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已經(jīng)是八十開外的人了。
臘月二十三日過小年,家家戶戶趕制年菜,鄭老師一個人在家,也知道一年到了頭,熟練地“彩排”著新年。依著老北京的規(guī)矩,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孩子們穿上新鞋新衣,從天擦黑就開始放鞭炮,隨著炮聲把灶王爺送上天,焚燒下來的花紙屑掃作一堆,和著草木灰做松花蛋。轉(zhuǎn)過天來,只等著除夕,白天醒來的時候,切一盤松花蛋拌豆腐,夠她的孩子們吃一天。
鄭老師小的時候,街上還有許許多多賣糖的,北派有麥芽糖、關(guān)東糖,南派有江米糖、粟米糖,逐一攤在賣糖人的麻布上,那是他的包袱卷。南方的糖他們輕易吃不著。她記得有一回,在西單還是西四,看見有人吃粟米糖。賣糖的人正皺著臉笑著,亮晶晶的糖殼撒在紅彤彤的爆竹紙皮上。她和小伙伴都新奇地望著,繞過去看,又繞回來,翻翻兜,湊湊錢,買了兩塊,接在手上,歡喜得什么似的。滿街的紅紙糊的紗燈,在遠(yuǎn)遠(yuǎn)的夜空中,看起來仿佛使這個城市罩著一層惺忪的光暈。
人潮漸退的時候,她就蹲在牌樓的柏木樁上吃糖,啃咸肉骨頭似的慢慢啃,直到她的同伴過來,冷不防地“釘”她一句——“鄭秀梅,再不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可要上天告你的狀!”她這才咬下來半塊糖,一只手摸著下巴頦兒,一只手忙著揣糖入袋,生怕被人搶了去。
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有一件事是她始料未及的。
跟她一道吃糖的男孩,后來竟成為她的丈夫。
她和丈夫是發(fā)小。丈夫書香門第,原是望族。祖上都是讀書人,做過翰林編修,參加過辛亥革命,參與過新中國建設(shè)。他們十歲以前,丈夫的父母在鄉(xiāng)下避難時,教中小學(xué)生作文,教他們什么事情都能寫。在丈夫南方的故鄉(xiāng),幾乎每日他們都要到河邊走走。有時車子渡河,沒有x橋,水里過,他們小孩子在岸上看,樂得拍手,最愛看那些赤著腳蹚水的新媳婦。水,蜿蜒地流過沙洲,沙洲上冒出一片灰綠的蔞蒿。她時常藏在那蔞蒿里面,在微風(fēng)中不住地點(diǎn)頭,數(shù)每天從水里過的車馬牛羊。
有一次,她坐在洲上看見一位行腳僧,遠(yuǎn)遠(yuǎn)地牽著驢車過河,驢車上坐著個姑娘,非常秀氣。那人見到他們,停住腳,題了一副對子。下聯(lián)早不記得,上聯(lián)是陶淵明先生的“愿在晝而為影”。丈夫聽得了問她:“趕明兒你也坐驢車,我引你在前面過河?”她不說話。然而落了耳朵聽,看看丈夫是不是真心的,還是隨口說的漂亮話,那她也可以有詩為證。
她記得她第一次出城過河的樣子。
大概是八歲的光景,想來也不能再小,但也確實(shí)不至于更大,因?yàn)榘藲q上,她母親生過一場大病,據(jù)說是為著舅公一家子逃去了臺灣,母親病到兩腳不能下地,后來想想,怎么想怎么不像四九年以后的事情。母親久病未愈,把她寄留在丈夫家——第一次沒有大人帶她,她獨(dú)自出走,一個很好的陽春天——那天上午,她的婆婆做了什么活計(jì),好像是一雙鞋,丈夫拿在手里,對她笑道:“我賭你沒膽量把這雙鞋送到你母親家!”半推半就地,丈夫就讓她去了。厚厚的布鞋捧在手上,一握,果然頗有些功夫,未來的婆婆居然會納千層底兒!她平端著兩只鞋,出城的路走得很得意,簡直就像踩一陣風(fēng)。
出城一共要過四座橋,第一、第二、第四不記得,第三橋名叫“三里橋”,橋是石頭搭的,幾乎沒有地方可扶手,橋下的河水深而急,她記得走在當(dāng)間兒的那個害怕,一腳跨過去了,那歡喜又是無量。
她的教育從鄉(xiāng)下開始,同時也在這地方打下她生活的基礎(chǔ)。
鄉(xiāng)土的經(jīng)驗(yàn)告訴她,最短的路未必是最好的,少走一點(diǎn)捷徑。所以她過河時故意慢一陣,且繞了極遠(yuǎn)的三里橋回去,就這樣一個人輕輕走著。
丈夫曾問過:“為什么你老是一個人走呢?”
“不知道啊,”她說,“我總是想,你也不能陪我一輩子吧。”
丈夫笑了笑,便不再說什么。
她的丈夫,在六十歲上病死了。
她比他大兩歲,以為自己會死在他前頭,可是沒有。奧運(yùn)那一年,下雨天,為了搶修場館,丈夫在雨中走了許多路,一場感冒把他給帶走了。接到電話的時候,她確實(shí)有些怵。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手術(shù)室門外竟沒有人的哭聲。她的頭發(fā)沾著水,重重地貼在她的臉頰。走廊里非常寂靜,地板上橫的豎的許多痕跡,但死了人是沒有錯的。因?yàn)獒t(yī)生搖著頭走了出來,整個手術(shù)臺的大半,用不太干凈的白布蓋了起來。按習(xí)慣,里面應(yīng)該停放著死尸了。她徑自走了進(jìn)去,招呼兒子過來:“我剛剛著了慌,不該同意醫(yī)生插喉管的,插了管,你教你爸怎么吃粟米糖,你爸他沒有……沒有糖不行的……”這一句話她重復(fù)了幾遍,滿頭是汗。而手術(shù)臺上的丈夫始終沒有答應(yīng)她。
現(xiàn)在,鄭老師還住在學(xué)校分的房子里,兩室一廳,不甚明亮。四下里放著半新舊的紅木茶幾、五斗柜、書架。書架上,放著鎏金的小彌勒佛。佛陀的旁邊,是她丈夫的遺像和關(guān)公。臘月到正月,萬象更新,關(guān)公面前擺著五碗紅月餅,丈夫面前擺著五碗小塔似的蜜餞,里面供著粟米糖。財神、灶王的年畫都安置在書架兩旁,倒好像“一家之主”不是灶王,而是她的先生。她只在孩子們給灶王爺上了三炷香之后,才訕訕地過來,默默向遺照打一個問心。
從前丈夫在的時候,因?yàn)樗麑懙靡皇趾米?,常替人揮春,她兒子因?yàn)樽謱懙貌缓镁驮谝慌阅ツ?。有一年,丈夫替隔壁范老師寫了副“所以柳下季,三為魯士師”,紅紙是她和兒子買的。等到大年初一那天,他們清早起來趕去對門拜年,紅日之下一看兒子貼的對聯(lián),兩家人立馬笑作一團(tuán),兒子不知道受了誰的旨意,大膽非常,竟在送人的紅對子上涂滿了小王八。等兒子大了,她和丈夫再來咂摸這兩句話,仍然覺得所言不差。
她丈夫這個人有時說話真是堅(jiān)決得很,同時也委婉得很,這幾個字是他在說范老師的風(fēng)骨,其曰“柳下季”便是“柳下惠”了。
這樣的賢人自古少有,而柳下惠、范老師恰好是同一類人。
鄭老師和范老師是在大學(xué)認(rèn)識的,他們是同學(xué),學(xué)的都是中國古代建筑。只上了一學(xué)期課,就下放到了山西朔州,連同鄭老師的先生,三個人在地方師范教書,參與過應(yīng)縣木塔的修復(fù)。
天氣晴朗的時候,離縣城六十里地,便可望見一個粗壯的塔影,高高地矗立在龍首山腳下。距離越近,塔的輪廓就越明顯。第一次上塔,他們由塔下往上望,先看到的是探出塔身的平坐,而塔身的格子門不太明顯,突出的是一層斗拱屋面,又一層的斗拱鉤闌,層累而上。它的模樣要比遠(yuǎn)觀的時候還大些。尤其離塔身近的時候,斗拱便成了全塔最觸目的部分,似乎在外觀上、結(jié)構(gòu)上都是重要的部分,又因著歲月的把持,光亮得像一顆土紅色的瑪瑙了。
雨天的時候,木塔便是他們的遮蔽。走進(jìn)一層南門,首先看到的是內(nèi)槽門內(nèi)一座高約三丈的大塑像。塔內(nèi)光線不足,鄭老師測繪時只能靠一把手電,打開門扇時手電的光透進(jìn)來,正好照在塑像的胸部,由于塑像的臉、胸、手都涂成泥金色,在微光的映照下,佛祖的輪廓清晰可辨。比例狹高的塔內(nèi)空間,只許鄭老師這樣?jì)尚〉娜舜┧?,她上上下下地量尺寸、畫立面圖,看過塑像,習(xí)慣了內(nèi)部的暗淡光線,回過身來,才看清楚南門內(nèi)側(cè)站著一個男人——是范老師,提著燈在門口候著她。依他那么大的個子,行動起來多有不便,不知不覺中撲了一身灰,所以他只能“書齋清供”,在鄭老師上塔時打點(diǎn)下手。沒人邀請他,他便自己記下木塔的形制,還在鄭老師的圖紙上留下他的墨寶,寫什么——“遼釋迦塔”“同治五年重修佛宮寺碑記”這樣的文字。
然而不出一年,鄭老師成了家。范老師自己也好像漸漸懂得了什么,識趣地走遠(yuǎn)了些。他聽了許多閑話,村里人將他們?nèi)说年P(guān)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既嚴(yán)謹(jǐn),又奔放。起初在這件事上,老范的反應(yīng)略略過激了些,罵他們一肚子的男盜女娼,罵他們不該這樣說??墒侨兆泳昧?,他自己倒也想通了,大大方方地搬回來,又住到了鄭老師對過。村里人再說什么,范老師也不跟他們多磨嘴。
那年七月,鄭老師同丈夫進(jìn)城,經(jīng)過老范家門口,屋子里走出來一位姑娘,一臉的笑模樣,請他們進(jìn)去坐坐?!芭叮抑?,您指定就是鄭老師?”說話的是一個農(nóng)家女,瓜子臉,一雙鳳眼,寬肩而細(xì)腰,長得很肉感。被她這么一問,鄭老師的臉色紅得跟桃子似的,丈夫也笑著不過意。
那年十月,范老師辦喜事,花了不少錢。他的新娘子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紅綢衫褲,坐著花轎到門,腰身、手、腳都好看,可是被老范領(lǐng)在路上,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心像是在別處。慢慢地,有人嚼起了舌頭——“老范不鉆娘子的熱炕,只燒灶臺子的冷窩!”這話傳到鄭老師耳朵里,她的眼睛像是挑長了燈芯似的亮了起來。鄭老師偷偷地找到老范,因?yàn)橛幸粋€急切的問題是不得不問的。
“你說說吧,為什么——不好好待人家?”
“我嗎?”老范說,有幾分愕然,“我嗎?我——”
老范有些憂愁起來了。他在成婚之前,只關(guān)心一件事,就是喜宴上能不能吃到春韭。時令不對,“春韭”不好弄。這種草的根兒發(fā)白,是要用馬糞在草芽兒上保溫培出來的,找遍了,整個雁北都沒有現(xiàn)成的。于是他推想“春韭”必定是在溫暖的氣候下培育而成的,就把院子里做豬窠用的竹竿抽出來幾根……他在空場上搭起個塑料棚。路過的人見了,一面走一面打聽,這算是什么東西呢?不知道。有誰知道呢?
老范媳婦和他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孩子六歲的時候,老范媳婦一病不起,老范當(dāng)值壯年,終日替學(xué)校辦事,鄭老師一個人,忙了自己家,又跑到老范家守著她。病人正言厲色,誰也不敢親近,唯獨(dú)見了鄭老師,聲音變小了??床〕运?,一拖三年半,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最后的夏秋兩季,完全住在家。拖到回城的指標(biāo)下來,兩家人眼瞅著就要走了,老范的媳婦終于還是沒保住。
老范中年喪妻,沒有再娶。回到北京,學(xué)校里的事他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老范失掉了從前的活潑,這是很明顯的。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學(xué)校給老范漲了兩級工資,分了一套房。臨近分房,老范又鬧出一些變動。本來說好的一單元,在最后關(guān)頭又換成三單元。老范要求住在鄭老師家對面。學(xué)校找他談話,他不假思索,還是堅(jiān)持。學(xué)校問:“您這,唱的是哪一出?”他答不上來,只能很窘地回答:“不,這是原則問題……不讓我住我也得?。 睂W(xué)校不安了,都勸他想想。范老師不同意,貼大字報在校長門上。到后來,他索性搬了一把藤椅,就在鄭老師家外面坐著,學(xué)校一天不答應(yīng),他這一天就睡在門洞里,比誰都涼快。
所有人都拿他沒轍,到底是鄭老師有辦法。
她打開自己家的爐灶,點(diǎn)上了火。一連幾天,她一面用蔥花兒、姜絲熗著鍋,一面往鍋里放春韭。孩子們聞香而來,紛紛問鄭老師吃什么?不一會兒,鍋開了,她讓老范的閨女端出去一盤,只放不吃,正正擱在那人的狗鼻子底下。每天黃昏,她就教人送過去一碟新的。
那么老范也不再說什么,到了第三天,領(lǐng)了他的炒合菜回家。
鄭老師的退休生活實(shí)在是平淡,她又不愿意把日子弄快一點(diǎn)。除了看放炮仗,看學(xué)生們跳操、慢跑、競走、開運(yùn)動會,還有些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圍著操場跑圈的學(xué)生一年比一年大。
過教師節(jié)的時候,來探望她的學(xué)生也一年比一年多。每年寒假、暑假,算是桃李滿天下了,可她沒計(jì)較過自己的教齡,但凡有人來問,鄭老師是哪年回來的?她自己也答不出。她丈夫大概是知道的,那時候他們建筑大學(xué)還叫個“土木科”。所以她只是說,那可就早了,我一直在這里教。好像自打盤古開天地,這里就有一個鄭老師。
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掰手指頭數(shù)出來兩件:
一個是鄭老師丈夫的葬禮。八寶山的靈堂里,鄭老師無目的地溜著眼睛。挽聯(lián)貼起來的板壁,角落里已經(jīng)有人在小聲抽泣了。祭臺沒有擺正。鐘沒有掛直。而鄭老師不住地把眼睛駐在幾次都蓄意避開了的放大了的人像上——她的丈夫。出殯的時候就是用它鑲著白花掛在靈車前的。人們說這張照得可真像。人們不知道,這張照片底下還壓著一張彩色照片,是當(dāng)年他們?nèi)嗽趹?yīng)縣木塔前面照的。那段時間里,他們過得挺愉快的?!拔沂且吡耍闭煞蛟谒乐皩λf,“不然你就別找了,一心好好地跟他過?!编嵗蠋煏r常要私下嘲笑丈夫這樣不通人情的決定。然而把遺像請回了家,擺在佛陀和關(guān)公的中間,再看照片上那個自信的微笑時,不禁有些犯瀆的歉厄之感了。她又不是一個物件,怎么能憑他一句話相付他人?丈夫走了,鄭老師覺得這個家大了許多,空了許多。平日里糟心的事也有,但多虧了老范在,不卑不亢地替她交涉。
而她迅速地從照片上逃開了她的視線,因?yàn)樗肫鹆肆硪患隆?/p>
更早了,那是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某一個夏天。單看氣候,那年雨季很長,一整個夏天都是淅淅瀝瀝的。放暑假,老范的女兒回來了,除了一箱箱的書,還帶回來一個后生小子——一個大而粗笨的家伙——假日里男孩來家屬區(qū)找她,她偶爾出去跟他看兩場電影,他們便這樣地相戀起來。范老師立在窗前,看見雨幕落下來,這一對小男女走過的窄瘦的巷子開始熙攘起來。學(xué)生們來來往往地,避著雨。他看見一朵明艷的微笑在自己女兒的臉上開放了。出伏以后,男孩上門來提親。范老師一而再地說:“你們還小,小著呢!”實(shí)在推不過,他拿著男孩的照片過對門,征詢鄭老師的意見。鄭老師再看看,撲哧一聲笑了?!靶κ裁矗俊薄斑@孩子我認(rèn)得。他是念朝的同學(xué),來過我們家?!贝嗽捯怀?,男孩像是得到了鄭老師的首肯,范老師也不好再說什么。轉(zhuǎn)過年來,春暖花開,鄭老師陪著范老師送女兒女婿出國。臨到機(jī)場時,女兒喊了聲:“爸,鄭姨,你們好好的!”女兒一走,老范的眼淚就落下來。
這些,使鄭老師留下深刻印象的,全都和范老師有關(guān)。而鄭老師發(fā)現(xiàn)范老師不見了,是這個月的事情。
往年臘八,她總要叫上范老師,兩個人一起去西單市場買雜拌兒。這是年節(jié)的頭等大事,老人小孩都喜歡吃這些零七八碎的,即使沒有餃子吃,串門時,嘴里也不能閑著。再一個,到了臘八,范老師還會過來幫著泡臘八蒜,他自個兒家種的紫皮大蒜,現(xiàn)摘下來幾顆,把蒜瓣放在高醋里,封存好,留著兩家人過年吃餃子用。
轉(zhuǎn)眼又到臘月廿三,還是沒有范老師的信息。
鄭老師在校園里走了一圈。走到校園后頭的小樓,也黑著燈。這小樓是老廠房改的,現(xiàn)在改做了乒乓球館,開放給退休教職工,范老師沒事就來打打球。她心里沉了一下,自己在球館里坐一會兒,直到暮色沉沉,她才起身離開。下樓路過一食堂,她輕敲敲“麗姐窗口”,窗戶向上呼啦一提,暖風(fēng)迎面吹出來,有人探出頭來,嚇了鄭老師一跳,她怔一怔,又張開口,寒暄的話說了些,最后問起老范。
麗姐說:“還說呢,臘月就沒見他了!那范老師上個月還跟我老頭子打球,說好了要送我們一點(diǎn)紫皮蒜,好嘛,這害我們一頓好等!”她說完笑了,顴骨動了動,往后一退,騰出來一雙遒勁的大手,那是她的老頭兒。男人露出大半的胳膊,理了理臺面,往窗口的熟食盆添了幾塊鴨脖。
“呦!鄭老師來了?”麗姐的老頭說,“您要是都見不到老范,那我們肯定沒戲。這不,連著兩年了,一到春節(jié)放大假,學(xué)生們回家,咱們一食堂不開門,老范就來找我們公婆吃飯。也不知道他今年怎么了。興許,是跟著他女兒去法國了?”
鄭老師犯起了嘀咕:“法國……這么突然,他走之前也沒言語一聲?”
麗姐忙說:“鄭老師,您別著急,時候不早了,讓我先送您回去!范老師這能吃能喝的,放心吧,到哪兒都餓不著他!趕明兒開春了,他一回來,您信不信吧,我前腳掛出去我的招牌,他后腳就能巴巴來排隊(duì)買肉!”說著順手給鄭老師切了一碗肉,油紙包好,裝進(jìn)塑料口袋。
說話間鄭老師走了,手里面提著肉,心里面不大痛快。
一進(jìn)樓道,先聞到一股濃烈的菜香,她推開門,發(fā)現(xiàn)鑰匙還插在門上。細(xì)想下來,原來是她自己忘了閂門。走進(jìn)屋,一個女孩正站在油煙機(jī)下面炒韭菜。她看上去個子不高,笑的時候,一邊一個酒窩。廚房中央吊著一盞圓燈,照在她的手上——只見她活潑潑地下了蔥姜蒜入鍋,加上老抽麻油,隨著刺啦一聲,油煙向上一躥,之后她翻炒幾下,關(guān)火。
到裝盤時,她對鄭老師說的第一句話是:“您家的碗在哪兒呢?”
天已暗下來。那人一口氣做了三道菜,連湯帶飯,葷素搭配。女孩把話又問了一遍,臉蛋泛著油亮,帶著喜色。鄭老師實(shí)在是經(jīng)不得別人請教,一二三四地點(diǎn)著個數(shù),然后又一盤一盤地盛了飯菜,幫著女孩擺到客廳。
“老師,不知道您出去了!”女孩說,“您手里是什么東西?都給我,我給您一塊擺盤了。您走也走一半天,回家了就別拘著了!”
鄭老師冷冷地搭一句,“知道這是我家,可不知道你是哪位?”她正看著女孩,慢慢道出了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婦的特征,不提名字,試探著說,看她是不是認(rèn)識。
女孩告訴鄭老師她不用聽這些,像她這樣接散活的小保姆,都是平臺隨機(jī)派單的,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年前是她們最忙的時候,各種老年人需要照顧,她沒有時間了解那些。
鄭老師深吸一口氣,咳嗽兩聲,答也不答,還是站著。望見女孩小小的身影,真搞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已經(jīng)又出來了,徒手支開一張折疊飯桌。
鄭老師背對著她,大衣也不脫,悶悶地不高興。她指一指窗外的一棟樓,說:“小姑娘,你過去還在哪家做過呢?”
女孩迎上前去,隨手指了一個地方,鄭老師正想著,女孩就一手遞過來:
“筷子。”
吃過晚飯,洗了手,進(jìn)來收拾碗和碟。這時女孩已經(jīng)被鄭老師請出去了,但她不肯走,說她還想跟鄭老師聊一聊。
女孩的名字叫小方,涿州人,老家是當(dāng)?shù)匾粦糍u菜的。家里雖不算富裕,但三畝地的菜園種了不少菜——一來因?yàn)橥梁?;二來不施化肥,她家的菜肥嫩水靈,不愁銷路。除了去年發(fā)大水,其他時候,日頭都好著呢。每天上午,小方從菜地經(jīng)過,總可以看到她媽澆菜、澆水。老太太手腳靈活,一瓢子水灌下去,眼前就是一片爛銀發(fā)光。她有時候瞅見,故意蹚著水過去,腳步踏得噠噠響。有時候她走到家門口,站住了,抬了頭望院子里的扁豆藤,仿佛這樣望得出錢來。扁豆是種好了賣的,定期有菜農(nóng)上門來收;韭菜、蔥則是自家吃的,偶爾往外跑,拿一點(diǎn)出來給顧客。
小方每次到建筑大學(xué)來,都在家屬區(qū)這一片晃悠,認(rèn)識了一個叫“王婆”的人。這人也是她們村的,和家屬區(qū)的小保姆都很熟。家屬區(qū)這一片,保姆都不是本地人,從上到下——白班保姆、住家阿姨、鐘點(diǎn)工、養(yǎng)老護(hù)工乃至帶小孩的月嫂,全都是她們涿州人,她們村的就占三成。像她這樣十七八的,年紀(jì)太輕,做不了住家阿姨,只能撿人家剩下的做。成了家的涿州阿姨一年有半個月假期,輪流回去,照看自己的孩子,其余時間吃住都在人家家里。不賣菜的時候,小方萌生過做阿姨的念頭,家里面都沒有意見??赡峭跗怕犃诉@話,親自出馬,不許她這么干,還說她年紀(jì)輕輕的,小雛雞似的,何必學(xué)人做一個女光棍兒?
那個王婆梳一個大而油黑的發(fā)髻,過去她沒來北京的時候,就成天坐在村口,用小鑷子輕輕扯自己的眉毛。有一次,小方從外面回來,被王婆當(dāng)街?jǐn)r住,非要把她弄到家里坐坐。她懵懵懂懂地去了,王婆立刻把門帶上,里屋晃出來一個癩頭男的——“板板六十四”的老頭兒,眼睛使勁在小方的身上打轉(zhuǎn)。
小方的嘴角牽動,故事只講了一半。迂迂磨磨,顛顛倒倒,實(shí)在是話趕話,趕到一起去了。
鄭老師這才看見小方腳上穿的是——她才給曾孫兒買的棉拖鞋,原本是留著過年用,花軟緞鞋面,麂皮絨鞋底,走起路來不響。
鄭老師指了指小方的腳說:“我們家有地暖,你……你熱的話,就別穿鞋了?!?/p>
“不用,老師,您甭管我!那個,”女孩撂下水桶伸手?jǐn)]起她的袖子,“老師,我剛剛講到哪里了?”
鄭老師嘆一口氣,說:“板板六十四,老頭兒?!?/p>
“對,那可不是,我指定不能讓他占我的便宜。不過這種保媒拉纖的事,有一就有二,你要是一次不給她扳過來,往后這鄰里關(guān)系也很難處……”
鄭老師橫了眼睛看著她,小方顯然是沒在意,她對鄭老師半鞠著躬,要伸手去收抹布,這時鄭老師抬了眼睛,挾了手機(jī)往里屋走。
小方慢慢擦桌子,時時看她一下,又找話來說——“老師,您不知道,我們村里的光棍兒多著呢。有時他們看見我,跟在后屁股,自言自語,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詞兒,什么‘早該停止風(fēng)流的游戲’,什么‘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聽得人滿臉通紅,直臊得慌!我心想,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家里還有我老娘呢,輪不著王婆和那些……”
鄭老師側(cè)過身去,略想一想,還是把手機(jī)擱到耳朵邊上。她拿這姑娘毫無辦法,只好按開手機(jī),給學(xué)校保衛(wèi)科去了一個電話。大概是回家過年去了,保衛(wèi)科沒有人接電話,她聽到的是電話錄音機(jī)的聲音。
“谷科長,”鄭老師說,“我是三號樓的鄭秀梅,想跟你說一下我眼前兒碰上個事。呀,不知道是誰給我下的單,我們家來了一個涿州的小保姆,人倒是挺熱情的,就是話特別多。我瞧著她不像是壞人,可我也真不認(rèn)識她。我想麻煩您派個保安過來看看,我一直都在家,不出門。你看行嗎?”
過了半小時,鄭老師又撥了次電話,但依舊沒有打通。她只好又說:“谷科長,還是我,三單元的鄭老師。還是剛才那檔子事,我想再試試,興許你們保衛(wèi)科有人呢。”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差不多十點(diǎn)鐘,小方還待在客廳里。
“老師,出來了——”
一聽聲音就知道她話沒說完,小方頭一擺,自言自語地說:“老師,住關(guān)二爺隔壁的是您家先生吧?好家伙,瞧咱先生這臉盤、鼻梁,好神氣的,不愧是讀書人!”
“不要亂動!他不喜歡別人碰他?!?/p>
抬頭看時,是鄭老師雙手抱了肩膀立在一旁。那樣子好威嚴(yán)恐怖。
恰好,這時候客廳的座機(jī)響了。小方跑過去接,看見鄭老師,立馬又彈了回去。小方貼墻立定,雙腳合攏,嘴巴閉得緊緊的,看那神色似乎在說:“您別這樣,我不碰不就得了嗎?”
鄭老師踱過來,瞪了她一眼,托著機(jī)座,拿起話筒。
“喂,小順兒嗎?哦,是你小子啊,你有事快說,我正忙著呢!”一兩句話的工夫,耳聞之人并非所盼,鄭老師的歡喜落了空。
“媽,那什么,今天不是小年嘛,我本來想讓小順兒跟您說兩句,您要是忙,那就算了吧,我們改天再打!”兒子已經(jīng)是做爺爺?shù)娜肆?,說話仍舊咋咋呼呼的。也許是因?yàn)榘阉?dāng)成朋友,兒子才對她這么直爽、毫不客氣。
“你別跟我廢話,那……那什么,你叫小順兒來聽。”口中這么說,鄭老師的臉上和身上可都露出藏不住的喜悅,看得出她心尖上有話亟待報告。
“過來吧小順兒,跟太奶說會兒話。”兒子賞了臉。
鄭老師樂開了花。曾孫子首先說起他在美國的家,有一天,他跟著爺爺去倒垃圾,在他們后院撞著了一只“Raccoon”翻垃圾桶。鄭老師把聽筒拿開,瞄小方一眼。這一瞄,小方好像看懂了似的湊過來,鄭老師鼻子里一句,輕輕地說:“小方,你替我跑一趟里屋,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有‘文曲星’,勞煩你幫個忙,拿過來?!?/p>
一拿拿到鄭老師面前?!拔那恰笔青嵗蠋煂W(xué)英語用的,她已經(jīng)學(xué)了有一年多。開了機(jī),鄭老師一下一下比畫著,篤篤地敲起鍵盤來。
“Ra……這個詞,是怎么個拼法?”
“太奶奶,你都不知道后來我睡覺,總能聽到有人在我床邊撓墻,那聲音老可怕了,嘶嘶啦啦的,嚇?biāo)牢伊?。我?dāng)時就跟我爺爺說,我說家里有鬼,他偏不信。一天晚上,他去廚房接水喝,一下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在墻里抓撓,他就拽了我在廚房里守著,黑著燈,我也不敢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都快睡著了,他嗷的一聲叫,我們都看見三只Raccoon順著暖氣片爬上來,還是上回那三只,它們正在偷廚房桌上的小面包……”
“小順兒,你等我一會兒,等一會兒,Raccoon就是——”鄭老師有點(diǎn)手忙腳亂了,她喃喃地戴上了花鏡,怎么查也查不著。
“太奶,你怎么不說話了?”
“小順兒,不要急,等一等。”
鄭老師更迫切了,這時,小方突然拿什么向她手上一塞:
“浣熊,浣熊!”
鄭老師喜出望外,“浣熊”沒有錯!哈哈笑著,對著小方也笑了幾笑。不知道曾孫兒在說什么,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到底是我們小順兒,沒你在,你爺爺也抓不住那三只小浣熊!沒有你,我真放心不下你爺!”
“太奶,你錯了。在美國你不能隨便抓浣熊的,還有老鼠和狐貍,你都不能隨便抓它們的,它們受到法律保護(hù)!”
“好,不抓浣熊??商棠逃X得,咱也不能放任它們在家里折騰啊!”這句話格外小聲,鄭老師連說連眨眼。
“喂——太奶,我們要吃早飯,爺爺過來催我了?!?/p>
鄭老師尚在客廳,手里攥著“文曲星”。
“喂——念朝,你們家最近有浣熊出沒,這事兒你知道吧?”鄭老師板起臉來,聲音也跟著變了,“不管你找什么人來弄,限你一周內(nèi),除夕之前,必須把那一窩浣熊給我清走!我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清不走它,弄傷了我的小順兒,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掛斷電話,鄭老師回頭看看小方,站起來說了句“小方請坐”。
小方點(diǎn)頭,但又不敢靠前,她笑了笑,低著頭說:“那……那什么,老師,時候也不早了,我也別在您家折騰了……這樣,您在系統(tǒng)里給我打個好評,我麻溜地,這就走!”
鄭老師嘴唇不動地說:“什么系統(tǒng)呢?”
“我把‘文曲星’先送回去吧?!毙》接行┗牛沉肃嵗蠋熞谎?。
“小方,我是不會弄這些軟件、小程序的,你幫我來瞅瞅?!编嵗蠋熣f著摘下花鏡,她從褲兜里掏出來點(diǎn)錢,“實(shí)在不行我就給你現(xiàn)金,加上過節(jié)費(fèi),你看你要多少?”
剛一坐下,鄭老師猛然聽見一聲吆喝——“老師,老師,這人我認(rèn)識!”
小方雙手捧出一張照片。
“你家抽屜里這位,喏!這可不是隔壁的范老師嗎?”
鄭老師連聽連點(diǎn)頭,一下又站起來。
“你也認(rèn)識老范?”
剛來北京那會兒,小方在校園里走,逢人便說她家的園子。菜園在百尺竿鎮(zhèn)的南面,有著不太小的規(guī)模。她家的園子有點(diǎn)特別,北面是家用,南邊和東西兩邊各辟出三間瓦房,彼此獨(dú)立,互不相通,被她隔開來養(yǎng)黑水雞、紅頭鴨和綠頭鵝。一到春節(jié),雞鴨鵝都放出籠子,滿院子溜達(dá),這時她家的菜園就熱鬧起來,綠頭鵝調(diào)皮又好色,總愛圍著紅頭鴨求愛,一面兜著圈,一面鼓著腮幫叫不?!翱┛┕?,咯咯咯咕!”她學(xué)著呆頭鵝的模樣,扭扭地走“鵝”步,惹得院里小孩子們咯咯笑。
說起來有緣,去年立春那天,小方到建筑大學(xué)附近的菜場送菜,遇到一個老頭相中她的春韭。這老頭留著高高的大背頭,穿了一身上衣有四貼袋的羽絨服,他買春韭,可是連一棵菜都不用摸,他稍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珠子就完成了挑選,一看就是京西這一片的“領(lǐng)導(dǎo)”——非富即貴。老同志和她攀談了一會兒,想買她的菜,而且出手大方。那么,小方表示一次性買她這么多菜,她愿意親自跑一趟——上門送貨。她說她叫小方。
進(jìn)了門,春韭洗凈,碼上菜板,這時老同志才告訴小方,他今天要做的這道菜是春餅炒合菜,這是北京這地界特有的“咬春”傳統(tǒng)——所謂“春打六九頭”,春天是從“六九”這天算起,大地復(fù)蘇,天氣回暖,他們小時候都把這一天看作“春節(jié)”,而不是吃餃子的大年初一。他一下一下地切菜,說這是他的拿手好菜,他有一個結(jié)交半生的老朋友,不好吃別的,就好他這一口“咬春”,實(shí)實(shí)在在地用牙咬到,說著他咧咧嘴,齜出來上下兩排假牙。他說他叫范城,大家伙兒都叫他老范。
一來二去地,小方再來送菜,漸漸地就和院里的人熟了。家屬區(qū)和校園就隔一棟樓,家屬區(qū)這邊有不少阿姨是她的同鄉(xiāng),有時忙不過來了也會叫她來支應(yīng)??葱『ⅲ蠢先?,她都能來看一會兒。有時,她送完菜閑下來了,別的小保姆,閑著就閑著吧,可她不這樣,她老是蹲在槐樹腳下,朝對面的教學(xué)樓望,仿佛一個船家探望著天氣。
范老師見了便問:“小方,怎么了?不舒服了嗎?”
小方連忙搖頭,笑著同他打招呼。
這啥原因不是很容易明白,范老師那里探探,這里問問,終于從賣熟食的麗姐口中探出來一些。
事情還是從小方那里引發(fā)的。春季學(xué)期,小方招呼不打一聲就跑去聽課,一聽就聽研究生的課,她可能也不知道,胡亂選的教室,可是人家研究生見了她不高興,一個學(xué)生當(dāng)場站起來就問她是誰,小方搖搖頭跑出去了。估計(jì)后頭沒少挨說,老師的意見也很大。不過,小方這孩子也是很有個性的,隔天有人又看見她守在那教室門口,搬了一個馬扎,直挺挺地在門外坐著。她是來抗議的嗎?不,她正忙著記筆記呢!
范老師笑了。對于調(diào)皮搗蛋、不守校規(guī)的學(xué)生,他是見怪不怪了,常常痛加訓(xùn)斥,不管學(xué)生的父母是什么樣的背景。有時話說得比較厲害,搞得大家都下不了臺,大人小孩兒都怕他??蓪χ煤⒆?,有學(xué)習(xí)意愿的學(xué)生,他總是特別重視,所以他一聽說小方的事情,立馬找到她,噓長問短:
“小方,你跟我說說,你想學(xué)什么呢?”
小方紅了臉,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只蹭過一門課,偷學(xué)不成,還被人趕了出來。課聽得半不拉拉的,她只記得有個老師說,當(dāng)一個好建筑師的三個條件,聽了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一條也不具備。
“高談闊論誰不會說?你根本不要往心里去!”范老師詳詳細(xì)細(xì)敘說了他的建筑理念,轉(zhuǎn)而讓小方談?wù)剬ㄖ睦斫狻P》秸f,她知道的建筑就是她家的菜園子和那三間房的雞窩,那是她和她媽的杰作,絕對自豪。范老師笑了,他說:“就算你小方是白紙一張,咱也不怕!”剛開始的時候,誰不是一張白紙?他就是要看看她已經(jīng)懂得了多少,如果完全不懂那倒是好辦了,他從頭教起,事半功倍,不一定就比那些有基礎(chǔ)的孩子差!
范老師要收小方做學(xué)生,小方自然是一百個樂意。
不過,老范要求小方多讀書,除了通讀大一、大二的指定課本之外,還要讀一些自選教材。他始終相信,世上的書那么多,沒有人能夠把它窮盡。讀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讀書的方法。一本書,一個人一個讀法。只有他自己了解過、研究過的建筑,他自己為之感動的作品,他才會講給小方聽。他也講《建筑材料》《建筑力學(xué)》《材料力學(xué)》《建筑構(gòu)造》《土木工程施工》《園林設(shè)計(jì)原理》《外國建筑史》,講魯班、宇文愷、梁九、雷發(fā)達(dá)……他把學(xué)時按二十四節(jié)氣分開,最后一學(xué)期就在臘月,他原計(jì)劃要講《中國古代建筑史》。他好像特別喜歡山西的應(yīng)縣木塔。
就是這樣一個老范,怎么會憑空消失了呢?小方蹬腳說,左鄰右舍都說沒見過。她前前后后來過兩回,時時來送新鮮蔬菜,韭菜掛在門把手上,爛了之后不住地往下滴答水,臭得厲害。有時候,她在走廊蹲一天,門里還是無人應(yīng)答。小方說,范老師平時好開個玩笑,但是離家出走這種事他干不出,范老師是一個特別戀家的人,而且他曾經(jīng)告訴過小方,他在家屬區(qū)這片有一個放不下的人,那人要什么,他都依她,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
聽到這里,鄭老師像是記起了什么,忙問一聲:“你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幾號?”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出家門。
小方隨她到樓道里,走廊很暗,兩個人都沒穿外套,轉(zhuǎn)一轉(zhuǎn)眼睛,吸了一口氣,而腳就那么光著,地面大約有點(diǎn)涼,她們的腳板剛落下,又彈起來。
小方對著門上的貓眼往里瞅,她說:“最后一次見范老是上個月,月初吧,他女兒好像才回國沒多久,帶回一大堆外國雜志,還有好些好看的衣服?!?/p>
那一天,范老師翻著看手邊的雜志,把正在溫書的小方叫到身邊。范老師把一只手背過去,瞇起一只眼睛,說:“小方,我眼神不行,你幫我瞅瞅這外國雜志上的衣服,好不好看呢?”小方像是被他提醒,帶著看稀奇的神情,跑過來伏在老范的沙發(fā)靠背上,“看?我哪兒看得懂?。 彼僖豢?,才注意到裙子上的花紋。這么一看就被吸引了,紅燦燦的一條新中式裙子,裙擺上明晃晃綴著些金線銀線,小方看得很入迷。
“你去客廳找一找,說不定就有好東西!”范老師一面說,一面用手招那癡看的孩子,三下兩下就把小方推到那條裙子的面前。小方忽然羞澀起來,“嗯”了一會兒,還沒有站住腳,轉(zhuǎn)過頭靜靜地?fù)Q衣服去了。
老范擺了一摞書在客廳等她,正襟危坐著。
可是等她真正走出來,范老師還是嚇了一跳,上上下下端詳了半天,仿佛不認(rèn)識似的。
范老師豎豎大拇哥,小方喜歡,他也樂得開心。他又聊起自己的女兒,說女兒小的時候就愛穿新裙子,有時候會為了一條裙子同他爭強(qiáng),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氣人,比方說——“瞧人家念朝的媽媽多好,念朝想要什么買什么!”那時候,日子過得很苦,缺吃少穿,但沒有少過女兒的。女兒愛臭美,一天也不見她閑著,有衣穿,都是人家念朝媽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念朝媽媽比他這個當(dāng)?shù)母琅畠旱某叽a,做起衣服來,連女兒的手腳都不需要量。相比之下,女兒的衣服上總有太陽、云彩和小星星,人家念朝的衣服上卻啥也沒有……老范嘆了口氣說:“我和她之間,人情債越欠越多,滾雪球似的,想還也還不上了。”
有一次,小方擇著菜,忽然眼睛一細(xì),就問:“范老師,你那么喜歡念朝媽媽,為啥不跟她把話說清楚呢?”
老范擼了一把菜板,把刀握在手里,擺上一個白菜幫,狠切了兩下說:“你不是不知道我,我今年八十三了,就像這沒人要的老菜幫子,一把年紀(jì)了身上沒一塊好地兒……今年還得了這個病,活脫脫一個‘藥罐子’,見天地吃藥。你說人家那么好,好了一輩子的人,咱憑什么去追求她?”
小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小小的舌頭舔舔嘴唇。
鄭老師不看她,嘴里吞吞吐吐地搭著話:
“你說,范老師怎么了?”
“怎么,他的病,您不知道嗎?”
“我——”鄭老師愣住了。
情況明擺著的,說什么不說什么,這會兒都不管用。一瞬間,像是有無數(shù)零零碎碎的過往,教她看見了老范,輕飄飄地掠過,不在意,不接受,不敢也不能動心,后來竟然忘記拿他當(dāng)成一個朋友來關(guān)懷,待到她想起他來,他又不在了,他們一個二個地走散了。
而她站在樓道燈下,拍了拍門:
“范老師,我……我念朝媽媽?!?/p>
他們的校園沒有很大。
除了放寒假、暑假,學(xué)生一回家,老師們能撈著幾天休息,其余的時間,他們都在學(xué)校里忙。鄭老師記得,丈夫去世那會兒,她常常一個人在校園里走。每一回,她走到半路,都能看見范老師站在三單元的門口。鄭老師向范老師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范老師也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鄭老師回去了,范老師看著她的背影,目送她一路走入單元門。
三單元里,范老師的北窗正對著鄭老師的南窗。兩扇窗之間,隔著大榆樹和一塊空場地。空地上原來有秋千架、壓板、滑梯,后來到了奧運(yùn)前后,被統(tǒng)一改造成明黃色的健身器材。在空場上,鄭老師看見過范老師早起拿大頂,也見識過他在那里抓小偷。后來為了抓人,范老師還閃了腰,再也拿不了大頂,只好改練了太極拳。
在窗戶的一角,鄭老師斜身靠在窗邊,黑漆漆的,對面的窗戶仍舊沒有開燈。除夕的晚上,一個人去吃年夜飯。飯后她又回到窗前發(fā)呆,就那么站著,一動也不動。
回想起她這一輩子,只要她穩(wěn)穩(wěn)地伸出手,就有人把糖塞到她的手里。從前是丈夫,現(xiàn)在是老范。老范像是一個影子,這些年守護(hù)神似的在她身邊轉(zhuǎn)悠。活到她這個年紀(jì),介乎生死之間,她有時候說不出那種復(fù)雜而困惑的感受。孩子們說她已經(jīng)老耋,她點(diǎn)點(diǎn)頭。自言自語的時候,聲音帶著重重的鈍感,然而她很少想到老范也會經(jīng)歷這些。
沒過兩天,正月初一,她在廚房收拾韭菜,聽到陽臺底下一陣腳步響,俯身一看,遠(yuǎn)處走來了一個人。那人聽見樓上聲音,一抬頭望見了鄭老師,不及閃躲,就被鄭老師認(rèn)清了她的臉。她也不是別人,正是小方。
小方這孩子紅著臉,敲開了三單元的門。
兩個人面對著,臉上都是訕訕的。小方說她是范老師女兒派過來,專程請鄭老師去一趟醫(yī)院的。鄭老師側(cè)耳聽著,仔細(xì)打量過小方,以至踱出家門時,才怔一怔,停住腳說:“我的鑰匙呢?”小方這時還看不出她的用意,擺了一下頭,噌噌噌就往樓上跑,跑到一半又聽見——“呀,找著了!原來鑰匙在我褲兜里,你瞧瞧我?!?/p>
于是急忙跑回來,小方瞥了一眼鄭老師,說:“您這么故意遛我,可是讓您猜著了?我……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
鄭老師先是一愣,然后覷起一只眼,接著說:“你說說看,我猜著什么了?”
到了醫(yī)院,鄭老師見到老范的女兒,才知道老范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病。這些年,家人從不在身邊,多少有些耽誤了。第一次犯病應(yīng)該是在兩年前,老范的女兒帶著孩子們回來,一家三口去看望老范,孩子們很久沒見外公,發(fā)現(xiàn)外公的鬢角多了很多白發(fā),便趴在外公懷里一根一根地揪。老范看著他們,搖一下頭,忽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呆呆地說:“小子,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干嗎一直穿我衣服呢?今天有我孫子、孫女在,我非要好好和你說道說道!”
鄭老師看了看病歷本,也想起來一年以前,有一回,她給老范帶過去點(diǎn)山核桃,老范接了,一顆顆撥弄著看,還問她這是什么。當(dāng)時鄭老師沒多想,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過了兩天,鄭老師看見老范的核桃吃沒了,就問他:“給你的核桃呢?吃得倒挺快。”老范挺奇怪地看著她說:“不能!那么硬的東西,我怎么會吃?虧得我認(rèn)識一單元的老李頭,他是教土木的,年輕時下鄉(xiāng)做過鉗工,我都送他那兒去了,讓他幫我配開核桃的鑰匙呢!配好了,咱們倆一人一把!”這次老范發(fā)病,正趕上他女兒在家,父女倆正吃著飯呢,一根筷子掉到地上,老范低頭去撿,一頭栽下去就沒再起來??床】戳擞行┤兆?,老范仍舊東找西尋。醫(yī)生說,那一雙筷子,他昨天還在病房里來回翻呢!
鄭老師當(dāng)下鼻子就酸了,低了眼,嘆道:“老范這家伙,聽風(fēng)就是雨,一會兒核桃一會兒筷子的……”老范女兒不再說話,只是為她帶路。
走進(jìn)病房,四張病床分開兩邊,相互隔一道白布簾子。朝南的病房帶一個陽臺,雪后的陽光灑進(jìn)來,屋子里挺暖和,簾子里邊鼾聲大作,聽聲音老范在睡覺,鄭老師便拉了一張凳子,輕悄悄地在他床邊坐下。中間小方來過一次,也不打擾他們,只拆了一袋水果,用水洗了洗,擺擺好。原來她就是老范的護(hù)工。她遞上一個蘋果,說:“鄭老師,蘋果沒人吃,您吃一個?!编嵗蠋熀托》皆诓》孔艘粫?,小方說:“我去打點(diǎn)水,給他擦擦臉,等他醒了得有好些話要跟您說?!?/p>
關(guān)上門,鄭老師猶豫了很久,只把手虛放在胸前,微微向前側(cè)了一下身子,說:“范城,我們認(rèn)識多少年了?我數(shù)了數(shù),到今天就是六十六年整。你的算盤一早就打了是不是?說起來,哪有你這樣的朋友,他都病成那個樣了,你還去找他要糖吃……他是個沒心眼的,死之前都跟我說了,他告你的狀啊,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挑三揀四,說他的粟米糖不正宗,頂多就值兩毛錢。所以你就要一半,枕頭下給他壓了一毛錢,他到死都攥著你的一毛錢呢,氣鼓鼓的。范城,事不是這么辦的,我們仨……怎么說老就老了呢?你也是的,越老越?jīng)]用,悄沒聲地怎么還病了?”
這時候小方打水回來,湊過來一看,叫聲:“錯了,錯了,范老師是左手邊這個床!”鄭老師嗖的一下把頭轉(zhuǎn)過來,慌忙撩開簾子,探身來看,真真鬧了個大紅臉。鄭老師笑了笑,她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安靜的老范,于是很小心地接過濕毛巾,輕輕地為他擦臉,又給他擦了手。擦手的時候老范醒了,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不放。鄭老師看著小方離開,又看看門口的老范女兒,說:“這是老范有話說。你們都散了吧?!?/p>
范老師張嘴到她的耳朵邊,說:“秀梅,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鄭老師笑而不答。一會兒,范老師雙手支在床上坐著,要把大家伙兒都叫回來。他說趁著他腦子還清楚,也還能哩哩啦啦、含含糊糊說幾句話,他今天就把自己的后事給交代了。這時老范的女兒回來了,小方也來了,身后跟來許多人,有醫(yī)生,有護(hù)士,還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鄭老師兒子,兒子手牽著小順兒,大家進(jìn)屋都望向他們。
范老師慢慢坐起來,拉著鄭老師的手,問:“要不你先說說?”
鄭老師說:“我能說什么?我不記得了。”
范老師換了個姿勢,看看她的手,說:“學(xué)我?難不成你也老年癡呆了……”
大家伙兒上上下下圍了笑。范老師抹一把臉,津津有味地介紹起他的病房——他的隔壁、對過住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張,老李,老王,這些人他是白天認(rèn)識了晚上就忘,凡事不往心里擱!但他不以為然,拍拍肚子站出來,他說不妨事,大不了明天再重新來過。
陪著老范一起笑的,始終是他的鄭老師。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