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徐夜是清初著名的遺民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著極高的成就。近年來，不少學者對徐夜展開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但在一些學術(shù)著作中仍存在一些錯誤，如《徐夜詩選注·甲辰生日二首》的注釋中對徐夜的年齡記載有誤，本文通過對徐夜的作品、交游和地方縣志記載的考證，對此處錯誤加以更正。

關(guān)鍵詞：徐夜；生卒年；《徐夜詩選注》；《甲辰生日二首》

徐夜，初名元善，字長公，小字小巒，出生于山東新城。入清后更名夜，字東癡，號嵇庵。是王士禛的外從兄弟。《清史稿》記載：“當是時，山左詩人王氏兄弟外，有田雯、顏光敏、曹貞吉、王蘋、張篤慶、徐夜皆知名?！?sup>［1^］將徐夜與田雯、曹貞吉等人并列相提，也充分體現(xiàn)出徐夜卓越的文學才能。近年學界多認為徐夜生卒年為1611—1683年，筆者根據(jù)徐夜現(xiàn)存作品及友人交往、縣志記載，認為徐夜生卒年應為1613—1685年。

一、徐夜其人及其家世

明末清初，山東地方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十分活躍，尤以詩歌為最。這期間，以王士禛兄弟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具有影響力的詩人群體——山左詩人群，徐夜就是其中一員。徐夜是清初著名的遺民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有著極高的成就。王士禛最早為其編選詩集，對徐夜之詩多有褒揚和肯定，認為其具有漢魏風骨的遺響。徐夜的上千首詩由于時亂和保存不善等原因，至今僅有不到一半傳世，數(shù)量極少。其詩集今僅存徐夜《徐詩》一卷，現(xiàn)藏于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王士禛為徐夜詩集付梓刊行，并為其作序。他在《徐詩序》中盛贊徐夜的才華和學識，也正因如此，徐夜的詩作在后世才得以通行，并為后人所熟知。

徐夜曾祖徐準為明萬歷年間的進士，官至云南布政使，時稱“山東四君子”。在徐夜三歲時，父親徐熙如去世，此后徐夜便隨母親長期居住在外祖父王象春家。受外祖父王象春的影響，徐夜喜好詩書，十九歲時就考中了副貢。但也正因為親歷了外祖父王象春的種種遭遇，徐夜提前認識到了官場的險惡和政局的黑暗，故而他并不像其他年輕士子那樣醉心功名，在詩作中不時也流露出一定的出世思想和批判鋒芒。徐夜的詩作淡雅清麗，卻蘊含著國破家亡之痛與個人命運之哀。如其五言古詩《山飲》：“飲農(nóng)還說尹，辛苦長官清。猛虎寬為政，寒蟬慘不嗚（鳴）。急公壽比屋，括戶作維城。聞道邊聲近，新來日講兵。”^［2］全詩風格較為質(zhì)樸，為記敘時亂所作。首聯(lián)敘述飲水于農(nóng)家時與農(nóng)夫的談話，“辛苦”二字極具諷喻之意，暗示農(nóng)民如此辛苦，全是因地方官“清正廉潔”所致，表面贊賞官員，實則乃斥責之語。頷聯(lián)化用了《禮記·檀弓》的典故，意指在猛虎為政下，人們恰如寒蟬般不敢自鳴，體現(xiàn)出當時政治高壓十分嚴重，人們恐招惹“一字之禍端”的情景。頸聯(lián)則描寫士兵搜刮財物，以供應戰(zhàn)爭之需的景象。尾聯(lián)則化用范仲淹“四面邊聲連角起”一句，描述戰(zhàn)爭再起之景象。此詩不僅揭露了明王朝政治的黑暗與腐敗，也表達了作者對黎民百姓的關(guān)切與同情，還暗含了對異族侵略者的痛恨。這首詩是徐夜早年間的作品，其中已包含興亡之感，可見徐夜才學之高。

1642年“壬午之變”是徐夜人生歷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崇禎壬午，清兵攻入新城，此時徐夜與家人居住于此。在這場浩劫之中，徐氏家族幾近覆滅，前前后后共有二十人被害，就連徐夜的母親也不幸罹難。國破家亡使徐夜痛不欲生。崇禎十七年，崇禎皇帝自縊，清朝定鼎。徐夜毅然放棄功名利祿，隱居于系水之東，從此不問世事。自此以后，徐夜更名為“夜”。清末進士郝毓春在《隱君詩集序》中記載：“或曰先生為明季諸生，乃心明室始終不變。其改名夜也，乃思明之意；別號東癡，亦向明之意。向明思明而不能復明，故曰癡?！?^［3］徐夜在清朝定鼎之后，仍心系故國，避世隱居，遂改“夜”以思明，一位具有愛國之忱的遺民詩人形象逐漸變得豐富且立體。

康熙十三年，徐夜應友人之約，西游宛、鄧。當時清王朝政權(quán)已然穩(wěn)固，見復國無望，徐夜西游歸來后便“閉門打掃”，避世隱居，自號嵇庵。王士禛在《徐五兄自號嵇庵》中寫道：“我慕阮步兵，君學嵇中散?！?sup>［4^］表明徐夜效仿嵇康那般不涉外世。嵇康與徐夜一樣生逢亂世，在司馬氏獨掌大權(quán)后，毅然拒絕與司馬氏合作，終被其所害。此時明王朝覆亡已久，徐夜在國破家亡后心灰意冷，毅然決定出世隱居。但與嵇康不同的是，徐夜雖然一生不仕，但他心里始終是矛盾的。他看不慣腐敗的明王朝，但對清王朝更加怨恨。當看到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無比惡劣的影響時，他隱逸的心時常作痛，出世與否在他心中成了主要矛盾?！俺霾怀擅硬浑[，閑將心力數(shù)歸鴉”^［5］一句表示徐夜對出仕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他雖避世隱居，但人民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詩人內(nèi)心極度糾結(jié)。由后一句可知，詩人將心力用作清點天上的歸鴉，說明詩人在糾結(jié)過后仍舊選擇歸隱山林。“身不山林不朝市，吁嗟斯世真可恥”^［6］一句直抒胸臆，詩人認為自己隱居不仕對人民有所虧欠，故常常以恥自居。明清易代對徐夜來說是極其殘酷的經(jīng)歷，極大地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徐夜詩集中最多的，便是在明清易代后表現(xiàn)其傷感情緒和描寫社會環(huán)境的作品。徐夜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但不少詩篇散佚，今僅存四百多首。徐夜眾多篇目沒能流傳下來，是文壇一憾。他的詩作師法漢魏，不限于一代一家，眾體兼?zhèn)?，其?chuàng)作成就是不容忽視的。

二、徐夜生辰考辨

《徐夜詩選注》中收錄古體詩84首、五律38首、七律98首、絕句66首，共286首。關(guān)于徐夜的生平，學術(shù)界一直存在爭議?！吨袊膶W家大辭典》記載徐夜生平為公元1611—1683年，此說沿用較廣。在《甲辰生日二首》其一^［7］的注釋中寫道，“甲辰：清康熙三年（1664年）。是年徐夜53歲”^［8］。即沿用了徐夜生年為1611年的說法。筆者要指出的是，清康熙三年（1664年）并非徐夜53歲的生辰，而是51歲。

探究這個問題，首先要追溯的自然是其生辰究竟是1611年還是1614年。在《甲辰生日二首》其二中，作者加以自注：“余以閏十一月生。”^［9］按理來說，作者自注更加能夠確定作者生辰的真?zhèn)涡?，在此卻不然。在《徐夜詩選注》后面所附的年表上看，仍舊承襲了徐夜在《甲辰生日二首》其二中的自注：“余以閏十一月生?！庇纱丝芍?，徐夜生于閏歲的事實是值得肯定的。查《新編中國三千年歷日檢索表》可知，明萬歷四十年壬子閏十月的具體時間為辛卯至庚申（即1612年11月23日至12月22日）。此前一次閏，為明萬歷三十八年庚戌（1610年）閏二月；此后一次，是明萬歷四十三年乙卯（1615年）閏六月，與“閏十一月”都相去甚遠。至于徐夜詩中“至后有愁添白發(fā)”的“至后”，當指甲辰歲的冬至之后，并非指壬子歲的“至后”；假如詩中的“至后”確指壬子年，徐夜當生于閏十月的最后一天，因為壬子歲的冬至為1612年12月21日。^［10］根據(jù)對徐夜自注中“閏月”年份的推理及“至后添白發(fā)”可知，徐夜生于1611年。此處僅以“假如”論斷，這樣的說法自然是不成立的。經(jīng)過查證，明萬歷四十年壬子前后從未出現(xiàn)過閏十一月，也沒有閏十月的存在，故此說法的合理性已然成疑。而在上文提到的《甲辰生日二首》其一中，有“至后有愁添短發(fā)，朝來無酒介長齡”^［11］一句。其中“至”當為冬至，于是查閱到在康熙三年即1664年的冬至在11月，故其生日應在11月，而非閏十一月。此處乃作者自注之誤。關(guān)于該年閏月的問題，陳垣在《二十史朔閏表》中有不同記載，此處姑存兩說，以俟來哲考證。

文士之間的交游、酬唱也可作為了解作者生平經(jīng)歷的切入點。確定徐夜生年年份可從王士禛所記載的材料入手。王士禛所作《徐詩序》曾簡要而清楚地交代了徐夜的一生行跡：“徐詩者，刻徐夜先生詩也……年二十九遭世亂，母死，遂棄諸生……順治辛丑，一游錢塘。過孤山，訪林和靖故居；渡浙江，泝桐廬，登嚴先生釣臺，酹謝皋父墓。裴回賦詩而返。又十三年，為康熙癸丑，赴故人之約，西游宛鄧，歸遂不復出?！?sup>［12^］王士禛同徐夜交好，又是外從兄弟。王士禛在此記載了徐夜生平中幾次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例如，徐夜在二十九歲時決定隱居不仕，順治辛丑年（1661年）曾游歷錢塘，康熙癸丑年（1673年）西游宛、鄧，后遂不復出。此外，他在《池此偶談》也提到：“年二十九，棄諸生，隱居東皋鄭潢溝上?！?sup>［13^］ 談及其隱居的具體時間。《顧亭林詩箋釋》中提到，崇禎十五年，夜已成諸生，年二十九。 也提到徐夜在29歲時便隱居不仕。^［14］崇禎十五年是1642年，往上推29年，可得出1613年即萬歷四十二年便是徐夜生年。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徐夜與同邑張平瀾到江西德安任縣令，不久客死德安。蔣寅所著《王漁洋事跡征略》中也寫到王士禛在聽聞徐夜病故的消息后，傷心擬文，為之作跋：“歲暮，徐夜歿于江西德安，聞訃有詩寄哀，春間借《邊習詩集》，擬刊之而歸原本。因循未付梨棗，至是而東癡歿，為之感傷，復跋之?！?sup>［^15］ 其在《雪中聞東癡先生歿于德安二首》中也表達了對徐夜的悼念：“年年共賦梁園雪，此事回頭三十年。今日雪中君不見，兩行清淚草堂前?！?sup>［16^］《小腆紀傳》中也提到徐夜：“年七十二，沒于柴桑。”^［17］這一說法應是正確的。徐夜確于1685年逝世?？杉右宰糇C的是，同年，徐夜遜謝王漁洋，卻接受了張平瀾之約前往德安，但他在趕往德安的路上發(fā)生了意外。由此可見，徐夜抵達德安的時間確在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只不過這次旅行因為遭遇意外導致其詩集散佚，因此徐夜停留未久便憂憤返回。詩集的散佚所導致的憂憤也為徐夜的身體埋下了病根。徐夜的第二次德安之行，時間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乙丑，此后沒過多久，徐夜就因病身亡。在由清代留傳下來的《新城徐氏世譜》中，錄一篇《東癡先生傳》，后署“漁洋山人王士禛撰”。除結(jié)尾部分外，基本上是《徐詩序》的抄錄，但結(jié)尾處所云：“又二年，赴故人約，卒于德安?！庇纱丝梢?，徐夜死于其“年且七十”之后的第二年，即徐夜卒于1685年是確定無疑的。

在明王朝覆滅后，從徐夜與友人的交游中也能側(cè)面推算出徐夜的年歲?？滴跞?，徐夜曾與顧炎武相約北游燕趙，雖不知是否同游，因為當時顧炎武正在山西。按照《顧亭林先生年譜》云：“是年先生五十二歲……七月朔至昌平，四謁天壽山思陵。至容城訪孫奇逢。南下返山東，在泰安州度歲?！?sup>［18^］《酬徐處士元善。昔年新城之陷，其母死焉，故有此作》注中提到：勸先生為昌平、承天之行，蓋謁陵也。^［19］這之中記載了徐夜曾邀請顧炎武同游，不知二人是否同行，但徐夜確實游歷了昌平和承天。游歷途中，徐夜一路憑吊了明代的忠臣士子，正如其詩《上谷謁椒山先生祠》所言：“忠愍祠堂何處尋？靈旗古柏夾城陰。覆車尚見當輪氣，拆檻長留請劍心。驛路野風侵馬跡，頹垣荒草入蟲吟。貞良一去山河改，終古行人淚滿襟?！?sup>［^20］因當時明王朝已覆滅，故詩人以“覆車”比喻國家衰亡。全詩多處用典，可又不囿于典，多是假古事以抒懷。此詩既表達了作者對椒山先生的懷念與追慕之情，也表達了作者不畏強權(quán)，出亂世而保持忠貞的思想感情。作此詩時徐夜正年滿五十，與王士禛所言 “年二十九，棄諸生”的年歲不相符合。由此可知，徐夜的生年并非1611年。

此外，上文提到，在康熙十三年間，徐夜曾與友人共游宛、鄧，深知復國無望，回家便隱居不出，還生了一場大病，不問世事。有人曾推薦他與清王朝合作，他堅定地回絕。游歷歸后他曾作《初春寫懷二首》，表明自己的心志?！冻醮簩憫讯住菲湟恢袑懙溃骸耙卤纸?jīng)年已倦游，人間那復覓滄州？”^［21］“衣敝經(jīng)年”乃是引用蘇秦典故，實則暗指其為復明而半生游走，復明希望落空后只得借酒消愁。在《初春寫懷二首》其二中他表明自己要效仿嵇康：“世情自是嵇康懶，禮法誰知阮籍疏?！?sup>［^22］后王士禛聽聞此事，還寫了《徐五兄自號嵇庵》相送。由此可見徐夜對故國堅定不移的心志。

此前學界對徐夜自號嵇庵的時間討論頗多，結(jié)合王士禛自撰的年譜來看，恐怕與學界所言徐夜生辰為1611年，則徐夜自號嵇庵的時間在康熙十年至康熙十一年之間的定論有所不同。本文經(jīng)過對王漁洋年譜的查詢與考證，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兩年年譜的記錄中，從無提及此事，僅有《居易錄》記敘徐夜在康熙壬子（1672年）為《蜀道集》寫序一事：“施愚山侍讀、曹峨眉（禾）祭酒、徐東癡（夜）隱君序之。葉文敏讱庵題長句于卷首，又以書抵予云：蜀道新詩，每一篇具有二十分力量云?！?sup>［23^］序中尚未提及徐夜自號嵇庵一事，仍以“東癡”稱之。根據(jù)年份的推算，徐夜自號嵇庵當為康熙十三年，而非康熙十一年。由此徐夜生辰為1611年的說法不攻自破。

三、結(jié)語

徐夜是著名的遺民詩人，創(chuàng)作成就頗高，王士禛最早為其編選詩集，并付梓刊行，對徐夜之詩多有褒揚和肯定。因此，厘清徐夜的生卒年是必要的。經(jīng)過對徐夜平生的交游經(jīng)歷以及地方縣志、詩歌酬唱、文人文集的查證，可判定徐夜的生卒年為1613—16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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