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 文
新四軍北撤后的第三年,十月尾的一個陰天。
在鎮(zhèn)東五里多遠的地方,大路邊有一大片亂墳場。這就是有名的“窮鬼灘”,后來這里又成了清剿隊的刑場;不過那時被殺害的人也都是窮人,所以大家還是叫它“窮鬼灘”。離大路較遠的地方,有一座墳,墳上還安了個定勝糕似的墳帽,土色是新的。墳前插著一炷香,放著一碗飯,那飯早已涼了。新燒的一堆紙灰,給風一吹,夾雜著枯葉,一起旋轉(zhuǎn)著直升起來。
天色陰沉,黯淡。
關(guān)大媽坐在兒子的墳前,也沒唉聲嘆氣,也沒號哭,只是發(fā)愣。她老覺得桂平還穿了那件白粗布單褂,敞開了懷,五花大綁地給人押著站在自己面前,響亮地說著:“娘,我們不能世世代代都做人家案板上的肉,別想我,可要記住這個仇……”自從大軍北撤以后,兒子一直好像背著自己在做些什么事,常常深更半夜地在外跑。去年年底,一天晚上,一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提了一個硬小包來找他,那小伙子住了半宿,就悄悄地走了。哪知天剛放亮,清剿隊下鄉(xiāng)來清鄉(xiāng)了,她急忙起來,腳還沒跨出房門,就看見桂平高高地爬在屋梁上,正在把那硬包里的紙片,往屋頂上二梁木里塞。
關(guān)大媽一想起這事,又把兒子臨死前的那句話,跟他臨死時那不慌不忙的樣子一對,心里好像明白了許多。
叭!一聲清脆的槍聲,像打在耳朵跟前似的,嚇得關(guān)大媽急忙站起??伤闹莒o悄悄的,不見個人影,風仍在擺弄那一片野草。掉頭望,望通到鎮(zhèn)上去的那條大路,連個過路人也沒有,只是在遠處揚起了塵土。
關(guān)大媽放下心,正要坐下來,忽又聽到“砰砰”兩下,接著就看到靠近大路那邊的草,亂紛紛地朝兩邊倒。關(guān)大媽不由自主地走上幾步去看,只見一個人,臉朝下,趴在地上直喘,肩膀上一大片血,把這件藍布褂子都滲透了。關(guān)大媽給怔住了。那人聽到響動,就一躍站起來想走,卻正好和關(guān)大媽打了個照面。那人呆住了,關(guān)大媽也抽了一口冷氣。這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不是在我家跟桂平住過半宿的嗎?唉!這孩子頂多比桂平大兩三歲,看他淌的這些血,淌得臉都變了色……
砰砰,槍聲又在大路那頭響起來,關(guān)大媽瞇起眼朝大路上一望,隱約地看見跑來了十多個人。回頭一看,那小伙子,一彎腰正想走。突然,關(guān)大媽自己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力氣,一伸手,拉住他就朝桂平墳前跑。
清剿大隊上的兩個家伙,滿身臭汗,吆五喝六地跑進墳場,只見兩個老太婆,一個趴在墳上,一個正在一邊哭嚷:
“好了!哭兩聲就算了,你總算也對得起他……”
“喂!老太婆,看見有人朝這里跑沒有?”
“啊?人哪?死了呀!是她的小兒子,死了兩個月了。”關(guān)大媽大聲說著,連自己聽著,也覺得這不像自己的喉音了。敵人跺著腳,又對著關(guān)大媽的耳朵叫了一遍。
“人?”
關(guān)大媽恐怖地叫了一聲,說道:“啊呀!老總??!你把我的汗毛都說得豎起來了,你們難道不知道,這里是個多年的亂墳場,有名的‘窮鬼灘’。到了月初月半,碰到天陰下雨,連大白天都會出來游魂的,我們上墳的都不敢單身來,老總,你可不能這么嚇我這個老太婆呀!”
天色更黯淡,更陰沉了,枯草瑟瑟地搖擺著。
“叭”的一聲槍響,劃破了死般的沉寂,敵人對空放了一槍,壯了壯膽,又對準趴在墳上的老太婆,踢了一腳,正要開口,關(guān)大媽就接口道:“她哭得暈過去好幾回,恨不得跟了她兒子去呢!還管什么人跑不跑的?!?/p>
兩個賊兵向四周瞅了兩眼,走了幾步,又緊走了幾步,就慌慌張張地跑起來,活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一直跑出了墳場。關(guān)大媽看他們走遠了,趕緊拉著那個戴著她的頭巾草帽,穿著她的大褂的小伙子說道:
“孩子,我們快回吧……”
關(guān)大媽活了五十多歲,很少這樣喜歡過,原來自己救的這個小伙子,就是敵人懸賞十兩黃金,做夢都想逮捕的新四軍游擊隊員倪老虎。
(選自《關(guān)大媽》,有刪改)
賞析
小說引人入勝,先后四次用擬聲詞“叭”“砰砰”“砰砰”“叭”描寫清剿大隊的槍聲,營造情節(jié)緊張的故事氛圍,使讀者的心越揪越緊。在這樣的環(huán)境背景下,小說通過關(guān)大媽智救新四軍的故事,著力展示她與清剿大隊斗智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沉著冷靜的品質(zhì),展現(xiàn)了關(guān)大媽已經(jīng)從普通農(nóng)婦向革命者進行轉(zhuǎn)變和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