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曼努爾·康德曾毫不避諱地表達了對大海的熱愛,他認為,“大海之所以偉大,除了它美麗、壯闊、坦蕩外,還有一種自我凈化的功能?!蹦敲创蠛?,對于詩人楊曉奕而言,儼然成為一個具有很高辨識度的精神坐標。在她的詩意世界里,大海不僅僅是一個具有實指意義的意象,她甚至在“隔空的回想和想象”中找到了進入那個精神世界的路徑,找到了大海自我凈化的功能,于是,“鵝卵石的內(nèi)心是柔軟的,因為,它在對抗大海的時候選擇了妥協(xié)。”(《隔空的回想和想象》)似乎唯有大海才是她的存在之家園,才是她靈魂的柄居之所。諾恩羅普·弗萊在《批評的剖析》中指出,“詩的意象不是在陳述或指出什么,而是通過互相映襯、暗示或喚起詩所要表達的情緒?!睏顣赞仍谙笳鞯氖澜缰?,嘗試著找到那些與自我對應的詞語,從而喚起那些沉醉在意義中的深邃?!跋﹃査樵诤@?,在海中又升騰和復活成一片光焰?!保ā?0月22日的黃昏》)這是楊曉奕“心靈的呼喊”,她以散文詩的方式與社會、時間對峙,并以此抵抗那些即將消失或已經(jīng)消失的事物。
“當幾種米粒柔軟成一碗粥,當浪濤里的鮮魚幾經(jīng)周折化身我們口腹之物,臨冬的夜晚,家,擋住了一切的黑,我們圍坐在一起,依靠面容的笑意取暖,所有心靈的燈火都熱了?!保ā兑雇淼乃季w》)這頗具私人經(jīng)驗的寫作,見證了漁人的心酸與無奈,同時也訴說了那種苦中作樂的妥協(xié)與隱忍,直面生活本身,指向人的內(nèi)心世界?!拔伊髀渲链耍沂切凶叩闹鄞?,停頓、行進、劈波斬浪,在黑夜里隱藏自己的腳步,白天繼續(xù)前行?!保ā肚宄繒罚┰娙艘浴拔摇弊鳛橛^察者、參與者的身份進入到“清晨”這一現(xiàn)場,正視白天與黑夜的辯證關(guān)系,借此來體味海島生活,來審視生存的意義與時間的接續(xù)性。楊曉奕敏銳地察覺到人與自然、人與大海之間關(guān)系的問題,從日常的詞語中采集到那些切近生命本身的海島衍生意象,“關(guān)于島上冬藏的點點滴滴,磨蝦醬、腌生蟹、曬魚干,很久以來就有這些滋味的陪伴,人們就可以度過冬天的寒苦。/從風浪里走出來的人們依然談笑風生,在顛簸的浪里,他們早就如履平地。/白天的天氣寡淡無味,但夜和海依然深不見底?!保ā锻聿鸵院蟆罚┠切╆P(guān)涉生存的事物,會給處在生活困境中的漁民帶來生命慰藉,帶來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無疑,詩人捕捉到了大海的氣質(zhì)以及島民的生存哲學。
無論是大海自身的寧靜,還是趕海后的桶里的喧囂,都關(guān)乎著大海與人類如何相處的命題。在詩人眼中,“大海安靜得像一只巨蝶”帶來無限的絢爛與隱秘,而人類在這樣的夜晚總能夠發(fā)現(xiàn)螃蟹及海螺的習性,并以此制造一種氛圍,在盡可能不破壞大海之安靜的前提下,“學會跟蹤愛的去向”達成自己的目的。當然,大海之美也在詩人的經(jīng)驗范疇之內(nèi),“潮水帶來半扇江瑤貝的貝殼,我仿佛看到了異域奇異的光彩,它是我另一個手掌,撫摸過無數(shù)次海底,流浪到淺灘!楔形的深藍,像神秘莫測、難以破譯的圖形!”(《半扇江瑤貝殼》)詩人從貝殼中發(fā)現(xiàn)了美,發(fā)現(xiàn)了貝殼所指涉的神秘。這意味著,詞與物在此刻產(chǎn)生了合而為一的現(xiàn)象,詩人不單是在辨認貝殼的奇幻,更多地將“奇幻”引入大海,引入大海背后的秘密之境。
“城市的花店豢養(yǎng)千千萬萬永不凋謝的玫瑰,我知道,這里永遠沒有我的一朵!我畫丙烯畫,但是,它永遠沒有海善于洗滌我。”(《假如我重新回到城市》)在面對城市與海島的家園性歸屬問題的時候,詩人選擇了自己的精神棲息之地——海島,只有大海才能洗滌自己的靈魂。哪怕在最后,詩人依舊寫下,“當我夢見一艘船時,天上的每朵云,都是水做的魚?!彼@樣的一種狀態(tài),既展示了修辭意圖,也重申了立場?!澳阃耆饬耸^的冷,你始終在勸阻石頭妥協(xié),按照自己打造的紋理,在它們身上蜿蜒成各種各樣長短不一的河流。你把自己的血漿灌滿深深淺淺的河道,鑿刻之帆啟航?!保ā痘鹕綆r雕塑家的工作場地》)詩人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身體,一個屬于大海的身體,此刻她唯一的方式,便是借助傳統(tǒng)火山巖雕塑家的手,從石頭中幻化出另一個詩意的世界。歐陽江河認為,“化腐朽為神奇正是詩人的本性之所在。”此刻,火山巖雕塑家與詩人的身份重疊,他們共同鑿刻了生命之帆,朝向遠方駛?cè)ァ?/p>
“漁民生活的海豚樂園,仿佛要抵達圣潔天堂的曼妙身姿,讓漁民天天近距離觀望、陪伴的生靈!”(《漁民與海豚》)無疑,漁民是懂得人與自然、人與動物和諧相處之道的,在這個“樂園”里,海豚嬉戲,漁民幸福,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正是由于“守法者從不僭越法律的權(quán)杖”才使得在當今消費時代,仍有人可以堅守底線,創(chuàng)造著屬于他們的烏托邦。這種詩意的生活態(tài)度,恰是漁人理性的選擇,也是他們對于“天人合一”的最樸素的理解?!八菨O船的指南針,海霧中,他有鷹的眼睛,一夜鵬程萬里!他的船是唯一可以收攏和伸展翅膀、凌空飛翔的船。它有噴火的龍頭,辨別善惡,在夜里的海面如履平地。”(《船長》)在詩人的筆下,船長創(chuàng)造著出海的神話。這里的船長,一定不是具體的某個船長,而是代表著尊重這片海域生存規(guī)律的所有船長。船長與漁民,背后都有家庭,他們的安全歸來,象征著一個家庭的圓滿與幸運。“黑夜降臨,所有的網(wǎng)失去了綠色,夜,催促勞作的人們回家歇息,然而,網(wǎng),還在那里等著;它,永遠都有缺口……”(《補網(wǎng)的海島男人》)海島的人靠打漁為生,網(wǎng)便是他們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補網(wǎng)意味著就是在修補他們的人生,修補他們的未來。
毋庸諱言,楊曉奕這一組散文詩飽含著對大海的款款深情以及對海島生活的眷戀。正像她自己所書寫的那樣,“我堅信我的血脈里一定閃動著、融入著海迷人的孔雀藍?!贝蠛V谠娙硕裕欢ㄊ悄莻€精神的棲息之所,也一定是那個隱匿著自我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