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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與濮議之爭新論

2024-12-08 00:00顧友澤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4年6期

[摘 要] 追奉宋英宗生父濮安懿王使用何典,執(zhí)政派與臺諫派展開了激烈論辯。臺諫派依據(jù)綱紀禮法、皇權合法性等原則,主張英宗稱其生父濮安懿王為皇伯;而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執(zhí)政派則以人情論為理論基礎,對經(jīng)典的理解不依傍漢唐經(jīng)傳而自我發(fā)明,解釋《儀禮》中“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主張稱皇考。濮議之爭表面以執(zhí)政派勝利而終結,但歐陽修因被誤認為執(zhí)政派的首議者,遭到公議的排斥,其政治生命與自然生命提前終結,成為濮議最大的受害者。歐陽修以及執(zhí)政派對濮議之爭走向的不確定性未有充分預估,在論辯中喪失了先機。歐陽修以及執(zhí)政派之所以堅持主張稱親,是因為他們認為稱皇考或親既有理論依據(jù)和歷史經(jīng)驗,且符合其同情英宗的心理,欲借此幫助英宗建立心理安全。歐陽修遭到臺諫派最激烈的攻擊,既因為他是執(zhí)政派的代言人,又與其高度的學術自信和偏執(zhí)的性格有關。

[關鍵詞] 歐陽修;濮議之爭;誤解;人情論

[中圖分類號] K24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4)06-0113-09

A New Analysis of Ouyang Xiu and the Dispute

over the Posthumous Title of Pu An Yi Raja

GU Youze

(Department of Chinese,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 226019,China)

Abstract:The debate over the appropriate posthumous title for Emperor Yingzong of Song’s biological father,Pu An Yi Raja,led to a fierce controversy between the ruling faction and the remonstrators. The remonstrators,based on the principles of Legitimacy of Imperial Power,suggest Yingzong to call Pu An Yi Raja as “Huangbo(皇伯)”. The ruling faction represented by Ouyang Xiu,based on his argument on human sentiment,diverged from the traditional Han and Tang interpretations of the classics and developed his own understanding. He interpreted the Yili and suggested that “when someone should be adopted as an heir by another family,they observed mourning rites one level lower when their biological parents passed away”,thus advocating for Yingzong to honor his biological father as “Huangkao(皇考)”.On the surface, the dispute appeared to have ended with a victory for the ruling faction ,but Ouyang Xiu was mistakenly regarded as the primary advocate for the ruling faction in the debate,leading to his rejection by public opinions. Consequently,his political and natural life ended prematurely,making him the greatest victim of the dispute over the posthumous title. Ouyang Xiu and the ruling faction failed to anticipate the uncertainty in the direction of the debate,leading to a loss of initiative. Ouyang Xiu and the ruling faction argued that addressing Pu An Yi Raja as“Huangkao(皇考)”or“Qin(親)”had theoretical and historical precedents,and it aligned with their empathy for Emperor Yingzong, and they wanted to use it to help Yingzong establish psychological security. Ouyang Xiu,as the spokesperson for the ruling faction,due to his high academic confidence and stubborn personality,faced fierce attacks from the remonstrators.

Key words: Ouyang Xiu;dispute over the posthumous title;misunderstanding;human relations theory

關于濮議之爭,近年來研究成果頗豐,學者們從各個不同的層面對諸多問題展開了研究,既有宏觀方面對濮議產(chǎn)生的原因、濮議導致政治局面的改變等的探討,也有微觀方面對濮議之爭中的當事人如司馬光、呂誨、歐陽修等在此事件中的表現(xiàn)、觀點等問題的揭示,另外還有以濮議事件為切入口管窺古代禮制的研究等。不過,整個事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歐陽修在整個爭論的過程中是不是如前人所說是整個事件的主導?又是否如前人所認為的乃其為諂媚英宗而堅定地與兩制、諫官、禮官等代表公議的力量進行論辯?這些問題本文認為或有可商榷之處,故不揣鄙陋,就這些問題進行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分析。

關于濮議之爭的來龍去脈,前人已經(jīng)有系統(tǒng)的梳理,這里不再具體展開,為論述的方便,僅扼要概括。宋仁宗去世后,因無子嗣,由濮安懿王趙允讓之子趙曙(本名趙宗實,由仁宗改名為趙曙)繼位,即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四月,朝廷詔議崇奉英宗生父濮安懿王典禮。呂誨、范純?nèi)省未蠓兰八抉R光、賈黯等皇伯派(亦稱臺諫派)力主英宗稱濮安懿王為皇伯,韓琦、歐陽修等中書宰執(zhí)(可簡稱為執(zhí)政派,或稱皇考派)認為皇伯之稱于禮無據(jù),暗示當稱皇考,奏請再議。曹太后聞之,出手詔指責韓琦等不當議稱皇考,英宗也降詔權罷議論。然而,臺諫派并沒有因此停止上疏阻止稱親,尤其是年八月,開封大雨導致?lián)p失慘重,臺諫派根據(jù)“水不潤下”的理論對執(zhí)政派以皇考追崇濮安懿王展開強烈的輿論攻勢,中書予以回擊,認為“皇伯”之說乃無稽之談。爭論之際,曹太后突下手詔,“尊濮安懿王為皇,夫人為后,皇帝稱親”;中書宰執(zhí)則建議英宗“謙讓不受尊號,但稱親,即園立廟,以示非上意,且欲為異日推崇之漸”。[1]5029聽聞曹太后手詔后,司馬光、呂誨、范純?nèi)实裙繇n琦、歐陽修愈厲,認為曹太后乃受韓琦、歐陽修脅迫而下此詔書。后英宗將呂誨、范純?nèi)省未蠓赖韧夥诺胤饺温?,此事暫告一段落?/p>

事件最終的結果,雖然表面上看執(zhí)政派占了上風,追崇濮安懿王典禮以英宗稱親、即園立廟的方案實施,但執(zhí)政派在輿論上卻為人詬病,相反,臺諫派在道義上贏得了普遍的同情。歐陽修作為執(zhí)政派的代言人,與臺諫派的辯論最為激烈,也因此受到最多、最強烈的攻擊,遭到當時及后世不少批評,濮議之爭也因此成為歐陽修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點。在濮議之爭的過程中,歐陽修即被呂誨等人進行人身攻擊,稱其:“倡為邪說,違禮亂法……而又牽合前代衰替之世所行繆跡,以飾奸言,拒塞正論?!?sup>[1]5025“豺狼當路,擊逐宜先,奸邪在朝,彈劾敢后?”[1]5023濮議之爭結束后,歐陽修仍然遭到當時公議的攻擊:“朝論以濮王追崇事疾修者眾,欲擊去之?!?sup>[1]5078而蔣之奇誣蔑歐陽修與長媳吳充之女有染,更是讓歐陽修在朝廷難以立足,最終導致歐陽修政治生命及自然生命的提前終結,而蔣之奇誣蔑歐陽修的動機,亦源于濮議之爭:“之奇始緣濮議合修意,修特薦為御史,方患眾論指目為奸邪,求所以自解?!?sup>[1]5078蔣之奇的攻擊,目的居然是為了撇清與歐陽修的關系,可見歐陽修其時處境之艱難。對此,李昌舒已有闡釋,他指出,即便歐陽修被蔣之奇等誣陷之事,很快就被查明真相,彭思永、蔣之奇二人因此被貶,但歐陽修還是在蘇采、吳申二人的彈劾下離京。與此同時,韓琦亦在王陶的彈劾下離京。更為重要的是,在歐陽修遭到誣陷這件事情上,司馬光、呂誨等素以正直著稱之士無一人為其發(fā)聲,甚至受到歐陽修舉薦的呂公著亦未為其解圍。“不僅是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jīng)被終結,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自己的士人身份也已被剝奪?!?sup>[2]至于后人,亦頗多對歐陽修在濮議中的表現(xiàn)不滿者,如朱熹曰:“歐公說固是不是。”[3]2668王夫之評價歐陽修濮議中的言行:“歐陽永叔之濮議……直恁大不可而有害于世?!?sup>[4]89而歐陽修一而再、再而三請求外任,后又請求提前致仕,亦是自知不容于公議的表現(xiàn),魏泰評云:“歐陽公懲濮邸之事,深畏多言,遂力辭恩命,繼以請老而去?!?sup>[5]102葉適對歐陽修在濮議中的行為亦深表惋惜:“及濮園議起,未知是非所在,而傾國之人反回戈向之,平日盛舉,一朝墮損,善人君子,無不化為仇敵,至今不定?!?sup>[6]709至于后來歐陽修不厭其煩,詳細記載濮議過程,當亦是其不甘為公議不容之表現(xiàn),故孫緒評曰:“至于滿朝為敵,公集中又私著《濮議》,以伸前說,多至四五卷,《五代史》中論晉主重貴繼高祖事,又復援以為說,近于遂非文過矣。改過不吝,真君子之難事也?!?sup>[7]604

按理而言,歐陽修二十三歲中進士,進入仕途,中間宦海沉浮,積累了非常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應該能夠預料到這一事件的嚴重后果。而且,曾任諫官的歐陽修當然深知臺諫與公議力量的強大,對臺諫與公議自然非常重視。李昌舒一文對此有詳細的論述[2],這里不再贅言。那么,究竟是什么導致歐陽修如此不愛惜自己的清譽而站到了代表著公議的臺諫派的對立面?本文以為,這一問題不能從某一單純的視角審視,而應從不同的維度立體、全面地探究。

一 執(zhí)政派低估反對力量

與事件的沖突升級

濮議之爭,從形式上看是一個禮制之爭。這樣的爭論幾乎在每個歷史時期都會發(fā)生,多數(shù)情況下不會引起人們特別的關注。而且,就在濮議之前,英宗朝已經(jīng)發(fā)生過兩次禮制方面的論辯。首次爭論的是仁宗的袝廟問題。仁宗之前,太廟自僖祖(宋太祖之高祖)之下為七君,而到仁宗入廟已為第八君,因此,僖祖是否遷出,便成為爭論的焦點。翰林侍讀學士孫抃主張增七廟為八廟,“詔從之”。盧士宗、司馬光不同意孫抃的主張,認為“今若以太祖、太宗為一世,則大行皇帝袝廟之日,僖祖親盡,當遷于西夾室,祀三昭三穆,于先王典禮及近世之制,無不符合,太廟更不須添展一室”。再議之后,取盧士宗、司馬光之議,“詔恭依”。[1]4809—4811其次便是仁宗配享何種祭祀。翰林學士王珪依據(jù)唐代杜鴻漸等人的議論,主張“循周公嚴父子之道,以仁宗配享明堂”。而知制誥錢公輔則認為配天之祭不應拘泥于嚴父之道,而嚴父之道亦不只在配天一途,杜鴻漸、王涇等唐人乃不明經(jīng)訓,曲解邪說,不足為訓,而應該“循宗周之典禮,替有唐之曲學”。因王珪與錢公輔意見不一,于是英宗又下詔讓臺諫、講讀官與兩制、禮院繼續(xù)共同詳加議定。御史中丞王疇同意以仁宗配享明堂,知諫院司馬光、呂誨則提出不同意見,認為“舍真宗而以仁宗配食明堂,恐于《祭法》不合……宜遵舊禮,以真宗配五帝于明堂為便”。孫抃則主張仁宗配享明堂,認為其在位期間,海內(nèi)大治,厥功甚偉,沒有理由不配享明堂:“今祔廟之始,遂抑而不得配上帝之享,甚非所以宣章陛下為后嚴父之大孝。臣等參稽舊典,博考公論,敢以前所定議為便?!?sup>[1]4846—4851從中可以看出,無論是仁宗的袝廟問題,還是仁宗配享何種祭祀的問題,都有過多輪爭論,尤其是后者,參與爭論者人數(shù)眾多,且觀點截然相反,但并沒有演變成激烈的對抗性政治事件。

也許正是基于這樣的經(jīng)驗,歐陽修、韓琦等中書宰執(zhí)最初并沒有特別重視此事。而且客觀地說,他們提出的追崇濮安懿王的意見,并沒有太過當?shù)膯栴},他們的主張并非以英宗尊崇濮安懿王而奪仁宗的正統(tǒng)地位。皇伯派與皇考派爭論的焦點只有一個,即英宗是否可以稱濮安懿王為親?;什烧J為英宗稱濮安懿王為親、為考,有導致兩統(tǒng)二父之嫌,是嚴重的違背禮制、倫理的行為;而且事實上,后來南宋孝宗對自己的生父也的確以皇伯相稱,但這些都有討論的空間。謝肇淛就明確贊同歐陽修的觀點:“有世之所非而實是者,歐陽濮議是也。禮,為人后者不得顧其本生父母,特不為之服耳,未嘗并父母之名沒之也。禮有三父八母,養(yǎng)者、繼者皆父母也。嗣大位而改其所生父為叔伯,于心安乎,于理順乎?此拘儒之見,必不可行者也。”[8]294—295李慈銘也認為歐陽修的意見并無不妥:“夜坐閱《歐陽文忠集》中《濮議》及《或問》數(shù)篇,以《儀禮·喪服》齊衰不杖期章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一句為主,謂降其服,不降其稱,乃圣王之制,仁義并用。因援漢宣帝稱其父史王孫為悼考,光武稱其父南頓君為皇考故事,而謂濮王宜但稱親,不追崇封爵,因塋為園,即園為廟,令王子系世承其祀,云云。議論甚正而當?!?sup>[9]641愛新覺羅·弘歷亦贊同歐陽修的意見:“顧核諸先王‘緣人情以制禮,本天性以立則’之旨,歐陽之議自是至當。而當日英宗處置盡善,亦可謂無遺憾矣。”[10]549錢大昕更從理論上闡釋了歐陽修建議的正確性,其《答問十》:“問:宋濮安懿王之議,兩制謂宜稱‘皇伯’,而歐陽公建議非之。后人多左歐陽而右司馬,然與?否與?曰:‘皇伯’之稱,于禮無稽。古人稱伯父叔父、伯舅叔舅、伯兄叔兄、伯氏叔氏、伯子叔子、伯姬叔姬,皆以伯叔為長幼之異名,無單稱伯叔者……《禮》,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齊衰期,不聞改本生之親為世父叔父者。漢宣嗣孝昭,尊史皇孫曰悼考;光武嗣孝元,亦立南頓以下四親廟曰考曰親,則亦未沒其父母之稱。誰非人子?以為人后而不得有其父母,于人子之心,自有難安者。歐陽之議,于禮于情本無可易,非若嘉靖議禮諸人之佞邪也?!?sup>[11]200而且,后人即便有不認可歐陽修做法者,卻也沒有因此而對其品性進行攻擊,孫緒就認為濮議中各家觀點不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歐陽永叔議濮王足為一失,然人之見各有所偏,未為害也?!?sup>[7]604吳汝綸更是認為濮議本身意義就沒有那么大,其《仁和王尚書七十壽序》曰:“大臣之職,以容物為量……歐陽永叔一代宗師,區(qū)區(qū)典禮空議,至為言路所不容?!?sup>[12]271

其實,早在嘉祐八年(1063)四月戊戌日,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司馬光就曾上疏,帶有預警性質(zhì)地言及此事。他指出,于禮嗣子應該為其養(yǎng)父母“服斬衰三年”,而為親生父母則降一等,應服“齊衰期”,這是因為既然已經(jīng)過繼給養(yǎng)父母,則其與養(yǎng)父母、親生父母的關系也發(fā)生轉變。司馬光還舉例說明,如漢宣帝因為繼承漢昭帝的大位,就不敢再給自己的祖父、父親加尊號;漢光武帝自認為是元帝之后,也就不便于給自己的祖父劉回、父親劉欽加尊號。他認為“此皆循大義,明至公,當時歸美,后世頌圣”。至于漢哀帝、安帝、桓帝、靈帝,他們自旁親入繼大統(tǒng),追尊其祖、父,非但不能說明其為孝,反而因違背禮法而取譏于當時與后世,故司馬光警告曰:“臣愿陛下深以為鑒,杜絕此議,勿復聽也?!?sup>[1]4805—4806執(zhí)政派對此似乎也有所察覺,韓琦代表中書于治平元年(1064)五月癸亥日向英宗上《中書請議濮王典禮奏狀》曰:“伏以臣聞出于天性之謂親,緣于人情之謂禮。雖以義制事,因時適宜,而親必主于恩,禮不忘其本。此古今不易之常也。”此論似是針對司馬光的言論而發(fā),但具體指向并不太清晰,因而缺乏明確的引導信號。而且,韓琦等人認為崇奉濮安懿王乃常規(guī)操作:“臣等忝備宰弼,實聞國論,謂當考古約禮,因宜稱情,使有以隆恩而廣愛,庶幾上以彰孝治,下以厚民風?!钡故怯⒆诒救怂紤]比較周全,“詔須大祥后議之”。[1]4872此后,英宗于治平二年(1065)四月戊戌日,“詔禮官及待制以上,議崇奉濮安懿王典禮以聞。宰臣韓琦等以元年五月奏進呈故也?!?sup>[1]4957接到詔書后,兩制、禮官等相關官員進行商議,得出比較一致的意見:“為之后者為之子,不敢復顧其私親,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禮宜一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高官大爵,極其尊榮?!憋@然,這樣的意見是太常禮院與兩制鄭重討論的結果,而且,他們可能感覺到這并不符合中書的期待,故王珪等人“相顧不敢先”。[13]481反觀中書宰臣,此前他們理應知道司馬光的意見,卻未做任何防范,雖然覺察到兩制、禮官所討論的結果極有可能不符合期待,但還是寄希望于以暗示的方式來改變眾人的意見:“中書以為贈官及改封大國,當降制行冊命,而制冊有式,制則當曰‘某親具官某,可贈某官,追封某國王’,其冊則當曰‘皇帝若曰,咨爾某親某官某,今冊命爾為某官某王’,而濮王于上父子也,未審制冊稱為何親,及名與不名。乃再下其議。而珪等請稱皇伯而不名?!?sup>[14]1847-1848然而,這樣帶有指導性的意見,同樣沒有取得預期的結論。直到治平二年十月,在執(zhí)政派被臺諫派連連攻擊之后,參知政事歐陽修才撰《論濮安懿王典禮札子》,從歷史經(jīng)驗和理論層面與臺諫派論辯。從輿論和論辯的角度看,執(zhí)政派顯然喪失了先機與主導權,此后的論辯也因此顯得較為被動。歐陽修、韓琦等宰執(zhí)沒有充分預估濮議可能引起的激烈爭論,還體現(xiàn)在事先未曾就此事與曹太后溝通,這從曹太后出手書“切責韓琦等以不當議稱皇考”一事中可以想見[1]4972。另外,英宗“既以皇太后之故,決意罷議,故凡言者一切留中”[14]1848,匆忙之中的暫時罷議之舉,同樣顯示出中書未曾考慮到曹太后的影響力,嚴重低估了濮議的困難,沒有事先做好充分的應對準備。因而,即便后來曹太后下手詔肯定稱皇考的意見

《宋史》卷十三:“封濮安懿王宜如前代故事,王夫人王氏、韓氏、任氏,皇帝可稱親。尊濮安懿王為皇,夫人為后?!保_諫派亦不認可,以為曹太后此舉乃是迫于宰輔的壓力,這導致公議進一步向臺諫派傾斜。

當然,按照韓琦、歐陽修等人的政治品格,他們或許不屑于事先密謀。但既然歐陽修后來作為中書的代表而與臺諫派進行論辯,說明中書是可以參與討論這一事件的。那么,執(zhí)政派何以不在提出稱親建議時即表明觀點,從而掌握主動權呢?這一方面是因為崇奉濮安懿王典禮本身屬于禮制之事,理當由相關人員討論,宰執(zhí)直接表明觀點和態(tài)度容易引起非議;另一方面也與韓琦、歐陽修等高估自己的影響力不無關系。韓琦、歐陽修等人,尤其是韓琦,在仁宗朝已經(jīng)位至宰執(zhí),對英宗有輔立之功,又調(diào)和英宗與曹太后兩宮矛盾,促使太后還政英宗,因而享有很高的威望。治平元年,韓琦抱著被貶的心態(tài)計劃提請曹太后還政英宗,同為宰輔的曾公亮建議曰:“朝廷安可無公?公勿庸請也!”[1]4866治平二年,歐陽修在《相州晝錦堂記》中評價韓琦:“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氣,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14]587這一評價后來被視為對韓琦最準確的概括。歐陽修在濮議之前亦享有崇高的威望,葉適評價曰:“至如歐陽,先為諫官,后為侍從,尤好立論,士之有言者,皆依以為重,遂以成俗。”[6]709擁有極高威信的韓琦、歐陽修等人,也許因此錯估了眾人在崇奉濮安懿王典禮討論中的獨立性,李燾猜測韓琦等人“意朝士必有迎合者”[1]4972,不無道理。事實上,的確有朝臣贊同執(zhí)政派的意見,如“金部員外郎、直龍圖閣、天章閣侍講傅卞為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卞議濮王典禮,與執(zhí)政意合,故驟進”[1]5049,又“上又特批之奇與御史。歐陽修素厚之奇,之奇前舉制策不入等,嘗詣修盛言追崇濮王為是,深非范百祿所對,修因力薦之”[1]5042。然而,即便如此,整個朝廷中臺諫派的意見仍然占據(jù)絕對上風。

執(zhí)政派既沒有在前期做好充分的應對準備,也沒有做好向公議妥協(xié)的心理準備,因而在整個論辯及后續(xù)應對上漏洞頻出,貽人以口實,導致濮議之爭演變成英宗朝最大的政治事件,也導致卷入最深的歐陽修成為整個事件最大的受害者。

二 執(zhí)政派的迎合與英宗心理

安全感的建設

關于濮議之爭的深層原因,很多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過探討,劉子鍵指出,濮議由曹太后與宋英宗的矛盾所致[15];許玉龍則以為濮議之爭的實質(zhì)體現(xiàn)為宋英宗對仁宗皇帝的不滿[16]。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的確,從英宗繼位的曲折過程,英宗繼位前后的種種不合常理的表現(xiàn),以及眾多大臣對英宗與曹太后的規(guī)勸來看,英宗對仁宗的感情并不深厚,甚至可以說刻薄寡淡,而且他和曹太后也并不親近,頗有隔閡與不滿。對以何典崇奉英宗生父濮安懿王,想來韓琦、歐陽修等執(zhí)政大臣與英宗事先應有溝通,或者存在某種默契,否則很難解釋為何作為個體的幾位宰執(zhí)意見如此一致。

也就是說,如何崇奉英宗生父濮安懿王,本身并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還涉及現(xiàn)實政治的考量。本文以為,宰執(zhí)對濮安懿王稱親、稱考,當不乏順從、迎合英宗之意。那么,宰執(zhí)為何要順從英宗呢?一個很容易想到的答案當然是邀寵、固寵。治平三年(1066)正月癸酉,呂誨、范純?nèi)?、呂大防合奏曰:“修備位政府……希意邀寵,倡為邪說,違禮亂法,不顧大義?!?sup>[1]5025如果說呂誨等人作為臣子,因忌憚于英宗而不敢說得太過直接,那么明代劉定之在《宋論》中的推測則更為直接:“豈非修久參大政,當輔相位,略萌覬覦之心,稍為迎合之計,以致此乎?故曰:‘惟恐其不究于用,而有意于究,是乃用之所以不究也?!?sup>[17]136鄭瑗則駁斥了這樣的觀點:“劉氏《宋論》勝之,然有不厭人心者……論歐陽公濮議,謂其久參大政,覬覦相位,而為是迎合之計。嘗觀前輩謂濮議初不出于公,而臺諫有言,公獨力辯,故議者指公為主議之人……公又自撰《濮議》四卷,悉記當時論議本末甚詳,其序文至以夷、齊自許。則歐公于此議蓋執(zhí)之終身,初非為覬覦相位而發(fā)明矣。”[18]237-238

當然,劉定之的猜測也很難完全辯駁,因為人的心理,尤其是如此隱秘的想法,當事人一般不會自揭其短并形諸文字。但是,歐陽修本人“獨力辯”臺諫的行為,恰好可以反駁劉氏的批評。治平二年,朝廷欲任用歐陽修為樞密使,他兩次辭卻:“先是,韓琦、曾公亮欲遷歐陽修為樞密使,將進擬,不以告修。修覺其意,謂兩人曰:‘今天子諒陰,母后垂簾,而二三大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兩人服其言,遽止。及張昪去位,上遂欲用修,修又力辭不拜。”[1]4979英宗朝,歐陽修任參知政事,乃副相,而韓琦、曾公亮所薦任的樞密使為樞相,地位與宰相相當。如果歐陽修僅僅因為固寵、邀功而迎合英宗,其拒任樞密使的舉動就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而為了迫使曹太后還政英宗,韓琦甚至提前做好了被外放的準備,以世俗的眼光解釋其迎合英宗的行為顯然有失偏頗。因而,韓琦、歐陽修等宰執(zhí)對英宗的迎合,就不能僅僅從常理判斷,而應該將其置于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考察。

英宗之所以能夠繼承大統(tǒng),是因為仁宗無子,不得已而選擇堂兄濮安懿王之子趙宗實為嗣子。而英宗被立為皇子的過程,又多有反復。最初,仁宗因無子,將英宗和郇國公趙允成之子宗保收養(yǎng)于宮中,但未給予他們皇子的名分。寶元二年(1039),仁宗子豫王趙昕出生,英宗便被送回濮安懿王府邸。后豫王早夭,大臣進言勸仁宗早日立儲,但仁宗仍寄希望于能夠有親生兒子繼承皇位,推脫不允。直到嘉祐七年(1062),仁宗身體每況愈下,才封英宗為皇子,然而此時的英宗已不敢完全相信,做好了隨時可能再次被送回的準備:“初辭皇子,請?zhí)锻鯇m教授周孟陽作奏,孟陽有所勸戒,即謝而拜之。奏十余不允,始就召,戒舍人曰:‘謹守吾舍,上有適嗣,吾歸矣?!?sup>[19]260而且,英宗在宮中生活時,仁宗對其情感比較淡薄

例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治平元年閏五月辛未)初立為皇子,召居禁中,其時先帝為左右奸人所喋,不無小惑。內(nèi)外之人,以至陛下舊邸諸親,無一人敢通信問者。陛下飲食悉皆闕供,皇太后亦不敢明然主之,但曉夕惶恐,百方為計,偷送食物之類者甚多?!?sup>[1]4879。英宗即位后不久又患?。骸昂龅眉玻恢?,語言失序?!薄吧霞苍鰟。柡艨褡?,不能成禮。”[1]4795不得已,曹太后暫時垂簾聽政。而后,英宗與曹太后關系逐漸惡化:“帝初以憂疑得疾,舉措或改常度,其遇宦官尤少恩,左右多不悅者,乃共為讒間,兩宮遂成隙。”[1]4815甚而至于,一度傳言曹太后計劃廢黜英宗。如此等等,無疑會使英宗長期焦慮、惶恐,處于缺乏安全感的狀態(tài)。而且,濮安懿王在英宗即位之前已經(jīng)去世,其時英宗尚未被立為皇子,當然對濮安懿王稱考,而英宗即位后卻需要重新定義他們的父子關系,這難免會造成英宗心理上的抗拒,故王夫之論述曰:“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嘗執(zhí)三年之喪矣。未為天子而父之,已為天子而不父,則始末不相應。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sup>[20]113

當然,還有一點需要說明,英宗是合法的皇位繼承者,且其品質(zhì)符合宰執(zhí)的要求。王偁評價英宗曰:“英宗皇帝之在潛藩也,允蹈恭儉,力行禮義,而天資明睿,物望攸屬。仁宗皇帝雅知其賢,授以重器。在位五載,盡循父道。雖以憂勤損壽,然甚盛之德,固已度越前王,憲章后嗣矣!”[21]65《宋史》對英宗的評價亦頗高:“既為皇子,慎靜恭默,無所猷為,而天下陰知其有圣德?!庇衷唬骸凹捌渑R政,臣下有奏,必問朝廷故事與古治所宜,每有裁決,皆出群臣意表?!?sup>[19] 260-261

基于這些狀況,在諸多問題上,韓琦、歐陽修等宰執(zhí)在情感上似乎更容易偏向于英宗。比如,面對英宗與曹太后的矛盾,韓琦和歐陽修當然也同司馬光、呂誨等人一樣,對雙方都進行勸慰以化解矛盾,但他們有時會以強硬的態(tài)度對待曹太后。當曹太后對輔臣言及與英宗之間的不睦,韓琦會直言不諱地指責曹太后,言辭極為犀利,以至“同列為縮頸流汗?;蛑^琦曰:‘不太過否?’琦曰:‘不如此不得?!g有傳帝在禁中過失事,眾頗惑之,琦曰:‘豈有殿上不曾錯了一語,而入宮門即得許多錯!固不信也?!?sup>[1]4815-4816又一次,曹太后將英宗所寫不當文字交與韓琦,他當著使者的面直接焚毀文字,并請其代為回復曰:“太后每說官家心神未寧,則語言舉動不中節(jié),何足怪也!”而等到韓琦于簾前拜見太后時,曹太后傷心流涕,向他訴苦,他的回答同樣是袒護英宗:“此病故耳,病已,必不然。子病,母可不容之乎?”[1]4838將上述事項聯(lián)系起來看,韓琦既然不信英宗在宮中有過失之事,又以為英宗文字過失乃因病而起,這本身即存在邏輯矛盾,甚至有點強詞奪理。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韓琦多方維護英宗,而對太后則近于苛責。對曹太后言及兩宮失和一事,歐陽修同樣對英宗多有維護,其與曹太后的一次對話,頗有意味。歐陽修對曹太后先是予以夸贊:“太后事仁宗數(shù)十年,仁圣之德,著于天下。婦人之性,鮮不妬忌。昔溫成驕恣,太后處之裕如,何所不容。”繼而話鋒一轉曰:“仁宗在位歲久,德澤在人,人所信服。故一日晏駕,天下稟承遺命,奉戴嗣君,無一人敢異同者。今太后深居房帷,臣等五六措大爾,舉動若非仁宗遺意,天下誰肯聽從!”[1]4838歐陽修的言語剛柔相濟,在贊美曹太后的表象之下,綿里藏針,暗含以仁宗之威震懾曹太后之意,從而警告太后不可廢黜英宗。而在曹太后還政英宗這件事上,韓琦的做法更近乎逼宮。韓琦先以十余事請英宗裁決,英宗裁決如流,皆為允當。韓琦遂認為英宗已經(jīng)具備獨立處理政務的能力,便謀劃請曹太后還政。韓琦將英宗所裁決之事稟報曹太后,待其表示贊許后,復追問還政之日,且未容太后應答,“琦厲聲命儀鸞司撤簾,簾既落,猶于御屏微見太后衣也”。[1]4866《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對此事的記載已有所修飾,《韓琦家傳》中還有太后不樂還政諸語??梢姡瑸榱隧樌刈尣芴筮€政英宗,韓琦抱了冒犯太后的決心,其對英宗的愛護與支持力度之大可見一斑。

韓琦和歐陽修種種偏向于英宗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英宗的同情,也意在重塑英宗的安全感。事實上,英宗也的確需要建立安全感。英宗曾就稱親之義求問天章閣待制兼侍講王獵,“獵以為不可。帝曰:‘王相待素厚,亦當爾邪?’”[1]5048英宗對王獵的質(zhì)問,從某種意義上講,正體現(xiàn)了其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極需得到認可與支持。韓琦、歐陽修作為當時的宰執(zhí),較其他大臣當然更為了解英宗的心理。另外,二人關系又非同一般,王安石曾言:“修附麗韓琦,以琦為社稷臣?!?sup>[1]5449因此,他們在諸多政治問題上步調(diào)一致,也都傾向于滿足英宗的情緒需求。更為關鍵的是,在韓琦、歐陽修等宰執(zhí)眼中,執(zhí)政派追崇濮安懿王典禮的建議,在歷史上有舊例可循,在理論上也并非無據(jù),因而他們并不認為其中有不合適之處。

三 歐陽修的學術自信與被公議排斥

在濮議之爭中,歐陽修無疑遭到最多的非議與攻擊,受到的傷害也最大,甚至當時就有不少人認為他是這場爭論的罪魁禍首。英宗治平三年正月壬午日,呂誨與范純?nèi)?、呂大防的合奏,頗具代表性:

伏見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jīng)據(jù),以枉道悅人主……至如宰臣韓琦,初不深慮,固欲飾非,傅會其辭,詿誤上聽。以至儒臣輯議,禮院講求,經(jīng)義甚明,僉言無屈。自知己失,曾不開陳,大臣事君,詎當如是?公亮及槩,備位政府,受國厚恩,茍且依違,未嘗辨正,此而不責,誰執(zhí)其咎?[1]5023-5024

呂誨等三人對中書宰執(zhí)在濮議之爭中的責任進行了劃分,歐陽修被視為首惡,而韓琦只是對其有包庇之責,曾公亮和趙槩則依違兩端。呂誨在同月癸酉日的奏議中提出相同的評判:“修備位政府……希意邀寵,倡為邪說……琦庇惡遂非,沮抑公議。公亮及槩,依違其間,曾不辨正,亦非大臣輔弼之體?!?sup>[1]5025而實際情況可能并非如此,歐陽修之子歐陽發(fā)等在《先公事跡》中曾記載:“公未嘗自辨,唯曰:‘今人以濮議為非,使我獨當其罪,則韓、曾二公宜有愧于我;后世以濮議為是,而獨稱我善,則我宜愧于二公?!?sup>[14]2648又治平四年(1067)三月癸酉,神宗與吳奎言及追尊濮安懿王事,“(神宗)深然之,又言:‘此為歐陽修所誤?!鼘υ唬骸n琦于此事亦失眾心……’”[1]5083馬永卿《懶真子錄》卷二“六一先生作事,皆寓深意”曰:“后韓魏公同在政府,六一長魏公一歲,魏公諸事頗從之。至議推尊濮安懿王,同朝俱攻六一,故六一遺令托魏公作墓志。墓志中盛言初議推尊時,乃政府熟議,共入文字,欲令魏公承當此事,以破后世之惑耳?!?sup>[22]164可見,起碼韓琦、曾公亮與歐陽修在此次事件中態(tài)度一致,都是這個事件中的重要人物。而且,聯(lián)系韓琦代表政府所上的《中書請議濮王典禮奏狀》,可以看出,追崇濮安懿王的基調(diào)其實是由韓琦代表政府首先提出的,呂誨等人將歐陽修視為首惡實在是一個誤會。這個誤會之所以產(chǎn)生,是因為歐陽修學術與文辭兼善,自然成為代表執(zhí)政派與臺諫派辯論的主力。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歐陽修是整個事件中的關鍵。劉定之在《宋論》中直言:“當濮議之始也,韓琦輩雖與修同在政府,而知經(jīng)學古豈如修,秉義懷直豈逾修哉?修茍以濮王為不當別議尊崇,琦等必不或異矣。英宗雖欲顧私親,何自啟口哉?自此議發(fā)于政府,而群言交攻,惟修之歸咎?!?sup>[17]136這個說法只是推測,其前提是韓琦等中書宰執(zhí)對禮儀非常陌生,而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存在。從眾多官員參與討論就可以看出,各人或許對禮儀的熟稔程度不同,但絕不至于絲毫不熟悉。實際情況是,歐陽修本人對禮的研究反而并不精深

例如,《三朝名臣言行錄》引蘇象先《蘇氏談訓》云:“(歐陽)公平生不甚留意禮經(jīng),嘗與祖父(蘇頌)說濮議事,自云修平生何嘗讀《儀禮》。偶一日至子弟書院中,幾間有之,因取讀,見‘為人后者為其父齊衰杖期’云云,其言與修意合,由是破諸異議,自謂得之多矣?!币姟端蚊佳孕袖洝泛蠹矶?,朱熹、李幼武撰,李偉國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262頁。。歐陽修雖然著作眾多,但并無涉及《儀禮》方面的學術著作,濮議之外亦無有關禮學的文章。而且,韓琦對歐陽修的學術并不完全認可

例如,施德操《北窗炙車果錄》卷上曰:“歐公語《易》,以謂《文言》《大系》皆非孔子所作,乃當時《易》師為之耳。魏公心知其非,然未嘗與辯,但對歐公終身不言《易》?!币姟度喂P記》第三編第八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69頁。。如果純粹從專業(yè)性的角度判斷,韓琦作為首相更應聽從司馬光的建議,而不應與其意見相左

司馬光是著名學者,對禮學研究頗為精深,著述頗豐,主要有《司馬氏書儀》《居家雜儀》《涑水家儀》《溫公家范》和《三家冠婚喪祭禮》等。另外,其《司馬溫公文集》《資治通鑒》等著作中也多論及禮的問題。。因而,我們判斷,在濮議之爭中主張稱親的關鍵人物,是韓琦而非歐陽修,歐陽修充其量只是執(zhí)政派的代言人。

不過,歐陽修在整個濮議事件中無疑是皇考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如此堅定地支持英宗稱濮安懿王為親,除了有同情英宗的因素,更是源于其對自己學術的高度自信。歐陽修的觀點,在其《論議濮安懿王典禮札子》中有集中的體現(xiàn):

《儀禮·喪服記》曰:“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眻笳?,齊衰期也。謂之降服,以明服可降,父母之名不可改也。又按開元、開寶《禮》、國朝《五服年月》《喪服令》皆云:“為人后者,為其所生父齊衰,不杖期?!鄙w以恩莫重于所生,故父母之名不可改;義莫重于所繼,故寧抑而降其服……《漢書》宣帝父曰悼皇考,初稱親,謚曰悼,置奉邑、寢園而已。其后改親稱皇考,而立廟京師?;士颊?,親之異名爾,皆子稱其父之名也,漢儒初不以為非也。[14]1867-1868

這種觀點是否正確當然見仁見智,但歐陽修自己確信無疑。歐陽修學術思想中有一個核心內(nèi)容是人情論,他在《詩本義》中指出:“古今人情,一也。”[23]222劉德清有個粗略的統(tǒng)計:“《四庫全書》中的歐陽修著述,該詞(指“人情”)總共使用182 次,其中《歐陽文忠公集》78 次,《新唐書》54 次,《詩本義》21 次,《新五代史》17 次?!?sup>[24]可見,人情論是歐陽修非常注重的理論,也是貫穿于其不同人生階段的思想。他對人情有過很多的闡釋,如《與石推官第一書》云:“凡人之相親者,居則握手共席,道歡欣,既別則問疾病起居,以相為憂者,常人之情爾?!?sup>[14]991《歐陽氏譜圖序》云:“凡遠者、疏者略之,近者、親者詳之,此人情之常也?!?sup>[14]1076《祭蔡端明文》云:“生為可樂而死為可哀,人之常情也?!?sup>[14]708所謂人情論,其實就是思考問題、處理事情從常情常理出發(fā),不故作高深。歐陽修認為,即便圣人亦不離常理常情,其《又答宋咸書》曰:“圣人之言,在人情不遠?!?sup>[14]1015《與張秀才棐第二書》曰:“孔子之言道曰:‘道不遠人?!灾杏拐?,曰‘率性之謂道’,又曰‘可離非道也’?!薄胺泊怂^道者,乃圣人之道也,此履之于身、施之于事而可得者也?!?sup>[14]978圣人之道即人之常情,《易童子問》曰:“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可以知之矣?!?sup>[14]1123基于這樣的理論,歐陽修認為宋英宗稱生父為親,合情合理,其自辯文《濮議序》曰:“濮議之興也,人皆以為父可絕,是大可怪駭者也?!?sup>[14]954《為后或問下》曰:“父子之道正也,所謂天性之至者,仁之道也。為人后者權也,權而適宜者,義之制也?!?sup>[14]1873《論議濮安懿王典禮札子》又曰:“蓋自有天地以來,未有無父而生之子也,既有父而生,則不可諱其所生矣……至于喪服,降而抑之,一切可以義斷。惟其父母之名不易者,理不可易也,易之則欺天而誣人矣?!?sup>[14]1869

正是基于人情論,歐陽修對經(jīng)、傳的認可度也有差異。其《春秋論上》曰:“事有不幸出于久遠而傳乎二說,則奚從?曰:從其一之可信者。然則安知可信者而從之?曰:從其人而信之,可也。眾人之說如彼,君子之說如此,則舍眾人而從君子。君子博學而多聞矣,然其傳不能無失也。君子之說如彼,圣人之說如此,則舍君子而從圣人。此舉世之人皆知其然,而學《春秋》者獨異乎是。”[14]305當對于事物無法作出準確判斷,不得不依賴外界的幫助時,歐陽修認為應按照人們判斷事物的常理排序,圣人高于君子,君子高于眾人,故首先選擇相信圣人,其次君子,最后眾人。對于《春秋》與“三傳”的關系,歐陽修也據(jù)此進行判斷,認為孔子是圣人,理當遵從孔子之說:“孔子之于經(jīng),三子之于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舍經(jīng)而從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14]305

基于重經(jīng)輕傳的觀念,歐陽修遇到經(jīng)、傳不一致的問題,固然選擇信經(jīng),但其對經(jīng)典的解讀,即便經(jīng)、傳并無分歧,也不完全依據(jù)傳文。李慈銘指出:“宋初士夫?qū)W者,謹守漢、唐諸儒傳注之學,如杜鎬、聶崇義、邢昺、孫奭以至丁度、賈昌朝、宋祁兄弟皆然。自歐陽文忠、劉原父始漸變其說。”[9]317歐陽發(fā)等《先公事跡》評價歐陽修學術曰:“其于經(jīng)術,務明其大本而本于性情,其所發(fā)明簡易明白?!?sup>[14]2626歐陽修在闡釋經(jīng)典時,常常根據(jù)自己的邏輯進行判斷。比如,對魯隱公是否為攝政,他的理解就與傳統(tǒng)傳疏不同。魯隱公攝政之事,此前學界已有結論,基本認為魯惠公去世時太子允尚幼,隱公代為掌國君之位,乃為攝政。但歐陽修并不認同這一傳統(tǒng)觀點,并在《春秋論中》提出反駁意見,其論證邏輯是:《春秋》這部由孔子編寫的史書,講究微言大義,以一字寓褒貶。根據(jù)這一原則,《春秋》中凡涉及名字、氏族等都有深意;既然孔子已經(jīng)在書中稱魯隱公為公,則魯隱公當是親政而非攝政。[14]307-308陳善即批評歐陽修曰:“余愛歐陽公學術議論,然常恨其信經(jīng)太過,反泥而不通……其于《春秋》,謂隱公非攝位……歐陽公必以傳為不足信,過矣?!?sup>[25]92從表面上看,歐陽修因信經(jīng)而有此觀點,但孔子在《春秋》中對此并無明確說明,傳疏亦未提出異議,歐陽修不過是根據(jù)其人情論而進行邏輯推理。歐陽修思考問題時,以正常邏輯做出推論,有很大的合理性,但其缺陷也很明顯,即常常因強調(diào)邏輯的合理性而忽略事物的豐富性。在英宗稱濮安懿王為皇考還是皇伯這一問題上,歐陽修的表現(xiàn)亦是如此。他立論的依據(jù)是《儀禮·喪服記》的經(jīng)文“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對于傳疏則全然不顧。在他的邏輯中,《儀禮》既然規(guī)定過繼子女需為親生父母服喪,他們當然應該稱親生父母為親。朱熹曾批評歐陽修理解有誤:“‘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本朝濮王之議,欲加‘皇考’字,引此為證。當時雖是眾人爭得住,然至今士大夫猶以為未然。蓋不知禮經(jīng)中若不稱作為父母,別無個稱呼,只得如此說也?!?sup>[3]2248朱熹認為,此處言“父母”并非禮法如此,而是不得已的代稱。這一批評也反映了歐陽修思考問題的邏輯特征,即擺脫漢唐“傳注之學”的樊籬,緊扣經(jīng)典原文,由常理生發(fā)而不太關注更為豐富的文化背景。

以一以貫之的人情論作為思想基礎,在別無依傍、以己意解經(jīng)的思維方式下,加之有漢宣帝、漢光武帝的案例在前,歐陽修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對追崇濮安懿王典禮的見解是正確的,因而有底氣堅持自己的主張并與眾人辯論。對此,馬永卿評論曰:“至若推尊,則遽亡前朝盛德,而大違典禮,故諸公攻之,不少貸也。然六一深以此事為然,故于《五代史·義兒傳》極致意焉。噫,人心不同,猶其面也。此言得之?!?sup>[22]164-165

而且,歐陽修遇事敢言,性格剛強,自信到有時顯得固執(zhí),這從其前期處理眾多政治事件的過程可以感知。在濮議之爭中,歐陽修亦是如此,他堅信自己所為乃出于公心。對此,王若虛評價曰:“至沂公有言:‘恩欲歸己,怨使誰當?’歐公每誦之,以為得大臣體……歐公惟主斯言,遂至于喜犯眾怒。皆用心之過也?!?sup>[26]186韓琦為歐陽修作墓志銘曰:“公自處二府,益思報稱,毅然守正,不為富貴易節(jié)。凡大謀議大利害,與同官論辨,或在上前,必區(qū)判是否,未嘗少有回屈。文武之士,陳請百端,公常委曲開諭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用是人多怨誹。至于臺諫官論事有不中理者,往往正色折之,其徒尤切齒,日欲求疵合攻,公自視無他,不恤也。”[14]2702-2703李燾將這段文字全部移用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可見韓琦對歐陽修的記敘并非虛言。據(jù)吳充為歐陽修所作行狀記載,宋英宗曾當面稱贊歐陽修“性直不避眾怨。”[14]2697故而當英宗詢問如何處置激烈上書反對稱親的呂誨等人時,韓琦委婉含蓄地對答:“臣等忠邪,陛下所知”,歐陽修則干脆直接,毫不猶豫:“御史以為理難并立,若以臣等為有罪,即當留御史,若以臣等為無罪,則取圣旨?!?sup>[1]5037直接主張將呂誨等人貶逐出朝,既體現(xiàn)出他對自己所堅持的稱親觀念正確性的高度自信,又體現(xiàn)出其性格中的偏執(zhí),而這正是他遭到臺諫派激烈攻擊的原因。

四 結 論

綜上,追奉英宗生父濮安懿王使用何典,本來就沒有明確的標準,亦無完全相同的歷史經(jīng)驗可以借鑒,執(zhí)政派和臺諫派皆主要依據(jù)《儀禮》進行不同的闡釋,產(chǎn)生稱皇考和稱皇伯的分歧。歐陽修作為執(zhí)政派理論的代言人,主要參與到與臺諫派的辯論中,被臺諫派視為“首惡”,也因此為公議所不容,成為濮議之爭中最大的受害者。然而,濮議之爭本非純粹的學術問題,亦非純儀禮規(guī)范的爭論,還涉及英宗與仁宗的關系、英宗與曹太后的關系等諸多方面。以韓琦、歐陽修為代表的執(zhí)政派之所以選擇順從英宗的想法,并不是為了邀寵、固寵,而是出于對英宗的同情,希望借此幫英宗建立心理安全感,滿足其心理和情緒需求。濮議之爭之所以如此激烈,與執(zhí)政派未能充分預估整個事件走向的不確定性,因而喪失了先機和主動有很大的關系。歐陽修被臺諫派作為首要敵人攻擊,既源于其作為中書代言人的角色,又與其高度的學術自信和偏執(zhí)的性格有關。歐陽修對《儀禮》中“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的解釋,理論基礎是其思想中一以貫之的人情論,而結論又成為追崇濮安懿王典禮的依據(jù),同時也是他代表執(zhí)政派與臺諫派辯論的底氣;而他帶有偏執(zhí)的性格使其結論不為公議接受,且與公議形成強烈對抗,他的政治形象因而受到極大的損害,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也受到影響。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言:“諺云:‘吃拳何似打拳時?!搜噪m鄙,實為至論。惟歐陽公為諫官侍從時,最號敢言。及為執(zhí)政,主濮園稱親之議,諸君子嘩然起而攻之,而歐陽公乃不能受人之攻,執(zhí)之愈堅,辯之愈激,此則歐公之過也?!?sup>[27]260這雖然是對歐陽修的批評,卻也部分道出了他在濮議之爭中的尷尬境地。這也許正是政治的常態(tài),身在局中,又豈能事事周全?而且,歐陽修的反應,恰恰是一個常人的正常表現(xiàn),正是其人情論最好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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