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爆竹的喧鬧和年豬的喊叫歸于沉寂之后,夜晚又是一場大雪。放在平時,持續(xù)的大雪會讓整個村莊變得異常安靜,大雪壓屋頂——那種無形的壓力,讓人們說話聲調(diào)都降下來,變成爐邊的竊竊私語?,F(xiàn)在不同,每一片雪花都帶著喜悅。初二去外婆家,是每年走親戚序幕的徐徐開啟,是我期盼了整整一年的事。和往常不一樣,不再眷戀被窩的溫暖,我一大早起來,推開房門,迎接新年的清風,牙齒打哆嗦,身子發(fā)抖,兩腳不停地交換踩著雪地,想一想接下來的事,這一切就有了歡樂的節(jié)奏。禾場坪、道路和田野,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雪地上的腳印和泥污被新雪覆蓋了,干凈、平坦,土堆和溝坎也不再突兀,有了柔美的線條。一行蹄印從堂屋大門口開始,仿佛素白的布匹上繡著梅花,精致,淡雅,一直向著遠方延伸,然后消失在第一個隆起的丘陵頂端。我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進屋看父母親準備帶給外婆的年貨。幾次進出,終于出發(fā)了。
去外婆家,不單是受到外婆慈愛的眼神和好吃的食物的感召,在某種意義上,它第一次擴大了我童年的地理版圖,沿路的院子,橋,溪流,一個個可能國家地圖上都不存在的地名,在我眼前展現(xiàn)為一個個具體的村落。穿過某條長長的檐廊,突然竄出來一只狗,對著我狂吠——不是加深了我對未知世界的恐懼,而是讓我從那里學(xué)會了從容淡定。事情的確不像我躲在母親衣襟下想的那樣,狗的主人,一個穿著花棉襖的中年婦女對著狗呵斥幾聲,然后就笑瞇瞇對我說,它不會咬人的。那片長長的人字形屋檐下,喂小孩吃米糊的老人、磨刀的男人、嗑瓜子的女人或者在門口追趕打鬧的小孩……一幅人物風俗畫,隨著時間的流逝,不似閣樓上被雨漏濕的紙頁,文字變得模糊,而是像樹上的斧痕一樣,越來越清晰。木把橋下的小溪流有些發(fā)黑,與一團團白雪形成鮮明對比,溪水看上去無比清冽,無聲流淌,有幾縷水草的尖尖浮出來。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每一步都從深深的雪窟窿里上來又下去,上下的簡單循環(huán),很快讓我感覺有些疲勞。父親就把我抱起來,我分開雙腿騎在他肩上。雪已經(jīng)停了,世界像一幅卷軸緩緩打開。遠處的山嶺冒著熱氣,一片雪白中透出蒼綠。田野上偶有幾處仍有收割后的稻茬,從雪里冒出來。幾只鳥結(jié)伴飛去,丟下幾聲清脆的叫聲。路邊樹上時不時有雪團墜下來,在積雪上砸出一些窟窿,發(fā)出零落的悶響。父母親的腳步,沙沙吱吱,有時候哧的一聲,雪下的水坑擠出一道水柱,從他們黑色的雨鞋邊沿立起來。
越過木把橋那片長長的田壟,翻過一個山坳,遠處出現(xiàn)一片樹林,我開始跑起來。父親在后面點燃了鞭炮,清脆的啪啪聲響徹四野,雪地上迅速濺起一片碎紅。聽到鞭炮響,外婆總是第一個迎出門外,在天井外那個槽門口,以一雙大手掌包著我的一雙小手。她的手布滿裂縫和硬繭,有些硌肉。我從來沒有排斥那種并不舒適的感覺,它就像一個樹枝筑就的鳥巢,無比粗糙,卻總能博得小鳥的喜愛。外婆個子不高,背有點駝,這使得她看上去更像一只陀螺,圍著灶臺和豬圈,不停地轉(zhuǎn)悠。是的,陀螺,但不是我小時候玩的那種。當我在院壩揚起鞭子,啪啪地抽著地上旋轉(zhuǎn)的那只木陀螺時,我從沒有嘗試從陀螺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只是想將陀螺抽上臺階,讓它到另一個平臺去旋轉(zhuǎn),或者急急地抽幾鞭子,在它高速旋轉(zhuǎn)之時,往它的中心澆一點水,讓它甩出水花來。現(xiàn)在我從外婆的“旋轉(zhuǎn)”中無法眺望她的青春,沒有人跟我說過她年輕時的樣子,我只知道外婆的老家——她已經(jīng)很少回去了——是一個離她的家?guī)坠锏拇遄?,一片竹林圍著幾間瓦房,有一次我和母親路過,屋前的禾場坪走出一個中年男人,母親讓我叫舅公。那個男人摸著我的頭說,啊,柳寶(我母親叫柳英,長輩都親切地叫她柳寶),孩子都這么大了,進屋歇口氣,喝杯茶吧。母親笑著說,不了,下次來看望您老人家。和舅公分別后,母親告訴我,那是外婆的弟弟。而外婆在她的父母去世以后,就很少回去了。長大了我才知道,中國農(nóng)村女子的命運大抵如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至今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只知道她姓佘,母親告訴我,外婆的老家叫佘谷里,那里的人都姓佘。外婆去世的時候,靈堂上白紙黑字寫著“周府佘老孺人千古”,我不禁心里一慟,眼前閃過當年回眸時的佘谷里:一個小小村落,在竹林環(huán)繞的小山谷里,瓦頂上冒著炊煙,幾只雞鴨在坪里走動。
當我們對這個世界越來越缺乏耐心、失去好奇的時候,我常想起通往外婆家的那條白雪皚皚的小路和外婆家的一切,那一切是真的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嗎?無論是外婆門前井水的清澈甘洌,還是老樟樹上鳥巢里鳥蛋的溫熱圓潤,無不勾起我的遐想。外婆家后院的一片樹林,現(xiàn)在還在,只是不像當初那樣充滿奇跡了。那里樹木高大,蔭天蔽日,林中長著蘑菇和稀奇古怪的植物。那是我童年的樂園之一。冬天踩著樹林里的落葉,腳下沙沙作響;春天去拔竹筍和薺菜,滿手綠痕。到了夏天,那里的陰涼相比烈日暴曬下的炎熱,簡直是天堂。秋天我和小伙伴去耙松針,一夜大風,松針滿地,那一片金黃帶給我的喜悅,就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母親說那片林子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老虎,有一天夜晚,外婆去林子里撿拾枯枝燒火,突然發(fā)現(xiàn)高大的烏桕樹下站著一只老虎,一動不動,兩眼發(fā)光。外婆腳都嚇軟了,她也從未見過老虎,但她知道那是老虎——鄉(xiāng)村的人都說貓是老虎的舅舅,一只超大的貓,不就是老虎?外婆嚇得不敢動,也不敢喊叫,她從褲袋里摸出一盒洋火,哧的一聲,點燃了手里的松針。燃燒的松針發(fā)出哧哧聲,落在地上的火又將地上的松針燃起來,不一會兒,外婆收攏在一起的那堆柴火都燃起來,響起一片噼啪聲。那只老虎吐出一口氣,噗的一聲,然后掉頭慢慢走了,之后再沒有出現(xiàn),仿佛是一個傳說。據(jù)母親說,外婆走到家的時候,半晌沒說出話來,臉色蒼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往外面冒。
我只在電視里見過老虎的矯捷,只在《水滸傳》里讀武松打虎的章節(jié)體會到老虎的兇猛,我只見過動物園的鐵欄里看上去病怏怏的老虎。外婆的這段傳奇經(jīng)歷,無疑讓她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有了不同尋常的光彩,她在那個神奇的時刻徹底脫離了陀螺的單調(diào),平淡無奇的生活由于這只老虎或老虎的故事而有了幾分神奇的色彩。但是她終是一只陀螺,不停地轉(zhuǎn)動,轉(zhuǎn)動。我不知道外婆在那萬分危急的時刻何以能夠保持鎮(zhèn)定,她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急中生智想起口袋里的洋火,又是怎么知道老虎怕火的?記得我問過外婆幾次,她說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輕描淡寫,一笑而過。外婆的另一次歷險,我是在場的。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天氣炎熱,大人都光著膀子在院壩里乘涼。老人搖著蒲扇,小孩子在互相追趕,屋檐下有人一邊坐在腳盆里洗澡,一邊和坪里的人說著話。遠處的黃花地螢火蟲閃爍,天上星星眨眼。外婆始終在屋里忙碌,洗碗,掃地,煮潲,幫我們幾個鋪床。突然,外婆從屋里走出來,對著坪里的舅舅說,草席下有一條蛇。外婆說,一條黑油油的蛇,大約是草魚蛇,蜷伏在草席下,她以為是個什么東西拱在那,伸手一摸,一片冰涼。舅舅抄起廊柱邊的一把鋤頭就進去了,我緊隨其后,只見那條蛇已經(jīng)纏到窗格上,緩緩蠕動,月光照在它的身上,鱗光閃爍。舅舅舉起鋤頭,作勢要打。我屏住呼吸,等待著。正在這時,外婆在后面輕輕喊了一聲,不要打它。舅舅回轉(zhuǎn)頭,依舊舉著鋤頭,直到外婆走上來才放下去。外婆說,不要打它,也許祖先化身來看我們了。她摸了摸我的頭,走到前面,又對舅舅說,你去找點頭發(fā)絲來。那條蛇依舊在緩緩蠕動,昂起頭,吐著信子。外婆接過頭發(fā)絲,又從草席下抽出一把稻草,在地上點燃了。外婆說,頭發(fā)絲有人的氣味,聞到這個氣味,它就會走的,一邊說還一邊對著蛇作揖。地上的小火堆發(fā)出噼啪聲和哧哧聲,頭發(fā)絲的焦臭在空氣中彌漫。果然,那條蛇加快了速度,從窗格上退下,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外婆年輕時候嫁在一個叫淡泉的地方,那個地方其實離我家只有十幾里路,現(xiàn)在村村通公路,若是開車去,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分鐘,但是我至今沒去過。外婆在淡泉生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嫁給外公后,又生了五個孩子,三男二女。她是改嫁,是前夫因病去世或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離異,我不知道,也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是外婆的人生在我心中的一段巨大的空白,至于還有沒有別的空白,我想是有的,只是我沒有意識到或沒有發(fā)現(xiàn)端倪。從我記事起,每年春節(jié),大姨來得比較少,大舅舅初二來拜年就像例行公事,從來不會缺席,有點像女婿給岳母拜年。小姨年年來,她就嫁在自家對面院子,經(jīng)常是一家人吃完飯就回去了——因為外婆家鋪蓋不夠。在外婆看來她是最不要操心的,姨父有修電機的手藝,家境相對殷實。至于小姨晚景凄涼,有三十年河?xùn)|沒有四十年河西,就不關(guān)外婆的事了——那時她已經(jīng)去世。大舅舅姓唐,其他三個舅舅姓周,我是從母親那里得知的。大舅舅和大姨是外婆在淡泉和她的前夫生的,大姨成年以后,就把弟弟帶到了婆家,大姨承擔了一個母親的責任,外婆為什么不把年幼的兒子帶在身邊,或者大姨是因為什么原因很少來給外婆拜年,我至今不知,那時候我也不敢問,或許對大人的事也沒有那么多興趣。二舅在茶陵的一個地質(zhì)隊工作,隔兩年回來一次。他文質(zhì)彬彬,說話秀氣,和其他三個舅舅有著顯著不同,我能夠看出這一點。大家對他尊敬有加,不單是因為他總會帶回來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糖果、餅干或罐頭什么的,而且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三大差別”還十分明顯,工人和解放軍都讓人高看一眼,何況二舅是考學(xué)出去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技術(shù)干部。當然我更多是憑直覺——我感覺和其他三個舅舅比,他身上有一些截然不同的東西。大舅在鄉(xiāng)村唱過花鼓戲,他的嗓子平常說話都帶著那么一點戲腔,奇怪的是我在外婆家從未聽他唱過,只是后來讀初中離他家近,見面多,偶爾聽他一路哼著戲,搖頭晃腦地從一片樹林走過。他總是和三舅、小舅斗酒,喝到七八分,就會翻一些陳芝麻爛谷子,一個個脖子上的血管漲得像螞蟥。若不是父親每次在場,他們的爭吵說不定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二舅回來,遇上他們?nèi)齻€吵鬧,他也從不說什么。他們中偶爾有誰放大嗓門,父親從中調(diào)和也止不住時,那只不停轉(zhuǎn)動的陀螺,就終于暫停了,朝著那個喉大頸粗的兒子瞪一眼。最多這樣,我?guī)缀鯖]有聽到外婆罵過人。外公像個佛陀,冷眼看世界,他喝飽酒就坐在地灶邊的草椅里抽煙,偶爾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外婆的家是一棟老式土磚平房,中間一個天井,外帶著三間廂房,灶屋門是通向大院子的堂屋和坪場的。土磚墻因為長年的煙熏火燎變得黑乎乎的,到處是蛛絲。灶屋兼具客廳和廚房的功能——那時候鄉(xiāng)下似乎沒有客廳和廚房的概念。地板是泥地,經(jīng)過長期的踩踏、摩擦,雖凹凸不平但已經(jīng)十分圓潤。室內(nèi)家具除了吃飯的桌凳和碗柜,就沒有什么了,但是與別的家里一樣,外婆家也在墻上貼著毛主席像,在昏暗的房間里,看上去那是唯一亮眼的地方,盡管有一個角微微卷起——以米湯粘貼,且在土磚墻上,總是不會牢靠的。沒有人想過自己的命運和墻上那個偉人、和那個時代,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二舅中專畢業(yè)工作兩年后,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下放回了老家。外公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強行讓他娶了一個眼睛有點“蘿卜花”的女子,而二舅戀著最初在湘西工作認識的一個女子,卻因為隔山吊水,讓外公否決了。二舅在老家完婚第三年,他的工作恢復(fù)了,就和舅媽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他依然和那個湘西女子保持通信往來。有一年舅媽去探親,在他房間發(fā)現(xiàn)了一雙手工做的布鞋和抽屜里的信,就到二舅單位上去鬧,害得二舅在單位挨批評,也不敢再和那個湘西戀人有來往了。
二舅媽是個農(nóng)村女子,在家庭問題上并不傻。從那以后,她放下鄉(xiāng)下的田土,去二舅單位附近租了個簡易的房子,牢牢跟住二舅,二舅當然就再沒有機會了。二舅是一個忠厚老實、愛面子的人,他是經(jīng)過怎樣的煎熬,是否有過反抗,我也不得而知,只是聽母親說,中間有兩年,他提出過離婚,外公不同意,他也就作罷,何況兩個兒子眼看一天天大了。二舅媽去了茶陵以后,每年過年,就是二舅舅一個人回來,或者帶著孩子回來。有一次我看見二舅和外婆坐在柴灶前說著什么,二舅神情嚴肅,外婆不停地抹淚。房間陰暗,柴火噼啪燃燒,紅光映照他們背著的臉。我在房間穿梭,只聽見外婆說了一句,“都怪你外公,誤了你一生?!?/p>
大舅一表人才,大舅媽是一個青光眼,人才不止差一點。但他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寄居在姐姐姐夫家,有一個歸宿,已屬不易。大舅和大舅媽老是打架,聽人說是因為大舅在外面唱花鼓戲,和一個唱戲的女人有來往。我讀初中的時候,學(xué)校就在他家附近,有一個星期天,我去一個叫鵝鴨坪的村子看過一次他的演出。那是一個幾十戶人家聚居的村落,房前屋后是毛竹和樹林,院子中央有一個很大的坪壩,戲臺就搭在坪壩上。大約是這個院子某戶人家辦壽酒,請戲班子來唱戲。那時候是怎么請的,多少錢一場戲,或是免費演出,我完全不知道,也不去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的是舅舅演戲是怎樣的風度,和院子里有哪些同學(xué)。鑼鼓響起,一陣嘹亮的嗩吶,隨著密集的鼓點,舅舅出場了。坐在我身后的一個女同學(xué)拍了一下我的肩,說,你舅舅出場了。我回頭望著她,笑了一下,趕緊又回頭,看臺上大舅舅——不,是毛百斤,他們唱的是《毛百斤打鐵》——拿著一把大鐵錘,身著青布長衫,頭戴一頂布帽,邁著鏗鏘有力的臺步,嗓子里拉出一聲“來了——”,就粉墨登場了。緊跟著一個頭簪桃花、一身綠裙的裊娜女子,拿著一把小錘子,也是一聲尖尖的、音調(diào)更高的“來了——”出場。后面那個女同學(xué)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貼著我的耳朵說,這是某某同學(xué)的媽。啊——我心里有些驚訝,和她相視一笑,再回頭,就看見在二胡聲中,兩把錘子在空中一高一低地起落,帶領(lǐng)著他們身體的律動和嘴里的唱詞,唱到熱烈處就有鑼哐當一聲,余音裊裊。我遠遠望著大舅和那個女子眉目傳情,“夫唱婦隨”,一想到大舅媽那副猥瑣、邋遢的模樣,心里就像打翻了一個五味瓶,不知是什么味道。
外婆是沒見過大舅唱戲的。大舅和那個女戲子的緋聞,大約她是聽說過的。有一年過年,外婆弄完了中飯就要準備豬食,正要提柴灶上那個大鐵鍋,大舅立即從煤火灶邊過來了。“我來。”他說。外婆閃到一邊笑瞇瞇地看著他把那一大鐵鍋豬食輕松提起來。他們娘倆在豬欄邊看著嗷嗷叫的大花豬,說著話——在我印象中,他們很少這樣單獨在一起說話,總是大舅和他的弟弟們在吵嚷——豬圈散發(fā)著濃濃的豬屎味,干草從豬欄樓上的門口垂下來。豬欄和正屋之間有一條小道,鋪著燒化了的煤灰和紅磚碴子,通往一個頂上蓋著稻草的茅坑。冬天下了雪,上面的屋檐罩不住,就有積雪在墻腳,踩起來發(fā)出哧哧的聲音。我尿急的時候就會在那條小道上飛奔,很少注意腳下。那次奔向茅坑,聽見外婆在豬欄前對著大舅說一些讓他珍惜來之不易的家,好好把四個孩子養(yǎng)大之類的話,我從飛快的一瞥中看見大舅低眉順眼,不停地應(yīng)著“好”。
大舅四個孩子慢慢長大了。他可能很少顧及他們,不是唱戲,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在田埂上搖晃著碎步,唱一些老戲的段子?;蛘咦谀硞€屋檐下與人聊天,以一種戲腔說著普通話或長沙話。在我的眼里,大舅根本就是一個落魄的藝術(shù)家,臺上嗓子飛花,臺下窮困潦倒,卻從不缺生活的幽默。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暑假,大舅看見我,就拉我坐在他家院壩前的樹蔭下,說了好一會話。他生平?jīng)]有對我說過那么多,多是“出去了不要忘本”一類,并舉了很多古時候的例子。他的這些所謂知識,多是來自他唱過的戲,當然這是我當時的猜想。我去上大學(xué)第二年,大舅死了,喝酒喝死的。死得不是很體面。在他去世前一年,大姨也死了。兩姐弟仿佛不離不棄,連死也沒隔多久。聽母親說,外婆沒有去,兩個小孩的死給她帶來的是沉默和悲傷,可能還有無奈。
三舅和小舅朝夕相處,各自成家并分家獨立以后,矛盾不斷。三舅看上去老實,憨厚,特別勤勞,但是脾氣很犟——這是母親的說法。小舅那時做了大隊干部,本就是“晚崽”,大約小時候受寵,比較驕橫,當干部得了勢,更加得勢不饒人。父親說他書沒讀幾句,看事斷事的能力,卻相當不一般,而且敢于“劈硬的”。兩兄弟為點小利益小糾葛鬧矛盾,鬧大了,三舅就會來喊父親去評理。父親幾次從外婆家回來說,那還是“魚泡”不對,凡事要占先,處處都揩油,不把這個哥哥放在眼里。父親出面調(diào)解,總是以三舅讓步、父親以好話“累惜”(方言,安慰的意思)小舅舅收場。父親說的“魚泡”,就是小舅舅,小時候我看見他也畏懼三分,盡管他對我一貫親切和氣。我上初一那年,大年初二時,外婆一家人像往年一樣團聚在一起,中午吃飯開了兩桌。外婆的外甥和孫子孫女加起來也夠滿滿一桌了。外婆在灶屋里忙個不停,偶爾遇到小表弟竄過她面前,她就從鍋里夾一塊肉,塞在那張小嘴里。吃飯吃到一半,我坐在另一桌,看見小舅突然站起來,將手里的酒杯朝著三舅砸過去。三舅張大著嘴巴,口水流出來,他抄起旁邊一條矮凳,高高舉起。父親攔住小舅,大舅拖住三舅,灶屋里亂成一團。我知道他們是為了砌新屋的事,具體為什么,也沒有在意。我只記得那一次外婆發(fā)了火,不再像往常那樣最多瞪他們一眼,她大罵兩個“討賬鬼”,拿起灶臺上的菜刀抹自己的脖子,嘴里說著“再吵死我就先死給你們看”,這句話她說了一半就啞了。外公依然坐在地灶前,抽著旱煙,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外婆眼淚雙流,鮮血直流——從脖子上。母親立即走上去,搶了外婆手里的菜刀,瞪了兩個舅舅一眼。兩個姨媽也走過去,抱著她們的母親。外婆的頭埋在女兒的懷里,抽泣之余,還罵著“你們兩個討賬的”,聲音越來越小。
三舅和小舅的新房子修好以后,外婆也跟著他們住了過去,大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七間紅磚房,中間是堂屋,和原來的低矮土磚房相比,提升了一個檔次。三舅和小舅徹底分家了,一人住一邊。同在一個屋檐下,來往很少,但畢竟是一奶同胞,加上外婆在中間撮合,兄弟關(guān)系又有所緩和。隨著我上高中、大學(xué),尤其參加工作以后,去外婆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但是我對她的掛念,只是深深埋在心底,從未有所消減。外公去世后,外婆一個人住,更加孤單了。小舅辭去大隊書記的職務(wù),帶著一家子去城里做生意,每次去就是看到門上一把掛鎖。三舅在家務(wù)農(nóng),但是他的小孩也都在云南做生意,他們老兩口忙于田里地里的活路,自然也沒有時間陪伴外婆。有一次我和母親去看望外婆,好像是夏天,天氣很熱,太陽照在屋門口的池塘上明晃晃的。外婆一個人坐在堂屋門口,敞開衣襟,搖著一把蒲扇。她的兩只乳房露出來,垂在下面,就像兩只倒空了谷物的麻袋。我心中有些沉重,也不知如何表達,搬了條矮凳坐在她旁邊。外婆仿佛在沉思中,沒有發(fā)覺我的到來,當聽到我喊她,她如夢方醒般立即起身,一邊叫著我的小名——她一直就是這樣叫,從未改口——一邊去給我和母親倒水。母親趕緊走上去,從她手里接過水壺,外婆就牽著我的手,問我是否找女朋友或工作還順利不,大約是這一類話,然后就不住地夸我,又對母親說,柳寶你現(xiàn)在好了,熬出頭了。
我每次去外婆家,外婆總是要殺雞。她在坪里追著一群雞,腳步歪歪扭扭,倒也還算健朗,其他幾只雞跟著倉皇逃竄,翅膀拍動,扇起灰塵,一片咯咯聲。我?guī)屯馄徘茏×怂付ǖ哪侵蛔畲蟮拈庪u。母親負責做菜,當她把幾碗菜端上桌的時候,外婆就說,今天有養(yǎng)牲,要敬一敬你外公。三碗菜在神龕下的八仙桌上冒著熱氣,一碗辣椒炒閹雞放在中間。外婆點燃紙錢,嘴里念念有詞,我大約聽清了“××來看你了”之類的話,和母親一起跟著外婆作揖。吃飯的時候,外婆仍然和往常一樣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多吃點,她說。似乎她看著我吃比她本人吃還快樂,笑容把她臉上的皺紋都蕩開了。走的時候,我拿了兩百塊錢給她。她笑瞇瞇地說,哎呀,現(xiàn)在不愁吃了,你外公還在那該多好。我和母親越過一片田野、水塘和菜地,到了一個小山坡上,回頭一看,外婆還站在坪里,大太陽下,一直目送著我們。
外婆是中國社會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村婦女。據(jù)我所知,外婆沒有進過學(xué)校門,也沒有到過城市,一個有馬路、樓房、店鋪的小鎮(zhèn),對她來說就是大地方了。她和她的大部分同時代人一樣,小時候逃荒、討飯,年輕時候忙于農(nóng)活和生兒育女,經(jīng)歷過“大躍進”“三年自然災(zāi)害”和“文化大革命”等重大歷史時期,不論世界怎樣變動,她就是一只默默旋轉(zhuǎn)的陀螺,接受生活和命運的鞭打。對她來說,一家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對子女晚輩的愛,就是她的全部信仰。到兒女長大了,分家了,按她的話說是時代越來越好了,她也老了,一個人默默承受孤獨和病痛。外婆晚年得了嚴重的胃病,而在那幾年,三舅兩口子因為兒子的生意忙,要去幫他們照看小孩,也去外省了。外婆一個人獨守著一個孤零零的院子,一到晚上黑燈瞎火的,很難想象她是如何熬過孤獨的長夜的,而當胃痛來襲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她又是如何自己渡過難關(guān)呢?
母親總是時不時念叨著外婆,為她的處境擔憂。有一次我回老家,她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去看看外婆,我說好啊,我也正好很久沒見到外婆了。孩子大了,母親也不敢隨便使喚,再說她擔心我在城市生活慣了,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外婆家了。我們在外婆家待了一天,外婆胃病正發(fā)作,到了傍晚,母親依舊沒有走的意思,她似乎想多陪陪外婆,又怕我在那里待不住。我看出她的為難,就跟她說,晚上干脆住下來陪外婆,觀察一晚,如再沒有好轉(zhuǎn),就把外婆送醫(yī)院去。母親如釋重負,她開始忙碌起來,幫外婆打掃、漿洗,整理柜子里的衣物。夜晚有一陣外婆喊得厲害,我就爬起來,只見外婆瞪大一雙疲倦的眼睛望著我,說哎呀崽啊婆婆把你吵醒了,你去睡吧。我摸了摸她的腳,就像一根枯枝,那種嶙峋和粗糙的感覺從手上一直傳遞到心底,我感到心頭一陣戰(zhàn)栗。外面秋夜的月光朗照,穿過窗玻璃,開裂的木門透進來一陣陣的風,吹動著墻上卷角的報紙。
那一刻我感到,這個一生堅韌要強、默默無聞的外婆,這只陀螺,終于有點轉(zhuǎn)不動了。外婆從來沒有說她孤獨,總是說好,一切都好。一個人不覺得沉悶,這令人難以置信,只是我們——我說的“我們”包括她所有的后代,尤其她的兒子們——沒有進入她的孤獨,沒有看見她的孤單。大舅先走一步,不能盡孝了。二舅的孝心是沒話說的,有口皆碑,但他隔得遠,鞭長莫及。女兒們畢竟是“潑出去的水”,況且各自有各自的家。一個沒有任何精神生活的老人——沒有電視,看不了、也沒有報紙,沒有交往——除了偶爾有老人串門,她是如何承受住近乎虛無的精神困境的呢?現(xiàn)在病魔襲擾她,使得本就堪憂的境況雪上加霜。外婆終于自己做出了決定,沒有告知任何人。沒多久,傳來外婆的死訊。二舅和小姨媽趕回來了,小舅還在路上。聽母親說,外婆是吃了過量安眠藥,自己跑到老屋后院的樹林里去的,她死在那里過了幾個時辰都不知道。母親是聽誰說的,我也不敢多問,這事讓母親異常悲傷。時值盛夏,天氣悶熱,門前的樹葉紋絲不動。禾場坪里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族上有頭有臉的行親都來了。我走進外婆的房里時,入殮還沒有開始,說是要等孝子全部到位。只見白床單蓋著她的身體,一根白色的塑料管,一端連著裝有防腐劑和冷凍劑的鋼瓶,另一端插進她的股動脈。
要等孝子。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我仿佛看見一只生命的陀螺在人生的最后倒下,還在承受鞭子的抽打。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