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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凌亂

2024-12-09 00:00:00付秀瑩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1期

回芳村的路上,燕喬發(fā)來微信:哪天回???

燕喬跟我是發(fā)小,從小玩到大的那種。如今,她在縣中學教書,我在北京瞎混。我們難得見面,平時聯(lián)系也不多。但只要我回老家,她總要趕回芳村來,陪我說說話。私心里,我挺迷戀這樣一種關系,確定的人,確定的地方,確定的友誼——生活中的不確定太多了,這點小小的確定,顯得尤其難得,并且珍貴,不是嗎?

照例是一干人等著,哥哥嫂子、妹妹妹夫,還有我八十歲的老母親。早有孩子們通風報信,“來了,來了”地喊著。大家都跑出來迎接。我心里慚愧,恨不能像個魔術師,立時三刻變出一車子禮物來。打發(fā)走出租車,他們過來跟我寒暄,仿佛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嫂子哎呀一聲,問我怎么又瘦了,太瘦可不好。“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話說半截,被我哥打斷了,叫她去廚房看看,燉著肉呢。老母親在人群里悄悄打量我,一眼一眼地。大半年不見,她似乎顯得比先前瘦了,人也矮了,佝僂著腰,被高大結(jié)實的孩子們遮擋著,碰撞著,又歡喜,又有點慌亂。我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跟她貼一貼臉,她費力地掙脫開,有點不好意思:“嫑,嫑,這么大個人了……”

午飯頗豐盛,七個碟子八個碗,嫂子她們還在川流不息地端菜端湯,看架勢,顯然是待客的飯。老實說,我就怕這個,跟他們說過多少回了,甭費事,就家常飯最好——我在外頭還吃不上呢。他們哪里肯聽。看得出來,老母親顯得更為不安,甚至有點焦慮。她坐在飯桌的一角,不大說話,只是拿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帶著一種近乎討好和歉疚混雜的笑容,還有暮年之人常有的茫然無助的軟弱。母親老了,說話做事開始看兒女們的臉色了。當年那個風風火火、性格強硬的辣椒嫂呢?屋子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立式空調(diào)吹著暖風,電視柜旁邊的那盆水仙開得挺好,白花黃蕊,散發(fā)出幽幽的香氣。男人們另開一桌,喝酒劃拳,吹牛斗嘴,關心著買賣和時局。女眷和孩子們就安生多了,吃菜,說笑,扯各種八卦。我從兜里掏出幾個紅包,給孩子們發(fā)壓歲錢。一陣歡騰和喧鬧聲中,老母親悄悄扯了扯我衣角,嘴角嚅動,似乎想要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口。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放心的意思。她的手干枯瘦削,秋天的棉花秸稈一樣。我夾了一個肉丸子,放在她碗里。

陽光挺不錯,明亮和煦,給人一種模糊的混亂的錯覺,仿佛春天已然來臨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今年春節(jié)晚一些,馬上就要六九了。樹木倒還看不出絲毫綠意,只是鄉(xiāng)下的風里,似乎多了一些柔軟濕潤的氣息。樹枝微微搖動,也流露著溫柔舒緩的表情,不似寒冬里那么冷硬倔強了。村莊靜謐,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

我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燕喬是午飯后趕來的。她穿一條今年很流行的米白色闊腿褲、咖啡色羊毛大衣,頭發(fā)微微燙過,很隨意地扎在腦后。她也說我瘦了,早先是圓臉,現(xiàn)在下巴頦兒變尖了?!澳憧茨氵@兒,就這兒。”她摸著自己的臉,跟我比畫著。我只是笑,不承認也不否認。在北京討生活,好比在荊棘堆里打滾兒,胖了或者瘦了,都是小事一樁,皮外傷而已,倒是內(nèi)心里那些個溝溝坎坎、大窟窿小眼兒,旁人看不見的那種,才最是要命。不過,這話我沒有說出口。不是不想說,問題是,即便說了,有什么意義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并沒有人逼我這樣。當初,我也完全可以留在家鄉(xiāng)的縣城里,結(jié)婚生子,過一種衣食無憂的安定生活,像燕喬這樣。我怎么就一根筋似的,一心只想著離開,只想到大城市去呢?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燕喬說:“我倒是胖了,你看我這腰……”看上去,她確實比上次見面的時候胖了一些。從小到大,她一直是一個清瘦的姑娘,長胳膊長腿,單薄到叫人擔心。而今,人到中年,她倒出落得比年輕時候更好看了,豐腴、飽滿,稱得上珠圓玉潤,有一種到了這個年紀才有的成熟韻味??雌饋恚纳铑H不錯,至少,比我混得強多了。

嫂子收拾好碗筷,過來打招呼,端過來瓜子花生,又倒了兩杯水遞給我們。水太燙,一時喝不到嘴里,我抱著杯子,在兩只手里倒來倒去。燕喬呢,干脆把杯子放在地上。熱水冒出裊裊白汽,在新春的風里迅速消逝。嫂子問起縣城實驗中學的事,好不好考、怎么報名、要哪些條件。侄子馬上小學畢業(yè)了,嫂子想讓他去城里讀中學。燕喬耐心地給她講解起來??赡苁嵌嗄杲虝牡哪挘呀?jīng)擁有一副很好的口才。我記得,小時候的燕喬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性格內(nèi)向,一說話就臉紅,甚至,有一陣子,還有那么一點輕微的口吃。尤其是當她著急的時候,或者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她的口吃會更加明顯。什么時候,她口吃的毛病消失了?正月的陽光灑落下來,院子里仿佛鋪上一層薄薄的金沙。天空是那種極淺的藍,淺到發(fā)白,有幾塊云彩,一會兒變作一條狗,一會兒變作一匹馬,變幻莫測。燕喬說的不是芳村話,也不是普通話,介于芳村話和普通話之間吧,夾雜著正式的書面用語,還有簡潔有力的手勢。她在講臺上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嫂子很認真地傾聽著,不時點頭、發(fā)問,眼神里滿是信服和尊敬?!吧┳?,有啥事你就說話,咱都不是外人——我跟萍這么多年——小時候,我白天黑夜長在這院里……”

我跟燕喬同歲,論生日,她還要比我小兩個月。她性子溫柔,安靜懂事,不像我,出了名的瘋丫頭,頑劣淘氣,什么壞事都干。在我母親這里,燕喬是最受歡迎的。她的一句口頭禪就是“看看人家燕喬”。我是在多年以后,才恍然悟出了生活的一些秘密,或者叫作命運的細微暗示。而今,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也已經(jīng)步入她的晚年,藏在她心底深處的那一句,恐怕還是這個吧——“看看人家燕喬”。當然,我怎么不知道,這是一個母親的擔憂。她那遠在天邊的閨女,漂泊在外,老大無成,并且,一個人,孤苦伶仃,并沒有過上她想象中的理想生活。我該怎么安慰她呢?

哥的鼾聲從東屋傳出來,打雷一般,他又喝醉了。他總是這樣,酒量不大,還挺敢端杯,耳根子又軟,聽不得人家一句勸。心眼兒又實,人家給一點好處,恨不能立時三刻掏心掏肺,割頭換腦袋。難怪嫂子老罵他。我早就看出來了,在我哥和我嫂子的關系中,我嫂子屬于強勢的一方,處處壓我哥一頭。怎么說呢,嫂子是個好嫂子,芳村出了名的好媳婦,賢惠、能干、孝順——這后頭一條最是難得。不說別的,就憑人家給老劉家生下兩個歡蹦亂跳的大孫子,坐定江山,絕不在話下。芳村有句老話,媳婦越做越大,閨女越做越小。早些年倒不覺得,這幾年回來,嗯,確實不一樣了。

午飯過后,人們都散去了,打牌的打牌,串門的串門。孩子們也呼啦一下子不見了,院子里的喧囂熱鬧,仿佛也被他們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地下零亂扔著橘子皮、花生殼、煙蒂,一只紅氣球被丟棄在那里,落寞地飄來飄去。老母親顫巍巍走過來,端著一杯水,往東屋去?!坝趾榷嗔?,一喝就多。”老母親絮絮叨叨的。我想過去幫忙,到底忍住了。對于一個年過八十的老母親來說,給喝醉的兒子送杯水,該是一種無人能夠剝奪的權利吧。

我們都停下說話,齊齊屏住呼吸,看著母親小心翼翼地上臺階,一磴,兩磴,三磴。等她終于穩(wěn)穩(wěn)當當站在東屋門口的時候,才都輕輕吁出一口氣來?!岸祭狭恕!毖鄦陶f,語氣里是感傷、悲涼和無奈交織的復雜情緒。不知道是感嘆母親她們這一代老了,還是感嘆我們這一代也老了。“你還好,一點都不顯老?!蔽艺f的是實話。當然,我的實話里也有那么一點修飾的成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在燕喬面前,我是不需要任何修飾的。是不是這么多年來,我已經(jīng)對諸如真實啊,誠懇啊,這些所謂的人類美德,變得越來越麻木了?我有點討厭自己。我討厭自己這種熟極而流的話術,脫口而出,幾乎沒有經(jīng)過大腦,更談不上發(fā)自內(nèi)心。問題是,我怎么以前從來沒有覺察到呢?燕喬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這一笑,她眼角的細紋被驟然聚攏在一起,變得明顯。飽滿的兩頰微微凹下去,被散落下來的兩縷碎發(fā)巧妙地遮住。她的頭發(fā)還是那么好,蓬勃而茂盛,在陽光下閃耀著健康的光澤?!皠e看了……染的?!彼僖淮涡ζ饋?,仿佛這是一件令人好笑的事情。我記得,燕喬天生頭發(fā)好,發(fā)量驚人,她常常為此苦惱,梳辮子要分四股,橡皮筋最容易弄斷,洗頭發(fā)呢,更是麻煩——要用一個很大的臉盆,頭發(fā)滿滿鋪進去,黑壓壓一把抓不透。伏天里,須高高盤起來,免得捂痱子。她母親常常不無擔心地嘆息,貴人不頂重發(fā)——在燕喬的頭發(fā)這件事上,她母親一直懷有很深的偏見。是啊,燕喬的頭發(fā)確實過于茂盛了。她母親把她的瘦弱單薄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她過于茂盛的頭發(fā),吃點東西,都讓頭發(fā)搶去了。這是她母親的理論。還有一點,過于茂盛的毛發(fā),總是讓人產(chǎn)生過于豐富的聯(lián)想,比方說,身體的某些部位。對一個姑娘家而言,這簡直是一種羞恥??傊?,少女時代的燕喬,為了自己一頭過于茂盛的頭發(fā)吃盡了苦頭。“真的……我騙你干嗎?”燕喬說。燕喬的頭發(fā)燙成細碎的小卷,一大蓬松松扎在腦后,令她看上去有一種慵懶的松弛的腔調(diào),小城生活滋養(yǎng)出來的煙火氣,家常而溫潤,叫人覺得和煦宜人。不像我,這么多年了,在外頭跌跌撞撞,鼻青臉腫,渾身上下成天緊繃著,連睡夢里似乎都攥緊了拳頭,仿佛隨時隨地就能身上長出刺、頭上長出犄角來。我成天穿戴著厚厚的盔甲,化著濃妝——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廝殺和抵擋、進攻和防御。然而,我最終得到了什么呢?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第一根白發(fā),是在去年,好像是個周末吧,早晨起來梳頭的時候,看見鬢角有一根頭發(fā),半截已經(jīng)白了。我心里一驚,知道歲月這東西厲害,豈肯輕易饒過誰。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根、第三根。我先前還細心拔去,后來,白的多了,就漸漸失去了興致。我不是不想跟時間對抗,我是不敢。時間這東西,誰能奈何得了呢?“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弊怨乓詠?,這樣的感慨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何況我等碌碌之輩。這么多年了,我離開故鄉(xiāng),在別人的城市瞎混,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混出一點名堂來。有時候意氣風發(fā),有時候心緒低沉,有時候彷徨歧路,有時候又覺得人生有味、人間值得。總以為一生漫長,足夠我揮霍。在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之間往返奔波,萬千滋味,說不得。

然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得越來越不愿意回芳村了?奇怪得很。在外面倒不覺得,一回到芳村,我就深切地感到,我老了。我們正走在一條越來越短的路上,當然,你說越來越漫長也行。街上走著的年輕人,不認識的越來越多了。那些跑來跑去的孩子,竟然沒有一個能叫出名字來了。熟悉的老人,一個一個相繼離開。每一回,當我提及某個人,母親淡淡一句,“他呀,早走了”。我都會心下一驚,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找一個吧……”燕喬說這話的時候,是小心翼翼的口氣,還有一點不易覺察的遲疑,“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吧,一個人,總歸還是孤單?!毖鄦趟秊槭裁匆忉屇兀孔鳛榘l(fā)小,作為一起見證過彼此童年和少年時代的伙伴,她不需要任何解釋。盡管,在這件事上,我不愿意接受所有人的善意,或者叫作美意也好。沒錯,我年過不惑,還是單身。在芳村人眼里,我簡直就是一個妖魔鬼怪,要么就是有什么問題??傊?,我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在芳村,跟我一般大的發(fā)小們,都早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兒女成行了,有的甚至還有了第三代,當上了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我不愿意猜測,在這件事上,我的親人們,尤其是我的母親,到底承受了什么,承受了多少。“慢慢來吧?!蔽艺f,“這種事,沒辦法?!毖鄦虥]有說話。她把手上的戒指摘下來,戴上去,再摘下來,戴上去,反反復復,仿佛這枚黃金戒指是一個魔咒,戴上它,就會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這么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談到這個問題。她算是早婚,二十三歲結(jié)的吧。當然,在我們這一帶也屬于正常。結(jié)婚,生子,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當老師,是我們這地方能夠想象到的最適合女孩子的職業(yè)了。她住在縣城,跟村莊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娘家在芳村,婆家在田莊——跟芳村相鄰的一個村子。她在這個熟悉的人情世界里往返奔忙,如大雁在天上,魚在水中。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是不是快樂,也不知道她對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滿意。我是覺得,我自己混成這樣,有什么資格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呢。陽光從燕喬背后照過來,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細細的絨毛,被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她的耳垂圓潤可愛,近乎透明,還有下巴頦兒上那顆美人痣,在光影交錯中顯得俏皮生動。有那么一瞬間,我就恍惚了,仿佛眼前還是那個一頭濃密頭發(fā)的小姑娘,被大人的梳子弄疼了,噘著嘴,眼睛里含著淚花,不知為了什么,卻又笑起來,笑得彎了腰,笑聲清脆,在時間的深處激起迷人的回響。陽光靜靜地照下來,我們坐著,吃花生,喝水。花生是自家種的,拿細沙炒過。水是白開水。我們這地方,大多沒有喝茶的習慣。老實說,我挺享受這種感覺。兩個人,安靜坐著,即便是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風悠悠吹過,一點涼意也沒有。暖陽之下,我有一種時間靜止、地老天荒的錯覺。我這是怎么了,一回到芳村,怎么就變得軟弱了?

我哥的鼾聲忽然停止了。東屋里傳來砰的一聲。母親受到驚嚇,瑟縮地看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看一眼東屋。東屋掛著絲絨門簾,大紅底子,上頭繡著蓮和魚,是連年有余的意思。我朝著母親笑笑,叫她放心。她坐在廊檐下,離我們不遠不近,安靜地鼓搗她的那些干菜。燕喬也看著我,眼神里滑過一絲緊張。“沒事?!蔽倚χf。我知道,這是每次回來必須上演的一出。沒有這一出,我的回鄉(xiāng)就算不得完整。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東屋里隱約傳來爭執(zhí)聲,極力壓低了聲音,卻依然能夠穿過門窗,穿過那張寄托著連年有余美好心愿的大紅門簾,傳到院子里。母親顯然變得驚慌,她已經(jīng)顧不上她的干菜,坐直了身子,警覺地盯著東屋的門簾。我用目光安慰她,不讓她過去看?!安话V不聾,不作阿家翁”。我怎么不知道,這是一場無須勸說的戰(zhàn)爭,不見硝煙,莫名其妙地開始,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每次回來,必定上演。我想,很可能,我就是那個唯一指定的觀眾,或者,叫作裁判,叫作事件終結(jié)者也行。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通力合作,演了這出好戲,給我這個遠方歸來的不孝女看。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對我的困境知情。也許,他們,尤其是嫂子,根本不相信,我在外頭混了這么多年,真的是兩手空空。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錢,甚至,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那我還瞎混什么呢,這么多年?很可能,我的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派、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容易給他們造成某種錯覺。燕喬漸漸變得松弛下來。從她的表情看,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奧妙。以她的聰敏明慧、人情通達,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她在城鄉(xiāng)之間往返,事實上,她自己就身陷在世俗人情的大網(wǎng)之中。她比我懂得太多了。小時候,玩過家家,她總是扮演那個當家的女人,做飯鋪床、抱孩子做家務,內(nèi)政外交,她都能搞得定。在那些童年游戲中,她就已經(jīng)顯露出某種過人的稟賦。這么說吧,燕喬是世俗生活的勝利者。不像我,我是在經(jīng)受了這么多年生活的捶打之后,才慢慢悟出了一些道理。比如,東屋的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以及東屋門簾上的蓮和魚,它們之間某種不可言說的關聯(lián),千絲萬縷,只能一點一點細細拆解。

燕喬的電話響起來,是任素汐唱的《大夢》。正月的陽光下,在芳村的老院子里聽這首歌,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身邊是遲暮之年的母親,還有一生下來就認識的發(fā)小。東屋的雞零狗碎,此刻也顯得那么甜蜜。甜蜜而悲傷。這平凡而瑣碎的人生,叫人愛不得恨不得,愛恨交織。燕喬接電話,不知是不是出于習慣,把身子略略向外傾斜了一下。日光下,她的影子落在連接院子和屋子的臺階上,被一段一段截開,歪歪扭扭,卻富有某種韻律。她微笑的時候,下巴頦兒有點雙,可是奇怪得很,她的雙下巴挺好看,有一種中年婦人才相配的雍容。陽光從她的背后穿過,她的頭發(fā)蓬松柔軟,每一根都被勾勒了燦爛的金邊,星星點點,金絲銀線,有點霧鬢云鬟的意思了。她的咖啡色大衣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米黃色毛衣,胸脯飽滿,微微顯出一點小肚子。她飽滿的胸脯、微微凸出的小腹、雙下巴、眼角的魚尾紋,還有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金戒指,讓人覺得親切有味,甚至,讓人隱隱生出一絲羨慕,我不想說出“嫉妒”這個詞。沒錯,我一直在微笑,我為我的發(fā)小,我的多年老友而喜悅,可是,我得承認,內(nèi)心深處,我是感到有那么一點點嫉妒了。歲月偷走了她很多,然而,生活到底還是給予了她更多的饋贈,或者叫作補償也好。我這是怎么了?我為什么總是想起當年那個清瘦單薄的小姑娘呢?那時的她有點口吃,說話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陽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暖的,熨帖溫柔,包容萬物,給人一種巨大的撫慰感。強光下,我輕輕閉上眼睛。無邊的黑暗包圍了我,還有一種驟然降臨的微微的眩暈,世界仿佛在安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耳邊似乎有輕輕的鳴叫,夾雜著燕喬說話的聲音,嘈嘈切切,然而也安寧妥帖。就這樣大睡一覺多好,大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大夢。電話那頭應該是燕喬的丈夫,他們在說孩子上補習班的事情。燕喬叮囑丈夫去接一下,別讓他老玩手機。燕喬說:“我在萍家……跟你說過的……”我睜開眼,燕喬沖我擠擠眼,小女孩一般,仿佛我是她的同謀,我們共同擁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皼]事吧?”我說,“耽誤你接孩子了?!毖鄦陶f:“讓他接去,正好讓他干點活——老打麻將?!标P于燕喬的丈夫,我知道的并不多,就像燕喬對我的生活也不見得有多少了解。我只知道,燕喬的丈夫當過兵,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在縣城里工作。他們有一個兒子,正在讀中學。這樣的家庭,在縣城里,算得上不錯的人家,穩(wěn)定、富足、體面,脫離了農(nóng)村,又跟鄉(xiāng)下血肉相連。燕喬是她父母的驕傲,這種驕傲看得見,摸得著,騙不了人的。不像我,說起來在北京,可是,天知道在北京干什么,混來混去,到現(xiàn)在還沒有混上一輛車——當然,房子也沒有混上,只不過人們看不見罷了——更要命的是,連個家也沒有。這個你還不能跟他們辯解,婚都沒結(jié),怎么能算有家?我常常亂想,在母親眼里,尤其是在哥嫂眼里,這么多年來,我是不是越來越成了一個不便提及的話題?這個讓我日思夜想的家,我還能輕易回來嗎?

正月里,白天到底還是短的。陽光一點一點收斂起它的金色光芒,淡淡的霧靄悄悄升騰起來,村莊沉浸在薄薄的暮色中。院子里有點冷了,杯子里的水也早已經(jīng)變涼。我請燕喬到屋里坐,燕喬說不坐了,她還要回家去看看她母親。我沒有挽留,我已經(jīng)占用了她一個下午。她的兒子、她的丈夫、她的母親,正月里,她肯定還有很多家務瑣事要應對。燕喬說,她母親不知道她回芳村來,她們原來約定的是明天回來。東屋的門簾一動,嫂子笑瞇瞇出來,熱情地留客,說:“晚上包餃子,現(xiàn)成的肉餡兒。你們難得見面,好好說會子話?!毖鄦陶f:“今天就不麻煩了,下回再來吃嫂子包的餃子?!彼€夸嫂子的羽絨服好看,氣色真好,還是那么年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萍的妹妹呢。嫂子歡喜得不行,臉上紅撲撲的。兩個人加了微信。嫂子說:“孩子上學的事,少不得麻煩你。”燕喬說“不麻煩,不麻煩”,笑瞇瞇的。

燕喬家早先跟我家不過隔著一戶人家,后來搬了。她弟弟蓋了新房,住在村子西頭。她母親跟她弟弟一家住。我眼看著她開著車飛快地向村莊深處駛?cè)?,汽車揚起淡淡的塵土,又慢慢落下來。天邊的晚霞已經(jīng)消失了。夜風吹過樹梢,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門口的大紅燈籠亮起來,暖融融的燈光,照著大門上的春聯(lián)?!坝质且荒攴疾菥G,依然十里桃花紅”。門上貼著門神,怒目金剛,威風凜凜。母親咳嗽一聲,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類似于嘆息的無意義的聲音,蹣跚著往回走。此時,太陽早已經(jīng)落山了,暮靄淡淡,籠罩著田野和大地。遠處的樹木變得模糊,只能看出大概輪廓。而夜晚的村莊越發(fā)幽深,幽深而安靜。我正要抬頭看有沒有月亮,燕喬的微信來了:萍,好好的,都好好的。一個擁抱的表情。

嫂子包的餃子不錯,豬肉白菜餡兒,是我們芳村最家常的吃法。我得承認,這么多年了,吃過千奇百怪各種餡兒的餃子,我還是最好老家這一口。你說怪不怪?

晚飯后,我出來,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見天邊的月亮,月牙朝上,細細彎彎的,金色鐮刀一般,在藍黑色的天上靜靜懸掛著。繁星點點,稠密極了,在頭頂閃爍,那么遠,那么近。而夜風浩蕩,新的春天已經(jīng)降臨人間。

原刊責編 王夢迪

【作者簡介】付秀瑩,1976年出生,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野望》《陌上》《他鄉(xiāng)》,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多部。曾獲首屆《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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