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合歡的莢果變成了深褐色,還沒有裂開,
但快要播撒種子。我們在林邊生起了
一小堆篝火——莢果、樹皮、枯枝和落葉
取道于消失,并再次加入了偉大的循環(huán)。
我們也不敢小覷自己——茶罷,那就
跳起雙人舞,和諧于種子因烘烤而散發(fā)
出來的顆粒狀異香,猥瑣于汽車將會
把我們載回到焦慮的不同海拔。那么,
且以銀合歡的新葉
為天線,直到篝火提交了最后一克青煙。
你還是回了久違的遂州,注冊為一條鯉魚,
卻不能劈波于十年前的涪江。輪椅與
高樓,有助于懷舊。你不時念及明月村
的一棵紅梅,一棵白梅。老朋友啊——
前朝的明月寺不必重修,徽派的小園不必
新建。老朋友啊——你應該收攏余力,
在心尖種出嘉樹,或把每棵
紅梅都視為妻妾,把每棵白梅都視為廟宇。
進得山門,我拆閱了一棵紅梅;轉(zhuǎn)入廂房,
又拆閱了一棵金桂——兩個樹狀留言條,
很有可能來自杜甫。我忽然驚悟——
“退意”,“仁心”,向來就互為因果。
而在山麓,
杜甫歪騎著一匹瘦馬,慢騰騰地穿過了
通泉壩,他的背影新穎得就像是我的緊鄰。
我們多想用雙眼換來一對青杏,用五臟換來
一串正在發(fā)育的枇杷,
用亂發(fā)換來一叢從云端倒掛下來的木香花。
我們在剝豌豆的時候,復習了蘇東坡
那句幾乎是說給自己聽的怪話——“著力
即差”;我們在剝豌豆的時候,
求得了比青山更喜雨的共識——“每秒鐘
都是如此慎重,如此精妙,如此
令人沉醉?!本妥屛覀兿裣铲o那樣輕盈地
穿過油麻藤的飛瀑,再也
不必深究它是植根于山崖還是我們的心尖。
那誤入并佯死于辦公室的一頭恐龍竟是一只
壁虎!兩只動物突然相遇了——
我與它的相似度高達十分之九,如果
我能把羞愧當成一條不可輕易斷舍的尾巴。
其實,頓悟哪有什么界岸呢——
我與童年之我的相似度僅存百分之五:
童年之我為它發(fā)出悸叫;如今,
我對它表示喜迎。這只壁虎即便沒有放大
為一頭恐龍,也已盡顯造物主的公正和精妙。
公路扭著屁股上山,右側(cè)長滿了銀合歡,
那些修長的莢果不悲不喜。徒步者
和偷情者各得其所,
那些莢果不出汗,也沒有緊緊捂住嘴巴。
墻角的綠蘿長出了柔嫩細莖,它沿著一架
光梯,纏上了一根烏黑而轉(zhuǎn)折的電線。
語言不通,
并非徹寒。冰山未融,亦非徹寒。
從西窗到北極,
所謂徹寒就是像海鷗那樣滑翔的短尾輕蔑。
你在白壁上掛了一幅趙樸初,我只是多看了
幾眼,你就微笑著說:并非
真跡。而后,你給我剝了幾顆夏威夷榛子。
人類皆有巧舌,皆有改刀,
動口動手便是作偽。然而,蝸牛在白壁上
留下的銀痕乃是真跡;果殼被敲碎了亦是
真跡;風中枯葉
不為你我而舞,恰是發(fā)出了咔嚓聲的真跡。
四月二十八日,往茂縣,有只蝴蝶突然對撞
汽車,在擋風玻璃上留下一抹
遺詩般的白色鱗粉。這只蝴蝶可是你的
飛行器?四月二十九日,
離茂縣,我以你的辯詞為抵押,借走了一座
青山,一棵皺皮木瓜,寄存于某部正在
悄然重編的思想史。而茂縣賺到了比森林
更葳蕤,比岷江更洶涌的一捆鐵舌:
“不是我們,不是
我們!根本不是我們。而且絕對不是我們!”
他們又在爭吵——舌頭太多太擁擠,
就如從黑夜肩部搶著往下拉的柳枝
和柳葉。她塞給他一個末日,
附帶一只蚊子;他回敬她一個末日,
附帶一群青蛙。他們又在擁抱——
把兩個末日鑒定為贗品,把刀子嘴
鑒定為豆腐心,把青蛙鑒定為鼓手,
把蚊子鑒定為小號手,把萬籟
鑒定為伴奏天團,把所有流螢鑒定
為在這兩具肉體之間引路的藍燈籠。
請讓我當選為一只比胡豆還小的名譽
青蛙,這樣才能安心于誤闖了
草木樨的領(lǐng)地。請讓我當選為一條
不知雍齒為何人的名譽鯽魚,
這樣才能安心于被那只白鶴叼走,
或從它的長喙之間滑落……請讓我
將白鶴、鯽魚、草木樨、青蛙和
自由并列為五個前提,請讓我
在濯足于嘉陵江以后就學會反省,
請讓我開悟于半夜突醒之際——
有人因從未到過此地而陷入了險境。
他們的邏輯已經(jīng)寸斷于山麓;只有讓
汽車駛?cè)刖G樹成拱的非邏輯,
我們才有機會登臨杰出的燈盞坪。
眼底山脊,
便如魚脊,有序地泅過了動漫水花。
此刻,我們激動于一株刺梨,
而不再是落日、北斗或山外計劃。
設若挖走一株波斯菊,
一株鼠尾草,定會讓某個精靈再也
找不到兩三米外的初戀
舊址。他騎著切葉蟻,手里地圖
突然作廢。抱歉了……
喝醉了……北斗溢出幾顆小雨點,
敲響每朵帳篷,便如盧梭之耳語:
“我們寧愿逃避他們,也不愿
怨恨他們?!彼幸盎動嶉L出了
鷹眼,看見
我們從沖鋒衣下面露出了蓬松狐尾。
即便早已搭好了沒骨帳篷,我也搞不懂山頂
是不是蝸角,好比搞不懂兩叢繡球
是不是雙肺的倒影,而從山頂跑向山腰的
鼠尾草是不是群詩的回音。那比T恤
更藍的無知之知始于我與一株桃樹的相識
——我在結(jié)滿桃子的新枝
下面刷了牙,從此搞不懂蝸角是不是無垠。
他們都出去了——有人摘回幾筐雞血李,
有人拾得半袋地耳;卻未能分身于
一個更陌生的山坳,那里,生著一片
青花椒。雞血李和地耳是誰的化身,
青花椒就是誰的化身……而我,
被剩在一棵黃葛樹下面,看到尼龍布
峭壁爬滿了篦子蟲,就像長有百足
的格言。青花椒是誰的化身,篦子蟲
和黃葛樹就是誰的化身……所有
植物和動物都是導師,可嘆我們相對
而不識,直到黃葛樹借我以兩百
六十歲的千眼,我才出任了它的配音
演員,從虛置中認出了奇跡——
雨停了,霧散了,涪江突然拖來一匹
島嶼,驚起一群白鷺,
它們叼著一尾綠水繞飛了好幾座青峰。
數(shù)以百計的青山同時叫停了我的思想,
讓我得以接收一切植物的光輝。
野雞坪長滿了鹿蕨、蔞蒿和野牡丹,
向吃苦派和享樂派分發(fā)了同等的翠綠。
而我,
再次把自己發(fā)明為一棵業(yè)余的三棱蔥。
責任編輯:青蓖
實習編輯:毛歆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