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從字面上看,大約可以理解為聲音的快樂;從名詞的角度理解,就要復雜許多。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管聲音帶給我什么,聲音讓我感受到什么。我想最原始的音樂大概是人用自己的器官或者借助一些別的什么東西來模仿大自然的聲音。大自然的聲音有悅耳的有難聽的,好聽的就令人樂,好聽的聲音就是音樂。我小時候在田野里放牛時,騎在牛背上,聽到頭頂上的鳥兒哨得很好聽,哨得很凄涼,天像海一樣藍,藍得很悲慘。聽著鳥兒的哨,我那顆小孩心悲悲切切的,感到有一種難以說清地對世界的恐怖,但這種感覺又是幸福的。所以好聽的聲音并不都給人以歡樂,所以音樂實際上是喚起人的心靈之湖波瀾蕩漾的聲音。還有黃牛的鳴叫,老牛哞哞喚小牛、小牛哞哞找老牛,這些牛叫也讓我心里又寬又厚地發(fā)酸。還有風的聲音,春雨的聲音,三月蛙鳴夜半的聲音,都如刀子刻木般留在我的記憶里。
后來就聽一種叫茂腔的地方戲,調(diào)子一律悲凄凄的,很深刻。緊接著又聽樣板戲,那節(jié)奏感能讓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動,但這些曲兒不能動人的心湖。又后來到了1977年初,那時我在黃縣當兵,黃昏時分,遍地都是殘雪和泥濘,團部的大喇叭里突然放出了《洪湖赤衛(wèi)隊》的著名唱段《洪湖水浪打浪》,我突然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凄惻的暖流包圍,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一個充滿愛情的時代即將開始了。這歌聲把我拉回了童年。“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更把我拉回了童年,炎熱的夏天的正午,在荒草甸子里,在牛背上,螞蚱扇動翅膀飛舞,用蔥葉到井里盛水喝,井里浮著青蛙。一支歌能牽出一個逝去的童年。
后來聽流行歌曲,不好聽。又到了軍藝,上音樂欣賞課,一個叫李德倫的人來用交響樂普及我們,我說老師你能對著錄音機給我們比畫幾下子嗎?他不高興地說我能指揮樂隊但不能指揮錄音機。同學們都笑我淺薄,我一想也真是胡鬧,怎么能讓人家那么大一個指揮去指揮錄音機呢?我還寫過一篇名叫《民間音樂》的小說呢,讀了小說的人說我很有音樂造詣,其實那些名詞和術(shù)語全是我從《音樂欣賞手冊》上抄的。
我們村里有一些一個字都不識的人能拉胡琴,他嘴里能哼什么手就能拉出什么來,一邊拉一邊吧嗒嘴,閉著眼。我也學過拉胡琴,差不多練到會拉《東方紅》時就把琴弄壞了。那時候經(jīng)常有一些瞎子到村里來說唱,有的瞎子二胡拉得非常好聽,村人贊嘆不已。我家鄰居有幾個小丫頭天生奇才,什么歌曲聽一遍就會唱了,一邊唱一邊改造,忽高忽低,忽粗忽細,像原來的曲子又不像原來的曲子,我想這大概就是作曲了。忽然聽到了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很入迷,很被悲壯的愛情折磨著。又聽貝多芬、聽德沃夏克、聽莫扎特,聽不懂結(jié)構(gòu),但能感覺到一些寧死不屈的東西,一些與命運、與女人搏斗的東西,能在眼前浮現(xiàn)出樹木與原野、戰(zhàn)火與硝煙之類的東西。音樂的形象需要每個人創(chuàng)造。
我聽音樂并不上癮,不聽也行。京劇之類的,那一板一眼的節(jié)奏,能與我的筆合上拍。西洋的也能。有一段時間我戴著耳機聽著聲音寫作。寫著寫著就不知道聽什么,只感到有一種力量催著筆走,十分連貫,像扯著一根永無盡頭的線,但磁帶不是無窮長,這很討厭。關(guān)于音樂的很多東西我能感覺到,但無法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我看過一本蘇聯(lián)小說《真正的人》,那里邊有一個飛行員試飛新戰(zhàn)斗機下來,興奮地說:“妙極了,簡直是一把小提琴!”我快速寫作時有時候會產(chǎn)生演奏某種樂器的感覺。盡管我不會演奏任何樂器。我經(jīng)常在音樂聲中十個指頭快速地敲擊桌面,好像耳朵里聽到的就是我敲出來的。我想象著一架鋼琴。盡管我不會跳舞,但我一個人經(jīng)常在房間里隨著音樂胡亂跳動,每一動都合著拍子。
音樂實在是太復雜了,在專家們眼里可能又很簡單。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但我的確享受過聲音帶給我的快樂,快樂在這里是共鳴、宣泄的同義詞。大概沒有什么音樂是讓人歡笑的,讓人歡笑的音樂我認為是無聊的,就像能讓人歡笑的小說是無聊的一樣。歡笑本身又很復雜,我基本上明白藝術(shù)這玩意兒是怎么回事,但說不出來也不愿意費勁去說。不說出來,但讓你明白,我想這就是音樂。聲音比音樂更大更豐富。聲音是世界的存在形式,是人類靈魂寄居的一個甲殼。聲音是人類與上帝溝通的手段,有許多人借著它的力量飛向了天國,飛向了相對的永恒。
(本文原載于《音樂愛好者》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