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爾芒河口自然保護區(qū)觀鳥,從休斯敦航空中心騎車過去不用半小時。它們都是往天空上看的項目,但半個世紀以前,人們的注意力都是向下的:煤、石油、天然氣。鳥是德州的過客,只在遷徙時路過,如五月花號上的船員,而飛行物是宇宙的過客。
休斯敦人過去下礦井,會先把金絲雀放進去,如果沒問題,人才下去。聰明卻殘忍。而沖天的“巨鳥”,體內(nèi)流著大地深處的液體,人類偶爾也被燒成灰燼,好不過那只飛進漆黑礦井的鳥兒。直到現(xiàn)在,一路上還是能看到很多化工廠和煉油廠的建筑,在我們望遠鏡的盡頭,一不小心,就有正在執(zhí)行任務的工程船闖入視線。
扛著三腳架的Glenn是來自加州的鳥類專家,也是我們的導游。這個鳥和礦井的故事,從一個鳥類學家嘴里說出來,倒是有點殘忍。就像在NASA參觀,當提到一款彈射到空中的航天員座椅的改進歷史時,講解員說,那款座椅的飛行員一輩子都會因為把自己彈射出去而把別人拋入死亡的深淵而感到深深懊悔。
在從事觀鳥30多年的Glenn看來,墨西哥灣處在美洲鳥類遷徙的中心,是它們的中央車站。最好的觀鳥時間是每年3月底到4月初,但其實10月也是不錯的季節(jié)。最好的觀鳥方式,是隨著它們的蹤跡一路追鳥。
于是,就有了這次冬季沿著墨西哥灣觀鳥的行程,我們從加爾維斯頓灣出發(fā),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南,直到美墨邊境。
阿爾芒自然中心是370多種鳥類、哺乳動物、爬行動物和兩棲動物的家園。超過220種鳥類在遷徙途中棲息,或把該中心作為安全的休息場所。白尾鹿、紅肩鷹、負鼠、烏鴉、犰狳、土狼、浣熊、美洲鱷、三色鷺和罕見的紫馬丁鳥全年都能在自然中心及其周邊地區(qū)找到。
阿爾芒自然中心能有這樣的生態(tài)來之不易,1960年代休斯敦環(huán)境保護的領軍人物阿爾芒·伊拉馬特吉(ArmandYramategui)在高速公路上遇害引發(fā)了對這個區(qū)域的積極保護,這里也就此以他的名字命名。伊拉馬特吉在世時對自然中心周圍日益加速的城市化發(fā)展感到擔憂,他努力使這片土地保持原生態(tài)。
“國王牧場擁有的土地面積比羅德島還大,其中包括10萬英畝為遷徙鳴禽提供的重要沿海棲息地。在那里,我花了119美元才有機會看到我的第一只鐵皮侏儒鸮和第一只北方無須雉。”
美國作家弗蘭岑在為《紐約客》撰寫的一篇有關自己20多年觀鳥經(jīng)歷的文章里,披露了他在著名的國王農(nóng)場觀鳥的私人經(jīng)驗。熟悉這位作家的讀者應該對他的鳥類描述不會陌生,它們充斥著他那本成名作《自由》,德克薩斯州、蔚藍鶯、煤層、基金會……書里的主人公不斷重復著熟悉的詞語,那是作家個人生活里真實的一部分。
在美國觀鳥有一個地方和國內(nèi)大相徑庭,那里的土地是私有的,有些自然保護區(qū)就落在私人手里,踏上阿爾芒往南的高速沒走多久,就能經(jīng)過歷史悠久的國王農(nóng)場游客中心和它轄內(nèi)的四大片區(qū)。
在冬季,大量在美國北部完成繁殖的鳥類會加入農(nóng)場的熱帶常年居民行列。特別的冬季居民除了弗蘭岑列出的幾種,還包括斯普拉格鸻、穴居貓頭鷹、山鸻和鸻鷸。
國王農(nóng)場起源于1853年理查德·金(RichardKing)船長在德州南部野馬沙漠購買的一片溪水灌溉的綠洲,在160多年的時間里,這里領導了一些最早的牧?;顒?,培育出最優(yōu)秀的四分馬和純血冠軍馬。四分馬是美國牛仔最喜歡的馬種,也是家書抵萬金的年代最可信賴的郵差。
我們?nèi)チ肆硪粋€育種農(nóng)場—英格蘭農(nóng)場。這家公司在1970年代以紅色婆羅門牛的育種著稱,今天,他們的后代,看起來非常精干的麥克為我們打開農(nóng)場牛圈,參觀他們的新品種—灰色婆羅門牛。
在弗蘭岑看來,德克薩斯人為德克薩斯野生動物的美麗和多樣性感到自豪,大多數(shù)德克薩斯農(nóng)場主的保護主義精神只需要一點點哄騙就能發(fā)揚光大。
和別人不一樣,弗蘭岑是一位保護地私有化的支持者。他認為只有私有化,才能讓野生動物們遠離野餐者和一車車的學生,遠離騎自行車的人、開越野車的人、遛狗的人、打情罵俏的人、傾倒垃圾的人、參加派對的人、對鳥兒漠不關心的人。阻擋他們的柵欄對鶇鳥和鷦鷯來說則毫無障礙。
Joan和她的愛人Scot先生笑吟吟地站在阿蘭薩斯LeonabelleTurnbull觀鳥中心門口迎接我們,他們上身著格子襯衫,下身穿快干褲和登山鞋,脖子上掛著施華洛世奇高倍望遠鏡。Scot先生還提著一個三腳架,那是他們找到鳥之后為方便我們觀看會用到的。
觀鳥中心入口處的兩邊種滿了北美紅杉,Scot先生撿起落在地上的一根斷枝,示意我們湊近觀看斷裂處的細節(jié)?!斑@是一種叫作天牛的甲蟲干的好事,它們寄生在一些脆弱的樹干或者松果里。這根樹枝,一定是不堪承受折磨而折斷的(中國古人把這種現(xiàn)象叫作蠡)。天牛也是完美主義者,你們看這個裂口像是被鋸子鋸過一樣,十分光滑?!盨cot先生說的這種天牛,英語的別稱叫pinesawyer(松樹鋸子)。它們在里面孵化幼蟲,成長中的幼蟲啃斷樹枝,在一定距離內(nèi)向樹皮上開口作為通氣孔,然后向外推出排泄物和木屑。
還沒進入棧道,Joan沖我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不要出聲。順著她指引的方向,我們看到一只巨大的蒼鷺正站在棧道的木扶手上休憩。它一身整潔的羽毛,橙黃色長喙上長著一對棕色的眼珠,信步踱來踱去,根本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越來越多的觀鳥者聚集過來,他們都靜悄悄地排成一列長隊,像是一支等待鳥將軍檢閱的隊伍。
Joan告訴我,這只蒼鷺應該是從加拿大北部飛過來越冬的。在阿蘭薩斯,蒼鷺、棕頸鷺、大白鷺、剪嘴鷗、美洲白鵜鶘、紅喉蜂鳥、粉紅琵鷺等鳥類都很常見,漂亮的粉紅琵鷺還被阿蘭薩斯“任命”為了榮譽市鳥。
觀鳥中心擁有的狹長木制棧道,呈“了”字形一直延伸到濕地的深處,四周被一人多高的蘆葦環(huán)繞,在棧道的中部有一個二層的瞭望臺,幾只鸕鶿在欄桿上展開自己的翅膀等著曬干,登高望遠,可以看到遠處有幾只大白鷺在低空盤旋。
如果來得更早些,還有機會在這里看到世界上個子最修長的美洲鶴。當?shù)卣诰嚯x我們50英里的地方專門建立了一個自然保護區(qū),用來安頓這些南飛越冬的貴客。
Joan并不是一個普通的觀鳥向?qū)В堑轮荽髮W海洋科學院的榮休教授,獲得過終生榮譽的著名科學家。正如前面提到的四分馬和婆羅門牛,她最大的成就是1970年代曾經(jīng)率先人工培植出美國紅鼓魚和軍曹魚。
作為她的第二興趣,Joan和同在大學里做研究的Scot先生一起,在鳥類保護上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我們在旅游景點和觀鳥中心拿到的鳥類圖冊,是他們將多年觀鳥經(jīng)歷精心編輯后的成果。她參與組織策劃的美洲鶴觀鳥節(jié)在每年2月舉行,是在全世界都享有盛譽的一個觀鳥盛會。為了表彰他們在鳥類保護上的貢獻,2002年,阿蘭薩斯政府還把一片他們最先發(fā)現(xiàn)的鳥類棲息地以他們的名字命名,叫作“Joan和Scot的天堂池子”。多年來,這個池子是很多刺嘴鶯和其他百靈鳥越冬途中的歇腳地,被Joan夫婦發(fā)現(xiàn)后作為一個人類和鳥類共享社區(qū)的典范被保護了起來。
勤于觀鳥的弗蘭岑比我們幸運。在阿蘭薩斯的一片綠色的鹽沼地里,他看到了兩只美洲鶴—它們成了他的觀鳥本上記錄在案的第400只鳥。弗蘭岑還發(fā)現(xiàn)這兩只美洲鶴企圖救治它們受傷的幼鳥。后來它們得到了自然中心鳥類專家的協(xié)助。弗蘭岑還有機會近距離地觀察到其他幾只美洲鶴,它們用心咀嚼著藍蟹,那是它們冬季的主食。他還看到一對鶴在空中跳著優(yōu)美的求偶舞蹈,讓彼此興奮不已。
“半英里外,在一個淺淺的鹽池的遠處,有一個人影低著頭,慢慢地移動著。在受到嚴格保護的聯(lián)邦領土上,看到他的身影令人不安……人類一定要把自己融入一切嗎?我花了35美元買票,本以為會有更完美的自然幻覺?!备ヌm岑顯然對保護區(qū)過于干涉野生動物的做法頗有微詞。
在我居住的小區(qū)里,也曾有過一次類似的場景。一位鄰居的樓下,有一只還沒學會飛翔的灰喜鵲幼鳥不知為何跑到了一棵樹較高的樹椏上,它的母親在周圍盤旋,群里有人建議用竿子助它一臂之力,但也有人反對,認為鳥媽媽自己肯定有辦法。
與其說弗蘭岑對阿蘭薩斯的美洲鶴抱有悲觀的態(tài)度,不如說他對于人類如何與自然相處這件事情的看法比較消極。目前,地球上只有不到350只野生百靈鶴。雖然這個數(shù)字與1941年的22只相比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對于基因庫如此之小的任何物種來說,遠景依然令人沮喪。鳥類專家當時采取的那種幫助瀕臨滅絕鳥類的方式,只會加速它們的滅亡。他沮喪地感嘆:整個阿蘭薩斯保護區(qū)距離適合滑水的格陵蘭島冰蓋融化,僅一步之遙。
弗蘭岑把拯救類似美洲鶴這樣的瀕危動物的行為與他母親的抗癌過程作了類比:知道某件事情注定要失敗,卻仍然樂于嘗試去挽救它。“這是我母親的一個特點。”這也許就是羅曼·羅蘭筆下平凡人的英雄主義,即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鳥類根本上的他者性,對它們的美麗與價值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它們身處人類之中,卻從不屬于我們。它們是演化所創(chuàng)造的另一種統(tǒng)治世界的動物,而它們對人類的冷漠應當作為一種懲戒性的提醒,提醒我們自己不是衡量萬物的標準。我們講述的追憶往昔與想象未來的故事,是鳥類所不需要的精神建構(gòu)?!备ヌm岑在另一篇《鳥類為何重要》的隨筆里如此寫道。
這讓我想起《自由》那本書的封面,弗蘭岑選用了書中一位觀鳥者主人公矢志不渝地保護的鳥類—藍林鶯。無論人類還是鳥類,只有在真正了解何為自由的基礎上,才能互相拯救。
第一財經(jīng)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