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考察塞林格的生平傳記發(fā)現(xiàn),由于家庭和社會原因,塞林格接受了東方宗教,禪宗也成為塞林格作品思想內(nèi)涵的重要組成部分。塞林格通過其小說集《九故事》表達了獨特的禪宗思想,既包括對生命與死亡的超脫和頓悟,對人類精神的救贖,也有著希望回歸童真與純凈的美好愿望。
《九故事》出版于1953年,是塞林格唯一的短篇集,雖然《九故事》出版后被搶購一空,但評論界對該作品的評價不似《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選出了9個最好的作品,親自取名為《九故事》,其創(chuàng)作的本意在于通過這部小說集訴說自己的精神世界,反省自己人生的各個階段,他希望《九故事》可以給二戰(zhàn)后的美國社會帶去精神上的力量。
塞林格思想的形成
塞林格出生于紐約的一個猶太富商家庭,父親是猶太人,母親信奉基督教,父母的不同信仰營造了一個相對自由的宗教和生活環(huán)境,塞林格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信奉任何宗教,為他日后接受東方文化和禪宗思想提供了先決條件。作為戰(zhàn)爭的親歷者,二戰(zhàn)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在眼前犧牲,初戀女友一家死于集中營,這些來自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讓塞林格看清了戰(zhàn)爭的本質(zhì),發(fā)出了對上帝的質(zhì)疑,同時現(xiàn)代文明的迅速發(fā)展使塞林格開始反思西方宗教。1946年末,塞林格開始研究佛教中的禪和神秘的天主教教義,甚至參加在紐約開設的印度宗教課程,后來塞林格轉(zhuǎn)向吠檀多,學習不二論,崇尚“非二元論”。1950年塞林格與著名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相識,鈴木大拙追求的正是將基督教神秘主義融入禪宗思想,這與塞林格的信仰系統(tǒng)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塞林格的禪宗思想也逐漸形成。
《九故事》中的禪宗思想
在《九故事》的開篇,作者便引用了一段禪宗公案:
“We know the sound of two clapping.
But what is the sound of one hand clapping?”
(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擊拍之音又何若?)
該句出自日本禪師白隱慧鶴,塞林格將其作為全書的開篇,自然有其用意。二掌相擊以出聲,是眾所周知的行為,但“獨手擊拍之音”如何解釋呢?我們常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么這句話便與我們所熟知的邏輯相悖。禪宗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固有邏輯,擺脫邏輯束縛,當我們打破了二掌相擊才能出聲的邏輯,也就能聽到獨手之音了。
從禪宗思想的內(nèi)涵、結(jié)構(gòu)和核心來看,禪宗是以心性論為基點,通過修身守道獲得心靈升華、擺脫煩惱、追求生命自覺和精神境界的心性學說。禪宗就是使人在頓悟的過程中擺脫理性世界帶給人的痛苦、磨難,或者是讓人從思維的束縛中走出來,獲得精神的自由,使人獲得救贖,貫穿于禪宗心性學說與文化思想的本質(zhì)內(nèi)容是:自然—內(nèi)在—超越。而這些經(jīng)過塞林格的獨特闡述,成為塞林格獨特的禪宗思想,體現(xiàn)在《九故事》中,就是通過救贖而達到回歸本真與超脫。
兒童和少年是塞林格描寫的主人公,兒童與成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成了塞林格的重要命題。在塞林格筆下,這些兒童大多都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智慧,他們雖保持著天真無邪的狀態(tài),但能看破世俗,頓悟人生,物質(zhì)與生死都變得不重要,這些兒童就是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僅存的純真。塞林格試圖通過這些兒童呼吁整個社會回歸純潔與本真。
塞林格為了揭露當時中產(chǎn)階級社會的虛偽,創(chuàng)作了《威格利大叔在堂涅狄格州》。故事圍繞追求高消費的家庭主婦埃洛伊斯、她的大學同學瑪麗·簡、埃洛伊斯的女兒拉蒙娜展開。因為假想男友吉米被車撞死,拉蒙娜又想象了一位新的男朋友米基,這讓埃洛伊斯怒不可遏,因為她的真愛沃爾特在一場荒唐的事故中永遠地離開了。當埃洛伊斯再次撞到腳踝,握著女兒的眼鏡,一遍遍說著“可憐的威格利大叔”時,她終于意識自己對女兒的冷漠和歇斯底里都源于沃爾特的離世,拉蒙娜可以幻想一個新男友,但沃爾特再也回不來了,沃爾特的離世帶走了埃洛伊斯的純真與善良,手中的眼鏡仿佛又把她與曾經(jīng)的美好聯(lián)系在了一起,所以她不停追問瑪麗·簡:“我那會兒是個好姑娘,我那會兒是的,對嗎?”眼鏡似乎讓埃洛伊斯看清了她所失去和擁有的,她內(nèi)心的美好得以喚醒,埃洛伊斯和女兒的關(guān)系也走向了互相理解和互相疼愛,實現(xiàn)了回歸本真的最終目的。
《為埃斯米而作——既有愛也有污穢凄苦》中的埃斯米與拉蒙娜有著相似的作用,《為埃斯米而作》的目的是“要啟發(fā),要教育”,塞林格希望通過小說告訴讀者,二戰(zhàn)在戰(zhàn)士身上遺留的創(chuàng)傷依然在作祟,不過小說更大的目的還是緬懷那些普通的士兵,告訴那些幸存者,愛的力量能夠戰(zhàn)勝他們的創(chuàng)傷。埃斯米優(yōu)雅得體細膩又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當她意識到遠在歐洲戰(zhàn)場的X中士比自己更需要軍用手表時,毫不吝嗇地把這件父親的珍貴遺物郵寄給X中士,與其他不停向X中士索要的人不同,埃斯米帶來的是關(guān)懷與溫暖。查爾斯的來信中寫著滿篇的“HELLO”以及“Love and Kisses”,孩童初學寫字的樣子躍然紙上,這種純粹愛意的表達給身心崩潰的X中士帶去了治愈與力量。手表雖然破碎了,但手表如拉蒙娜的眼鏡一樣,讓X中士明白愛能戰(zhàn)勝生活中的齷齪,使他與純真又一次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破碎的人生仿佛被重新整合復原了,于是X中士感慨道:“只要一個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總有希望能重新成為——一個身心健康如初的人?!?/p>
如果說《威格利大叔》延續(xù)的是絕望的氛圍,那么《埃斯米》則是帶給人希望和愛的故事。佛教有“童真入道”“童真住”的修行方法或階段,道教有“返璞歸真”的境界追求,童真可以說是人們修身悟道中一個不可回避的議題。孩童時代是人一生中最為簡單直接、最能直白表達內(nèi)心真實世界的時代,所以“重返童真”并不是說一個人“像一個孩子”,而是表達一個人“像孩子一樣至誠至真”。簡單來說,回歸童真就是回歸一種純潔不造作的本真狀態(tài),是一種自在真誠的靈魂。拉蒙娜和埃斯米這樣的兒童形象正是本真靈魂的表現(xiàn),他們純潔干凈,同時他們也帶給身邊被社會污染的成年人以力量和希望。
死亡是塞林格熱衷于描寫的一個主題,他的作品顯示出濃厚的絕望氣息,這些死亡情結(jié)來源于塞林格的二戰(zhàn)經(jīng)歷。也許是直面過死亡,感受過絕望的恐懼,塞林格才能悟出死亡的真諦而在精神上得以超脫,塞林格獨特的宗教取向正是他從死亡與絕望中超脫出來的源泉。但塞林格描寫的死亡并不是一味地想要描寫內(nèi)心的痛苦,其中一部分作品正是借對死亡的描寫而表達對死亡的超脫,這些主人公大多與社會格格不入,因為難以融入社會而痛苦不堪,擺脫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死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中的主人公西摩。通過穆里爾和母親的對話可以知道西摩從戰(zhàn)場回來后就判若兩人,
他朝在一張單人床上睡著的姑娘瞥了一眼……接著他走過去在空著的那張單人床上坐下來,看了看那個姑娘,把槍對準,開了一槍,子彈穿過了他右側(cè)的太陽穴。
塞林格在結(jié)尾處冷靜簡練地敘述了西摩·格拉斯的自殺,這段敘述沒有任何的悲劇性,甚至聽不到槍聲,西摩的死因也成了全文留給讀者的最大疑問。通過穆里爾和母親的對話可以得知西摩打完仗后就判若兩人,他的行為越來越不理智,他朝著大樹開車,厭惡太陽,甚至在沙灘上也要裹著浴袍,似乎出現(xiàn)了嚴重的精神問題。但通過故事可以看到,西摩和西比爾一起玩耍的時候非常正常,相處也很愉快。實際上,西摩與兒童相處得都很好,他只有面對紛繁復雜的成人世界才被認為歇斯底里不可理喻。西摩是個被社會孤立的人,與社會格格不入,甚至是個社會秩序的擾亂者;在西摩眼中,這些質(zhì)疑他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早已被精神異化的社會所腐蝕而失去了真正的自我,西摩無法融入其中又無力掙脫這個世界帶給他的無限痛苦和矛盾。
其實西摩矛盾的人生在他的名字中就有體現(xiàn)。故事中,西比爾反復問她的媽媽“Did you see more glass?”西摩的名字寫作Seymore Glass,與see more glass(看見更多玻璃)諧音。glass既有玻璃又有鏡子的意思,透過玻璃我們看到的事物是相對真實的,但通過鏡子見到的則是虛幻的?!拔髂Α彼鶎摹皊ee more”則是“看見更多”,這就是西摩名字的矛盾所在,既然能“看見更多”,又怎么會“空無一物”呢? 西摩既能看到那些成人無法看到的美好世界,又深刻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幻想,同時他也看透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糜爛,這樣的矛盾使西摩痛苦不堪,這種矛盾也就是西蒙自殺的最根本原因。西摩不希望在這樣的世界繼續(xù)生存下去,因為這里痛苦的積累和邪惡的存在無法逃避,所以他朝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死亡對于西摩來說只是結(jié)束痛苦的一種方法,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擺脫一切苦難與傷痛得到解脫。
西摩覺得這個世界只留給他痛苦,所以他選擇死亡。但禪宗并不是要人以死亡來超脫世俗,而是要人看透物質(zhì)世界的本質(zhì),如《特迪》中的主人公男孩特迪救贖這一代表,他看透了人生而無懼死亡。特迪是一個被點化成先知的孩子,他絕頂聰明,參習東方哲學,特別是吠檀多與禪宗,他甚至能突破有限的維度看到前世和未來,他專注于精神世界,死亡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一件必須經(jīng)歷的事,特迪本身就是禪的象征。特迪站在皮箱上從舷窗探出身,被不知誰扔出去的橘子皮深深吸引了;之后因為被父親命令去尋找妹妹,特迪離開客艙時說:“我走出這扇門后,我會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里……我會成為一片橘子皮?!比指窠栝僮悠み@一隱喻表達生死不過一瞬的禪宗思想,死亡是對物質(zhì)世界的超脫,甚至是一件美妙的事。
故事后半段主要集中在特迪和尼爾森身上,尼爾森的出現(xiàn)有兩個作用,首先特迪可以通過與他對話來表達他對禪和吠檀多的見解;其次就是通過尼爾森來質(zhì)疑這些見解。尼爾森是邏輯的化身,特迪卻追求與神的統(tǒng)一,二者相互排斥,尼爾森代表的是人的智慧,這種智慧實際上妨礙了他尋找精神上的真理。在兩人交談的過程中,特迪提到了他很喜歡的俳句:“蟬鳴正喧鬧,全不察覺將毀滅,即在一瞬間?!边@首俳句從表面來看是在說沉溺于世間享樂的人就好像夏日的蟬,喧鬧鳴叫著自己生命的永恒,鈴木大拙卻認為這是人在觀察蟬的時候帶入了主觀意識而做出的理解,實際上蟬鳴正是蟬表達自我的方式,蟬自在地生活著,只要鳴叫還在,生命就在,就是永恒。
塞林格試圖通過特迪這一任務來解釋吠檀多的重要原則:身體僅僅是軀殼,外在的事物并不真實,唯有與精神的統(tǒng)一才是真實的。人們之所以看不清他們所生存的世界,就是因為他們過于依賴邏輯,要想看清事物的本質(zhì)就要摒棄一切理性邏輯,憑借個人內(nèi)心的經(jīng)驗和感受去領悟。
《九故事》中的故事寫作時間跨越五年,皆寫于塞林格學習東方宗教之后,《九故事》就是塞林格轉(zhuǎn)向東方禪宗的一個標志,從這之后,禪宗一直都是塞林格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塞林格其實是一個關(guān)注社會的人,在我們讀到的作品中,他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戰(zhàn)爭后的絕望、人們的迷茫、信仰的淪陷,以及價值的喪失上,塞林格試圖通過他所領悟的禪宗思想來喚醒迷茫中的人們,他希望可以帶給社會希望,可惜他失敗了?!毒殴适隆凡]有引起轟動,塞林格在致格斯·魯布拉諾的信中說《九故事》“似乎很貧弱,沒有牙齒”。
本文為遼寧省社科基金一般項目“韓國古典詩學中的‘李杜優(yōu)劣論’研究”,項目編號:L22BWW004。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