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從高高的窗戶斜進(jìn)食堂大廳來,光瀑如一條懸掛的小河,塵埃在這光的河床里,密密匝匝飛騰,一閃,一閃。
正值春日午后,一堆斑斕的花朵奔跑著,沖進(jìn)礦上職工食堂。
打飯的服務(wù)員舉著湯勺拎著菜鏟子愣住了,那些晚了鐘點升井的煤礦工人們,正站著、坐著在大嚼特嚼,比力氣似的正呼嚕呼嚕喝著粥?!斑|闊”的食堂大廳,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一聲又一聲“哼——哼——”異樣的聲音,吃飯的人都停了吃喝,空氣凝住了,只有頂棚上旋轉(zhuǎn)的大吊扇在吱吱旋轉(zhuǎn)。所有的眼睛一眨不眨,全都盯著那頭肆無忌憚地奔進(jìn)食堂來的、渾身纏滿迎春花的豬!
看,一頸、一背、一肚、四蹄,甚至小尾巴上,也甩著一串金黃色的迎春花。豬——哈哈——所有的人哄堂大笑,有人還笑噴了,湯和菜灑落得哪兒都是?!班耍质俏关i那娘們兒作精哩!”“娘的,男人死了都不知道心疼!”“過的啥日子,還有心這樣做。”
這時,一個滿身同樣花哨的女人吆喝著,揮著一根柳樹枝子,跟孫悟空追趕白骨精似的沖進(jìn)來:“喲,嗬!爬回圈里去!快!滾!”
她攆著轟著趕著追著,圓乎乎的兩團(tuán),分不清哪是豬,哪是花,哪是肉團(tuán),哪是花苞。這樣兩個“花皮球”,一高一低在食堂里熱鬧非凡地表演,笑的、罵的、吆喝的都有,食堂里的人像是在看戲耍。
終于,矮的那堆花,嘰里咕嚕滾著,躥向食堂門上的門簾子;那團(tuán)高胖的花花綠綠轉(zhuǎn)回臉,扭頭看一眼那些盯著她的眼珠子,大眼珠、小眼珠,雙眼皮、單眼皮,眼珠里有冷、有憐、有憫、有嘲、有諷……她看不見,沒感覺,脊背上“五味雜陳”,麻麻的一片。她用柳枝挑著簾子一角,側(cè)歪著花花胖胖的身子擠出去。只一蹭,頭上戴的那一圈“花紅柳綠”,還搖搖搖,差點兒墜落下來。女人咧一下大嘴巴,抬手去扶住,沖著食堂里哈一下腰,怪異的表情跌滿地,她追攆著那只戴滿了花朵的豬去了。
“嘩——”她身后的人們又笑翻了天!
那一縷從高高的窗戶斜進(jìn)食堂大廳的陽光,在聲浪里搖蕩,光瀑閃斷,懸掛在空中的小河坍泄了,又默默聚集起來,塵埃一飄一飄地飛……她是誰呢?唉,就是礦上豬場喂豬那女的唄。
這個給豬掛花掛草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退休了,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地稱她為養(yǎng)豬的女人,或者稱她“給豬戴花那女的”“喂豬那娘們兒”,也有街坊鄰里的女人會對著孩子說“給豬戴花的那個嬸”,還有叫她諢號“豬戴花”或者“香破天”……幾十年了,鮮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而她也早就習(xí)慣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稱呼,也習(xí)慣了人前人后那些關(guān)于她的議論與訴說。她過她的日子,塵埃想飛揚(yáng)就飛揚(yáng)。
她的男人曾是礦上的挖煤工,幾十年前出事故死了。那時,她才二十出頭,拖著高高低低的三個孩子來到礦上,接受事故科的后事處理。她形貌拙笨,男人死了還不知道哭。打量她粗憨的模樣,事故科的人議論:“這女人來了能干啥,除非去喂豬。”
就這樣,她拖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轉(zhuǎn)戶口來到煤礦,頂替了死去男人的班。礦領(lǐng)導(dǎo)還真的安排她去了礦上的豬場喂豬。她便格外賣力氣地養(yǎng)豬圈里那一欄一欄的豬。冬天的雪、秋天的雨、夏天的蚊蠅,她都耐受,抗得住腥臭,抵得了寒暑。她還咧著大嘴巴嚷,城里比鄉(xiāng)下總是舒坦,這活兒再苦再累,也沒有鄉(xiāng)下農(nóng)活損耗人!她快樂得像她喂養(yǎng)的豬,吃飽喝好,舒服舒心——不想那死鬼,他都不管俺娘兒幾個了,不想他,喂豬,喂孩子,喂自己,過日子。
春天,春天,來吧,來啊——喂豬的女人喂豬的時候,總是這么打著敲著豬食盆喊,像是一只叫春的貓,她一年有三季都在等待春天,都在盼望春天。
她叫著“春天”,滿圈歡蹦亂跳,“春天”來了。
豬場周圍瘋長著成灘成片的草,草堆里生出枝枝串串的花兒,各色的都有。粉的、紅的、黃的、藍(lán)的、白的、紫瑩瑩的、水靈靈的、清嫩嫩的、新鮮鮮的,扯來,串成串,編成花辮,結(jié)成花環(huán),給豬們戴脖子上,系尾巴上,扎大耳朵上。她自顧自地在春風(fēng)里笑,對著豬笑,豬也快樂地沖她亂拱亂哼哼,花、豬、人,都在春里,花花的,香香的,鮮艷著,熱鬧起來,豬場里的光線,也瞬時芳香起來,明亮起來了。
(來源:《小說選刊》,2020年第4期)
【閱讀導(dǎo)引】那個養(yǎng)豬的女人沒有名字,她命運悲慘,沒有丈夫幫襯,可每天都過得歡天喜地。她習(xí)慣了人前人后的議論,她自顧自地在春風(fēng)里笑。她快樂地生活,愛花愛美,不給別人看,活給自己。
【文本聚焦】小說營造了優(yōu)美的意境,且其中的很多意象都有隱喻、象征功能,請結(jié)合作品內(nèi)容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