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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筆記·之十一 江清月近人

2024-12-14 00:00:00黃恩鵬
散文詩(青年版) 202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周立波清溪

我不止一次提出要采訪周萼梅先生。周益軍說老人家歲數(shù)大了,不宜見客,送了我一份《周立波在益陽》專題資料。我發(fā)現(xiàn),這些復(fù)印了多份的資料,都在報刊發(fā)表過,我肯定不會用。同時也讓我警覺:借現(xiàn)成故事,人云亦云“一稿通”、一勞永逸重復(fù)書寫,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必須有“第一手”采寫。于是,決定再次去益陽采訪周萼梅先生,且是重中之重的安排。在我一再請求下,周益軍終于同意,他與老人通了電話,講明情況。我迅速乘高鐵來益陽,住進了清溪村。3月25日,天地寒徹,細雨氤氳。我穿著防雨沖鋒衣,依然感到瑟瑟的冷。一大早,我到“立波書屋”,與卜雪斌一起出發(fā)。按周益軍提供的地址,卜雪斌謹慎開車,近一個小時,找到了位于赫山區(qū)長坡路原益陽市政府家屬院周萼梅先生家。這里是一些有著幾十年了的斑駁老舊樓房。我們找到了那棟樓,周萼梅先生家在二樓。樓梯陳舊,腳踏著,梆梆響。聽見聲音,老人開門,熱忱地將我們請進屋,握手、倒茶、寒暄。湖湘地區(qū),房間內(nèi)通常沒有暖氣。老人穿棉衣棉褲,著棉拖鞋,帶棉帽。不大的客廳,有一張圓桌子,放著糖果、瓜子和橘子。老人拿煙給我們。卜雪斌忙說我們兩個都不洽(吃)煙。老人也不洽煙,但還是備了一盒香煙待客。卜雪斌給我介紹了老人,又向老人介紹了我。我說:“今天不聊周立波先生了,重點聊聊先生您的故事吧。”

老先生有些詫異。我沒猜錯的話,他大概認為我是一個京城來的記者,是來請他說那些重復(fù)無數(shù)遍的“周立波故事”的。我補充說:“周老,今天就談您自己,不談立波先生?;蛟S更輕松些。我需要的,是人生故事。我覺得,或許您的故事,更有味道。我們隨便聊天,不設(shè)主題,沒有規(guī)范,隨意些,歷史的、現(xiàn)實的,想到哪,說哪兒。”這番簡短的話替代了開場白,也是我在路上琢磨的話。萼梅先生九旬高齡,后輩怕他勞累,所以一直婉拒采訪。還有就是,千篇一律的重復(fù),讓他自己也感到不耐煩(因此就有了開頭將印的那個準備好的“資料”給需要的采訪者)。果然有效。老人即刻明白,笑了,頓時放松許多??赡苡X得我這個作家比較有意思吧。抑或他的故事,幼齒之歲、弱冠之年,所經(jīng)歷的與親人們的舍離,以及此后與“家園”近一個世紀的悲喜故事,很有講述必要。還因為——對我來說,首先要給被訪者以自由的心態(tài)、不設(shè)某種程式化主題、不冠冕堂皇、不故作高深。從被訪者的“講述”切入,可能更會有異樣效果。萼梅先生便開始講述:

我是1927年農(nóng)歷9月14日生人,今年97歲。身份證上小兩歲。我在修家譜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小了兩歲,家譜上寫的是1929年農(nóng)歷9月14日。我家原來是益陽縣淦山鄉(xiāng)第七保清溪村,也就是現(xiàn)在的高新區(qū)謝林港鎮(zhèn)清溪村。父親叫周桂元,讀過私塾,后來又當了私墼老師;母親叫義端元,當年在娘家讀私塾。我外公也是私墼教師。我讀了高小,還差一個月畢業(yè),日本鬼子來了,有得書念,沒拿到文憑。那是一輩子不會忘記的日子。1944年4月22日,日本軍隊進入清溪村。一個軍官,命令軍隊,專挑村子里最大的房子燒,有六棟大房子包括立波家和姚芷青家的房子,被日本人放火燒了。我父親從家里往外跑時,被他們槍殺了。是隔著一丘日用機槍打的。當時父親沒有被打死,日本人追了過來,用刺刀將父親挑死了。我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孩子:我和大弟周透梅、二弟周邁勛、妹妹周錦云,一起逃難(我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出嫁了)。我們逃到桃江株木潭大花村(大華村),棲身野外一棵大樹下。日本人來了就跑,想著有能躲避的地方就行。我們跟著母親,住在荒地里。沒有任何吃的。母親怕我們餓,讓我返回清溪村,看看能不能拿些米來。返回路上,我被日本鬼子捉住了。日本人見人就抓,都是石馬山那邊的人。日本人在石馬山修工事,看見下面村子有人,就下山把他們給抓了,押到石壁湖,就是志溪河邊一個地方,把老人和年輕人分開,把青壯年拉到資江邊鳊魚山挖工事。我當時17歲,長得弱小,日本人沒看出我多大,以為我是孩子,就把我歸到了少年這邊。我們這一邊有二十余人,有十幾個孩子和十幾個老人。日本人讓我們?nèi)ァ皻ⅠR草”(割馬草)喂軍馬,時間是3天或4天。殺了4天的馬草,幾位老人愈加感到情況不妙,晚上就在一起商量逃跑。跑的時候,讓一個小孩出來看看有沒有哨兵。我們被關(guān)的地方,是石壁湖旁邊一個茅草屋子。任務(wù)讓我來做。我悄悄出來,還沒看清外面,就被一個哨兵抓住了。哨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問我,是不是想逃跑,我說不是逃跑,我要解手。哨兵不準,把我往茅草屋子里推,一邊推我,一邊用槍托砸我的腿和腳,我跌了一個跟頭。再砸我時,我剛好抬腿,槍托把我的右腿砸出一個口子,鮮血直流。我從小跟著父母在山中采中草藥,就找到一棵“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吐出渣渣,敷裹傷口。那一晚等于無數(shù)個夜晚,煎熬的疼痛,讓我萌生了逃跑的念頭。但是,日本兵看守得緊。有一點動靜,就會過來察看。我們只得待在原地。天亮了,又去殺(割)馬草。我的腿受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一位老人看見我的腿受傷了,也幫我找了一些“刺茉子”,放嘴里,嚼一嚼,給我的傷口止血。“刺茉子”是常用中草藥,山坡山谷、河灘河岸,到處都是。血很快止住了。

殺(割)了一天馬草,晚上大家都累得睡著了。我的腿,還是疼,睡不著覺。沒有月光,四周黑黝黝的,半夜里飄起了小雨。旁邊幫我掐“刺茉子”止血的老倌子,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時,就聽他旁邊那個小孩兒悄悄說:“爺爺,洽(吃)得動嗎?”好像說涼餅子太硬了洽(吃)不動。見那小孩,頭剃得光光,臉上臟兮兮的。女孩聲音!我睜大眼睛,驚訝看著小女孩。老人嚴肅地對我說:你看出了什么,千萬不要說!我趕緊點頭。到了后半夜,老倌子帶著孫女,悄悄爬出屋子,又悄悄向志溪河爬過去。我頓時明白了:逃跑!現(xiàn)在,志溪河對岸是安全的。但必須要渡過湍急河流。到河那邊,就逃脫了。我也大著膽子,跟在后邊,向河邊慢慢爬。時值四月,志溪河水,不算太深,但是湍急。老人帶著孫女,爬到了河邊,趟水過河。我也趕緊爬過去,摸入了冷得全身打顫的河流。距離河岸還差幾米遠時,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他們向著這邊開槍。槍聲是從后面響起的,不知道打在了哪里?;仡^看,發(fā)現(xiàn)后邊還有幾個人,在向河岸這邊逃跑。動靜弄得大了。哨兵發(fā)現(xiàn)了,先是一槍,接著就是一陣亂槍,也不知道打沒打死人。這時候,有人進到河里快速游動,有人還在奔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腳猛劃水。再往前看時,爺孫二人,已經(jīng)上了岸,跑得無蹤無影了。好在,對岸堤壩并不算高,翻過去,就進山里了,日本人就找不到了……最后,我幸運地逃出來了。

我往桃江方向跑,去找母親和弟弟妹妹。盡管是夜晚,天黑漆漆的,但我知道是在河堤左邊。之前我跟母親約定過在那個地方見面。當我趕到那里,發(fā)現(xiàn)沒人。也沒有找到她們。母親逃到的那個村莊,老百姓也都逃走了。我沿著村民逃的方向去找母親。跑到了一個大山溝里,發(fā)現(xiàn)一個突出的巖石底下,有一個大洞,在躲藏于此的逃難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和弟弟妹妹!母親見我,一下子就流了淚,將我緊緊抱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對于逃難者來說,生存的先決,就是把自己藏好。生命依賴于找到棲身之處。饑餓困乏,沒有讓我們放棄。家被燒毀了,我們?nèi)砸厝ァ_@個力量一直在心里積蓄。我們一路討飯,一路小心走。當我有些慚愧,對母親說,親戚們都逃了,沒找到米,母親并無責(zé)怪,寬慰著我,從身上掏出一個布袋子,那里還有一點兒剩飯。弟弟妹妹要吃。我說給母親吃,我們是大人了,能抗得住餓。弟弟妹妹也跟著勸母親吃。母親象征性吃了一小點兒。說前面有一個村子,再討點兒飯,討不到,就討點兒水,水也能頂餓。我們就這樣一路逃難、要飯。

一年以后,日本戰(zhàn)敗,軍隊撤出益陽。高興至極。我們跟著母親回家。鄧石橋,當年先后有5個不同番號的軍隊輪流駐扎。日寇犯境時,這里成了拉鋸戰(zhàn)的主要戰(zhàn)場。寨子侖一戰(zhàn),雙方死亡慘重,日軍不僅僅放火燒毀了清溪村周圍的多座大屋,還成立了一個偽維持會。鬼子兵在此駐扎,侵擾百姓一年多,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回到家里,母親跟我說: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房子沒了,鍋灶沒了。重新蓋屋吧。叫我和弟弟到山里砍些樹回來。在房屋殘墻下,用木頭搭了簡易小棚子。搭棚子時,鄉(xiāng)親們過來,要我們到他們家里住。母親謝絕了。床是用舊木頭搭成的。用房子倒了后的石頭和木頭搭鋪,借來稻草,白天曬熱了,墊鋪床板上,一個簡易的床鋪搭成了。睡覺時有蚊子叮咬,母親就到山坡弄些辣蓼條和黃姜葉,點著了,放在干柴上燒,燃煙驅(qū)蚊。辣蓼條和黃姜葉燒沒了,煙也熄了,母親就拿件舊衣服,不停揮著,為我們驅(qū)趕蚊子。夜晚難熬,白晝好過。一家人吃的,是左鄰右舍送來的粑粑和米飯。母親在房子周圍,找到鍋沿被打爛了的鍋,還能用,就在地上挖個坑,砌上石頭,用鄰居送來的米,煮了些熱米粥飯。

姐姐、姐夫和舅舅來勸慰母親,說,房子燒了,父親也死了,還是換一個地方住吧。母親說,我家在這里,我丈夫死在這里,我和孩子要活在這里。鄰居有一間偏梢子(雜屋),母親用木頭曬墊圍起來,一家人就在這里,開始了新的生活。吃的、用的,姐夫和舅舅送來了一些。后來,親戚出錢買了木頭,砌上了墻,我和弟弟又砍了一點木頭,恢復(fù)了兩間房,滿足了一家五口的需要。這樣的房子,一直住到了1949年解放。然后,兩間房子,再擴建。解放后,三兄弟和一個妹妹都成了國家干部,條件好了,又建了“四縫三間”(四墻三房)和一個偏房。1949年8月3日,我們?nèi)忠幻?,參加了益陽“八三迎解放”活動,隨后又參加益陽軍區(qū)工訓(xùn)班學(xué)習(xí)一個月。主講人是軍區(qū)宣傳部科長張鱗珍,后來當了益陽市委書記。我們聽他講課。從班上回來后,借糧借草,支援劉鄧大軍,解放大西南……

老人的語速慢。大概是等待我的記錄的筆觸能夠跟得上。我在本子上劃劃寫寫。隨著語速的節(jié)奏,我明白,可能到此會戛然而止。果然,講述停了下來。那些回憶,是他一個人的,也是一個時代的。沒有自主性,只有整體性。往事距我們咫尺之遙。故鄉(xiāng)的昨天是一部水與火肆虐難書的歷史。湖湘從不缺豪拓之士。我問老人,周立波時在何處?“我家被燒毀時,風(fēng)翔(周立波小名)在延安?!敝芾险f。周立波比他大20歲。在他的眼里,那時候的鳳翔,既是大哥哥,又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畫面猶在眼前。故事閃回,大致的脈絡(luò)(主題)是:家園——毀滅——重建。資江之岸,洞庭之畔,志溪河邊,濃烈鄉(xiāng)愁在老人心里漫溢。益陽方言難懂,有的地方,我聽不太清,停下筆,以眼神追問。卜雪斌就來一個“翻譯”,說得對的,周萼梅點頭肯定;說得不對的地方,周萼梅馬上糾正:你別這樣說。老人的童年苦難,解放后的青年時代講得不多。但老人頭腦清晰,少年事,如是昨天。

已過午時,我不好意思繼續(xù)叨擾,何況老人97高齡了,有些疲累,靠著沙發(fā),望著我:“今天就講這些吧?!被貞浶枰X力旋轉(zhuǎn)。卜雪斌會意,與老人寒暄。周老跟他熟悉,站起身,握著他的手。兩人又說起了益陽話,語速快,時不時有笑聲,與剛剛嚴肅的講述完全不同。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拉著卜雪斌的手、招呼我,進入他的臥室。老人的臥室兼作書房。有兩個裝得緊實、高過人頭的書柜,和一個低矮的也是裝著滿滿摞摞書籍的書架子,將一個不大的臥室,擠得滿滿當當。單人床鋪,干凈整潔,放著棉被。老人蹲下,從床底下,拉出一個不大的紙箱,打開,里面裝有各種雜志樣刊、印刷資料、報紙,他從中找出一本刊物送給卜雪斌,又找出一本2008年8月“清溪詩社”編選的詩集《清溪集》送我,是詩社成員寫的詩作,有古體詩,也有近體詩和現(xiàn)代詩。我見上面他用鋼筆寫有“此本自留”、扉頁寫有“立波簡歷”,封底頁有“立波銅像”的構(gòu)思時間和銅鑄時間等內(nèi)容。確實是一個孤本、有周萼梅老人手跡。雖然小冊子是自印的薄薄一本。老人說,里面的詩,他基本都記得的,不用擔心。可我心里仍想著,這個“孤本”對于老人來說,恐怕很是珍貴。待我閱后,一定要交還與他,或交還給周益軍,請他轉(zhuǎn)還老人。

老人指著卜雪斌,對我說:他也是周家人吶。他母親,姓周,周氏家族人。當年嫁到了清溪村……那些年,他也經(jīng)常與卜雪斌,聊說周立波的故事。今天是第一次,跟一個外地作家,聊說自己的家所經(jīng)歷的苦難。連卜雪斌都感到新奇,感到驚訝。

少年周立波會做各種農(nóng)活:插秧、割禾、曬谷、扯田塍、拾茶子、牧牛、砍柴,他都做得慣,村里人說他“不像個讀書伢子”。一次,他與同學(xué)一起看牛,把牛洗得千干凈凈,又跑很遠地方,割來嫩草給牛吃。他給牛搔癢,騎在牛背上玩耍。他說,這匹牛,我要把它喂壯,多犁幾畝地。同學(xué)問他,你讀書,還要犁田?他說,讀書有味,做田有味。竹山灣村農(nóng)戶盧國榮,孩子的眼睛生了白翳疔,無錢醫(yī)治,如不及時治療,輕則影響視力,重則失明。當了國家干部的周立波親自上門,不僅送上一筆醫(yī)藥費,還托人將孩子送到條件好的醫(yī)院。他關(guān)心孤寡老人,經(jīng)濟上予其幫助,從未間斷。周立波在迎風(fēng)橋村時,有個隊干部占用了村里一口大缸,與自己的放在一起,很是巧妙。怎么個巧妙?他來了興趣,要人帶他去看。原來,那口大缸是套在小缸外面,大部分深埋地下:粗看,好像是一口缸;細看,才發(fā)現(xiàn)端倪。他不批評,哈哈大笑,隊干部羞臊難當,歸還了大缸。周立波還將這個事情寫進了小說。

清溪村是體驗生活之地,亦是精神轉(zhuǎn)捩所在。多年以后,周立波舉家從京城遷至益陽郊區(qū)竹山灣落戶。他當農(nóng)民,收集故事,曾被掩埋的往事、鄰里之事,進人了寫作視野,田塍由綠到黃、山坡由褐到棕赭,冬去春來,開荒種地,金秋迎收。耕作與寫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鄧石橋村、清溪村、楠木塘、謝林港、桃花侖、大海塘、三重塘、迎風(fēng)橋等地,他投入勞作,體驗生活。若沒有疾病,他可能會在清溪之畔,延年終老。稻禾長在田里,梨花開在夢里,農(nóng)民的好日子正在實現(xiàn)。清澄的陽光,也正一點一點地涂亮田塍,鍍亮農(nóng)村。山鄉(xiāng)巨變與鄉(xiāng)村振興,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有著無法切割的一脈傳承。他是一位農(nóng)民作家,他以勞動的姿態(tài),在出生和結(jié)婚的屋室里,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完成了煌煌巨著《山鄉(xiāng)巨變》。周立波在黃泥湖鄉(xiāng)時,有一位郭姓鄉(xiāng)親請他給雙胞胎孩子起名。周立波就為雙胞胎取了“越多、越好”的名字。后來郭姓鄉(xiāng)親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周立波便給起名“來之、安之”。再后來郭姓鄉(xiāng)親媳婦又懷上了,周立波便預(yù)先給孩子起了名“心滿、意足”。此故事當然有搞笑意味,但遑論真假,都證說了作家在鄉(xiāng)親心中的位置。陶澍是中國近代人才的源頭,他勉人勤政“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無人知者:辦一事須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胡林翼亦言“以做百姓之心做官,以治私事之心治官事”。左宗棠進京趕考路過洞庭作《洞庭王廟廟聯(lián)》:“迢遙旅路三千,我原過客;管領(lǐng)重湖八百,君亦書生?!毕商莨我骊柨h立二校校長,創(chuàng)立清溪詩社,常舉辦詩歌活動。周萼梅回清溪村,在哥哥風(fēng)翔故居前兩眼泉井旁站立良久,賦詩《水波泉井》,懷念堂兄:“雙井清清水味甘,從來大旱不枯干。路人捧喝詢廬主,何日能逢哲老還?!痹谥芰⒉▌趧拥霓r(nóng)田,他寫下《立波扯田塍》:“鳳翔下地扯田塍,力大身移倒水中。自諷像頭泥滾犢,容音如在壟頭東。”在當年的陳樹坡,看到已卓然成材的梨樹,又寫了《立波果園》:“果圃清香遐邇聞,而今僅有一株存。引來海外新梨種,睹物常懷植樹人。”再讀《山鄉(xiāng)巨變》感賦之一:“三同一片不覺苦,案牘勞形夜叉明。好書不厭百回讀,須知作者心血成?!弊想娗嗨?,雨聲嘹亮。

1954年夏,周萼梅與兩位政府工作人員,陪同周立波走訪桃花侖竹山灣農(nóng)戶。走進村口的時候,看見南面山坡有一棟房子,兩頭平房,中間木閣樓,屋的兩側(cè)和后山,生有竹子、杉樹、茶子花樹,堂屋門前臺階,一把竹椅,坐著一位光頭老漢,嘴里叼著煙鍋,吞云吐霧,悠閑自在。周立波問:這人是誰呢?陪同的人答:鄧益亭,外號“亭面糊”。周立波問:怎么個“面糊”?陪同者說:嗜酒如命,酒量又不好,一喝就倒,就喜歡扯聊。他婆婆嗤(數(shù)落)他,說他是啞巴投胎,上輩子要說的話,都在這輩子講了。這個人呢,心眼兒小,孩子稍淘氣,他掄起煙壺,就敲孩子腦殼!周立波說,看人要看硬功夫(好的特長)。陪同人員說,這人是農(nóng)活高手。一是耙田。耙田是農(nóng)活中難度較大的,不少農(nóng)民對高低不平的田,左耙右耙,費了很多力氣,總是耙不平。亭面糊趕著牛,拖著鐵耙,幾個來回,就把田耙得又平又好。二是礱米(去稻殼)。用大竹吊篩,很難把米殼分開,亭面糊能讓谷殼聚集篩子中心、米與殼分開。幾下子,即可除盡谷殼。三是識牛。他摸牛骨,觀牛相,看牛齒,知牛的歲齡,還會給牛醫(yī)病。一次,他用很少的錢,幫村人買了一頭生了癩子的瘦水牛,牽回來,到藥店買了些藥,給牛洗擦皮膚。又上山,薅了些草藥,拌人草料給牛吃,用活泥鰍加幾個雞蛋,以斜口竹筒裝著,灌人???,硬是把這匹癩子水牛給治好了,膘也肥了,背犁更有勁了。后來周立波將“給牛吃泥鰍”之“醫(yī)牛”方法,寫進了小說《飄沙子》里:“經(jīng)過這樣細心的調(diào)理,沙子圓膘了,身上的肉把背脊擠成了一條淺槽,屁股溜圓,毛色放亮。下到田里,它背起犁,往前直沖,那派頭、氣勢,像是一條勁板板的大黃牯。”周立波對鄧益亭有了好感,雖然是個“面糊”,但有絕活,這是人的長處。周立波與鄧益亭自此成為好朋友。后來他將這個獨特人物,也寫進了小說。

山鄉(xiāng)農(nóng)人,識得草藥。二月寒,三月暖,四月艷陽天?!安菽韭l(fā),春山可望”。那次,卜雪斌開車,帶我到石湖村小龍蝦育養(yǎng)基地,找李斌博士,很不巧,沒有找到。我們在田野的壟壩上行走,發(fā)現(xiàn)了一種野草,很像野芹菜。山地中草藥,周立波寫到不少。田塍壟壩、山谷山坡,河灘箐溝,到處都是,簡直就是一部打開了的自然之書。時值盛春,花草遍野。卜雪斌說,野芹菜、斷腸草,二者十分相像。前者可食,后者有毒。外面來的人,錯把斷腸草誤認為野芹菜,采摘下來,打算回家炒吃。我遇到了,就提醒他們。吃得少,嘔吐、頭痛。吃得多,毒重,那就要看醫(yī)住院。牛羊聞到這草氣味也不會吃。山里老人對野菜多有認知。每年三月,老人閑不住,就到山里和田間地頭,采些野菜。野菜,是活命的寶物,以前居無定所,吃的,多是野菜野果。石灰草,小時候打草喂豬,為省力湊數(shù),將其割下,混入草里,背回家,但豬不愛吃?;蛴秀~錢草、小蒿子、蒲公英、野麥草、點地梅、紫云英、細毛蕨,等等。清溪村的一些樹木和風(fēng)物,曾遭到破壞和毀滅。歷史長河中,人性帶有強烈的社會性。也因此,世間之事,會以戲劇性和諷喻性,悄然浮現(xiàn),叉悄然隱退。

周立波故居前曾有三株大樹,兩株松樹,一株雷子樹(樓子樹)。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鄉(xiāng)里要用這三株大樹做課桌椅,囑咐木匠師傅去砍伐。一位老木匠,第一斧子砍下去,竟然沒砍到樹,反把自己的腳砍傷了,鮮血直流,疼痛不已。另一位木匠見了,說,你搞了一輩子了,怎么還能砍傷自己的腳?說著,操起刀斧,對著那株大樹就砍。偏偏,那斧子像是趾到了皮球上,彈了回來,把他的腳也砍出一個口子。不得不停下砍伐。村子里另一位老木匠站出來說,都先別砍,這樹,怕是成精了。必須從鄉(xiāng)里辦“砍伐證”來,加蓋政府公章,才能將樹砍倒。問個中原委,老木匠說,這叫“避邪”,政府公章,代表“公法”。我們沒有“砍伐證”,砍樹就是“私法”?!肮ā贝笥凇八椒ā?,就不會有“報應(yīng)”了。就到鄉(xiāng)里開了“砍伐證”。老木匠把左右手從衣袖里抽出來,只扣上脖頸下第二粒扣子。砍樹時,兩個衣袖隨風(fēng)擺動,暗藏衣下的兩只手握緊斧把,用力一揮,把大樹砍倒了。事后,那個木匠跟鄉(xiāng)親說:這棵樹,成精了!我的四只手是怪,加上有“公法”的章令,總算壓住了。民間的神性傳說,虛幻、玄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天遭難違?!八椒ā庇羞`天道,因此得到了大自然的報復(fù)。卜雪斌小時候聽大人講鬼神故事,現(xiàn)在想想,有時無論什么因果報應(yīng),都是對自然法則的違逆。某些時候,我們做了很多“有違天道”的事,需要一種神性,來對我們“提醒”或“勸誡”。

周立波小說故事原型來源都有土生土長的“映照”。1957年12月《山鄉(xiāng)巨變》上篇完成。1958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成為暢銷書。周立波給家鄉(xiāng)人贈送,有人讀出了味道,有人則愈讀愈生氣。書中“菊咬金”,內(nèi)容情節(jié),與堂弟昌三爺(周志昌)有相似之處。昌三爺氣得要死,質(zhì)問“風(fēng)老三”(周立波乳名鳳翔,兄弟中排行第三,人稱鳳老三):你咋把我寫成了丑角!周立波問他:你看了這本書嗎?沒看,怎么知道寫的是你?書里“菊咬金”叫王菊生,你叫周志昌。一個姓王,一個姓周,你偏要把帽子往自己頭上扣,這么傻!對門屋周菊香,人都叫他“咬筋”,我寫菊咬金,他也沒來找我,你倒來問我了。兄弟,我寫的,可不是具體哪個人啊!周志昌聽了,心里的疙瘩解開了。民間性決定可讀性,其實更多的,民間性是小說的靈魂。人性是神秘的,更是可視的。人物的關(guān)聯(lián)性,透過隔閡,看到無限的可能性。說到“張桂貞”是書中一個角色,生活中還真有這么一個人。小說原型,嫁給了劉雨生。劉雨生是幾個人的“原型合體”。張桂貞哥哥張桂秋,是個“兵痞子”。當年,軍隊來村子抓壯丁,張桂秋就改了個名兒,頂著替別人家男丁去當兵,收幾塊銀元。到了部隊,再把自己弄“失蹤”,逃跑回來。時間短,部隊也記不住他的樣子。再來抓壯丁,他有了經(jīng)驗,又把自己“賣了”。他把“賣自己”當作了“生意”來做。有人給他取了綽號叫“兵痞子”。張桂秋覺得妹妹長得漂亮,嫁給劉雨生虧了。妹妹應(yīng)該到城里生活,不應(yīng)該留在山村。

冬天里,村人聚在一起,圍爐烤火,一杯擂茶,天南海北,聊說故事。更多的,是清溪村的故事。意境幽深,畫面感強。不管是誰,來到清溪村,只要愿意聊天,提及周立波,誰都能夠講出一大堆與周立波有關(guān)的故事。不局限傳統(tǒng),不限于傳說。人們“復(fù)述”周氏家族,或村里老輩故事,書里原型,書外人生,皆可聯(lián)類。少年時候的山鄉(xiāng)經(jīng)歷,與現(xiàn)今相像。或許,正是這些,吸引著年輕人的興趣?,F(xiàn)在,清溪村“聊故事”地方多了,可以在荷花長廊木道,可以繞山后行走、逛逛梨園。每到夜晚,吃過晚餐,繞山小道到高山侖那里,車少,路寬。陸續(xù)有村人,晚飯后,沿著這條通向“山那面人家”的路,一邊走,一邊聊。

有些時候,我觀察山坡、堤壩、溪灘,一些樹木倒下后的寂靜,如同農(nóng)人疲憊時的緘默。清溪村人,先是觀察,一些樹——比如竹子,倒下了的,或可能會在多天之后或數(shù)月之后自己站起來。就像是一個人走路,被石頭絆倒了再爬起來。山前山后,時常有竹子或碗口粗小樹被雨雪壓倒。就像抵達巔峰,在那一瞬間,樹上掛雪罩風(fēng)之重量,透出了危險。大抵倒下的分量與風(fēng)力相當。處于安適之地的樹木,樹冠沒有道勁的搖曳,根脈扎得不會太深,容易倒下。相反,處在山坡,或峰頂之樹,根扎得牢固,不會被風(fēng)搖倒、被雪壓垮。我在寨子侖、落塘坡、高山侖、石馬山,看見倒下的樹木大都在山谷,山頂之樹卻完好無損。清溪村的人,看到樹倒下,只要不掘根,那些樹,仍會枝葉繁茂??吹綐涞瓜碌膱鼍?,想起過去的某個人。即便獨在田塍勞作,亦有陪伴感。草木、野蔬和昆蟲。身在鄉(xiāng)梓者,不會感到孤寂,相反,會很充實。眼前曾經(jīng)光禿禿的山坡或水田,經(jīng)過一個季節(jié)或一些時日,會被青翠盈滿。樹、草、花、蔬,構(gòu)成了一種物事的存在。不同樹木,運動或靜止,農(nóng)人都能夠覺察得到。做自己田園的主人。如同清溪人,并不在意城里來的游客到菜田里摘一些蔬菜帶回去。況且來摘菜的城里人,也并不會摘太多,況且田野足夠大。城鄉(xiāng)關(guān)系由此保持著一種默契的平衡。此種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親善的存在,顯而易見;情感的存在,因鄉(xiāng)土而凸顯。清溪村人熱情,在村子里散步,路過誰家,都會招呼你進來喝一碗擂茶。所謂“烏托邦”或“桃源美境”,一是景觀,二是胸襟。人類和諧,相互為伴:審慎而不漠然,淡泊而不油膩。山和水,都是民生。山河給予人類以生存的空間,成為一種衡量人居質(zhì)量的存在。天地給了人類生活度量——距離、高度、直徑和空間。樹木有垂直距離。人在天地間有立體和維度。生活給予我們的,是難得的夢想般的慰藉。如此,人類從未真正孤獨過。

皓月當空,山坡山頂,杜鵑花枝,清晰可見。幾聲鳥鳴,提醒人們,斯時幽夜。村人晚餐后散步已成習(xí)慣。有時不見月影,只有細雨點點。山丘、水塘和田塍,影影綽綽。山路彎曲,新修的路,也為出入劇院方便。停車場,經(jīng)常滿位。我和h雪斌走到山彎處,看見幾個村人,正忙著搗碎和鋪平一塊空地上的土石。說是為周末省城來客,準備好一塊更大的停車坪。路兩側(cè)燈桿上的小的液晶屏幕正循環(huán)播放《山鄉(xiāng)巨變》紀錄片中、湘籍歌唱家雷佳演唱的清溪村專題歌曲。音量恰到好處,村莊那邊聽不見,但行人能聽見。小晶屏幕掛在太陽能桿子上,白天收集的太陽能量在夜晚轉(zhuǎn)化成音視頻。一家人散步、鍛煉,踏音樂,走山路,競有些許浪漫。水塘在前,村莊在后,反向行走,正向行走,都有路徑回家:或抄路梨園、或從旁岔人、或循原路折返。不管白天如何燥熱,夜晚的空氣,不雨而潤。吸一口,甜滋滋的。山地起伏,腳步起伏,民間敘事,隨草木間飛起的小山鹛起伏。水塘那里,仍有幾只小蛙鼓噪。我的雙腿走著走著,越加輕盈起來。卜雪斌小時候跟著哥哥,在這個山坡挖菜根、刨筍子、撿果子。那邊山地,登上一個坡,在一塊石上站立,跳入水塘。夜里躺在山坡,嗅著艾香,咀嚼古老故事。直到夜露浸濕衣衫,困了,累了,要回家睡覺了。這時,月亮升起,皎潔清瑩,身體在風(fēng)中投下影子。附近傳來一兩聲狗吠。鄉(xiāng)愁的滋味,如同一瓶密封嚴實的醬香老酒,猛一打開,醇香撲鼻。走在路上,望山根下的水渠,似有小動物飲水。走近看,原來是一塊干凈的麻石,臥在水里。山鄉(xiāng)細節(jié),處處可見。做田的農(nóng)人,說起湘地節(jié)令里的樹木、花草、果蔬、谷禾,以及哪座山的杜鵑最多最紅,哪座山的茶子花長得最茂盛、茶籽兒最多,都如數(shù)家珍。全然是一個知地理、察天文、懂農(nóng)時、曉耕播的土專家。

卜雪斌的哥哥在部隊當了十多年兵,轉(zhuǎn)業(yè)后到了婁底工作。也時?;貋砜赐赣H,哥倆個晚飯后圍著高山侖繞行一個大圈,邊走邊聊村里村外的事。清溪村子,他們熟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的諸多不起眼的尋常農(nóng)家故事,竟會引起作家們的興趣,通過作家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寫出來的,似乎又不一樣”。卜雪斌記起小時候,夏秋時節(jié),白天勞動,晚飯后,自家院子里,父輩也是這般閑適?!疤柭淞松?,一陣陣晚風(fēng),把一天的炎熱收去了。各家都吃過夜飯,男女大小洗完澡,穿著素素凈凈的衣裳,搬出涼床子,在禾場上歇涼。四到八處,只聽見蒲扇拍著腳桿子的聲音,人們都在趕蚊子。小孩子們有的困在竹涼床子上,聽老人們講故事,有的仰臉指點天上的星光?!保ā逗虉錾稀罚┡c小說里的情境一樣,山鄉(xiāng)的神秘和傳奇,彌天漫地?!靶〉臅r候,她跟合適的伙伴常到這里來玩耍:吵嘴、胡鬧、辦席面、打擂臺,或是拿草葉子折成小哨子,放進口里,學(xué)山里的鳥叫。如今長大了,這些把戲好久不干了:但每一回從草坪里過身,她總要想到那些混混沌沌、歡歡喜喜的往日。她又記起,一年多以前,鄰近一個后生子,從前也是她的小游伴,如今長成了一位濃眉黑眼、武高武大的莽漢,有一天,正是在這里遇見她,沒說話,臉先紅,隨即把他抱的一只黃澄澄的大柚子笨拙地塞進她懷里,慌忙走開了。”(《卜春秀》)植物世界,精神天地,被山水有機縫合。

我期盼的鄉(xiāng)村是有著與“古典”相遇之所在。堅果、樹莓、柔花、清嫩的樹葉與枝芽等在天地間構(gòu)成一座有著香味兒的山嶺。北方瓜豆與南方菜苔有機搭配。這里、那里,愛情與山水相遇。山鄉(xiāng)是迥別于城市的“異質(zhì)”世界。村子里有性靈動物,山水間是自然野性。我們內(nèi)心的山水,都應(yīng)該像北宋畫家范寬《溪山行旅圖》那般。天性會有差異。人文主義者以生命品格繪制寓言式地理,山河大地一定能誕育高貴的文明和醇美的價值觀念。沒有野蠻,只有浪漫。一事一物都是美的化身。寓言是最好的鄉(xiāng)村故事集,與我們向往的桃源勝境,相鉤連和匹配。《山鄉(xiāng)巨變》敘寫陳大春與盛淑君的戀愛,沒有城里人卿卿我我的浪漫,他們憧憬美好生活:開通田塍,小丘改大丘,小田改大田,干田變水田,拖拉機耕地,插上雙季稻,修水庫,村里買一部卡車,進城看戲不用走路?!半姛?,電話,卡車,拖拉機,都齊備以后,我們的日子,就會過得比城里舒服,因為我們這里山水好,空氣也新鮮。一年四季有開不完的花,吃不完的野果子,苦櫧子、毛栗子,普山普嶺都是的”;栽上桃樹、梨樹、橘樹,花開如錦繡,到處是花園。如若只說是年輕人的美好想象,那么,小說多處描寫的田園風(fēng)光,已是現(xiàn)實的存在。如李月輝提著玻璃四方燈,引導(dǎo)鄧秀梅,走上彎彎小路,“山野早已灰黯了,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帶著清冷的微光,窺察人間。四方八處,沒有人聲。只有壩里流水的喧嘩,打破山村夜晚的寂靜”:符賤庚被盛淑君設(shè)計捉弄騙上山,一直等到天色粉亮,“竹木稠密的山林里,四圍看不見人影。他抬起頭來,從樹枝的空隙里,望望天空,啟明星已經(jīng)由金黃變得煞白。青亮的黎明,蒙著白霧織成的輕柔的面網(wǎng),來到山村了。野鳥發(fā)出了各色各樣的啼聲,山下人聲嘈雜了”。陳大春與盛淑君,到山里約會:“晚上的月亮非常好,她掛在中天,雖說還只有半邊,離團圓還遠,但她一樣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了人間。清溪鄉(xiāng)的山峰、竹木、田塍、屋宇、籬笆和草垛,通通蒙在一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里,顯得縹緲、神秘而絢麗”:鄧秀梅帶著民兵和鄉(xiāng)干部們追?;貋?,“青亮的透明照徹了村莊,家家屋頂上飄起了筆筆直直的,或是橫臥長空的雪白輕柔的炊煙。霜花染白了田塍上的枯草、屋頂上的青瓦跟禾場上的草垛子,并且裝飾了人們肩上的槍尖”:常青社召開會議討論秧苗的事,“這是一個暖和的春天的夜里,寒潮過去了。陽雀子在山里徹夜地啼叫。秧在田里長得響”?!渡洁l(xiāng)巨變》中鄧秀梅:“看這茶子花,好乖,好香呵”,等等。明快的風(fēng)格、高昂的旋律,讓小說的字里行間,如風(fēng)景畫家在表達情感時充分采用光與影一樣,滿篇“高光”主調(diào)。類似書寫,在《民兵》《張滿貞》《艾嫂子》《卜春秀》《禾場上》《桐花沒有開》《下放的一夜》《在一個星期天里》等小說中亦有呈現(xiàn),是作家的藝術(shù)追求和審美表達之特征。

到沅江縣,與沅江文聯(lián)朋友乘游艇游南洞庭湖。小艇不大,繞行一小島,有石塔壘筑。凌云塔,與境內(nèi)鎮(zhèn)江塔、魁星樓,先后建于清乾隆年間,史稱“乾隆三塔”。史料記載:前人建塔,意在“鎮(zhèn)妖孽,除水患”。關(guān)于凌云塔,當?shù)亓鱾鬟@樣的故事:湘軍代表人物曾國蕃、左宗棠、胡林翼和彭玉麟相約一起登凌云塔,每人吟詩一句:“洞庭秋水硯池波(曾),且把君山當墨磨(胡)。寶塔倒懸權(quán)作筆(彭),蒼天能寫幾行多(左)”,妙成絕句“聯(lián)詩”。塔基八角,八獸面首,應(yīng)該是水獸。當年洪水泛濫,民間用塔鎮(zhèn)降水獸。又鑄兩尊石牛,輔于左右。逡巡兩側(cè),果見石塔附近有兩匹毀了頭角的石牛。“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句話廣為人知。四人中,左公命途多舛,他從“三試不第”到“封疆大吏”,從興辦洋務(wù)到克復(fù)邊疆,成為晚清“中興名臣”的草根逆轉(zhuǎn)之典范。左公沉潛安化八年,修學(xué)篤志,培根鑄魂,鑄就了“敢為人先”和“經(jīng)世致用”的湖湘精神。站在洲渚,又想起劉禹錫所寫的《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眲⒂礤a所寫,要比帶著“天下誰我”朝廷大臣“聯(lián)詩”更有親知感。

次日再到大通湖與白吟浪。萬里無云,水田如鏡。桃花紅,梨花白;紫云英,遍地開。白吟浪村女書記講起這位叫曹旦異的本土作家,以育紅村為原型,寫的長篇小說《白吟浪》。多年前,63歲的曹旦異不幸罹難于一場車禍。育紅村人為紀念他,將他的靈魂葬于疏河岸畔,育紅村亦由此更名為“白吟浪村”,一個由小說命名的村莊,從此走人人們的視線。作家“文學(xué)地理”讓鄉(xiāng)村有了辨識感,吸引人們前來看個究竟。一臺挖掘機正在疏通清淤,不久的未來,一泓清水,將繞村波漾。“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保虾迫唬┛匆粋€地方人文生態(tài),要看其河流。河流飽滿、清澈,定然天地澄明,人文蔚起;河流枯瘦、渾濁,定然人文枯竭,生態(tài)萎頓。益陽蘭溪籍作家盛可以說:“小時候,村里有人移民爛泥湖。一直以為是多么遙遠的地方。今天終于來到了爛泥湖村。這里已經(jīng)更名來儀湖、‘有鳳來儀’的意思。那湖美得嚇我一跳?!弊骷业乩恚闪撕娴囊粡埼幕?,內(nèi)心登時涌現(xiàn)美感。

鄉(xiāng)村時光短暫。多日來,我享受山河的寂靜、時間的豪侈。在鄉(xiāng)村,內(nèi)心蓄收狂悖,能冷靜思考些問題。所遇,所見,所思,記錄下諸多生命心路軌跡。當年的周立波,大概亦是這般。但是,現(xiàn)在,我要回到原態(tài)的生活當中,回到城市的另一個人群當中,即使有時被迫參加各種會議?;蛘哂X得壓根兒我與他們就不是一路人,但仍要做些無聊的應(yīng)酬。喧囂、熱鬧,被某些問題擾煩的天地。突破了“邊界感”的事情,都是傷害心靈的刀劍。之后歲月,或許鄉(xiāng)村體驗,少之又少。民生之靜難得。哪怕一瞬間,也有“超越”時空的夢想。跟大學(xué)生社會實踐一樣,清溪村是一個理想的“社會研究”課題。當然,可以與經(jīng)歷掛鉤,涂畫類似“曾經(jīng)的”本色鄉(xiāng)土的存在。作家和藝術(shù)家,不必幻想?,F(xiàn)實可觸。雖然覺得,一些文字,人們不會細讀,但我仍要堅持思考“人類本質(zhì)”問題。像哲學(xué)家那樣對“公共哲學(xué)”進行思考。城市與鄉(xiāng)村,在本質(zhì)上有更多的相同之處。文明與文化,表象有區(qū)別,實質(zhì)不同。曾經(jīng),我對鄉(xiāng)村(鎮(zhèn))的諸多地名產(chǎn)生了好奇。一些地名,隱含歷史人文故事。從學(xué)術(shù)角度說,鄉(xiāng)村地名,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可以言說的典藏)。這方面,中國的每一個鄉(xiāng)村都會有。而城市卻是不能。尤其是由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化而來的中國城市,街道與區(qū)劃經(jīng)緯,成了地點名詞,沒有文本可言(只有少數(shù)的人文標識是以歷史名人來定論的)。還有就是,城市“壘疊式”的擴容建設(shè),逐漸磨耗了些許農(nóng)業(yè)社會僅有的痕跡。那些古老的城市,或許只能靠“講述”來看到??柧S諾《隱形城市》即道出了這番隱憂:超越時空想象。山山不同,平原多樣。城邦是虛構(gòu)的。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描述“城市圖景”,將塵世變?yōu)閮舻?,將未見之城變?yōu)榭梢娒鼐场G叶际瞧洹敖?jīng)過”的城邦(夢境城邦)。是對“未知世界”進行超越現(xiàn)實的構(gòu)想:水晶般的高墻、金剛石般的堤岸、有著不同切面的透明大山、陽光下明亮的森林與河流。城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是舒適的、愜意的。人們詩意棲居。卡爾維諾所寫的馬可·波羅,游歷了中國大運河。日落時分,他站在皇宮寬闊平臺,向忽必烈汗講述那些經(jīng)歷:“離開那里,順著東北風(fēng)和東北偏東風(fēng)騎馬走了三天?!薄恶R可·波羅行記》記載了大運河城郭。人類景象是世界性的。維特根斯坦說“我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事實的構(gòu)象”。薩瓦托說“沒有題材大小之分,只有大小作家之別。塞尚畫蘋果,就創(chuàng)造出不朽之作”。一位文學(xué)家,同時又是一位思想者。一個被羈行的人可能比任何人都夢想走遍世界。文化束縛,不能帶來繁盛。相反,只有以思想開放的姿態(tài),才能迎來非凡的大文化繁盛景象。時間縱橫,滄海桑田。明清和民國時期,湖湘鄉(xiāng)塾(別處的私塾亦類同),即是一種社會性文化實踐: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都是人類社會體系的文化實踐內(nèi)容。此種模式,在鄉(xiāng)村曾經(jīng)存在,更容易讓文化,扎根民間,浸透民間。清末時期,陶澍、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等名臣,胸懷治國之策。民國時期,周谷城、周揚、周立波、葉紫等文化大師,背負絕學(xué),卓犖不凡。諸多傳承,鄉(xiāng)舍里弄,皆能找到。雖然說,如今的中國“鄉(xiāng)村”,多多少少,都有著粗陋的、傳統(tǒng)觀念的繁文縟節(jié)。但是,更多的,是在“公共精神”之地,被一代思想者們,重新觀察、再次認知、另構(gòu)想象,從而衍生出有關(guān)人類本質(zhì)和意義的宏大思考。

晚八時,返回清溪村。剛進房間,外面就下起了鞭桿大雨,打得檐棚啪啪響。索性打開窗子賞雨。大雨下著,天搖地曳。空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味道。午夜,雨停。蛙聲一片。如昔時情境。湖湘之地,江河湖溪,星羅棋布。一池似鏡,半輪如鉤?!八锢镉卸嗌倏玫咀?,村莊里就有多少故事。”做田插秧時,夫妻兩個在聊村里的事;趕牛路上,兄弟兩個在說村外的事;井邊挑水、溪畔浣衣,婦女們說著笑話。周立波聽著,悉心揣摩,不干擾,不插話,默默記著?;蛘?,就能成為小說中的一個細節(jié)、片斷。生活需要感受,素材需要積累。有時候,稻田里一只鳥捕捉一尾小魚、一只螞蚱;一匹小狗追逐一只塘蛙……第一次來,我在清溪書社住了滿滿十天。夜晚二樓靜寂,推開窗子,檐下的雨水,慢慢滴落。有書可看,有筆記要整理。來不及太多的整理,就標注幾個問題,畫一畫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故事架構(gòu)圖。

“樓高但任鳥飛過,窗小先將月送來。”(陶澍)時間如風(fēng),擦過了衣襟。這些天來,因為忙碌,無暇看高山侖映山紅。斯時斯刻,已然開遍山坡山谷。映山紅開了,盛大的春天完全到來了。卜雪斌一大早過來,帶我去看映山紅?!盎▋洪_了,不看可惜!”昨晚吃飯前,鄧旭東騎著電動車,本要載我到高山侖看映山紅。但天色已晚,做晚餐的“娘家柴門”已煮好了鐵鍋雞湯。卜雪斌便約定今早七點準時看花。清溪劇院那邊的高山侖,這兩天,已是漫山粉黛擁擠的宮殿,天地大美的驚詫。要趕高鐵,我們趁著僅剩的半小時,沿潔凈的麻石梯道爬到山頂,再從山頂下到山根。想起周立波短篇小說《張滿貞》:“從傘下嘹望,雨里的山邊,映山花開得正旺。在青翠的茅草里,翠綠的小樹邊,這一叢叢茂盛的野花紅得像火焰?!鼻逑甯呱絹鲇成郊t,乃益陽一景。每年三月底、四月初,最普通的山花也一定要開得轟轟烈烈,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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