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賣烤紅薯的?!碧K壯剛剛說出這一句,好多同學(xué)就笑得直不起腰。蘇壯不知所措地站在講臺上,手捏著上衣邊,表情驚詫,臉漲得通紅,好像忽然發(fā)了高燒。他求助似的看向老師,老師卻面帶微笑,期待地看著他。他只好繼續(xù)講下去。
“我爸爸每天都去醫(yī)院門口賣烤紅薯。我爸爸說一天不去,他就覺得不舒服。不是因為少掙了錢,而是擔(dān)心想吃烤紅薯的病人吃不到……”
笑聲再次席卷而來,像拍向沙灘的巨浪,淹沒了他的聲音。他只好停下來。
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微笑著說:“蘇壯,你講得好極了。謝謝你的分享?!闭f著,老師還帶頭鼓掌。同學(xué)們也開始鼓掌,只是他們的動作很夸張。有的拍屁股,有的拍肩膀,還有的拍大腿……
蘇壯迷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是一節(jié)班會課。老師讓同學(xué)們介紹一下自己的爸爸。
每個人說到自己的爸爸時,都一臉自豪和喜悅。等著上臺的同學(xué),大都屁股離開了座位,半個身子搭在課桌上,滿心期待。
終于輪到蘇壯了。蘇壯吸吸鼻子,挺了挺身子,走上了講臺。蘇壯壓根沒有想到,他的爸爸為什么讓同學(xué)們覺得那么可笑。他剛回到座位,下課鈴就響了。同學(xué)們沒有像以往那樣跑出教室,而是簇擁到他身邊,嘻嘻哈哈地喊著:“賣烤紅薯了,來一塊不?”“紅薯,紅薯,又香又甜的烤紅薯。”“紅薯,紅薯,熱騰騰的烤紅薯……”
蘇壯腦袋嗡嗡的,他尷尬地笑著說:“我爸爸不這樣喊,他都是用一個喇叭,喊‘賣烤紅薯了’?!蓖瑢W(xué)們笑得更歡了。
放學(xué)后,很多同學(xué)跟在他身后喊“賣烤紅薯了,賣烤紅薯了”。有的攔住蘇壯說:“來塊烤紅薯!你這個賣烤紅薯的,干嗎不快點給我?”蘇壯知道他們是在開玩笑。他繼續(xù)往家走??伤麄兡睦锟戏潘?,他們抓住他的書包,撕扯著,說里面一定藏著烤紅薯。很快,書包被他們拉扯到地上,拉鏈開了,書掉落一地,他們怪叫著,一哄而散。
等所有的人離開后,蘇壯才開始撿自己的書包。拉鏈已經(jīng)壞了,書包像嘴歪臉斜的傻瓜,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媽媽已經(jīng)下班回家。她每天都早早出門,下班后去地里干活。收來的紅薯被放進地窖里,地窖足足有三間房那么大。爸爸說,這些紅薯,足夠他賣一年的。他這樣說的時候,一臉喜悅。
蘇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沒有開火做飯,也沒有去幫媽媽喂雞。熟悉的紅薯甜香讓他覺得厭惡。天快黑時,媽媽回來了,她的電動三輪車斗里裝著一車紅薯。她把車停好后,開始喊蘇壯。蘇壯坐著沒動,任憑暮色把他裝進黑色的紗籠里。
“蘇壯,你怎么不開燈?”媽媽扛著一袋紅薯朝地窖走去。一聲沉悶的聲音從地下傳來,他知道,那是媽媽把袋子放在紅薯堆上了。媽媽走出來,打開了院子里的燈。
她扯過晾繩上的手巾,擦擦汗,又走向門口。車上的一袋袋紅薯,等著她去扛。那些小袋的,蘇壯也能扛,可今天,他沒有心情。
媽媽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注意。她扛完紅薯,就去做飯了。她煮了面條,給蘇壯加了荷包蛋。她說要好好吃飯,好好吃飯才能長大個兒,長大個兒才能扛得了紅薯袋。
“我才不要扛紅薯袋?!碧K壯板著臉說。
“好,好,我們蘇壯不干這個。那你好好讀書,好好讀書當(dāng)大學(xué)生?!眿寢屝ξ卣f。
蘇壯悶頭吃面條。飯后,媽媽洗了碗,本來這是他的活。他拎著破書包,去寫作業(yè)了??蓪懼鴮懼?,耳畔就響起了同學(xué)們的笑聲。他捂住耳朵,索性趴在桌子上。
媽媽撫摸他的額頭。媽媽以為他感冒了。他氣惱地把媽媽的手甩開。很快作業(yè)寫完了,可一看書包,他又來氣了。
媽媽終于看到了那個松松垮垮、像得了軟骨病似的書包。她說用書包要愛惜,把書包弄壞了可不好修。她拿著針線開始縫。她說先湊合著用,等到去集市那天,她拿去修理。
“明天我可以不去學(xué)校嗎?”
“為什么?”
“我書包壞了?!?/p>
媽媽笑著說這可不是理由。實在不想用,她可以用個袋子給他裝書。她從一個角落里拎出幾個袋子讓蘇壯看,那是些手提袋,一次性的,她舍不得扔掉,收集起來備用。她經(jīng)常用它們裝水杯、手機,或者她干活用的手套之類的東西。
蘇壯搖了搖頭。
“等你放假,我們?nèi)コ抢锟茨惆?。到時候去大商場買個好書包。”
“我不去城里看爸爸。”
“為什么?”媽媽瞪大眼睛,奇怪地看著他。這可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蘇壯沒再說什么,去了自己的房間。他沒有睡意,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爸爸烤紅薯的身影。上次進城還是在暑假,陽光炙烤著的柏油馬路,就是一口大煎鍋:煎著行人,煎著車輛,煎著路邊的行道樹。蘇壯很想喝冰鎮(zhèn)汽水,但媽媽說很快就到爸爸那里了。就這樣,他忍著饑渴,找到了爸爸。爸爸還是在醫(yī)院門口的樹蔭下,爸爸說醫(yī)院門口是賣烤紅薯的好地方,很多病人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為食欲罷工了。喚醒患者的食欲,是治療疾病的第一步。而烤紅薯,就具有這樣的神奇作用。它特有的香甜味,幾乎沒誰可以抗拒。
“夏天生意差遠了,都嫌熱嘛?!卑职值哪樅筒弊颖惶枙竦明窈?。胳膊也是黑乎乎的,像一節(jié)從池塘里挖出來沒洗的藕。爸爸認識很多在醫(yī)院上班的人,他們經(jīng)常買烤紅薯吃。爸爸和他們熱情地打招呼,聊天。他們一邊掃碼付款,一邊樂呵呵地接了紅薯離開……
黑暗中的蘇壯,想著同學(xué)們的笑聲,竟然也慢慢睡著了。
此后的日子里,蘇壯幾乎成了烤紅薯的代名詞。同學(xué)們都愛問他:“有沒有烤紅薯?來一塊?!彼婚_始會笑著說:“沒有,想吃的話等我爸爸回來?!甭?,他不再搭理他們。因為他知道,不管他說什么,他們都覺得可笑。
家里的地窖,漸漸讓他厭惡。媽媽再喊他去幫忙,他總是找借口拒絕。他不想看到那些紅薯。它們一袋子一袋子摞在一起,像墻壁那樣高。媽媽每天下班后都去挖紅薯,以前他很喜歡和媽媽去挖紅薯,他拔秧,媽媽刨。拔了秧的紅薯露出一點點臉龐,有的露出半個身子,只需要拽著根部輕輕一提,它們就乖乖地從土里跑出來。剛出土的紅薯沾著鮮亮的泥土,大的、小的簇擁在一起。也有淘氣的,從主根上脫離開去,做一個自由的“跑瓜”,不過跑瓜都很小。偶爾也會有大的跑瓜。跑瓜被抓回家的日子是在春天,那時候天已經(jīng)暖和,被拖拉機翻過的土地新鮮濕潤。撿到跑瓜的人都很快樂,好像這是大地額外的饋贈。
每年秋收,蘇壯都去地里幫媽媽割紅薯秧。醬紅色的紅薯秧有股甜兮兮的特殊味道,斷開會流出白色液體,像牛奶一樣。媽媽喜歡把鮮嫩的紅薯秧掐尖做小豆腐吃。不過蘇壯不喜歡,覺得黏糊糊的。
周末那天,媽媽囑咐蘇壯去割紅薯秧,她去集市修書包,順便給他買新襪子和他喜歡吃的點心。媽媽說如果干得快,他們能把剩下的紅薯收完。
蘇壯看著墻上的鐮刀,久久沒有起身。曾經(jīng)熟悉的鐮刀變得陌生,好像就是它把日子給割斷了。他登講臺之前和之后的日子,被它一刀割成兩段。那鐮刀曾經(jīng)是他的玩具,很鋒利,路邊的蒿草,梗粗得像手指頭,在它面前也像根絲線一般,輕輕一劃拉就斷了。至于割脆生生的紅薯秧,更不在話下。每年的紅薯秧,都是蘇壯割的。他割完之后,就去地頭捉蚱蜢,秋天的蚱蜢很肥,他不用費力氣,就能抓到很多,油炸著吃,酥脆噴香……
媽媽興沖沖地放下書包,拿上蘇壯喜歡吃的點心去了地里。媽媽以為蘇壯已經(jīng)把紅薯秧割完了,可到地里后,她愣住了。蘇壯坐在地頭,垂著腦袋,一動沒動。他身邊的鐮刀,插入土里,像個大大的問號。
“蘇壯,你怎么沒割呢?”
“我討厭干這活。”
“這從哪里說起?我們還指望這些紅薯呢。你爸爸說冬天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等忙完這段日子,我們?nèi)タ茨惆职?,順便把買給他的衣服帶上,他哪里有時間去買?!?/p>
淡灰色的群山、公路、樹林,都在陽光里靜默著。蘇壯和它們一樣靜默。
“我不想去看他?!彼麚炱鹨粔K石子,投向遠處。
“為什么?你爸爸可想你呢?!?/p>
“我不喜歡他賣烤紅薯?!?/p>
“哦,這樣呀。那等你爸爸回來,我們不讓他賣烤紅薯了。有一天你表叔遇到我,說拖拉機廠招工,讓你爸去試一下。冬天在外面賣烤紅薯,多冷。他腳上的凍瘡,過完春天都好不利索。”
媽媽拿了鐮刀去割紅薯秧了。蘇壯坐了一會兒,把鐮刀從媽媽手里接了過來。
又是一次班會,老師讓同學(xué)們說說自己的理想。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是想當(dāng)科學(xué)家、作家或者醫(yī)生,也有個別同學(xué)想當(dāng)老師或者廚師。張夢光大大咧咧地說,他不當(dāng)什么家,他就想當(dāng)一個美食達人,走遍世界,嘗遍天下美食。輪到蘇壯了,蘇壯坐著沒動,同學(xué)們都看著他。蘇壯窘迫極了。他不是沒有理想,他想當(dāng)軍人。
“我知道,蘇壯想賣烤紅薯。”張夢光大聲說。
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起來。
蘇壯臉紅了。他走向講臺的腿發(fā)顫。他站在講臺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笑瞇瞇地看著他。
“蘇壯,你想干什么你就說,沒關(guān)系?!?/p>
“我,我——”蘇壯囁嚅著。一張張大笑的臉已經(jīng)在他眼里變得遙遠和模糊。他極力忍住蒙住眼睛的淚水,咬著嘴唇。
“我,我,我就是想賣烤紅薯?!碧K壯說完跑了下去。
讓他們笑好了。
“同學(xué)們,安靜,安靜!”老師把黑板擦敲得都快散架了,他們才靜下來。
“同學(xué)們,這沒有什么好笑的。上次蘇壯說他爸爸賣烤紅薯,同學(xué)們也大笑,這樣不對。賣烤紅薯也是一種職業(yè)。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校門口就有一位賣烤紅薯的大叔,他的臉龐總是黑漆漆的,好像被煙熏過的烤爐內(nèi)壁。他天天戴著一頂黑色氈帽,一張瘦小的臉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他善良、熱情,每次我們下晚自習(xí)想吃點東西時,就去門口買烤紅薯。他的烤紅薯永遠是熱的,永遠是甜的,永遠都是想買就能買到的。你肚子咕咕叫的時候,特別渴望那種香甜,如果大叔不在,我們就會沮喪失落,好像沒有考到好分數(shù)一樣。他每天都早早守在校門口,夜深了,他才推著一車香甜離開。
“大三那年,我爸爸因病去世,我每天都哭。我不和同學(xué)們說笑,也不和他們聊天,總是一個人悶著。一天下晚自習(xí)后,天空飄起了雪花,同學(xué)們興奮地在雪地上奔跑打鬧。濃郁的烤紅薯香味像雪花一樣在空中飄來飄去,我一個人悄悄朝門口走去。我忽然想吃烤紅薯。漫天雪花中,大叔和他的烤爐就像一尊雕塑。我說要一個大紅薯。大叔拿給我的香噴噴、熱騰騰的大紅薯,幾乎像一個暖水瓶那么大。大叔只接了我手里的零鈔,那是一張一元的紙幣。我說大叔你算錯賬了吧,他說這些足夠了。
“大叔笑著說他女兒曾經(jīng)在我們學(xué)校讀書。晚自習(xí)后,大叔的女兒總會去門口買烤紅薯吃。那時候賣烤紅薯的是一個大媽,大嗓門,胖胖的。烤紅薯分量足,還便宜。一個大紅薯,才兩塊錢。女兒吃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大媽賣她的烤紅薯只收半價。大媽看她太瘦弱了。大叔說那一年,他在工地被砸傷了腿,在醫(yī)院躺了半年多。女兒懂事,生活費也一降再降。后來,他女兒考上了研究生,每年寒假,她都去看望那個賣烤紅薯的大媽,再后來,大媽不在校門口了,多方打聽,她才知道,大媽病逝了。他女兒說,每次走到校門口,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大叔說他知道女兒的心思,女兒希望有人像大媽一樣,能把熱騰騰的烤紅薯賣下去。
“去年寒假,大叔女兒又來母校,遠遠地,她就朝大叔走去。走到跟前,她快樂地說來塊烤紅薯吧。大叔遞給她烤紅薯,說,不用付錢了。她愣了半天,才認出賣烤紅薯的是她爸爸。大叔說的時候笑得開心極了。大叔說為了瞞著女兒,他硬是一個字都沒說漏,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⒆樱铱茨悴婚_心,這烤紅薯,大叔便宜給你。拿著吧。’”
班里靜靜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發(fā)笑。老師宣布放學(xué)時,同學(xué)們還沉浸在故事中。
蘇壯只想哭,他忽然很想念爸爸。他用顫抖的雙手裝好書包,急匆匆往家奔去。
媽媽還沒有回家。蘇壯知道,媽媽一定是想把紅薯都給扛回家。昨天晚上她說要降溫了,得趕緊把紅薯收回來,要不一挨凍,口感就不好了。
蘇壯放下書包,朝田野跑去。路邊的溝黑黢黢的,像藏著什么怪獸。他顧不上害怕,他想趕緊見到媽媽。
跑了很長一段路后,他終于看到了自家田里的燈光。媽媽開著車燈在刨紅薯。
他喊了一聲,媽媽回過頭來說她很快就能干完。蘇壯蹲下身子,把紅薯往袋子里裝。一袋又一袋,他忙得滿頭大汗。
“媽,你拉走一車,我在這里裝袋子。你再來一次,我們就能全部運完了?!?/p>
“你不餓?還有作業(yè)呢?!?/p>
“沒事。我在學(xué)校寫完一大半啦?!?/p>
媽媽笑著說那好。蘇壯蹲著,跪著,趴著。不管怎樣,他裝袋子的速度可是很快的。等媽媽刨完,他已經(jīng)裝滿了六個編織袋。他和媽媽把袋子抬到車上,袋子鼓鼓的,很沉很沉。
媽媽問蘇壯一個人在地里怕不怕,如果害怕,那就一起回家。蘇壯說不怕。田里靜極了,偶爾有蟲子叫一聲。周圍漆黑一片,所有的紅薯都被藏進了黑暗里,和他捉迷藏,他只能用手摸??隙〞新湎碌?,等媽媽回來用車燈照著,他再撿。
他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慢慢適應(yīng)后,黑暗好像被天上亮亮的星、零星的蟲聲和遠處沉悶的車聲給稀釋了。田里的紅薯秧,纏成一團,像趴著一只只黑狗熊。蘇壯裝一會兒紅薯就看看四周,遠方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看樣子像狗,可他又拿不準(zhǔn)。他的心咚咚跳起來,他害怕是狼。雖然沒人見過狼,但不代表這里就沒有狼。這樣一想,蘇壯覺得汗都出來了。他大腦迅速轉(zhuǎn)動著,怎么辦?趴在地上偽裝成編織袋,還是用紅薯秧把自己裹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長條狀的黑塊在朝他移動。蘇壯忽然想跑,可腿顫抖得很厲害。他蹲在地上,極力把自己偽裝成一團紅薯秧。也許那就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狗怕人,很少有不怕人的狗。對,唱歌,一唱歌,狗就會被嚇跑。它只要不靠近,自己就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再說,媽媽很快就來了。好像有車的聲音?很好,一束燈光模模糊糊地打在村口的路上,應(yīng)該是媽媽。蘇壯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放開嗓子喊了起來:“又香又甜的烤紅薯,要不要來一塊?”蘇壯看得清晰,那黑影忽然站住不動了。它應(yīng)該是被蘇壯嚇住了,它以為田里除了袋子就是袋子呢。想到這些,蘇壯只想笑。他又開始大聲喊起來:“嘿,又香又甜的烤紅薯,要不要來一塊?”聲音剛落地,黑影忽然向遠處躥了出去。蘇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腿已經(jīng)麻了。一束明亮的燈光,正朝田里奔來。“嘟嘟”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蘇壯知道,媽媽來了。
他又趕緊撿起紅薯。他一邊撿一邊哼著歌,歌詞就是那一句:“又香又甜的烤紅薯,要不要來一塊?”他套用的是《孤勇者》的曲調(diào)。那歌他很喜歡,特別是那兩句:
他們說要帶著光馴服每一頭怪獸。
他們說要縫好你的傷沒有人愛小丑。
蘇壯總是在沒人的時候小聲哼唱。他知道自己唱歌跑調(diào),可那又怎么樣?
“兒子,餓了吧,我給你帶點心來了。”媽媽把點心遞給他。蘇壯哼著歌,用臟兮兮的沾滿泥土和紅薯汁水的黑手指,去捏點心。他把一塊點心放進媽媽嘴里,然后自己開吃。
一口下肚,他才知道自己是真餓了。也許剛才發(fā)抖是因為饑餓吧,他想。
“媽,我們慢慢干?!碧K壯又把一塊點心放進媽媽嘴里。媽媽的臉是黑的,手指也是黑的。
“我還尋思明天請半天假呢。沒想到,今天就能收工了。”媽媽的牙齒是白的。
那天晚上,吃飯時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雨點滴落前,他們把所有紅薯都收入了地窖。
寒假的一天,蘇壯和媽媽進了城。娘倆都裹成粽子,身上的棉衣穿了一層又一層。見到爸爸時,正是午飯時間,買紅薯的人不少。爸爸說烤熟的都已經(jīng)賣光了,爐子里的需要等一會兒。爸爸對所有等待的人都報以歉意的微笑。
爸爸攆蘇壯和媽媽去出租房暖和暖和。蘇壯說他不冷,他想讓爸爸回去暖和暖和。媽媽也執(zhí)意讓爸爸回去。爸爸說人家不認識他們,會影響生意??商K壯說只要烤紅薯好吃,人家才不管是誰賣呢。爸爸拍拍他的腦袋說是這個理,于是去剪個頭發(fā)。爸爸走后,蘇壯和媽媽守著紅薯攤。一個和烤爐差不多高的孩子過來時,蘇壯正在朝馬路對面張望。那里有一溜店鋪,大都在賣吃的。
“蘇叔叔去哪了?這是我還他的錢?!币粡埵募垘疟粓?zhí)拗地舉著。
“他剪頭發(fā)去了?!碧K壯拘謹?shù)卣f。
“昨天我拿了一塊烤紅薯,忘記帶錢了,你收下吧?!蹦呛⒆幽樕n白。
“孩子,你還要烤紅薯嗎?”媽媽一邊接錢,一邊隨口問道。
“等我出院的時候,我會買很多烤紅薯帶回家吃,我爸爸說叔叔賣的烤紅薯最好吃。”
蘇壯笑著說好的,他一定轉(zhuǎn)告爸爸,到時候讓他多烤一些。
一個大哥哥出現(xiàn)在攤位前。他說住院時,他每天都買一個烤紅薯。出院后,他經(jīng)常在路過時買上幾個。
很快,爸爸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精神。一下午,他們接待了好多顧客。他們一邊付錢,一邊和爸爸聊天。
蘇壯是在猛然抬頭時發(fā)現(xiàn)張夢光的。張夢光正大步走在斑馬線上。蘇壯的臉騰一下熱了,早就冷颼颼的身子好像頓時也燒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垂下腦袋,拿不準(zhǔn)要不要讓張夢光發(fā)現(xiàn)自己。是的,他一定會看到賣烤紅薯的爸爸,可他不認識爸爸。賣烤紅薯的人多了去了。蘇壯一低頭,就看到了爸爸的腳。爸爸的腳上穿著一雙很厚的棉鞋,那雙棉鞋黑乎乎的,像趴著的兩只流浪狗。蘇壯知道,這雙腳一定是冰冷的。媽媽說過,爸爸的腳上滿是凍瘡,他在路上一站就是一天?;丶疫^年時,媽媽每天都讓爸爸用熱水泡腳。那雙腫脹的大腳,幾乎塞滿了腳盆。
“嘿,來塊烤紅薯?”這句話好像已經(jīng)在嘴邊等了很久。要不,它為什么直接就從嘴里跑了出來?蘇壯被自己嚇了一跳。
張夢光剛好走到烤爐跟前,他直愣愣地瞪了蘇壯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
“蘇壯,是你呀!叔叔好,阿姨好!”這家伙嘴巴真甜。
“來,來,趕緊吃烤紅薯?!卑謰尪际置δ_亂地從烤爐里往外掏熱紅薯。
張夢光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張大嘴巴啃了一大口。
“真好吃——我奶奶病了,在住院呢。我爸今天上午開車帶我來的。蘇壯,下午你走不走?我們一起?”
“那敢情好呀,正好捎著蘇壯。我那電動車,太冷了,蘇壯來的時候都凍成冰棍了。”媽媽笑著說。
回去的路溫暖而又舒適。蘇壯和張夢光一路都在唱歌,想起什么就唱什么,兩人都跑調(diào),卻無比開心。
“又香又甜的烤紅薯,要不要來一塊?”蘇壯忽然冒出了這句詞,他套用了《孤勇者》的曲調(diào)。張夢光笑得要死,他說這是烤紅薯版《孤勇者》。
蘇壯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爸爸烤紅薯的身影。那漆黑臉龐上謙卑溫和的笑容,多像一束冬日的陽光。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