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80條第1款第2項明確規(guī)定了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旨在排除實際履行請求權，然而由于該條文在立法上的表述較為簡潔，導致實務對這一條款的適用存在分歧。履行費用應當僅限于債務人為克服履行過程中所遭遇的障礙而不得不支付的額外費用，具體包括直接的金錢費用和時間成本、勞務支出、精神利益成本等非金錢費用；在評估履行費用是否過高時，比較對象應當是債權人的履行利益；履行費用過高的認定標準可以借鑒德國法的規(guī)定，在判斷債務人所承擔的履行費用與債權人所能獲得的履行利益之間是否嚴重不成比例時，應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合同性質與目的、債務人對履行障礙的可歸責性、雙方當事人的預期利益與履行費用的比較等。

［關鍵詞］民法典；履行費用過高；履行障礙；嚴重不成比例

［中圖分類號］G23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9410（2024）03-0101-07

一、問題的提出

作為非金錢債務實際履行請求權的排除事由之一，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580條第1款第2項中得到了明確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實際上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已廢止）第110條相關內(nèi)容的繼承。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當合同一方未能如期履行非金錢債務時，另一方有權要求其繼續(xù)履行。若繼續(xù)履行的費用過高，違約的一方有權以此為由，主張消滅非違約方的實際履行請求權。作為合同實際履行的例外情形，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平衡合同雙方當事人利益、提高合同履行效率方面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然而《民法典》在闡述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時，采取了較為簡潔的表述方式，對于該規(guī)則中的幾個關鍵問題，如履行費用的具體范圍、履行費用過高的比較對象以及履行費用過高中“過高”幅度的認定標準均欠缺明確規(guī)定。如此一來，我國實務界和理論界對該規(guī)則的理解容易產(chǎn)生分歧。針對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司法實踐中所面臨的適用困境，本文通過梳理和歸納相關案例，揭示法官在適用該規(guī)則時的裁判差異；通過分析國內(nèi)外相關理論研究成果，提出制定適用標準的思路，以期為民法典時代適用該規(guī)則提供更為明確和具體的指導。

二、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之司法適用困境

法律的生命不在邏輯而在經(jīng)驗，任何法律規(guī)則最終都要接受實踐的檢驗。為探究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我國司法實務中的適用現(xiàn)狀，筆者檢索并整理了相關裁判案例，對搜集到的案例以履行費用的范圍、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履行費用過高的認定標準為主要內(nèi)容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實踐中的適用存在如下問題：

（一）履行費用范圍模糊

履行費用范圍的確定是適用費用過高規(guī)則的前提。“履行費用”的概念看似簡單，實則蘊含諸多爭議。實踐中，法院對履行費用的認定主要有以下幾種：1.履行合同所需的一切財力、物力；2.履約時間成本；3.合同約定履行所產(chǎn)生的拆除、重裝費；4.合同原定的費用；5.法院的執(zhí)行成本。由上可知，司法裁判實踐對于履行費用的范圍認定并不十分清晰明確，既包括了金錢性質的費用，也涵蓋了時間成本、勞務支出等非金錢性質的費用，有些法院甚至對履行費用的認定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范疇。認定標準的抽象模糊會增加司法適用的不確定性。如在一起房屋租賃合同糾紛1中，二審法院將“履行所耗費的成本”認定為履行費用；在一起財產(chǎn)損害賠償糾紛2中，法院又將“繼續(xù)履行合同所需的一切財力、物力”認定為履行費用。雖然這些判決書都對履行費用進行了說理論證，但是由于“財力”“物力”“成本”這些詞匯本身就是需要被進一步明確和解釋的，再用它們來解釋“履行費用”這個也模糊的概念，自然無法起到清晰界定的作用，反而使得對“履行費用”的認定變得更加困難。厘清履行費用的涵攝范圍是認定履行費用過高的前提，因此履行費用的具體范圍亟待清晰明確。

（二）履行費用比較對象多樣化

實踐中，法院在判斷履行費用是否過高時，通常會選取一個對象作為比較基準，即需要明確將債務人的履行費用與何種特定費用進行比較。法院通常會選取以下三種比較對象：第一種，合同各方所能獲得的履行利益，即在判斷履行費用是否過高時，需要考量履行合同的費用是否超出了債權人與債務人所能獲得的利益總和?！吨腥A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6年指導性案例“新宇公司訴馮玉梅案”就是依據(jù)這一裁判思路作出的判決，這類裁判思路在之后的類似案件中得到大多數(shù)法官的認可。第二種，債務人履行利益。在一起租賃合同糾紛案3中，法院認為，“當債務人的履行代價遠超其履行合同所獲得的利益數(shù)倍時，合同履行不具有合理性”。第三種，債權人的履行利益。如在一起汽車銷售服務合同糾紛案4中，法院認為，“判斷履行費用是否過高，需要與債權人履行利益比較衡量”。

（三）“過高”程度認定泛化

在判定履行費用是否過高時，不同的法院采取了不同的裁判標準進行了不同的解讀。一些法院采用“數(shù)倍”作為“過高”的判定依據(jù)。例如在上文所列的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當債務人的履行費用超過其履約所獲利益的數(shù)倍時，才能認定為費用“過高”。但這種標準實際上并不清晰，因為“數(shù)倍”和“過高”一樣，都是不明確的概念，需要法院進一步闡釋。還有法院使用“極不對等”作為判定標準。如在一起租賃合同糾紛案5中，法院在比較債權人通過使用合同標的物所獲得的利益與債務人履約所支付的費用之后，認為二者極不對等，從而認定履行費用“過高”。這種“極不對等”的標準通常帶有主觀性和模糊性。此外，還有法院用“超過”作為判定標準，即只要履行費用超過其比較對象就認定為“過高”，但這種標準忽視了對“超過”程度的考量，可能導致對“過高”的判定過于寬松。更為常見的是，許多法院在判決中并未對“過高”進行明確解釋，而是直接認定，這進一步加劇了履行費用“過高”判定標準的混亂和不確定性。綜上，厘清“過高”程度的認定標準是適用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的關鍵一步，也是后文將著重論述的內(nèi)容。

三、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之學說爭論

司法實踐與理論研究是相互依存的，在大多數(shù)時候，司法實踐遇到的適用難題，除立法解釋缺失的原因外，很大程度上在于理論研究的不足。我國理論界針對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的探討也存在爭議與分歧，尚未形成通識性結論，繼而導致司法實踐存在大量的差異判決。目前，學界在探討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時，圍繞前文所述的三個爭議問題存在如下觀點：

（一）履行費用的范圍

關于履行費用的構成范圍，學界有觀點認為履行費用包括債務人正常情況下因實際履行合同而產(chǎn)生的所有支出。此觀點認為，履行費用不僅包括基礎的履行成本，如包裝費、郵寄費、運輸費等，還包括生產(chǎn)或采購標的物原材料等可能構成合同標的物或者標的物本身的成本［1］152，即將合同在正常履行過程中產(chǎn)生的所有費用都納入考量范圍。也有學者認為履行費用僅包括履行合同所需的通知費、包裝費、郵寄費等具有輔助性的必要開支［2］。還有學者提出履行費用僅限于非正常情況下為克服履行障礙所支付的額外費用［3］。

筆者認為，前兩種觀點均存在不足之處，相對而言，將履行費用認定為克服履行障礙所需的額外支出更具合理性，具體理由如下：

第一，實踐中，合同的履行過程可能涉及多種活動和支出，其中一些可能與合同的核心義務并不直接相關。如甲乙公司簽訂了一份電子設備供應合同，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甲公司不僅需要支付設備的生產(chǎn)成本、運輸費用等直接與供應電子設備相關的費用，還涉及市場調(diào)研費用、員工培訓費用甚至辦公室租金等間接支出。很顯然，這些間接支出與供應電子設備的核心義務并不直接相關，它們更傾向于是甲公司的日常運營和管理成本。也就是說，合同的履行過程可能涉及多種活動和支出，其中一些還可能與合同的核心義務不直接相關，若將這些費用計入履行費用，不僅會導致費用范圍的過度擴大，引發(fā)合同雙方之間的爭議，還會使費用的計算變得復雜且難以準確衡量。

第二，當原合同已對具有輔助性質的必要開支作出明確的補償約定時，若再將其納入履行費用范圍進行救濟，可能會破壞給付與對待給付的平衡，損害債權人利益。以一份建筑工程合同為例說明。假設合同約定乙方（承包商）負責為甲方（業(yè)主）進行房屋建設，甲方除了支付工程款，還需為乙方提供臨時住宿和辦公場所（此為輔助性質的必要開支）。同時，合同明確，輔助性質的必要開支通過一定的工程款折扣的形式，作為對待給付補償給乙方。如果甲方在合同履行過程中再次將這些輔助性質的必要開支納入履行費用范疇要求乙方額外承擔，那么這就相當于在天平上增加了乙方一側的支出重量，將打破原有的平衡。乙方在已經(jīng)通過工程款折扣得到補償?shù)那闆r下，再次被甲方要求承擔這些費用，顯然是不公平的。

（二）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

《民法典》第580條明確指出，當發(fā)生“履行費用過高”的例外情況時，債務人有權排除債權人繼續(xù)履行請求權，由此可知，履行行為的承擔主體是債務人，“履行費用”自然也就是指債務人履行合同所需的費用。鑒于此，我國理論界對于債務人為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中的一方的觀點基本達成了共識，然而對比較對象的另一方的界定則眾說紛紜。

第一類觀點認為，債務人的履行成本應當同其履行收益作比較。這類觀點在本質上是將債務人的給付與對待給付相比較［4］，是判斷給付所需費用與對待給付是否不成比例的標準。

第二類觀點認為，應當基于經(jīng)濟效率原則，于整體上將債務人的履行費用同合同雙方的履行利益進行比較。陳奇?zhèn)ソ淌谥赋?，若一份合同的履行費用超出了合同雙方履約后從中所獲得的利益，那么該合同的履行毫無效率可言［5］。

第三類觀點認為，應當把債務人的履行成本與債權人的履行收益作比較。目前理論界大多數(shù)學者贊同這一觀點，例如蔡睿認為，債務人的履行費用相較其自身收益過高，應屬于行為基礎障礙制度的調(diào)整范疇［6］。

筆者認為，以上三種觀點各有其合理之處，但是筆者更傾向于第三類觀點，原因如下：

第一類觀點主要關注債務人本身的成本與收益，看似直觀，但是存在兩點不足：第一，將債務人的履行成本與收益進行比較會導致履行費用過高制度與情勢變更制度的混淆［7］。在德國法中，當債務人履行成本與其履行收益出現(xiàn)不對等且超過“犧牲者邊界”時，只能適用情勢變更制度來調(diào)整［8］394，由此可知，判斷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的關系是否失衡是決定是否適用情勢變更制度的標準。第二，當債權人對標的物具有特殊情感利益時，僅從債務人履行利益角度判斷合同是否應繼續(xù)履行，可能會忽視債權人的非經(jīng)濟性權益和情感價值，這對債權人是不公平的［9］。

第二類觀點認為效率是經(jīng)濟市場和合同履行所追求的目標，但需要我們謹慎考慮的是，因追求效率而違背合同當事人的合意，進而改變合同的履行方式的做法是否可取。在某些特殊合同交易中，合同雙方可能無法從中獲得直接利益，盡管看似缺乏效率，但合同的履行可能會對社會或第三方具有重大意義，如環(huán)保項目合同或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合同等具有公益性質的合同。對于此類合同，不應僅因為履行費用過高而排除其繼續(xù)履行的可能性。

第三類觀點通過將債務人的履行費用與債權人的履行收益相比較更具合理性。首先，此觀點可以更有效地保護債權人利益并維護合同初衷。當債務人履行費用過高，超出債權人通過履行所獲利益時，強制履行將違背公平原則，不利于債權人利益最大化。其次，此標準與我國司法實踐相契合。在實際案例中，法院往往會通過合同雙方的利益得失來判斷是否應當繼續(xù)履行合同。當債務人的履行費用過高時，法院可能會傾向于支持債務人解除合同的請求，以平衡雙方的利益，這種做法不僅符合公平原則，也體現(xiàn)了司法實踐對合同效率的重視。

（三）費用過高的認定標準

對于履行費用過高的認定標準，學者們亦持不同見解。有學者提出了具體的衡量標準，認為可以類推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民法典合同編解釋》）規(guī)定的“受讓價高于市場價或指導價的30%視為明顯不合理的高價”1。當此量化標準類推適用到合同履行費用“過高”的判斷中時，即當履行費用超過債權人履行利益的30%時，便可將其認定為履行費用“過高”［1］154。還有學者認為，在評價履行費用是否過高時，單一要素的考量并不足以為其提供合適的判斷標準，需要引入動態(tài)體系論2的判斷方法，把債權人的犧牲限度、替代損害賠償?shù)目赡苄缘纫蛩丶{入考量范圍［10］。

筆者認為，以上觀點的合理性都有待考量。首先，單純基于債務人當前的承受能力不足而直接否定整個合同繼續(xù)履行的做法缺乏充分的合理性，因為債務人的承受能力是一個動態(tài)且多變的概念，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如個人經(jīng)濟狀況、市場環(huán)境、健康狀況等。其次，《民法典合同編解釋》雖然可以提供明確的量化標準，即當履行費用高于市場價的30%時，可以直接認定為“過高”，從而避免主觀判斷的不確定性，但是這種判定方法過于機械，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即使履行費用高于市場價的30%，但基于某種合理原因（如緊急需求、特殊定制等），這種費用仍然是合理的。此外，市場價的確定也可能存在爭議。最后，雖然引入動態(tài)體系方法論的判斷方法能夠克服單一要素考量的局限性，但是在立法過程中，法律難以列明所有的動態(tài)因素，規(guī)范缺失將導致法官對動態(tài)因素的認定缺乏統(tǒng)一的尺度，而案件情況的多樣、地域差異的顯著、法官認知的差別也會導致隨意選擇要素和衡量標準不一現(xiàn)象的發(fā)生。

四、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之明晰

（一）費用范圍的確定

履行費用范圍的確定是是否適用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的關鍵，由于履行費用的承擔主體是債務人，因此確定履行費用的范圍應當從債務人的角度進行考量。

首先，履行費用的基本性質是債務人為克服給付障礙所支付的額外費用，不應涵蓋正常情形下原合同約定的基礎費用，理由如下：一是在原合同中，合同雙方當事人對于履行費用即基礎費用已有明確的對待給付約定，若將履行障礙發(fā)生前的基礎費用納入履行費用的考量范疇，將違反意思自治原則。二是債務人對原合同明確約定的基礎費用是可以預見的，如將債務人可以預見的基礎費用納入履行費用進行救濟，會導致合同雙方當事人之間給付與對待給付利益的失衡，嚴重損害債權人的利益，違反公平原則。

其次，我國理論界普遍將履行費用視為具有輔助性質的費用，主要涉及顯性金錢支出如標的物運輸費、包裝費、通知費等，這其實是對履行費用內(nèi)涵的狹義理解。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履行費用因為合同類型的不同而存在多種形式。從一些相關案例可以看出，履行費用的表現(xiàn)形式除金錢成本外，還包含時間成本、勞務支出、精神利益成本等非金錢支出，這些非金錢支出雖然不如金錢支出那樣直觀，但它們同樣對合同的順利履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德國法中，履行費用的概念更廣泛，它不僅包括金錢上的費用，還涵蓋了與合同給付相關的無形利益，這些無形利益可以表現(xiàn)為個人的體力或腦力支出、個人或家庭的負擔增加、個人精神壓力的增大等。

最后，借鑒德國法的理念，筆者認為，只要是為了履行合同義務而用到的手段，都應該轉化成金錢支出納入履行費用的范疇。除我國司法實踐已經(jīng)承認的金錢成本、時間成本和勞務支出外，債務人為履行合同義務而產(chǎn)生的精神利益成本也應納入履行費用的考量范圍，雖然這些非金錢費用難以用金錢估量，但它們對債務人來說同樣是一種負擔和成本。

（二）比較對象的選擇

首先，將債務人履行費用與債權人履行利益進行比較相對更具合理性。一方面，從保障合同繼續(xù)履行的角度來看，我國《民法典》第580條第1款的字面意義看似是排除債權人繼續(xù)履行請求權，但實質上是通過具體列舉的方式從另一個維度保障合同的實際履行，從而確保債權人利益的實現(xiàn)，因此將債權人的履行利益作為比較對象符合《民法典》設立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的初衷。另一方面，從合同嚴守的角度來看，當合同雙方已約定風險分配時，合同雙方應按合同約定嚴格履行各自的權利與義務。因債務人的原因導致新的風險產(chǎn)生，風險首先應由債務人承擔；一旦債務人的履行費用超過合理負擔的限度，即超過債權人的履行利益，就不再要求債務人承受履行費用。這個合理負擔的界限，實質上就是基于公平原則對雙方權益的權衡。此外，在比較法上，《德國民法典》第275條第2款明確規(guī)定，在債務人履行義務支付的費用與債權人所獲得的利益極其不對等的情況下，債務人可以拒絕履行［8］392，以此推斷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應是債權人履行利益。我國《民法典》第580條雖然沒有指明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但是可以借鑒德國法關于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與情勢變更原則的適用規(guī)定，以提高司法適用效率。

其次，確定債權人履行利益的具體內(nèi)容。債權人履行利益是指債權人基于合同實際履行而獲得的全部利益。作為債務人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債權人履行利益必須是能夠確定的，且只能從債權人的視角進行考量。在考量債權人履行利益時，財產(chǎn)性或物質性的利益通?？梢赞D化為金錢來衡量，但某些合同目的承載的是債權人無法用金錢衡量的精神利益或情感價值，例如藝術品、郵票買賣合同等，這類合同利益屬于非物質性的無形利益。對此，有學者提出，基于效率最大化的思想，債權人履行利益應該包括情感利益等非物質性利益［11］，認為在考量債權人利益時，不應局限于財產(chǎn)性或物質性的增益，還應考慮非物質性的利益內(nèi)容，因為在某些特殊情況下，債權人可能因實際履行而獲得特別利益，如正常履行合同可以避免信用或信譽損害、減少替代交易所需的費用和精神壓力等。此外，債權人對特定標的物的情感因素也應納入考量范圍，通常而言，標的物的價格越高，債權人對該標的物擁有的特殊利益也越高。

（三）履行費用“過高”程度的判斷

在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這個“二重立法的重災區(qū)”1明確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后，如何判定履行費用“過高”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如前文所述，我國對履行費用“過高”的判斷缺乏統(tǒng)一的標準，均為個案衡量。在比較法上，《德國民法典》第275條第2款明確了履行費用的比較對象，指出履行費用過高是指債務人的給付成本與債權人的給付利益極不相當，債務人履行合同需要付出更多的費用。德國學說普遍認為“極不相當之費用”的判定無法抽象地確定，必須依據(jù)債務關系的內(nèi)容和誠實信用原則，針對個案具體情境進行利益的衡量。

雖然《德國民法典》未能提供一個明確的量化標準，但是提供了較為具體的需要同時滿足的兩個條件：一是債務人履行費用與債權人履行利益之間不成比例；二是這種不成比例達到嚴重的程度。由此可知，債務人的履行費用和債權人的履行利益是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存在的基礎，履行費用過高的法律效果可直接通過二者的顯著失衡實現(xiàn)正當化。筆者認為，“過高”程度的判定可以借鑒德國法的規(guī)定，以債務人履行費用與債權人履行利益之間的嚴重不成比例作為判定標準。第二個條件“這種不成比例達到嚴重的程度”是對第一個條件“不成比例”的一種程度上的界定，它強調(diào)這種“不成比例的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的商業(yè)風險范疇，對債務人構成了顯著的不公平或不合理負擔?！皣乐夭怀杀壤钡某潭炔贿m合在立法中作精細量化，因為市場經(jīng)濟是不斷發(fā)展和變化的，合同履行的費用和利益自然也會隨著市場條件的變化而變化，標準一旦量化將難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市場環(huán)境和法律實踐。對此，在判斷不成比例的程度是否對債務人構成顯著的不公平或不合理負擔的基礎上，可以進一步考慮以下幾個因素：

1.合同目的與性質

不同的合同類型和合同目的會對履行費用的合理性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例如，對于一些高價值或復雜的合同，可能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和費用來履行，因此較高的履行費用可能是合理的。相反，對于一些簡單或低價值的合同，過高的履行費用可能就會顯得不合理。

2.債務人可歸責性

債務人可歸責性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考量因素。比較法上，《德國民法典》第275條第2款明確將債務人可歸責性作為判斷是否構成履行費用過高的斟酌要素，我國也有學者認同這種觀點，認為當債務人故意制造給付障礙時，其不應享有主張履行費用過高的權利［12］。從道義論的角度來看，道義論強調(diào)個體行為的道德責任和正義性。在合同履行中，如果債務人對給付障礙的產(chǎn)生具有可歸責性，特別是這種障礙是由于其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的，根據(jù)誠實信用原則，我們期望其能夠作出努力來化解這些障礙。

3.預期利益與履行費用比較

在判斷不成比例的程度是否對債務人構成顯著的不公平或不合理負擔時，還需要將預期利益與履行費用進行比較。這種比較不僅是對經(jīng)濟理性的檢驗，更是對合同雙方權益的權衡。當履行費用遠遠超出預期利益時，意味著實現(xiàn)合同目的需要付出過高的代價，這與可能獲得的收益相比顯得極不合理。具體來說，如果履行合同的成本顯著超過了合同履行后能夠帶來的經(jīng)濟回報，那么這種費用支出是極不合理的，在這種情況下，堅持履行合同可能不僅無助于合同目的的實現(xiàn)，反而可能導致資源的浪費和效率的降低。綜上，當履行費用與預期利益嚴重失衡時，我們通常會認為這樣的費用是不合理的。

4.損害公共利益

在某些情況下，損害公共利益可能成為判定履行費用“過高”的關鍵因素。若債務人繼續(xù)履行合同的行為可能會對社會公共利益造成損害，那么即使債權人的履行利益看似合理，我們也應傾向于認定這種情況對債務人構成了不合理的負擔。在評估履行費用過高的標準時，應適當放寬“過高”的認定門檻，然而這種放寬并非普遍適用于所有涉及公共利益的情況，而是要求公共利益的損害達到一定的嚴重性，也就是說，只有當公共利益受到嚴重損害時，方可考慮降低“過高”的認定標準。

結" 語

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作為債權人繼續(xù)履行請求權的例外規(guī)定，是我國合同法領域不可或缺的制度，對保障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相關法律條文規(guī)定較為簡潔、相應的法律解釋不夠完整、理論研究有爭議等問題的存在，導致司法裁判出現(xiàn)分歧。本文通過對案例的研究，認為履行費用過高規(guī)則在司法適用中存在履行費用范圍模糊、履行費用比較對象多樣化、“過高”認定程度泛化等問題，針對以上問題，筆者在整理分析理論界各學說觀點，并比較借鑒域外立法例之后，提出了完善建議：履行費用應僅限于債務人為克服履行障礙所支付的額外費用，涵攝范圍包括金錢費用以及時間成本、勞務支出、精神利益成本等非金錢費用；費用過高的比較對象應是債權人的履行利益；履行費用“過高”的認定標準可以借鑒參考德國法的規(guī)定，在界定債務人履行費用與債權人履行利益之間的嚴重不成比例時，可將合同的性質與目的、債務人可歸責性、預期利益與履行費用的比較作為考量要素。當然，關于法律制度的完善，還有太多的領域需要我們?nèi)ド钊胙芯亢吞剿?，這些不完善的法律制度也同時提醒我們，在未來的司法實踐中，應更加注重對法律規(guī)定的精確理解和適用，以確保司法裁判的公正。最后，希望筆者的這些拙見能為法律制度的進步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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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覃凌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