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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躲在哪里是個謎(短篇小說)

2024-12-10 00:00是枝
文學(xué)港 2024年12期

捱到將明時分,他終于躺不住了,起身給自己來了杯黑咖啡。玻璃窗外的院子里,槭樹輪廓飽滿,可以想象重疊的葉片遮住夏日強烈陽光后投下的陰涼。等天徹底亮開之后,他要給查爾斯打去電話,祝賀他成年,終于長成一個肩膀足夠厚實的男子漢了。查爾斯這天滿十八歲,在大學(xué)主修油畫。他訂購了兩張挪威國家美術(shù)館的門票,等著查爾斯回家一塊去看愛德華·蒙克的《吶喊》。他倆都喜歡蒙克的畫,查爾斯選擇學(xué)習(xí)油畫是受了他的影響。

天色逐漸分明起來,灰色的云團(tuán)在空中快速涌動,翻來覆去,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之中。他從前的家鄉(xiāng)在這個季節(jié)常常暴雨不斷,對雨水可以說是過分熟稔了。那種空氣中濕氣密度過大,潮呼呼的悶重一度令他懊惱,也曾讓他整夜擔(dān)驚受怕,害怕畫室里的油畫被水汽腐蝕,或是在濕漉漉的空氣當(dāng)中憑空消失。他來挪威十三年了,從一開始居無定所,抱著五歲的小查爾斯裹著薄毯子睡在地下室的硬紙板上,到后來買下郊區(qū)的獨棟樓房。整整十三年了,周末在家的時候,他會默默觀察小查爾斯,這個稱呼他為叔叔的男孩子,一點一點長高,模樣越來越像他了。他想他的身份本質(zhì)上更接近查爾斯的父親,但是在查爾斯小的時候,他告訴查爾斯自己是他的叔叔。他說,嘿,小家伙,我是你的叔叔,讓我們一塊生活在一個更漂亮的地方吧。

他近來時常早醒,在房間里的黑暗中,盯著模糊的石膏天花板想起從前在家鄉(xiāng)的光景,畢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很年輕,剛剛在美術(shù)圈嶄露頭角,對未來充滿信心,事實上他后來在挪威確實站穩(wěn)了腳跟,獲得了挪威當(dāng)?shù)孛佬g(shù)界的肯定,他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在藝術(shù)雜志上。一些挪威太太喜歡在客廳或者書房的墻壁掛上他的布面油畫,多半是靜物畫,丁香、玫瑰或是芍藥花束,立在各種優(yōu)雅的花瓶里,靜態(tài)之中積蓄著飽滿的生命力,像馬奈的《花瓶里的玫瑰和紫丁香》。同喜歡蒙克一樣,他也非常喜愛馬奈,近年的靜物畫作便是受其影響。他年輕的時候,喜歡過許多畫家,高更、梵高、馬奈,還有莫迪里亞尼。時下,莫迪里亞尼在年輕群體當(dāng)中頗受歡迎,在地鐵站里可以看到捧著他的畫冊的男孩或者女孩。那些沒有瞳孔的斜著身體的女子交疊雙手,背倚木椅子坐著,一種深度的倦怠從纖瘦柔軟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懶洋洋的。他遇見她的時候,同時與莫迪里亞尼在一起,準(zhǔn)確地說是與他的畫待在一塊。

那會兒,他的家鄉(xiāng)正處多雨的冬季。他一天到晚為他的畫作犯愁,想方設(shè)法護(hù)住它們新鮮的色澤,僅僅有畫框是不夠的,僅僅停留在筆下的水準(zhǔn)也是不夠的。他那時除了在畫室畫畫,奔走在各處畫展的現(xiàn)場。站在真跡面前,他相信自己會獲得更精進(jìn)的技巧,或者是說不清的靈感,他向來相信那種捉摸不透的玩意。

她就出現(xiàn)在莫迪里亞尼的畫作前,一襲白色綢質(zhì)套裝裙,窄緊的收腰上衣,束著深棕色細(xì)腰帶,A字裙蓋住了她曲線好看的小腿的大半部分,腳踝處深深凹陷進(jìn)去,她真的瘦極了。他當(dāng)時站在另一間展廳,目光透過門洞似的隔斷,見到處于相鄰展廳里的她,她站在最大的那幅作品前駐足觀賞。她那種光輝圣潔的氣息彌漫開來,滲透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覺到了,于是走向她。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回轉(zhuǎn)身來,先開了口。

老同學(xué),還記得我嗎?

他看著她的臉龐,有點肅靜,很圓比例又很到位的好看的眼睛,鼻根高挺,這種高聳直達(dá)鼻尖,鼻頭卻是收攏成小巧精致的造型,典型東方古典女性的長相。他一時愣住,搜尋記憶里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絲絲縷縷。他確信自己不能把她想起,便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我們一塊念過小學(xué),就一年時間,我很快轉(zhuǎn)學(xué)去了另一座城市,可能當(dāng)時班級里的多數(shù)同學(xué)不會記得我吧。

他微笑地看著她,有探尋之意,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關(guān)于他們曾經(jīng)同班的事情。然而她轉(zhuǎn)換了話題。我知道有莫迪里亞尼的地方就會遇見你,我就知道。她的聲音空靈又潮濕。

他十分詫異,她居然連他喜愛莫迪里亞尼都曉得。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不再說話,靜靜走在一幅又一幅眼睛大而空洞、神情淡漠、身姿慵懶的女子畫像前。一些畫作里女子的眼睛讓他想起電影里僵尸的雙眼,水泥灰色,凝固,無法深入。

他們來到展廳的出口處,發(fā)覺雨落得特別大,雨柱捶打在地面鑿起一個個水泡,地面一時布滿大大小小透明的泡沫,像是有頑皮的孩子在這吹了滿地的肥皂泡泡。他們面面相覷,兩個人都沒有帶傘。他去展廳的服務(wù)臺詢問是否有外借的公共用傘,被告知已經(jīng)借光了。他只好雙手擋在頭頂跑到展廳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下一把透明雨傘,又冒著傾盆大雨回到她面前把傘遞給她。她接過了雨傘,來自老同學(xué)的關(guān)愛盛情難卻,實在太謝謝了。我會設(shè)法還給你。

他已經(jīng)開始幻想和她待在一塊的情景。在平靜的湖面,他們隨著小舟漂流。兩岸高大綠色植物森森的倒影不斷在湖水中蕩漾,它們斷開又接起來,不斷分開又很快匯合,像拼圖那樣,留有縫隙,卻始終是完整的。他幻想自己和她也是那樣的關(guān)系,親密無間,又各自享有樂趣。他的是油畫,她也會有她的,是什么呢,他一時還猜不著。

他期盼著再次遇到她,但這樣的偶遇沒有再發(fā)生。

許多年里,每當(dāng)他想起相遇的那個雨天,她的白色裙擺被雨水濡濕了,貼著小腿,不甚明顯的白色刺繡花朵盛開在裙沿處。他把已經(jīng)被梅雨打濕的透明雨傘收起來,遞到她的手上,她大方地接過去,道聲謝謝。美術(shù)館自動玻璃大門上是他們兩個人以雨水作為背景的剪影,不遠(yuǎn)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那一天,他永遠(yuǎn)無法忘懷的一個雨天,沙沙的,雨水的沙沙聲,那么重,一直回響在他的耳畔。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九九四年。他很久后才回過神來,他忘記問她的姓名,她也從沒有提起過。直到查爾斯十八歲生日的這天,他都沒有能夠確認(rèn)她是否真的是他小學(xué)時候短暫的同窗,她更像一片云,在他的頭頂上空快速飄移過去,失去蹤跡。

一周后,他接到她的電話。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此前他從不理會這種陌生的事物,但這個夜晚,他卻接了起來。她央求他去同城的兒童醫(yī)院簽個字,她的兒子由于心臟緣故需要做緊急手術(shù),她出差在外地趕不過來。他放下話筒就打的士趕去醫(yī)院,在住院大樓的四樓手術(shù)室前匆匆簽下自己的名字。醫(yī)生問他是小男孩的什么人時,他聲稱是患者的親叔叔,并交代至親無法趕來的原因。男孩躺在移動病床上被推了進(jìn)去,手術(shù)室的聲控移門緩緩關(guān)閉。幾分鐘后,手術(shù)室門框上的橙色手術(shù)燈亮了起來,他坐到塑料休息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氣。

手術(shù)燈直到深夜十一點四十分才熄滅。他又陪伴在男孩病床前,男孩的麻醉藥效沒有散去,一直在深睡。他就坐在病床旁看著這個后來他撫養(yǎng)長大的男孩,之后困意襲來,他伏在床沿上睡著了。

隨后幾天,她沒有出現(xiàn)。他在醫(yī)院陪著男孩,餐點時去醫(yī)院食堂打包流質(zhì)食物。男孩的眼睛和他母親一樣,圓圓的,漆黑滾圓的眼珠溫和地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男孩問,你真是我的叔叔,我從來沒見過你呀?

當(dāng)然是真的,你媽媽有事,這幾天由我來照顧你。他試著摸索如何與孩子相處得更好。給男孩畫天空、斑馬、房屋和煙囪,灰色煙霧從煙囪口龍卷風(fēng)一般冒出來,膨脹得比房屋還要大。魔鬼出現(xiàn)了。他給男孩扮鬼臉,男孩看著畫咯咯笑個不停。他那時還不叫查爾斯,護(hù)士們進(jìn)來病房喊他燈燈。燈燈,把袖子拉起來,我們來量一下體溫。

他帶著燈燈離開故鄉(xiāng)時,還沒有想到要給他換個名字,直到燈燈在挪威入學(xué),為了他更好地融入當(dāng)?shù)丨h(huán)境,他才下決心改成查爾斯。

燈燈要出院了,作為母親的她依然沒有出現(xiàn),他從銀行取出自己的部分積蓄支付了住院費用,把燈燈接回了畫室,當(dāng)然也是他的起居室、他的住所。男孩對畫架、調(diào)色盤和散落在地上的作畫工具充滿好奇,他后來意識到是從那時起繪畫的種子播種在了查爾斯的心底深處。這是他和查爾斯的命運,緊密相連,親如父子。

那個陌生電話號碼再次顯示在座機顯示屏上,他認(rèn)得這串號碼,于是毫不猶豫接了起來。

我可能需要在外地繼續(xù)待一段時間,沒有更好的辦法,實在是抱歉,太麻煩你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再照顧燈燈一陣子。她的語氣既柔緩又篤定,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沉靜。沒問題,你要不要和燈燈說幾句?話音未落,她就掛了,過于短暫的通話,令人難以置信它確實發(fā)生過。

如今他回想起這一切,仍然對某些部分抱有遺憾。他覺得她出事時他要是在場,也許還有反轉(zhuǎn)的余地,查爾斯就永遠(yuǎn)不會是查爾斯,他會安心做他的燈燈,也很可能不會遠(yuǎn)離家鄉(xiāng),使用迥異于故鄉(xiāng)的語言。他其實并不明確她是哪一天遇害的。幾次來電拜托他照顧燈燈后,他有種直覺她似乎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可能短期內(nèi)不會回來。在查爾斯成長的過程中,他有想過要不要告訴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他母親遭遇的事故。幾次三番,欲說又止,在查爾斯十歲那一年,他決定永世守護(hù)這些秘密。查爾斯不應(yīng)該為過去承受沒有必要的傷害,挪威畢竟已經(jīng)是他和他自己新的天地,沒有攜同他的母親,他感到很遺憾,但也只能這樣了。生命里的一些事情就是這樣子,只能如此了。

起初,她的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沒有提起自己在外地的工作,也沒有提到燈燈的父親,只一味拜托他照顧燈燈。已經(jīng)到這個份上,他沒有理由再把男孩推出去,更何況他如此乖巧、安靜,可以坐在畫架前涂涂抹抹一整天,或者翻閱一本又一本的繪本。他試過回?fù)苣莻€號碼,卻是來自公用電話亭的。她的一切像一個謎,他無從破解。

她改變號碼打來電話不久后,他決定帶著燈燈離開,走得越遠(yuǎn)越好,徹底離開這個地方。

這么晚打給你,太打攪你了。她說完一句又停住了,似乎在醞釀要說的內(nèi)容。下半夜,四下都很安靜,燈燈睡得很沉,抱著被子背對著他側(cè)睡著。一小會后,她的聲音終于再次從聽筒內(nèi)傳來,濕潤的、寒氣十足。他絕沒有從任何人那里聽見過這樣的聲音。我想了想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近來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

她從兼職的雜志社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深夜十二點鐘,雪已經(jīng)停了,天氣深寒。她裹著厚厚的圍巾,手上戴著皮手套,冷意還是滲了進(jìn)來。她走到路口看是否有出租車經(jīng)過,暗淡的雪水中,留下她的鞋跟引發(fā)的小圈漣漪。這座城市多年不見雪,卻在這一年降下好幾場雪。黃昏或者夜里,冷凍成天然冰柜的天地間,忽然靜悄悄飄起柳絮一般的雪花,一場雪不會持續(xù)太久,但會在地面、屋頂、樹叢間留下它們來過的痕跡,潔白的一道,或者一堆,點綴在這座南方沿海城市。她等了一會,有幾輛私家車經(jīng)過,但沒有的士。三個男人從近旁的人行道對面走過來,三個人都穿著黑色短款皮夾克,令她想起從前看的香港警匪電影里的混混。他們踉蹌著,其中一個被自己的腳絆倒又用雙手支撐著站起來,繼續(xù)趔趄著,看上去他們喝了不少。她下意識微側(cè)過臉,低頭看路面上的雪跡。酒味越來越近了,發(fā)酵的、悶酸的氣味籠罩下來……

她醒了過來,頭非常沉重,似乎有一片層積云壓在頭頂。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和腳被麻繩綁住了,纏得很緊。要命的是她的嘴被膠帶黏牢,她知道這種膠帶,包裝電器或者較大物件的硬紙箱就是用這種土黃色膠帶封住開口的,眼下她自己的雙唇被人像對待硬紙箱的兩扇門,合起來,黏住了。

他聽到這里,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殘酷程度,他幾乎沖動地要用手蒙住聽筒,怎么忍心再讓她復(fù)述一遍她的經(jīng)歷。他試著很輕很輕地深呼吸,為承受接下來的故事做好準(zhǔn)備。

她坐在水泥地上,背靠著墻壁,右臉旁是一扇普通的木質(zhì)框窗戶,沒有窗簾,窗戶是關(guān)嚴(yán)的。她往窗戶靠近,艱難地一點點挪過去。見到玻璃窗外,雪又落了下來,比黃昏時落得更大,霧茫茫的,斜斜落下來。她忽然想起燈燈嬰兒時在她懷里的感覺,像一只溫暖柔軟的小兔子。她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有穿任何衣物,連遮住隱私部位的都沒有。她頓時明白過來。這種狀況只在影片中才會發(fā)生,一個煢煢的女子在深夜被陌生男子擄走,受盡百般折磨……后面的劇情她不能想下去了,已經(jīng)身臨其境,頭腦里卻只會浮現(xiàn)出一些沒用的情節(jié)。突然,房間的燈被關(guān)滅了,緊隨其后的是一道關(guān)門聲,很輕,但她知道是在關(guān)門。鄰屋傳來說話聲,像是詢問。聽過一會,分辨出是警察在挨家挨戶找尋嫌疑犯的蛛絲馬跡,前不久新聞中報道的連環(huán)兇殺案。只有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來自警察,另一個自然是她之前在街頭看到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問答毫無新意,警察一無所獲地離開了。她知道沒有用,但還是掙扎著發(fā)出嗚嗚聲,太微不足道了,可能那個警察在邁出門的時候聽到了雪掉在地上的聲音,也不會聽到她拼死的求救聲。

他的眼淚滴下來,把桌上的素描紙弄濕了,濕暈讓他想起他們兩個人的第一個雨天,也是他們之間唯一了。

那個被警察詢問的男人也出去了,她一個人留在了冰冷的房屋里。她試過一些辦法,把窗戶弄破之類的,但也只能想象,房間空蕩蕩的,而她無一物蔽身。整個世界如此黑暗空寂,沒有一點聲音,連她自己也像消失了一般,她堅持了幾天,直到連呼吸也不得不失去。她不很確定自己在被弄暈的時候是否經(jīng)歷了此類案件中受害者通常會遭受的侵凌,但應(yīng)該是的,如果她能被發(fā)現(xiàn),法醫(yī)會做出結(jié)論,到那時,她會被分解,像一具動物的尸體,躺在冰冷的解剖臺上。

這就是她一直沒能回來的原因,但是事情沒有完,遠(yuǎn)沒有完。

她頗費了一番勁,找到那三個男人。起初三個酒鬼并沒發(fā)現(xiàn)她,他們也沒法發(fā)現(xiàn)。她故意把他們桌上的酒瓶碰翻,啤酒灑了出來,黃色的液體表面浮動著白色泡沫,從桌子上流到地板上,再分岔成許多支流流向四面八方。酒瓶是突然倒下的,就像那個在人行道上被自己絆倒的醉鬼,沒由來地獨自摔倒了,可是緣由卻大不相同,酒瓶不會把自己絆倒,他們顯然醉得厲害,根本不會想到有其他東西存在。她變成了其他東西,她自己是知道的。她從那個房間離開的時候,看到了自己被折磨成那副不忍目睹的慘狀,她離開了自己的軀體,她已經(jīng)有了目標(biāo)。她尾隨他們走出酒館,馬路上車流川息,就那么走在他們身后,堂而皇之地跟蹤,不會有人看見她。一輛小貨車載著滿車的黃色塑料鴨子飛速駛過,其中一個男人的一只鞋被車輪碾過,她看得差點嚇出了魂,但酒鬼沒事,一點事都沒有,只是呆成木雞,驚魂未定又昏昏沉沉地?fù)u了搖頭。老子就是命大??跉饫餄M是酒味,另兩個拉著他趕緊走。

他們臥室床頭柜上的臺燈半夜里自動亮了起來,但是他們并沒有察覺,醉得太死。她知道這種伎倆的力度完全不夠,她看著房間里的每樣物品,思量有什么足以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罪孽。一個酒鬼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衛(wèi)生間,他的眼睛幾乎沒法完全睜開,酒勁還沒有過去。她在他走進(jìn)衛(wèi)生間的那刻,按下了馬桶的按鈕,沒等他凈手,馬桶就開始自動抽水。他愣了一下,迷蒙的雙眼盯著翻騰的水,幾乎是在同時,燈一下子滅了,幾個房間全部漆黑一片。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另兩個酒鬼也醒了,被臥室窗戶劇烈的敲擊聲嚇醒。他們以為是地震,躲在圓桌底下,三人緊貼在一塊。敲擊聲持續(xù)了一會又安靜By7MMzsmXX61YOXO4Drq1A==下來,他們繼續(xù)回到床上,還沒睡熟,更猛烈的異響又開始了,這回是房間里的東西都在動,好像全體發(fā)瘋了一般。他們再也不能夠相信眼前發(fā)生的是正?,F(xiàn)象。

她不會忘記每天要看一看她的小寶貝燈燈,她在病床旁、在他的工作室端詳著男孩,但是他和男孩都不知道她在。她不小心把一支天藍(lán)色顏料碰掉在地上的那次,他們也沒能發(fā)現(xiàn)她,燈燈跑過去撿起了顏料。你這個小調(diào)皮鬼。他說話間把它放在了調(diào)色盤附近。她雙手掩面哭泣起來,肩膀劇烈地抖動。她近在咫尺,卻比空氣還要沒有存在感。他們不知道她在身邊,她怎么能讓他們知道。她不清楚這份母愛該如何繼續(xù)下去,以電話聯(lián)系的方式,讓燈燈永遠(yuǎn)只能在話筒里聽見母親的聲音,如果是那樣,她又如何解釋這種無奈,一個母親只能活在聲音當(dāng)中,活在虛擬里,聽上去實在太牽強了。

三個十惡不赦的酒鬼,每一天會有各種驚嚇在等著他們。她要創(chuàng)造不同的新鮮的驚嚇?biāo)徒o他們,這份出于母愛制造的恐懼,牢牢攝住了他們。他們猜到了是她在作祟,他們努力使自己不去想到她,可他們知道,無論如何她總是在那里,恐懼的感覺難以掩藏。罪魁禍?zhǔn)资撬麄冏约海麄兒翢o辦法,只能承受,繼續(xù)承受。

三個酒鬼乘坐大廈的電梯,她緊隨其后。為了擺脫糾纏,他們想到去人氣旺盛的地方,也許那樣驚嚇會減少。景觀電梯載著他們快速上升,街上的喧囂透過門縫傳進(jìn)來,他們知道這種喧囂蔓延到了大廈內(nèi),每一層都很熱鬧,人潮涌動,他們可以走在陌生人當(dāng)中。忽然,電梯停住了,按鍵屏幕與頂上的燈都被撳滅。他們抱作一團(tuán),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等待著未知的懲罰。緊隨而來的是凄慘的叫喊聲,他們在黑暗中聽著其中一位把自己的脖子扭斷了。咔噠……咔噠……一連串骨頭斷裂的聲音之后,他們中的一個徹底沒了聲息。剩余兩個酒鬼被嚇尿,癱在地上,眼球突得厲害,魂丟掉七八分。電梯內(nèi)重現(xiàn)光明,他們仿佛被一下子拉回了人間,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逃命一般沖了出去。

漆黑的地下室,沒有窗戶,他們竄到里面,把鐵門緊緊鎖牢。座機來電的鈴聲似乎從很遠(yuǎn)處傳來,漸漸地,音量變得很大。他們把能夠摸索到的雜物都堆在門后。鈴聲繼續(xù)響徹黑暗。地下室根本沒有座機,也沒有電話線。她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他們知道了她的厲害,愛與孤獨生發(fā)的怨恨在密不透風(fēng)的地下室蔓延。他們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了,但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們的還會有什么。黑暗之中,恐懼無邊無際。她要叫他們知道恐懼不會消失,恐懼會如影隨形,滲透進(jìn)他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今后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發(fā)生意外,驚嚇倒還是其次。他們被嚇得夠嗆,但是她沒有一丁點痛快的感覺。人類除了只會徒增自身的丑陋毫無用處。她只是感到太無奈,百般掂量之下,還是選擇把一切告訴他,這個在莫迪里亞尼的畫前與她相遇的男子。

決定離開并不那么容易,舍棄現(xiàn)有的一切,去另一個半球重新開始,他為此承受巨大的壓力?,F(xiàn)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他要和一個小男孩共同度過長久的時光。必須離開,他知道只能如此,燈燈不能在電話里聽著無法相見的母親長大,同時出于他永久缺損的心臟的考慮。

在機場大廳,他握著大哥大讓燈燈最后一次聽他母親的聲音。她說,燈燈,媽媽在很遠(yuǎn)的外地出差,很久沒有來看你,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男孩回道,不會的,媽媽,我就是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媽媽可能要去一個沒有信號的地方工作很久,不能給你打電話了,我會想念你的,你要好好的,乖乖聽叔叔話,好嗎?

你要去哪,那里有我最喜歡的冰激凌嗎,你要是回來給我?guī)б粋€巧克力口味的好嗎,我也會想你的,媽媽。

催促安檢的甜美聲音在大廳內(nèi)響起,他把燈燈抱起來,把大哥大從燈燈耳邊拿開,一面看著他的眼睛溫柔地說,燈燈,我們要坐飛機了。他讓燈燈趴在他的肩頭,把大哥大放在了落地綠植盆栽里,她還在那頭說著些什么,他們已經(jīng)聽不到了,大廳內(nèi)洶涌的人聲淹沒了她。他們來到安檢處,穿制服的年輕男子用遠(yuǎn)紅外線探測儀檢查了他們周身,過了安檢,繼續(xù)往里走。飛往挪威的國際航班停落在窗外的空地上等待著他們,挪威等待著他們。

他在休息區(qū)落座,燈燈仍舊在他的懷里,行李箱放在一旁,離開進(jìn)入倒計時。對面的掛壁電視機播送著實時新聞,燈燈被畫面吸引過來,臉頰貼著他的脖頸。挪威利勒哈默爾冬奧會開幕式上,跳臺滑雪運動員斯坦·格魯本手持火炬,從路易斯卡德斯巴肯跳臺滑雪場一躍而下,飛躍了一百多米之后降落在主體育場內(nèi),接著由滑雪運動員諾丁尼斯將火炬?zhèn)鬟f給了馬格努斯王子,由王子點燃主火炬。畫面快速閃動,厚厚的白雪,是他們很快就要抵達(dá)之處的常見之物。緊接著的新聞是蒙克創(chuàng)作于一八九三年的油畫作品《吶喊》被盜走了。利勒哈默爾冬奧會開幕,挪威國家美術(shù)館把《吶喊》轉(zhuǎn)移到了另外一個展廳,以供展出,然而,挪威方面可能太急于向全世界展出名畫,疏忽了加強對它的安保措施。光天化日之下,四名劫匪砸碎了展廳的玻璃,僅僅花了六十秒就將這幅名畫盜走。電視屏幕上一個全身黑色的蒙面人腋下夾著畫,和三名相同裝扮的同伙快速從畫面左側(cè)逃之夭夭。后知后覺的安保人員來到空無一物的展示墻壁前,“感謝簡陋的安保工作”的字樣代替了《吶喊》露出笑容嘲諷著他們。他深愛的《吶喊》被藏匿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四名劫匪把它怎么樣了,還是說蒙克筆下燃燒著的血紅的天空、扭曲的陰暗的大地、驚恐的人們雙手抱頭睜大雙眼透露出萬般恐懼的絕望感不小心戳到了盜賊的內(nèi)心深處,他們是為共情而盜。他以前訂閱藝術(shù)雜志時,也見過類似名畫被盜事件,其中當(dāng)然不乏戲謔的口吻,提到那些畫值多少錢,美術(shù)館有多么疏于安保。一時間,他惶惑起來,納罕自己所處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盛大的奧運賽事拉開帷幕,肌肉、汗水、速度與激情,而在同一個國家,幾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偷輕輕松松就把價值不菲的油畫給盜走。在他的故鄉(xiāng),此時此地,燈燈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早已遇害,而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有小偷,偷走了畫,他們會把畫怎么樣?男孩好奇地問他。

呃,我也猜不著,也許換錢,也許把它們燒掉。他有點心不在焉。

燒掉,像秋天的落葉被燒掉,為什么,為什么呀?男孩還不能夠理解眼前這個世界的荒謬。

查爾斯在電話里說他快要到達(dá)美術(shù)館了,到時會在那里等他。他走進(jìn)廚房把咖啡杯放在水槽上方的水龍頭下沖洗干凈,晾在瀝水籃上,隨后重新回到臥室換上煙灰色的西裝外套,昨晚他自己已熨燙過。查爾斯有著和他一樣的黑色瞳仁,但是他們的血脈毫無關(guān)聯(lián),沒有關(guān)系,這一點不妨礙他們已經(jīng)成為最親近的父子。在他更年輕的時候,不乏貌美的時尚圈或文藝圈女人對他頻送秋波,他一一婉拒了。不是沒有想過組建自己的家庭,擁有一個或者三兩個自己的孩子,他們或許會和查爾斯成為好兄妹,但他沒有把握,不僅僅是查爾斯的緣故,更多的是他對于愛的難以把握,他似乎很難再那樣愛上一個令他生發(fā)美好幻想的女人。沒什么可惜的,他一直很自由,也不缺少親情,查爾斯成為了他唯一的親人。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待在孤兒院看雨滴從屋檐掉下來的情景,那么寂寥。他也想到畫下只有瘋子才能畫出《吶喊》的蒙克在巴黎聲名大噪后得到的女人緣是多么荒誕,緊追不舍的富婆用槍指著自己逼迫他和她在一起,蒙克威武不能屈,到底沒有接受,徑自轉(zhuǎn)身離開。他想到和蒙克同時代的那個倒霉蛋文森特,盡管生命里也出現(xiàn)了一把手槍,卻是用它在麥地里對準(zhǔn)了自己的腹部。愛是好的,但很難。想到愛割耳朵送給所愛之人的紅頭發(fā)文森特,他覺得難受。各種說得清與說不清的原因讓他單身至今。

《吶喊》在一九九四年被盜,三個月之后被警方尋回。又在二零零四年八月二十二日被偷走,一伙蒙面持槍者進(jìn)入挪威奧斯陸的蒙克博物館,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槍威脅管理員,盜走了《吶喊》。當(dāng)搶匪攜帶油畫逃離博物館的時候,被一位旁觀者拍下了照片。一年后,警方抓獲盜賊,但盜賊聲稱為了銷毀證據(jù),已經(jīng)將畫燒掉。十三年前查爾斯的擔(dān)憂真的變成了事實?奧斯陸市政府曾經(jīng)懸賞兩百萬克朗尋找這幅畫的下落。幸運的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在挪威警方艱苦的搜尋之下,畫作再度重見天日。接連被盜匪盯上的《吶喊》成了偷畫人的心頭好,而那畫中人仿佛吶喊著的是“別再偷我了!”

他們來到歷經(jīng)滄桑的《吶喊》面前,它被掛在系列畫的最前頭。蒙克一共創(chuàng)作了四個版本的《吶喊》,每一幅都描繪了同一個畫面:天空流動著血紅的云層,地上藍(lán)色的河流扭曲向前,遠(yuǎn)處的兩位行人身影模糊,近處的男子扭動著身軀,雙手托腮,雙目大睜,張開嘴做出震驚的表情,幾乎每一幅都以大膽鮮明的色彩和極具表現(xiàn)力的線條使其無處不凸顯著焦慮和絕望。他相信每一個人或許都有過這種壓抑、渴望高呼一聲的時刻。查爾斯的母親呢,應(yīng)該也有過吧。在彌留之際,差不多只剩下呼氣,再沒有力氣吸入氧氣的時刻,她是多么想要大聲地呼喊她的孩子,她唯一的男孩。

他們仔細(xì)觀察著蒙克瘋狂的筆觸,涂抹間盡是壓抑與沉重。忽然,他留意到那幅被盜走不止一回的《吶喊》里,男子的雙眼部分與他年輕時研習(xí)油畫時看的有著細(xì)微的差別。從前的筆觸是由右向左,而眼前這一幅是自左往右。從前看到的時候,畫作還沒有被偷過。他心下一沉,陡然間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真正的它躲在了哪里,還是早已被毀。查爾斯是否也看出眼前的這幅只是贗品,它戲弄了他們,戲弄了查爾斯的生日。接著,他想起了她,記憶里的她依然青春,而他已經(jīng)有了幾縷銀灰色的頭發(fā)。他們離開她已經(jīng)整整十三年了,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是否依然躲在陽光的背后看著剩下的兩個酒鬼如何茍活于世。她的查爾斯,哦,不對,是小燈燈,如今儼然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想起了他和查爾斯乘坐飛機穿梭在棉花糖一般的云層之間,他記得她在電話里潮濕的想念的聲音,那聲音也許此刻正在什么地方,用輕柔的聲調(diào)說著:生日快樂,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