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可以視為文學(xué)史上的“開辟鴻蒙”;從花果山山頂上的仙石中裂蹦出一只石猴,是文學(xué)想象力的驚天一躍;《紅樓夢》原名《石頭記》,通靈寶玉其來歷眾所周知,空空道人與青埂峰下那塊大石的對話,足以給我說出下一句話的底氣:古典文本中早就盤坐著現(xiàn)代派的祖師爺。
接到沈?qū)W發(fā)來的《石頭書》,不禁為這青年作家捏一把汗:敢寫石頭,敢用這樣的標(biāo)題!讀罷,回頭串讀他的部分散文《攝魂志》《小鎮(zhèn)喧囂》《水泥森林》等,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他之所寫,貫穿了他倔強建立起來的寫作理念:“我需要一種通透的沉重,完成所謂的記錄或釋放?!蓖高^寫作的成像,我看到一個青年的精神成長史。他把自己寫在他者之中,在行走時不停叩問,一邊摧毀,一邊重建。像沈?qū)W這種青年寫作者,敏銳,冷峻,他們身披堅甲,內(nèi)心柔軟,他們對自己和世界的認(rèn)知因早慧和磨礪而心中丘壑縱橫。這種氣質(zhì)和胸襟是有抱負(fù)的寫作者必須具備的,寫作上的“遠(yuǎn)大前程”必經(jīng)“苦難歷程”。
在寫作這條相當(dāng)擁擠的馬拉松賽道上,活躍著不少青年寫手,因自身材質(zhì)和后天修為不同,他們所采取的寫作策略亦是各顯神通。略說之,有的走技術(shù)路線,有的走隱秘路線,有的走故事路線,有的走迎合路線甚至是投機取巧路線,還有的走探索路線或是獨行俠路線。沈?qū)W所走的,好像是后一條,他在追求一種“刻碑式”寫作,這在其所寫的其他篇章中已顯端倪,而在這篇《石頭書》中已成自覺。并非因他寫的是刻碑人而牽強附會言之,我持此論,是看到他的寫作理念在字字句句落實中體現(xiàn)出一些特有的質(zhì)地和紋理。
《石頭書》刻的是世人之事,言的是生死大事。文中,作者進(jìn)山給先人掃墓,還想給夭折的叔叔刻碑,寫出了血脈流淌、真情流露,亦是對民族傳統(tǒng)倫理的堅守。那只來回穿梭趴在陵園主人墓前的老狗,令人動容,更令我輩沉吟。狗是人的鏡子,墓是人生隱喻。沈?qū)W著墨最多的是鐵路橋下的三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一位獨特手藝人??瘫?,既是他謀生的手段,亦是他畢生的歸宿。他刻下無數(shù)人的血緣譜系和存在符號,像一位持著信件的使者,以立碑方式溝通陰陽,傳遞至關(guān)緊要的信息。對于后人,認(rèn)定、祭拜先祖,墓碑是悠悠歲月在山陵間留下的唯一憑證??瘫松砩险种衩氐呐圩?,其言行舉止、行規(guī)操守構(gòu)成了一套特有的符號體系,沈?qū)W不動聲色地一一昭之于文本中。他并沒有沉浸在神秘主義的封閉語境中,而是一直在散文的場域里,寫的仍然是凡夫俗子,關(guān)注他們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關(guān)注他們遭遇的人情世故、生老病死,以及人性之光的反射、折射、衍射。三爺經(jīng)歷了南下打工的挫敗、離婚的家變,他重操舊業(yè)拿起刻刀再與石頭碰撞時,就多出了別樣的時代印戳和人生況味,其文學(xué)意義方可釋放出來,讓讀者信而嘆,嘆而思。其后來的生活,隨著棚戶區(qū)拆遷,又給讀者留有想象的縱深。不把人物寫滿,亦是散文小說之道。另一位著墨較少的碑匠葛師傅,其生之艱,沈?qū)W未作渲染,不施展煽情之術(shù),其死留下啞謎,將一個自刻自立墓碑、自絕于墓碑前的故事留給讀者去想象去沉思,體現(xiàn)的就是“刻碑式”寫作遵循的原則:克制,以山體為基座,讓墓碑立起,無言勝繁言。
寫《石頭書》,沈?qū)W下筆是凝練的,敘述是緩慢的,語調(diào)是沉郁頓挫的,語境是蒼茫四顧的,以至讓我莫名想起殘雪早年一篇引發(fā)圍觀而難窺其奧的小說——《蒼老的浮云》。沈?qū)W這種看似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敘述風(fēng)格,與當(dāng)下很多散文的抒情套路、過度美容和浮光掠影形成鮮明對比。那種表象繁華、語言精致的散文隱藏著散文寫作失血無骨的危機。如何用硬質(zhì)的銀針、刀鑿去戳破、擠膿,如何重構(gòu)散文的風(fēng)骨,這是另一個有待深入的話題,超出了對《石頭書》的短評。而我只能淺言個人的偏好,我欣賞沈?qū)W寫散文的招數(shù),像三爺刻碑那樣,在自己的文字里踟躕而不走別人的快道,寫與自己精神氣質(zhì)相暗合的冷題材而不湊那些熱鬧,用自身支起的風(fēng)骨來容納莽莽世間,進(jìn)而向往大散文的大美氣象。沈?qū)W這樣堅持寫下去,哪怕再孤單,其實道不孤。不說當(dāng)下總有同道者,往前溯源,文道也一派森嚴(yán)。沈?qū)W承繼的是韓愈開創(chuàng)的散文一脈,亦可說是詩學(xué)傳統(tǒng),載道,厚道,真道,老道。沈?qū)W古典詩詞方面的童子功,展現(xiàn)在其散文中,見其興趣,見其格力,見其句法,見其所下的洗練之功。其文讀來,能充分感覺到他的“優(yōu)游不迫”,而“沉著痛快”稍遜。當(dāng)然要把這兩種美學(xué)境界合而為一極難,但愿沈?qū)W有著更高的詩學(xué)追求。
從《石頭書》的骨架上,還可以看見一顆好沉思的頭顱。沈?qū)W的散文不以靈氣和細(xì)節(jié)見長,他總是用筆在探訪、尋問,看上去寫得磕磕碰碰,實則顯示了散文慢下來、沉下來的體察和思考。他的很多句子,一半感念、一半思索。文中的第三部分,更是對刻碑這一陰事職業(yè)的田野調(diào)查、文化思考,對生死之事的不斷追問。他把自己擺了進(jìn)去,去追尋自在的意義——那些沒有意義的意義,那些還在途中等待他的答案。在另一種意義上,《石頭書》也是沈?qū)W的寫作觀念、立場和方法的自道,把“刻碑人”換成“寫作者”,他道出的就是自己寫作的困惑、感悟及理想。正是在此意義上,他呈現(xiàn)的是“刻碑式”的寫作,下筆準(zhǔn)而不失鋒芒,刻畫世態(tài)而窺探里層,視野透徹而負(fù)無形之重,文字凝練而激蕩在咫尺之間。能在一個不到三十歲作家的新作中,讀到韓愈所寫墓志銘的深幽之影,讀到魯迅《野草》里的自語靈魂,讀到韓少功隨筆中的“思考者面容”,我欣然而更加期待。
沈?qū)W的“刻碑式”寫作更有理念和實踐上的雙重自覺,寫作之路還可走得更堅忍。劉亮程的一段話應(yīng)該對他的創(chuàng)作有所啟示:“散文無論從哪寫起,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者心中得有那個‘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寫出地老天荒的文章?!盵1]
沈?qū)W還得處理好“刻碑式”寫作必然面臨的一個核心問題——重與輕如何恰到好處。一味寫得沉郁,一味苦著臉,像那塊“一頭栽進(jìn)土里”的老碑,也會帶來致命的缺陷??柧S諾早在四十年前就提出警示:“有時候我覺得世界正在變成石頭。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緩慢地石頭化,程度可能不同,但毫無例外地都在石頭化,仿佛誰都沒能躲開美杜莎那殘酷的目光。”[2]他所說的“石頭化”可以理解為寫得過于密實,遷就于認(rèn)知世界的自閉。他希望自己的文筆“敏捷而鋒利”,兩者之間卻總有差距,作家必須找到克服這對矛盾的辦法。他崇尚薄伽丘《十日談》中卡瓦爾坎蒂對抗死亡王國看似尋常卻頗有深意的手段:“他這么說著,就一手按在石棺上,施展出他那矯捷的身手,一下子跳了過去,擺脫他們的包圍?!盵3]因此,他開出的方子是輕逸,不是輕巧,更非逃逸,用他的話說:“文學(xué)是一種生存功能,是尋求輕松,是對生活重負(fù)的一種反作用力?!盵4]
下一篇,沈?qū)W該如何從他所寫的墓碑上躍過去呢?模仿卡瓦爾坎蒂那一手會有些笨拙,愛說隱喻的卡爾維諾已死,不可能再說出更好的答案,沈?qū)W只能靠自己。他手握焠好火的刻刀,可剖心,可破瘡,可刺世,但決不要重復(fù)自己。
注釋:
[1]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36.
[2]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M].蕭天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3.
[3]薄伽丘.十日談[M].王志明,譯.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7:333.
[4]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M].蕭天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