手設備。樊建國就問他三天內(nèi)能到位不,能的話就讓他們繼續(xù)干。三天內(nèi)增加人手和設備,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明擺著是在故意出難題。戴兵說,樊總,我們可是簽了合同的。樊建國說我曉得簽了合同的,可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就不能修改補充合同?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戴兵明白,今天是烏龜過門檻,左右要絆一跤,不同意也得同意,除非不想做了還差不多。便不再說什么了,按照樊建國的要求,在他事先就擬好的補充協(xié)議上簽了字。簽完字,樊建國說他的人先不撤,還留下幫個把星期的忙,一來接手的人還沒到齊,二來要等來的人完全熟悉現(xiàn)場后再撤,最后又是那句不會要他白幫忙。戴兵在心里默默地把樊建國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協(xié)議剛簽完,品三便來了電話,叫他倆趕快回去,說是出租輸送泵的洪老板要強行拖設備走。當著樊建國的面戴兵不好說什么,只說了句你先穩(wěn)住他,我就回來了。

工地上先前租過一臺輸送泵,不知道是功率不夠還是質(zhì)量不好,老是出狀況,有時干脆就罷工了,讓戴兵很是惱火,就怪洪老板拿臺爛機子來忽悠他們。洪老板操著一口長沙腔,說他的設備在別處都好用,偏偏到了那邊就不好用,肯定是你們那只矮子鬼不曉得沙石配比造成的。

洪老板說的矮子鬼就是老羅,戴兵起先也懷疑是老羅弄錯了比例,但到現(xiàn)場一看,老羅并沒有弄錯,就把洪老板拉到攪拌機旁,要他看現(xiàn)場操作。洪老板沒話了,答應重新弄一臺泵來,可就是不見動靜。戴兵等不及了,就去外面重新租了一臺新的。

回到工地,就看到了劍拔弩張的一幕。洪老板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的身后是一輛卡車和十幾個彪形大漢,而自己這邊有二十來個人,領頭的是品三,手里還拿著根空心鋼管,不停地敲打著水泥的地面,發(fā)出咚咚的聲響,儼然一副打手模樣。

看到戴兵過來了,洪老板板著臉說要拖設備。戴兵說,拖個設備興師動眾的,幾個意思啊洪老板?洪老板愣了下,沒說話。戴兵又說,親兄弟明算賬,總得先把賬結(jié)清吧?

當初租設備時放了兩萬塊的押金,由于頻繁出故障,雖然設備在工地有一個多月時間,但實際使用天數(shù)只有二十來天,扣除出故障的天數(shù),應該退一部分錢。但洪老板認為,機器來時沒毛病就不是他的責任,所以不同意退錢。

戴兵知道姓洪的不會善罷甘休,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打算做些讓步。但黃鴨叫不同意,說這是原則問題不能讓,明擺著是他們欺負人。他不滿地嘟囔道,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豈有此理。加上品三也在一旁拱火助威,話不投機,雙方突然就干了起來。

戴兵沖上去想制止這場械斗,突然腿一軟倒了下去。他不是自己要倒下去的,而是被一悶棍打蒙后倒下去的。還好,斗毆的雙方看到戴兵受傷了就突然停住了手。事后清點戰(zhàn)場,短短的一分多鐘,雙方打了個平手,兩邊各有五六個人不同程度受傷,不是很嚴重。倒是戴兵頭上挨了一下,縫了四針。

樊建國聽說戴兵被人打了,便打電話過來詢問他的傷勢。戴兵輕描淡寫地道,只是一點小傷,不要緊的,謝謝樊總關心。樊建國告訴他,據(jù)氣象預報,內(nèi)蒙古有一股冷空氣正在南下,屆時會有一場雨夾雪,項目部要求各標段加快施工進度,具體說,就是加班加點推進工程進度。

戴兵把樊建國的話轉(zhuǎn)述給了黃鴨叫。也太杞人憂天了吧,那冷空氣還在內(nèi)蒙古呢,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這里。黃鴨叫說。你可別不放心上。這冷空氣來自高緯度地區(qū),受高空氣流影響,移動速度甚至要快過臺風,最高時速可達八十公里,跑得跟汽車一樣快,你說多久可以到這里?一旦下雨就只能停工。戴兵說。黃鴨叫嘖嘖兩聲,一臉膜拜地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什么都曉得。戴兵笑道,你忘了???初中時我還是學校氣象興趣小組一員呢。

晚飯前,戴兵在工棚內(nèi)開了個簡短的會,通報了氣象情況和項目部要求所有標段加班的通知,并對負責廚房的小琴說,每晚供應一頓免費夜宵,大伙一聽樂了。戴兵要求大家注意安全,特別強調(diào)所有人一定要系安全帶,不系安全帶和不戴安全帽的,不允許上崗。

戴兵心里清楚,他手下這幫人除了少數(shù)幾個技術(shù)工以外,其余基本上就是些指一方打一方的蠻工,不懂技術(shù)不說,還沒得半點安全常識,并且個個膽子都天大。有次他就親眼看見家在附近村里的鋼筋工猴子坐在腳手架上,扯起嗓子打著哦嗬,對著對面山路上放肆唱山歌:呷了飯,冇人陪,望見妹妹對門來;打陽傘,穿花衣,妹妹長得像天仙。戴兵仔細一瞧,嗨,山路上真有一個打著花傘裊裊地走來的年輕婦人。

戴兵對這件事印象尤深,他掃視了一下民工,發(fā)現(xiàn)猴子不在,便對黃鴨叫說,你記著,找個時間專門給猴子上一堂安全課,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要給這個家伙敲敲警鐘。黃鴨叫點頭答應了。

可是,戴兵再也等不到敲打猴子這一天了,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第二天下午,猴子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摔在了硬化的水泥上,當場就斷了氣。這一回對面山路上沒有見到什么婦人,猴子也沒唱山歌,不但沒唱,連哼都沒哼一句就報銷了。

要說戴兵真的是運氣不錯,那么巧的是,出事的橋墩正是他讓出去的那六個當中的一個。

出事時,戴兵正好跟樊建國在靈川辦事,聽到消息,兩人當即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到了現(xiàn)場,猴子已被人抬了上來,放在了一處平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如果不是頭頂和嘴角處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會讓人誤以為他還活著。他堂客在一旁撕肝裂膽地號哭,身邊還跪著個五六歲的小孩,一個勁地拍打著猴子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阿爸阿爸地喊著叫著,尖厲的童音回蕩在工地四周和上空,旁邊默默地圍著一圈做事的民工??吹竭@一幕,縱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想落淚。

一看到這情形,樊建國的臉一下子就黑了,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指著錢眼鏡和覃工破口大罵,老子日你先人板板,你們兩個,一個工程監(jiān)理,一個施工兼管安全,一天到黑都干了些啥子?咹?

錢眼鏡和覃工并排站在一旁,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默不作聲,兩人的頭低得差不多都掉到褲襠里去了。樊建國接著罵,而且越來越難聽。兩只憨包慫貨腳豬公,只曉得呷只曉得耍,只曉得找女人。

戴兵就在心里打鼓,原來他倆干的一切都瞞不過樊建國的眼睛,他全都知道??!心里說,到底是老狐貍。

樊建國終于罵累了,便停了下來,轉(zhuǎn)身來到猴子堂客身邊,叫了年輕他許多的猴子堂客一聲嫂子,然后將她拉了起來,說人死不能復生,請節(jié)哀!聽了樊建國的話,這堂客停止了號哭,改為嚶嚶地抽泣了。

炎熱的夏天終于過去了,秋天來了,那漫山遍野的翠綠漸漸就變成了黛青,還有一些黃色和紅色夾雜其中。那些矗立在田塅和山坡上的橋墩,一天天在長高,從一個方向看過去,那矩形的橋墩整齊地排列著,蔚為壯觀。還有兩三個月,橋墩主體將基本完工,下一步就是橋面鋪裝了??傮w來說,工程的進度基本是按計劃推進的。

這期間,戴兵回了一次家,除了看望堂客和女兒以外,還看望了岳父岳母。當初聽說他要丟下干得好好的工作去包工程,他們不但沒阻止,反而還拿出積攢多年的幾萬塊錢給了戴兵做啟動資金。戴兵又來到鄉(xiāng)信用社,跟當信用社主任的同學通報了工程進展情況,他在這里借了一大筆錢,不能跟人家沒有交代。同學很夠意思,說本金可以先緩緩,但利息必須付清。戴兵答應年前一定把利息清了。

最后,戴兵回到了鄉(xiāng)中學。一晃出去半年多,走進校園,一種久違的親切感襲來。來到教師辦公室,正是下課時間,同事們都在,看到戴兵,呼的一下圍過來,都調(diào)侃他,問他是不是發(fā)了,還要他請客。戴兵笑著跟大家打招呼,給每人發(fā)了一支煙。戴兵問了下學校的情況,又閑扯了一會兒,說去看看校長,就出了教師辦公室。

校長室在樓道的西邊,門虛掩著,戴兵想給校長一個驚喜,便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校長正低頭坐在辦公桌前寫東西,全然沒注意有人走進來。戴兵走到跟前突然喊聲校長。校長猛一抬頭,許是好長時間沒見,許是戴兵變了些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等到看清楚眼前這個又瘦又黑的人是戴兵時,他大吃一驚,手里的鋼筆啪噠一聲掉到了地上。校長撿起鋼筆,唉了一聲說,曬得像個非洲人一樣,差點不認得了,你這是何苦呢?還是回來安分守己當老師吧!明年我就要退了,我已向教育局推薦了你,說你各方面能力都很強,要你來接任校長職務,領導說會考慮。

戴兵雙手抱拳道,謝謝您老的關心,我現(xiàn)在回不來,工程還沒干完,不能半路撂挑子。校長說,我是真心想要你回來接替我。戴兵點點頭,說我知道呢!校長嘆口氣又說,娃兒我問你,錢就那么重要嗎?這個問題戴兵不知如何回答,說重要怕傷了他的心,說不重要那是有違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戴兵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校長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見他這樣,校長不再問了,只是一個勁搖頭嘆息。

戴兵心里有個簡單的想法,等工程結(jié)束后拿到錢,就在縣城買套房子,一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住,讓女兒上個好點的學校。但沒想到的是,就這么簡單的一個愿望,想要實現(xiàn),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促使戴兵真正下決心下海的,是一件讓他很沒面子的事。

堂客雪花三十歲生日前夕,他去省城參加培訓,培訓完順便來到步行街,打算給雪花買件好點的衣服作為生日禮物,當時他心里的預算在五六百塊錢,結(jié)果看中的一件風衣要近三千,這差不多就是他一個月的工資,他摸摸口袋最終放棄了。還沒轉(zhuǎn)過身,那件風衣就被后面一女的相中了,她身邊那個男的說聲裝起來,就瀟灑地甩出一張卡,要營業(yè)員刷卡。戴兵的臉頓時就掛不住了,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這件事過去好長時間,戴兵都一直記得,他暗暗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出去闖一闖。這年底,他在街上碰見了幾年沒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黃鴨叫,從一輛小車上下來跟他打招呼。戴兵記得這家伙高中都沒讀完就外出闖蕩去了,沒想到還真闖出了名堂。老同學相見,分外親熱,黃鴨叫把戴兵拉到鎮(zhèn)上一家小酒館。三杯酒下肚,戴兵就跟黃鴨叫敞開了胸懷,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這個工程。

沒下海之前覺得下海是件好事,等到真下海了才知道,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就說這個工程吧,是從一個中間人手上接的,屬于二包,合同金額兩千來萬,要扣掉五個點的居間費,也就是說人家什么都不干,就要拿走一百萬。在確定了事情的真實性后,戴兵立馬就向?qū)W校請了一年的長假,好在這個時候政策寬松,想請長假甚至停薪留職多半也都能得到批準。

按照規(guī)矩,還要交納近百萬履約保證金,并提供施工資質(zhì),這黃鴨叫都輕松搞定了,最后他倆只湊了五十萬,居然就拿到了這個工程。這五十萬大部分來自戴兵,也因為如此,黃鴨叫主動提出自己少點股份。戴兵認為項目是黃鴨叫接的,自己多出點錢也是應該的,所以股份二一添作五,各人占一半。

正式開工后,戴兵就把那頭濃密的長發(fā)給剪了,留了個板寸,從此沉下身心泡在工地上,跟著覃工邊學邊干,什么灌注樁、端板、預應力、張拉錨固,什么承臺施工、墩柱施工、箱梁施工等等名詞術(shù)語和施工技術(shù),很快就都掌握了。

就這樣,戴兵在他三十六歲本命年這一年,終于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老板。

自從干上了工程后,戴兵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說別的,以前的他煙酒不沾,來到工地后,他學會了抽煙喝酒打牌扯卵談,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墮落了。

別看一些工程老板平日里牛皮哄哄的,但在甲方和工程監(jiān)理眼里,基本上是屬于弱勢群體。工程款想什么時候給你就什么時候給你,質(zhì)量管控嚴一點松一點有著天壤之別。為了順順當當拿到工程款,沒有哪個包工頭私下里不請甲方和監(jiān)理消費,吃飯唱歌洗腳按摩是家常便飯。書生出身的戴兵,在這方面是菜鳥,一開始很不習慣,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讓黃鴨叫去陪著。但總不能老是這樣,時間一長,慢慢地被他們同化了。

這天晚上吃完飯,戴兵和黃鴨叫照例坐在一起,把當天的事情做一個總結(jié),然后安排第二天的任務。老羅一身酒氣地闖了進來,戴兵問,老羅有事嗎?老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想跟你支點錢,沒錢花了。

黃鴨叫不客氣地說,跛子你的錢都塞到那寡婦屋里去了是不?老羅臉一下拉了下來,說,你莫亂講好不?別看老子是一個人,開銷也大。每天一包煙少不了,還要喝點酒打點牌,錢哪夠用?黃鴨叫嘲諷道,看不出啊,嫖賭逍遙樣樣來得。

老羅又要回擊,戴兵趕緊制止,說老羅對不起,賬上真沒錢了,上個月的賬都還沒結(jié),要等些日子。老羅有些無奈地拍拍衣服的口袋說,身上真的一只銀角子都沒得了,還欠著山下小賣部兩百多塊呢,每次路過那里都不好意思。

黃鴨叫有些幸災樂禍地說,怪不得那寡婦有些日子沒來了,敢情你口袋里沒米米了,所以她不來了。老羅有些惱怒地瞪他一眼說,你曉得個卵毛,她回娘家了。

戴兵從身上掏出五百塊錢塞到老羅手里,說這五百塊你先用著,估計下個月就有錢了,錢一到我就先發(fā)你們的。老羅拿了錢說聲謝謝便走了出去。

黃鴨叫聳了聳肩說,就你慣著他。戴兵道,又沒好多錢。兩人又接著安排起明天的事來,忙完已是凌晨一點多了,兩人打著哈欠起身各自回屋休息。

夜幕像一張巨大的黑網(wǎng)罩在了山的上空,蛙蟲仿佛進入了夢鄉(xiāng),都停止了啼鳴吟唱。除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以外,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靜得有些可怕。

后半夜,戴兵突然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顧不得穿外套,順手拿起手電和一根鐵棍沖出門外。嘈雜聲是從品三兩公婆住的地方傳來的,他們有間單獨的木板房,品三到省城買挖機配件去了,走了三天了,屋里只有他堂客小琴一個人。

戴兵來到小琴這邊時,黃鴨叫和七八個工人在她屋子里,小琴用被子裹著自己,嚶嚶地哭,一位民工的堂客陪著小琴坐在床上。

戴兵問黃鴨叫,出了什么事?黃鴨叫說,有人摸到她房里來,想占她便宜。戴兵又問,人呢?黃鴨叫說,跑了??辞宄耸钦l嗎?不曉得,問她她不說。

戴兵掃了眼屋子里的人,就往外邊走。來到老羅住的工棚前,門虛掩著,沒閂,他推開門進去,老羅蒙著被子睡在鋪上。戴兵輕輕叫聲羅師傅,沒有應答。他上前一把掀開被子,老羅和衣躺在鋪上,渾身像篩糠一樣發(fā)抖,左手小指在流血。

看到這一切,戴兵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見事情敗露,老羅只叫了他一聲戴老師便沉默了。

戴兵不動聲色地道,你趕緊包扎下,繼續(xù)躺著。這事不能讓品三知道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明天一早我會派你出差,然后就不要回來了,你的工錢我會打到你賬上。說完便匆匆離去。

戴兵裝模作樣地在附近又尋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小琴這邊。黃鴨叫問,看見什么了嗎?戴兵搖搖頭,對看熱鬧的人說,沒事了,都散了吧,明天還要干活呢。

這天上午,戴兵突然接到樊建國的電話,說他的人跑到項目部要錢去了。戴兵啊了一聲,有點不相信。他們就在老子這里鬧,你快點把人領回去,不然別怪老子不客氣。聽得出,電話里的樊建國特別生氣。戴兵掛了電話就往項目部跑。

工程一天天推進,橋梁主體完成一半多了,原本合同規(guī)定的按照工程進度分期付款,可項目部似乎忘記這回事了,以至于戴兵都有三個月沒結(jié)算工資了。工地上的民工們都不安心做事了,他們說這么大的一個工程也拖欠工資,莫不是項目部的人貪污了?要不就是卡著不給?戴兵就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說貪污不可能,卡著不給的可能性也不大,工程款不可能一次到位,他要大家放心,說會給的。民工們說,那要等到啥時候?猴年馬月?

戴兵何嘗不知道民工的苦衷,可他也沒有辦法。時間一長,他感覺出了這做工程之難超出了他原先的想象。要關系要請客要打點不說,還出不得事,拐不得場,筐不得瓢。第三方監(jiān)理得罪不起,甲方施工員不能得罪,甚至甲方財務也要表示點,不然即便手續(xù)齊全,錢就是卡著不給你,理由還有一大堆,什么賬上沒錢啦,管錢的出差啦,你又奈何?就連民工也不好對付,工價低了活沒人干,工資還不能拖得太久。還有當?shù)仃P系也要搞好,不然出了狀況沒人幫你,讓你生氣上火干瞪眼。

戴兵記得,他們剛進場不久,工地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條簡易公路,有天被人挖了一道米把寬的溝,山上的水嘩嘩地從溝里流過。路斷了,工地需要的材料物資就進不來,只能停工了,而停一天工就要損失幾千上萬塊。戴兵帶人帶工具趕到現(xiàn)場,想把挖開的溝填上,村民說啥也不同意,理由是禾苗快要干死了,不能因為修橋就影響他們吃飯。

戴兵就做村民的工作,說修路修橋,是為了大家以后的日子更好,希望老鄉(xiāng)支持他們。老鄉(xiāng)說,好啥子嘛,占了我們的地,出口都沒得一個。戴兵這才想起,最近的一個互通口還在二十多公里外。走山路的話,起碼得半天才能到,開車也要半個多鐘頭。

戴兵只得去找村長,把情況一講,結(jié)果這家伙雙手一攤,說這事不歸他管,要找治調(diào)主任,他倆是牛王爺不管驢的事——各管各的。找到治調(diào)主任時,他正在跟一幫村民打“跑胡子”。戴兵說了村民挖路的事,請求他出面協(xié)調(diào)。他只說了句村民也要吃飯,就不再理睬戴兵,繼續(xù)打他的“跑胡子”。戴兵怔了下,忙叫人去買了一條煙和兩瓶酒過來。這家伙也不講客氣,當著村民的面收下東西,然后慢吞吞地說,會去做村民的工作。下午,公路果然又恢復了原樣。

像這樣的事情,隔三岔五要發(fā)生幾起,每次都要花點錢才能擺平。黃鴨叫一開始也不說什么,但次數(shù)一多,難免有想法了,說這是養(yǎng)虎為患,要依他的,到山下去找?guī)讉€人,修理他們一頓就是。戴兵說,我們是行莊,人家是坐莊,隨便使點壞,就夠我們受的了,花點小錢值得。他不同意黃鴨叫的做法。

黃鴨叫說,小錢也是錢,天長日久,積少成多,就是大錢了。本來這單生意就被人剝?nèi)チ艘粚悠?,就靠合同金額大還能有點搞頭,但這中間還有許多隨時冒出來的費用,如果我們手不緊點,搞不好就要虧。最后他嘆口氣說,你不像個生意人。戴兵笑了下,然后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以后會注意的。

說句老實話,個把兩個月的工資不發(fā),戴兵還有理由跟大伙講,可一拖就是三個月,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大伙解釋了,只是機械地將樊建國的話轉(zhuǎn)述給大伙。其實有時他也弄不明白,這么大的一個工程,為什么錢經(jīng)常不能及時到位?所以,當民工們再一次找到他時,他也有點煩了,說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去問項目部好不好?其實這只是一句順口而出的話,不是真的要大伙去找項目部。可大伙并不這樣認為,再者他們也知道,項目部如果欠戴兵的錢,戴兵就發(fā)不出工資。于是,有人領了頭,就找到了項目部。

戴兵趕到項目部時,看見門口碼了一垛半個人高的磚墻,里面的車子出不來,外面的車子進不去。

樊建國站在墻里面,看得出他臉都氣歪了,隔著墻跟民工們喋喋不休地講著,民工們并不言語。等他講累了,才有人說一句,反正,今天我們不拿到錢就不走??吹酱鞅?,樊建國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樣,說趕快叫他們把墻拆了,這樣搞哪像話?

還沒等戴兵開口,就有人說話了,戴老板你不要替他講情,干活我們聽你的,但這事不會聽你的。黃鴨叫在一邊小聲地說,讓他們鬧一會兒再說。戴兵望他一眼,這回他跟黃鴨叫想到一塊了,心里說,這樣搞一搞也好,不然以為我們真的都好欺負。雖然心里這樣想,但嘴上他還是要表明姿態(tài),就對民工說,你們先把墻拆了吧,莫影響樊總的工作。戴兵說著,故意沖為首的那人眨了眨眼。這個民工馬上心領神會,高聲說,不行,先解決問題,再拆墻。

樊建國說,你們這是妨礙重點工程建設,是違法的,曉得不?馬上有民工反駁他,嚇唬誰??!是你們理虧在先,再不給我們解決問題,我們就去上訪,要不就去報社反映情況。

樊建國有些無奈了,把戴兵叫到墻跟前,小聲地對他說,省里的錢還在走程序,項目部確實沒多少錢了,要不這樣吧,你做個表過來,我先結(jié)算一個月的工資款給你,你看行嗎?

戴兵心想,你個龜兒子也有慫的時候??!心里高興但臉上風平浪靜。他說,看這架勢,給一個月他們會答應?不說全部至少也要給大部分。樊建國瞪他一眼,你不幫老子說話,幫著他們說話,你屁股坐到哪邊去了?戴兵心里說,你他娘的當老子就是塊柿餅,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本來就是你沒理,我還幫你說話,那我的錢猴年馬月才能到手。心里在罵著樊建國,嘴上卻笑嘻嘻地說,當然坐在樊總您這邊呀,我是怕他們把事情鬧大了不好呢。

樊建國說,你先去做下工作嘛!戴兵便來到民工這邊,把樊建國的意思講了。果然,大家都不同意。樊建國雙手一攤,說那怎么辦?戴兵說,給他們結(jié)兩個月的吧,其實也沒多少錢,就十來萬,不然萬一他們真鬧到上面去,或者被媒體曉得了,對你樊總也不好吧!樊建國想了想,同意了。戴兵就把為頭的民工叫到一邊,把樊建國的意思給他們講了,又做了番思想工作,最后他們同意了。第二天,民工們便都領到了兩個月的工錢。那堵墻自然在下午就拆除了,項目部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烏蒙山的冬季來得有些早,農(nóng)歷十月剛過,山里便飄起了細細的雪花,遠處的山巒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氣溫也降到了零度,從嘴里哈出來的氣都變成了一團白色的霧。

那一排排的橋墩又長高了不少。橋墩施工從下往上一次只能澆注四五米,每次澆注后要等待七天左右,等到水泥達到一定強度后,才能拆模,然后再進行上一層的澆注,以此類推。

戴兵在工地轉(zhuǎn)了一圈,查看了墩柱情況后,便回到小木屋里休息,順便拿出工程進度表和工地日志隨手翻閱起來。這些事以前也是老羅幫著管,自從他走了以后,這事自然就落到了他頭上,想想以前老羅做事還是有板有眼的。

屋子里生了一盆炭火,暖暖的,很舒服。簡易桌子的中央,放著一個用可樂瓶做成的盆景,是一株野劍蘭,小琴從附近山上采來的,一直很認真地照顧著。劍蘭散出的青翠盎然的生機,開出的艷麗熱烈的花朵,戴兵很喜歡。

小琴已經(jīng)回去一個多月了,是她自己要回去的,她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了。品三回來后,大家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誰也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他,包括他姐夫黃鴨叫都是守口如瓶。品三自然不知道堂客要回家的真正原因,只道是她想家了,便叫她回去休息一段時間再來。

戴兵給老羅發(fā)過一條短信,告訴他,項目部的錢還沒到,要他不要著急。不知是沒收到信息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老羅一直沒有回應。

是的,他應該相信戴兵,那天晚上是戴兵巧妙地化解了那場不亞于地震的風波。否則依品三的脾氣,一旦讓他知道了,老羅另一條腿指不定會遭殃不說,還有可能進班房。

戴兵記得把老羅送出山外那次,二人在公路邊等車時,老羅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說了句謝謝戴老師,便已淚流滿面。戴兵把老羅拉起來,說不敢當啊羅師傅,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投奔我,也幫了我,所以我不能不幫你。你知道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是沒法留你了,否則肯定會害了你。我只能把你送走,請你原諒。

老羅老淚縱橫,花白的頭發(fā)在清冷的晨風中亂草一樣蓬散著,極其刺眼。看著他,戴兵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戴兵說,羅師傅,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講,我覺得你應該成個家,不能老是這樣過日子了。存點錢成個家吧,有人疼有人掛念,多好!戴兵的話,像是春天里和煦的風,吹得老羅心里暖暖的,他一個勁地點頭。

就在戴兵陷入沉思的時候,門被無聲地推開,外邊進來個拎著籃子披著一身雪花的人。戴兵定睛一看,竟是猴子堂客。

女人把籃子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大半筐雞蛋和糍粑,還有一只宰了并拾掇好了的兔子。戴兵有些惶然,站起身正要說什么,女人柔聲柔氣地說,戴老板你不要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感謝你以前對我家男人的照顧,讓他在你這里干活掙錢。說到這里,女人的眼圈突然紅了起來,雖然他……不在了,但我還是要謝謝你,把他的工錢一分不少地結(jié)清了。后來我才曉得,這錢是你自己墊的。

她男人的死亡賠償金,是由村長、族長及猴子的叔輩長老等代表她與項目部談成的,最終賠了二十萬,但這錢是后到的。猴子死的那天,戴兵就把黃鴨叫喊到一起商量,說馬上結(jié)了猴子之前那部分工資。黃鴨叫不同意,理由是還沒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如果開了這個頭,以后其他民工家里有事了,也來提前要錢怎么辦?該給的我們不拖欠,但規(guī)矩還是要的,心腸不能太軟了。戴兵說,這不是一般的事,破次例吧。黃鴨叫拗不過他,就沒再說什么了。

戴兵記得晚上去猴子家送錢時,這女人牽過她那披麻戴孝的孩子,雙雙跪在地上給他磕頭。戴兵有點猝不及防,趕緊將他倆拉起來。孩子仰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戴兵,皴裂的臉上滿是淚水。戴兵心都碎了,用手輕輕為孩子擦去淚水,然后轉(zhuǎn)身迅速離開了,他實在看不得這一幕。

沒想到這女人竟是個明事理的人,并且一直記在心上,想必今天是特意來還這份人情的。

戴兵說,還提它干什么?人都不在了,我總不能等項目部打了錢再給吧。女人又說,跟項目部談判時,你還幫我們說了不少話。戴兵說,我只不過是陳述事實,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心意我領了,東西你還是拿回去吧。戴兵又將竹籃推了過去。這堂客急了,說戴老板你嫌東西不好是嗎?戴兵說不是,是愧不敢當。女人說,再說,我還有一事相求。戴兵哦了一聲,示意她先坐,并給她倒了杯茶,然后問是啥事?女人有些膽怯地說,我看你們的工地也有女的做事,所以我……也想……來做事,不知戴老板……能不能答應?

戴兵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老實說,工地是有一些女人,但大都是夫妻一起。戴兵問,是不是家里困難需要錢?女人說,是,也不是,雖然項目部賠了二十萬,但這錢是孩子他爸用命換來的,我一分都不能動,要留著給孩子讀書,讓他上大學,再也不走他爸這條路。

戴兵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這女人。他原本還想多說幾句“堅強一點,沒有過不去的坎”之類的安慰話,這下他覺得根本就沒必要了,這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堅強多了。

橋墩主體施工終于到了最后一節(jié),錢眼鏡到工地也來得勤了些,以前他只是巡視一圈就回住的地方去了,現(xiàn)在幾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在現(xiàn)場守幾個鐘頭。他身邊多了個女的,天天跟著他同進同出,連晚上都住在工地,也不嫌工地臟。這天,錢眼鏡跟戴兵說,戴老板你能不能給我弄部手機,過兩天是她的生日,我想送部手機給她做生日禮物,并說了一個三星手機的型號。

戴兵有點吃驚,那個手機他在電視廣告里見過,是一部最新款的男式手機,要三千出頭,知道他肯定是想自己用,又不好意思明說,就借了這個名義來要。也是手頭確實緊,再加上心里有些不太情愿,當下只拿出了兩千塊給錢眼鏡。

錢眼鏡說,你知道多少錢一部嗎?戴兵裝傻,說不曉得,兩千塊應該夠了吧!錢眼鏡說夠個屁,要三千多呢。戴兵說我身上只有這么多錢了,改天再給你吧!錢眼鏡板著臉將那兩千塊錢揣進兜里,轉(zhuǎn)身就走了。

錢眼鏡隨即變臉,突然跟戴兵他們過不去了。最典型的情況就是,檢測突然比以前嚴格多了,沙石、混凝土、石塊的檢測,要反反復復折騰好幾回才能過得了關,有時候甚至還過不了關。

黃鴨叫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痛痛快快給他三千塊,給他兩千也是把他得罪了。戴兵那個郁悶,心里生出一種無言的悲哀來。

那次錢眼鏡和覃工被樊建國罵得狗血淋頭后,兩個人便從項目部搬到了工地住。雖然兩個家伙在樊建國面前是孫子,可到了戴兵他們面前又變成了大爺。自從他們住到工地后,戴兵就沒省過心,處處小心翼翼,把他倆像菩薩一樣供著。每天好煙好酒招待,隔三岔五還要去洗個腳按個摩,可到頭來還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黃鴨叫咬牙切齒地說,無情無義的家伙,就是個白眼狼。戴兵說,這樣,你明天拿一千塊錢給眼鏡送過去,就說是補齊那個手機錢,看他怎么說吧!想了想又說,還是我自己去吧!黃鴨叫搖頭又嘆氣,說我們辦的這叫什么事???戴兵苦笑道,叫什么事?叫自己屙鮮血,還給人家診痔瘡。

下午,戴兵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原來,他去送錢時正好撞上錢眼鏡摟著那女的在親嘴,讓他看了一回現(xiàn)場直播。戴兵尷尬不已,錢眼鏡卻一臉無所謂,問他來干嗎?戴兵賠著笑臉說不好意思,上次那啥,不是還差一千塊錢嘛……沒等戴兵說完,錢眼鏡就打斷他的話,說手機已經(jīng)買好了,謝謝啦!這段時間上面質(zhì)量抓得緊,你們要嚴格按照規(guī)程操作,可別讓我到時候不好交代啊!戴兵聽得清清楚楚,后面那一個啊字,錢眼鏡幾乎是拖著長腔說的,意思不言自明。

接下來幾天,錢眼鏡果然又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什么沙石有泥土啦,混凝土接觸面不平整啦,振動器的振搗時間不夠啦,甚至連模板的支架和拆除都有問題啦,害得他們總是要來來回回折騰返工,照這樣下去,這個項目別想掙錢了。

這純粹是不給人活路的搞法。黃鴨叫有些憤怒地道,翻臉不認人,莫怪老子也翻臉不認人。戴兵看了看他沒作聲。黃鴨叫又道,這樣整老子,就不怕老子告狀?戴兵仍不說話,臉色明顯不好看了,他手里拿著支圓珠筆,筆尖向上,另一頭有節(jié)奏地在桌子上敲著,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最后突然停住。

半個月后,從省城突然來了一撥人。一來就找錢眼鏡談話,又找樊建國核實有關情況。樊建國這才知道,錢眼鏡被人舉報了,還扯出了多起幾年前的舊事。原來,總公司早在幾年前就收到過類似的舉報,只是當時沒有重視。這一次舉報引起了新領導的高度重視,于是公司派出了一個專門的調(diào)查組進駐項目部。

得知錢眼鏡被查,黃鴨叫相當驚訝,沒想到有人竟走在了他前面。這讓他既高興又有些疑惑,高興的是,有人替他做了他想做的事,疑惑的是,不知道這是誰干的?

又過了一個禮拜,戴兵和黃鴨叫去項目部找樊建國辦結(jié)算。樊建國的辦公室分為兩間,外頭是接待室,里面才是辦公的。兩人剛進接待室,就聽得里面?zhèn)鱽矸▏湾X眼鏡的說話聲,他倆便停住腳步。

我啷個說的?做人不要太張揚太出格了,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都干了些啥子事,我全都曉得,只是看在你是監(jiān)理的份上,所以沒過多地講你。咋個?開除!這是省公司將情況反映到你們公司后,你們公司做出的決定,我也沒得辦法。聽到這里,戴兵趕緊拉著黃鴨叫躡手躡腳退出了項目部。

你聽清楚了嗎?出了項目部大門,戴兵問黃鴨叫。聽清了,死胖子被開除了,活該,他自找的。黃鴨叫一臉興奮。見戴兵臉上沒有一絲高興的表情,有些不解,咦了一聲,說你怎么啦?這不是我們希望的結(jié)果嗎?戴兵不作聲,只顧悶頭走路??斓阶〉牡胤綍r,戴兵說,是我舉報的。黃鴨叫望著戴兵,臉上寫滿了驚愕,好半天才說,真的?戴兵點點頭,說他們的人還私下里找過我。他嘴角一揚,你不是說我不像個生意人嗎?沒想到吧!黃鴨叫說,也理解,狗急了還跳墻呢。說完覺得不妥,又補一句,誰讓他欺人太甚呢?戴兵尷尬地訕笑下,沒再說什么了。

那天,黃鴨叫嘴上雖然說要去告錢眼鏡,其實也就說說而已,是一種氣話,他未必真會那么做。作為老江湖,他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事是不能拿到臺面上講的,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在人家屋檐下討飯吃,人家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即便人家過分,也只能忍著,更不能出賣人家,這是一種潛規(guī)則。如果你打破了這個潛規(guī)則,被人看不起不說,也相當于失去了個人的誠信,以后就難以在江湖上立足了。

黃鴨叫在感嘆戴兵是個狠角色的同時,也有點為他擔憂。但轉(zhuǎn)念一想,又釋然了,人家是拿國家工資的人,只不過是臨時客串下老板這個角色,大概率還是會回去干老本行。

黃鴨叫心里怎么想的,戴兵自然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心里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其實,當黃鴨叫嚷嚷著要去舉報時,他就有了想法,他當然不知道黃鴨叫只是說說而已,以為他真的會有行動。之所以走在了黃鴨叫前面,是因為覺得有些事他比黃鴨叫清楚。只是舉報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后果這么嚴重。作為監(jiān)理,一旦被開除,就意味著再難以進入這個行業(yè)了。雖然他對錢眼鏡的所作所為很憤怒,但一想到他的舉報造成了這么嚴重的后果,心里還是感到震動,也感到很不安。

戴兵心里不安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眼鏡跟他和狗娃一樣,也是大學生。記得有次他們?nèi)齻€一起喝酒時,情不自禁地聊起了各自的過去。錢眼鏡說,他也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在大學學的路橋?qū)I(yè),后來還考了監(jiān)理工程師資格證。如此說來,錢眼鏡也應該像他當年一樣,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努力。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三個人都非常感慨。

戴兵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他的家在離縣城兩百多里的鄉(xiāng)下,進趟城要坐三小時的車,那里山多田少,也不長什么值錢的東西,辛辛苦苦干一年只能勉強填飽肚子,所以絕大部分的青壯年男女都選擇外出打工。十四歲那年,戴兵差點跟了村里一個人去貴州挖煤,因為看他個子太小,那人考慮再三終于沒帶他去。后來那人在一次煤礦透水事故中永遠埋在了貴州的地下,幸虧戴兵沒有去,去了的話肯定也沒命了。娘就說,崽啊,還是要讀書呢,只有讀書才有出路。沒讀過書的人,深知不讀書的苦,所以她希望戴兵讀書。

望著頭上染霜佝僂著腰背每天在地里忙碌的娘,戴兵兩眼含淚,發(fā)誓一定要好好讀書。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考上了一所師范學院,然后就成了一名老師。就在上班的第二個月,他娘便撒手人寰。戴兵就哭,哭人生的無常,哭苦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的娘,哭自己前途未卜的未來。

只有經(jīng)歷過坎坷的人,才能體會到世道的不易。所以,戴兵由錢眼鏡想到了自己,又由自己想到了錢眼鏡,越想心里便越覺得不安,甚至有種出賣別人的感覺。他啪啪給了自己兩個耳光,心里罵自己不是個東西。

錢眼鏡走的時候,戴兵就躺在工棚里,心里百味雜陳。他很想去送送,想想還是算了,錢眼鏡應該已經(jīng)知道是誰舉報了他,就沒必要去了,免得兩個人都尷尬,最好的辦法是回避。錢眼鏡拖著一只拉桿箱從工地走過,拉桿箱的轱轆在地面摩擦,發(fā)出嗑嗑的刺耳聲。工地上的人都望著他不說話。

幾天不見,錢眼鏡像是變了個樣,神情憔悴,頭發(fā)凌亂,不像平時,即便戴個白安全帽也要打理得精精致致。他低著頭徑直朝山下的簡易公路走去,走到坡邊,被一個人攔住了。抬頭一看,竟是山下飯店的老板娘鳳姐。錢眼鏡一愣,問她有啥事?鳳姐笑了笑,說錢哥,你要走了??!笑容有些僵硬,少了往日的諂媚。見錢眼鏡沒吱聲,她說,你還欠我一頓飯錢,記得不?錢眼鏡說,我啥時候欠你飯錢了?鳳姐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又僵硬地笑笑,說你真不記得了?端午節(jié)前,你女朋友過生日,還有項目部幾個人,忘了?

錢眼鏡這才想起,是有這么回事,可他記得當時要結(jié)賬時,鳳姐說那頓飯她請客,還要他以后多關照她。錢眼鏡看著鳳姐,像是不認識她似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沉默了十幾秒,他將拉桿箱豎立起來,騰出右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幾張鈔票往鳳姐手上一扔,又繼續(xù)往前走。鳳姐沒接住,錢掉到了地上,她彎腰撿起數(shù)了數(shù),揣進兜里,然后沖著錢眼鏡的背影說,錢哥你莫怪我,我這是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錢眼鏡沒再搭理她,沿著下坡的簡易公路過了踏水橋,進入對面大塅,再走一里多路,山嘴處就是連接外面的公路。慢慢地,那孤零零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終于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一整天,戴兵的腦海里都是錢眼鏡的影子,怎么也抹不掉,做起事來有心沒想。

因為天氣的緣故,工程進度明顯地慢了下來,這讓樊建國有些著急。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照這個進度,到農(nóng)歷年底前肯定完不成既定任務。

這一天,樊建國又把戴兵叫到了項目部,并提出加班搞突擊。戴兵說,樊總你殺了我吧!樊建國被嗆住了,死死地盯著他。戴兵雙手一攤說,工人走了三分之一,我也沒辦法。樊建國說,你以為我想加班?是任務重上頭壓我,我只能壓你們。戴兵不吱聲了。

正在這時,狗娃打來電話,問戴兵在哪兒。戴兵說在項目部,問他有啥子事。狗娃說電話里不好講,要他回工地了就告訴他,不等戴兵說話就掛了電話。什么事這么神秘,在電話里還不好說?當下和樊建國商討了一些加班的細節(jié)后,就急忙趕回了工地。

不知道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覺得戴兵做事靠譜,樊建國后來真的給了戴兵兩個護坡項目作為補償。這讓戴兵很意外,他隨后又給了狗娃,所以狗娃的基坑和橋臺干完后,又接著干護坡。這天他無意中聽到幾個四川人在打戴兵預制場的主意,便趕緊過來找他。

狗娃見到戴兵,把他拉到一個角落里說,有人使壞,想占你的預制場。戴兵問是誰,狗娃說是他們老鄉(xiāng)。本來呢,四川人的標段也有一個預制場,但離得有點遠,有時候供應不及時,經(jīng)過項目部協(xié)調(diào),他們可以到戴兵這邊拉混凝土,雙方一向相安無事。

戴兵想不出哪個地方招惹了四川人。他說憑什么?我得罪他們了嗎?狗娃說,他們瞄你這個預制場很久了,我聽他們私下議論說搞預制場好賺錢,說要想辦法把你的預制場搞過去。戴兵說,好賺錢他們自己搞一個呀!狗娃說再搞一個就不賺錢了,所以才想要擠掉你的。

狗娃提醒戴兵,說他們可能會找些爛眼兒鼓搗他,要他別大意。雖然不太相信四川人會這樣做,但戴兵還是把狗娃的話告訴了黃鴨叫和品三兩郎舅,要他們注意點。品三哼了一聲,說他們要敢動設備一下,老子就收拾這些龜兒子。戴兵說,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出門是求財?shù)模皇乔蟮湹摹?/p>

狗娃沒有亂說,第二天傍晚,戴兵他們收工后,一下子過來十多個四川人,領頭的是一個外號叫黑皮的家伙,說他們最近在倒班作業(yè),任務很緊,項目部說了,這邊的攪拌站他們也可以用。

這機器設備也跟人一樣,如果連軸轉(zhuǎn)不停頓,肯定也會出狀況,而這邊工地只有這一個攪拌站,壞了的話就麻煩大了。品三耐著性子解釋,四川人也沒說什么,掉頭就走。第三天,這幫人又來了,還是黑皮挑頭,并且口氣非常沖,說都要吃飯,都要掙錢,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有人看情形不對,馬上打電話告訴戴兵,戴兵連忙吩咐在另一處的黃鴨叫和其他人趕快過去,然后邊給派出所和項目部打電話邊跑了過來。

品三看到自己這邊來了人,說話的口氣硬了些,他指著黑皮罵道,你個非洲鱉,腦殼進水了吧,這是老子自己買的設備,不是項目部的,曉得不?黑皮臉部的肌肉明顯抽搐了一下,瞪著豹子般的眼睛看著品三,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戴兵來到預制場時,黃鴨叫也到了,正站在中間勸兩邊的人不要亂來。黑皮說,戴老板,你們停下來了,為啥就不能讓我們用,又不白用你們的,我們出錢租。戴兵說,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只有一套設備,萬一壞了都干不成了。

說話間,四川人又來了一撥,人數(shù)上一下子占了上風。黑皮說,戴老板,我再說一遍,行還是不行?沒等戴兵說話,品三搶著說,不行。黑皮指著品三說,龜兒子你給我過來。品三跳下操作臺,說狗日的你過來。黑皮拿起一根鋼管就沖了過來。打!這回不知道是哪邊的人先喊的,隨著這一聲喊,訓練有素的兩撥人立刻成為膠著狀態(tài)。頓時,棍棒聲、叫罵聲此起彼伏,很快就有人頭破血流哎喲連天地叫喊著。

戴兵這回躲得快,跑到一邊,雙掌合成一個喇叭狀放在嘴邊,放聲喊,不要打了,會出人命。可任憑他喊破嗓子,根本就沒人聽,所有的人都像吃了興奮劑似的喊著叫著,像是在參加一場盛大的狂歡派對。

兩輛皮卡一路吼叫著沖了過來,在工地邊戛然停住,樊建國從前車上跳了下來,手里拎著一個喇叭喊道,住手!再不住手,后果自負。喇叭的聲音一下子鎮(zhèn)住了所有的人,打斗的雙方立刻定住了。

樊建國說,無法無天,把老子這里當成練武場,還有王法沒得?老子日你先人板板。見人群中有許多掛彩的,他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罵人了,轉(zhuǎn)身叫人把所有受傷的人架到兩臺皮卡上,然后往十多里外的靈川鄉(xiāng)方向飛馳而去。

樊建國的皮卡剛走,朱所長的吉普就吭哧吭哧地進來了,他慢了半拍,工地的全武行已經(jīng)散場,不然敬業(yè)的他這回又有得忙了。

十一

日子過得飛快,離春節(jié)只有半個來月了。不遠處的村莊里,傳來了零星的鞭炮聲,似乎在提醒人們,年關的腳步正一天天逼近。大橋進入了墩帽施工階段,最后才是安裝預制橋面板和鋪設瀝青,完成這一步,一座大橋就算完工了。

工地的氣氛漸漸緊張起來。戴兵腳上像是裝了風火輪,一天到晚在工地上跑,一人當作兩人用。黃鴨叫住進了醫(yī)院。二十多天前的那場群毆,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夾雜在兩撥人當中,沒來得及跑出來,結(jié)果頭一個倒霉的就是他,被打了個腦震蕩加小腿骨折。醫(yī)生說,他起碼還要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這么說,在醫(yī)院里過年就成了定局,好在他堂客從老家趕過來了。

黃鴨叫說,操他大爺?shù)?,四川人真下得了手,害得老子大年初一要在醫(yī)院里過了,真背時。黃鴨叫罵完人,對戴兵說,工地上的事這段我是幫不上忙了,全靠你了,哥就多受點累。戴兵說,放心吧,不是還有你小舅子嗎?

一說到品三,黃鴨叫就罵道,這個狗日的沖天公,不是他先跳出來,老子也不會挨打。他堂客就勢踢了他那只好腳一下,說你再罵人我讓你這只腳也廢了。

戴兵說,你倆就不要再來勁了,安心待在醫(yī)院吧,我回工地了。說完起身要走,黃鴨叫把他叫住,說下周一就是你三十六歲生日了,想怎么過?我來幫你弄吧!黃鴨叫要不說,戴兵根本就忘了生日這檔子事,沒想到黃鴨叫卻記在心里,他有些感動,便道,都忙得火燒屁股了,算了不過了。黃鴨叫說,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呢,不像平常的生日,要賀一下。戴兵說,那就在工地上搞幾桌,一起熱鬧下,順便犒勞下大家,但不要告訴民工是我過生日。黃鴨叫說,也行,這事讓你嫂子來弄就是。

戴兵再次起身,黃鴨叫說莫急,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戴兵只得又站住。他說,這段時間我眼皮子老是跳,做事也不順,我想在工地上殺只牛,沖沖霉氣。戴兵笑著說,你還真信這個?黃鴨叫一臉嚴肅地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從工地開工后就沒消停過,再說這事也不用自己動手,都是人家的事,只要準備個紅包就行了。

黃鴨叫于是讓品三去靈川找到專門殺牛的張屠戶,給他封了個紅包。第二天張屠戶果然牽來了一頭老牛牯,就在工地上將這畜生給殺了,總算了了他的一個心愿。

樊建國天天來工地監(jiān)督進度,看得出他也有些急了。為了激發(fā)大家的積極性,他出了一個新規(guī)定,凡是按期完成生產(chǎn)任務的,不但工程款如期結(jié)算,還有獎勵。

戴兵想,你能按時結(jié)算工程款就燒高香了,誰也沒奢望得到那額外的獎勵。

戴兵還有近兩百萬工程款沒按期結(jié)算回來,而他外欠材料款和機械設備款就有一百五十多萬。戴兵大概算了下,按照理想狀態(tài)做完這個項目,將將巴巴能賺八個點。而這些錢還要和黃鴨叫平分。并且,那五十萬的履約保證金變成了質(zhì)保金,要在工程竣工一年后才能返還,這是慣例。

他大爺?shù)膽T例!戴兵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厭惡這個詞??涩F(xiàn)在由不得他厭惡不厭惡,他只能認命,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平平安安做完這個項目。

風在嗚嗚地吼著,雪在悠悠地飄著,機器也在不停地轟鳴著……一切看似正常不過,可又像是不太正常。

吊車伸出長長的吊臂,將重達上百斤的弧形模板從地面吊起,再堆放到作業(yè)平臺上,上面的人便取下吊索的鉤頭,吊臂再一次吊起模板,如此這般往返地工作著。覃工手里拿著一臺對講機在底下指揮,從地面仰頭往橋墩上望去,上面的人顯得很短也很小。

看到作業(yè)平臺上堆積的模板越來越多,戴兵心里便隱隱地生出一絲不安,而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這個橋墩是他的。戴兵便向覃工建議道,先把上面的模板裝完再說,不要一次吊那么多上去。覃工說,全部吊上去再安裝省事些,再說前面工地還等著要吊車呢。

他要不說還好,這樣一說,戴兵心里更加擔憂了。一個平臺能承受這么重的力?都堆一邊會垮的。覃工說,這是連體作業(yè)平臺,沒問題。戴兵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下,一種不祥的感覺馬上襲來,他喊道,停下來吧!覃工說,不能停,放心吧,一直都是這么搞的。

吊車又一次吊起一塊模板緩緩上升,高過作業(yè)平臺后停住,上面的人伸手將模板拉了過去,疊放在堆積的模板上,然后就去取吊索的鉤。戴兵突然沖上面的人大聲說,不行,危險,放另一邊!

可是已經(jīng)晚了,吊鉤已然取下。就在吊臂離開平臺的一剎那,戴兵看見,那密密麻麻原本連成一體的腳手架突然從中間裂開,發(fā)出一陣陣令人恐怖的撕裂聲,然后就朝一個方向倒去;幾乎就在同時,那壘得高高的模板嘩啦啦從撕開的口子紛紛掉落下來,那站在作業(yè)平臺上的兩個工人,頓時就像兩片樹葉,從三十多米高的地方飄了下來……

尾聲

紛紛揚揚的雪,落了三天三夜后,終于停了,大地一片銀裝素裹。天氣預報說,這是近十年來少見的一場雪。久未露面的太陽也出來了,積雪在太陽的映照下,顯得晶瑩透亮,甚至有些刺眼。

戴兵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里,每踩下去一腳,就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并留下一個個深深的腳印,里面發(fā)出陣陣淡綠的幽光。要在以往,戴兵是非常享受這種感覺的。

黃鴨叫哭了大半夜,哭得淚雨滂沱。

戴兵沒有哭,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想哭??傊?,他半滴眼淚都沒有。他在想,是不是我的眼淚在三十歲之前都哭干了?

黃鴨叫哭完問他,哥你咋辦?戴兵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他沉默良久,只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子大不了才從娘肚子里出來!

堂客雪花一早打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到家,說是女兒琪琪想他了,盼著他快點回來帶她去城里買奧特曼的書包,這是他上次回家時答應了的,琪琪一直記在心里。

堂客還說,親戚朋友都等著你回來結(jié)賬呢,他們說過年了,要把本金和利息全部收回去,明年再借出來,這是慣例。

堂客還說,我爺娘的棺材本也該歸還了,二老身體都不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急用錢怎么辦?

堂客還說……

原野上是厚厚的一層白色,路邊的樹枝上掛滿了積雪和冰凌,那長長的冰凌就像是一把把倒懸著的劍,透著一股冷冽肅殺之氣。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戴兵瞄了眼屏幕,這回竟是老羅打來的。戴兵想,要不要接呢……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劉飛平,60后,湖南省寧鄉(xiāng)市十佳新聞工作者,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火燒溈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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