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娘親舅大,可我與我的大舅黃永玉只見過三次面。
我母親排行老七,大舅比我母親大一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外出求學、謀生時,我母親還是個嫩毛毛。因為家庭成分的緣故,大舅是被管束的對象,故而母親從未提及過鳳凰那邊的親戚,到八九歲時,我竟不知我還有個響當當?shù)漠嫾揖司恕?/p>
1979年,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年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寫作業(yè),突然聽見母親在門口驚呼,哎呀,大哥,怎么是你?我忙跑出房間,見一男子正嬉笑地望著母親。
大哥?母親什么時候冒出來個大哥了?
帶著疑惑,我仔細打量這位男子。男子個頭比母親略高些,頭發(fā)有些稀疏,頭頂、額頭的汗水清晰可見,肆意流到他的臉頰和脖頸上。他穿一件白背心,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凸顯出略顯富態(tài)的身材。他左肩上斜挎著一個黑包,上面印的字雖有些潦草,但我都認識,是“上?!眱蓚€字。他左胳膊上搭著件白襯衣,右手不斷抖動褲腿,指望扇動些涼風來,也沒空搭理滿頭滿面的汗珠,整個人像剛淋了場雨。他一邊蕩著褲腿一邊說:“我下午要回北京,是一早從鳳凰趕過來的。哎呀,懷化比鳳凰還熱得惱火些。”
母親回過了神,連忙招呼:“快進屋,進屋吹風扇。”見我在身后,又道:“三兒,這是你大舅,去幫大舅開電扇?!?/p>
大舅在客廳挑了把竹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去。竹椅子比較矮,他一屁股坐下去,肚子便鼓了出來,他可能覺得不舒服,跟著又挺直了腰,然后別開雙腿,扯起兩只褲腿,一直扯過膝蓋,露出小腿,然后把椅子移了移,將身體正對著風扇。
如果不算手電筒,這架臺式風扇便是我家唯一的電器了——去年,準備高考的姐姐成天嚷嚷著熱,剛好父親又得了筆稿費,才咬牙添置的。全家人珍惜得緊,用了一年了,還跟新的沒兩樣。
見大舅吹了會兒電扇還在冒汗水,沒等母親吩咐,我便去打了盆涼水,把我的小小的洗臉帕也擱了進去,晃晃悠悠端給大舅,說:“大舅,你再擦把臉,一下就涼快了?!?/p>
大舅差點笑岔了氣,連連對我母親說:“永琳,你這條崽,眼里看得到事,要得,要得!”接著又對我說:“佬佬,你不怕大舅一身臭汗弄臟了帕子?”我偏著腦袋回了一句:“不怕,一會我多下點香皂,多搓幾道就是?!贝缶擞质且活D哈哈大笑。
汗水收住了,話匣子也打開了,大舅便跟我母親聊起鳳凰,聊著家鄉(xiāng)的故人與往事,歡暢得很。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我全不知曉,搭不上話,就覺得有些無趣??深^一次見到大舅,我對他感覺既好奇又親近,不想離開。加上母親也沒叫我去做功課,我就默默守在一旁,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說話。
大舅很健談,聊到動情處,會抬高語調(diào),會開懷大笑。不知是被他風趣生動的話語吸引,還是被他的情緒感染,抑或是他們的話題確實有味,漸漸地我聽入了迷。
母親突然說:“哎呀,只顧聊天,忘了要吃中飯了。大哥,我去張羅一下。”
大舅忙攔住母親,說:“莫搞復雜了,一碗光頭面就行。”
母親嗔怪道:“那哪么可以?你這一趟來得好不容易哦?!?/p>
大舅又說:“我沒跟你客氣。七妹,昨天跟黃苗子他們在沱江邊烤了一頭羊,現(xiàn)在還膩著呢。”
母親將信將疑地問了句:“黃苗子?是你說過的那位漫畫家嗎?”
“嗯嗯,他是個全才,除了漫畫,書法、美學評論也狠?!贝缶诉呎f邊用手揉搓著肚子,順時針揉幾圈,然后又逆時針揉幾圈,仿佛這樣揉一揉,昨天吃下去的食物就能很快消化掉。
平常我們家里要改善生活,最多也就是隔段時間買只雞或買只鴨,可是長這么大,別說吃羊肉了,就連羊我都沒見過,何況還是在江邊烤著吃。小小的我心生羨慕,十分向往大舅描述的那種生活。成年后,我去過幾次鳳凰,每次都要去沱江邊走走,江邊的空氣清新干凈,江邊打水洗菜的人,他們的笑聲也自由自在。也許,大舅當年烤羊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大學畢業(yè)后,我待業(yè)那會兒,眼瞅著別的同學一個個地都去上班了,我心情郁悶,干什么都覺得懶洋洋的,慢慢地,竟然學會了吸煙。一天,母親跟我說:“你大舅來懷化了,你陪我去看看他。”想到大舅是個頂級藝術家,想到自己還是個待業(yè)青年,哪有臉面去見他呢,所以我吭哧了半天也沒答應。
母親看出了我的顧慮,不溫不火道:“你大舅問了半天你的情況,還點名讓你去。我也不曉得你哪里‘逗’他喜歡,那么掛牽你?!?/p>
母親這么一講,我琢磨了一番,覺得也是怪!初見大舅時,沒一陣就親近了。奇怪的是,時隔多年,大舅竟也還一直記掛著我。想到這,我的心頭瞬間被熱浪沖了一下,大舅親切而有趣的模樣又浮現(xiàn)出來,我不由得想,是哦,在大舅面前,我擔心出什么丑嘍。
母親忽地笑將起來,戳著我的額頭道:“人親骨頭香,這話硬是講死火了?!?/p>
時隔十多年,大舅跟我記憶中的一樣,沒什么變化,只是臉上添了些壽斑,但精氣神出奇地好,見到我后怔了一下,問:“你是老二還是老三?”
我母親回道:“這是老三呢!”
大舅打著哈哈說:“要多搓幾遍帕子的老三?”
我思緒一下回到初見大舅時的情景,親切而有趣的談話猶在耳邊,心中的煩悶登時消散了許多,便輕快地對大舅說:“是我,大舅。您記性真好?!?/p>
大舅接著問了問我姐姐、哥哥的情況,他瞟見我指尖微黃,便問道:“你抽煙?”
我臉一下紅了,輕聲“嗯”了一下。
一旁的母親慍怒道:“是呀,年紀輕輕不學好,我現(xiàn)在都講不聽他了。大哥,你幫我講講他?!?/p>
“莫這么講老三。煙有害處,也不是一無是處,我也抽呢!他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了,會知道輕重的。”大舅又問我抽的什么煙。
我臉更紅了,在褲兜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來。
“古湘,鳳凰的?!贝缶舜蛉さ?,“老三抽家鄉(xiāng)的煙,對屋里感情深嘛。”
“不是的,大舅,這個才幾毛錢。我沒工作,只能揀便宜的來。”不知怎的,我跟大舅聊了幾句,不但心情放松了,也愿意敞開心扉了。至于丟不丟人,我也不去想了。
聽完我的話,大舅立即引我去臥室,邊走邊說:“老三,你試試大舅的煙?!贝缶藦某閷侠锬贸鲆粭l包裝精美的煙,邊拆邊說:“看看,看看合不合意。”我并不想接大舅的煙,一是擔心母親會不高興,二是想著抽完了大舅給的煙,若是習慣了,哪里有錢再買這么好的煙,不能總指望大舅吧?大舅卻沒我想那么細,取出一包遞給我,說:“老三,你在里屋看看電視、抽抽煙,我和你媽到外面扯談去。”
與十多年前那次一樣,大舅與我母親仍舊聊得很歡,時不時發(fā)出開懷爽朗的笑聲。不過后來,兩人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我沒去注意他們聊些什么,一個人待在里屋,不知干些什么好。抽了根大舅的煙,感覺淡得很,便還是抽著自己的古湘。無聊之際,我開了電視,搜了半天,也沒看到啥感興趣的,便任由電視響著,自己只呆呆地望著前面。時間怎么過去的也不知曉,直到母親招呼我要向大舅告辭了,我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大舅見我從臥室里空手出來,忙問:“佬佬,煙怎么沒帶?我特地拿給你的。”
我紅著臉囁嚅道:“不用,不用?!?/p>
大舅又把我拖進臥室,拿起一整條煙邊往我手上送邊說:“大舅給的,沒什么不好意思的?!?/p>
我有些急了,忙說:“我爸媽會講我的,他們從小就不許我亂接別人的東西?!?/p>
大舅別過頭,脖頸處的“霸蠻筋”扯起老長。他望著我母親說:“永琳啊永琳,你把老三教成什么樣了,大哥都變別人了?!鞭D(zhuǎn)而他又笑起來,說:“不過,不貪小便宜的樣子,像黃家人!”
我自嘲地嘿嘿兩聲:“也不是,大舅的煙太高級,我怕嘴巴抽刁了,買不起,也難買得到。”
大舅聽完,仰起頭大聲笑開了懷。他樂了半晌,問我:“聽你媽說,你不肯走文學編輯這條路?”
我說:“也不是不肯,是怕搞不像。我是學理科的,底子不行?!?/p>
大舅略微沉思了一下,對我母親說:“我講了吧,老三有分寸的吧?!?/p>
母親笑瞇瞇地望著我和大舅,說:“他不愿跟我講心里話,哪個曉得他腦殼里想些什么?!?/p>
大舅回過頭對我說:“不要把寫作門檻想得那么高,你表叔公只讀了幾年私塾,還不是成了大作家,我不也初中沒讀完,照樣小說、散文都能寫。做事情,決心最打緊,先天不足,后天可以補嘛!你爸雖說是學中文的,若沒恒心不鉆研,《柳葉刀》怎么寫得出來,更別說獲省里大獎了;你媽是語文老師,雖說沒搞文學創(chuàng)作,給你敲個邊邊鑼沒問題。有你爸媽引著、帶著,你擔心哪樣?!”
其實,這些道理父母跟我講過多次,除了逆反心理外,主要還是有畏難情緒,總想著重起爐灶得花太多時間和精力,家族里還有大舅黃永玉和表叔公沈從文兩位泰斗,這才一直沒狠下心來去做。也許是大舅對我的肯定,讓我可以安心聽他的勸導;也許不是自己父母說,就少了逆反心……總之,大舅的一席話,我聽進心里去了。
后來,我順利進入一家文學期刊,幾年后,又借調(diào)到一家社科期刊,從編輯干到部門主任,在編輯部、記者部、廣告部的崗位上都工作過,不管工作性質(zhì)和崗位怎么調(diào)整,我都能扛下來,這跟當年大舅的那番話有很大關系。
我的一位朋友,也是老鄉(xiāng),聽說了我與大舅的關系,便找上門來,托我求一幅大舅的《貓頭鷹》。
大舅一生創(chuàng)作了很多作品,其中以“貓頭鷹”為題材的比較多。他畫的貓頭鷹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根據(jù)貓頭鷹的習性來作畫的。貓頭鷹晚間捕食、活動,白天休息,為保持警惕,就常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這作畫特色竟成了他“仇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佐證,并因此受到不公平的管束和對待。盡管大舅沒有因此而沉淪下去,可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權利卻被剝奪了。那可是他鐘愛一生的事業(yè)啊。
所以聽朋友說要向大舅求畫,而且是點名求貓頭鷹的畫,我立刻回絕了。因為我知道,大舅畫畫有個規(guī)矩,那就是不點畫,即興畫出來什么就給人家什么。再者,當年因為這事讓大舅處于事業(yè)低谷很久。事情雖說過去了那么多年,重提合不合適,很難講。
可我這朋友不死心,總纏著我想辦法,他翻來覆去地跟我說:“我是你大舅的‘鐵粉’,骨灰級那種,他那性子太讓我著迷。我求這幅畫,不為別的,就沖你大舅敢于抗爭的那股子血性?!贝螖?shù)講多了,我有些感動。
事情先做起來再說——這也是大舅告訴我的。為了提高勝算,我費盡口舌又請得母親出馬。
陪母親快爬上大舅在山頂?shù)摹坝袷椒俊睍r,恰巧遠遠望見大舅在廊間踱步。我揮著手不斷喊著:“大舅,大舅!”大舅沒反應,直到快走到他跟前時,他才發(fā)現(xiàn)我們。母親停下腳步,微喘著說:“大哥,老三的喉嚨都快喊嘶了?!?/p>
大舅“哦哦”了兩聲,指了指右耳說:“七妹呀,我們的時光像被一把偷走了,一晃眼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我這只耳朵不大聽得見了。”
母親回道:“是呀,頭幾年爬這個坡,哪里會喘得這么厲害。大哥,你戴個助聽器嘛,不麻煩的?!?/p>
大舅沒接腔,忽地拽住我母親說:“七妹,走,我給你看樣東西。”
大舅指著畫室墻上用磁鐵粘著的一幅畫,說:“今年你七十二歲,本命年,特地給你畫的。你,就是這朵荷花?!?/p>
在這幅美輪美奐的荷花面前,母親僵住了,良久沒有作聲,眼里漸漸泛出了淚花。大概是被大舅戳中了淚點,過往幾十年的那些點點滴滴在飛快地翻涌。過了很久,她略帶失落地喃喃道:“大哥,我哪還有這么光鮮?”
我一直攙著母親的,見她動情了,忙收了收挽著她的胳膊的手,輕言勸道:“多好的事兒,我們應該高興!”
母親橫了我一眼,“就你活得清醒?!鞭D(zhuǎn)而又對大舅表示感謝。
這邊母親開心了,我卻叫起苦來。母親得了意義非凡的禮物,可同時嘴巴也被堵了,“貓頭鷹”的事可怎么辦?我木偶似的陪著他們挪到了會客室,不斷轉(zhuǎn)著腦筋。我一緊張,腦殼就短路,腦筋怎么轉(zhuǎn)也總是在原地打圈。我心一橫,打算自己開口,直奔主題。這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想來大舅也不會跟我這個晚輩計較。想到這,我給母親遞了個眼色。母親會錯了意,鼓起眼睛微微搖了搖頭,那謹小慎微的神態(tài)讓我暗自發(fā)笑。
趁母親開小差這會兒,我跟大舅接上了話。
“大舅,有個事我想征求您老的意見?!贝缶苏齼A著身子低著頭往煙斗里填著煙絲,并沒打斷我的話,我就接著說:“我有個要好的朋友,也是湘西人,他很崇拜您,對您的斗爭精神贊嘆不已。尤其您畫的貓頭鷹,他認為既機智幽默,又充滿正義和血性。”
大舅停下了手里填煙絲的動作,但仍低著頭。我暗喜,大舅把我的話聽進去了,便接著說:“所以他特想求您畫一幅貓頭鷹的畫?!边@句話剛落音,大舅便把煙斗在煙灰缸邊“當當當”地敲了起來,填進去的煙絲一點點被震了出來。我雖有些忐忑,但后面的話卡在嗓子眼里,實在不痛快,便略微提高了嗓門,蓋過“當當當”的聲音,說:“我知道大舅的規(guī)矩,不點畫。只是這位朋友磨了我多次,我被他的誠心打動了,就貿(mào)然跟您開了這個口。”
大舅聽完,將煙斗隨手擱在茶幾上,然后將身子靠回沙發(fā)里,枕著頭,閉上眼,不作聲了。
拐場了?我有些后悔,該兜幾個圈子再說的。我與母親都不便出聲,會客室登時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大舅忽地睜開眼問了一句:“他硬要貓頭鷹?”
母親這時搶著說道:“是呀,他到我這里都啰唆了幾次了。大哥,你看……”
大舅沒搭理我母親,猛然站了起來,也不打招呼,自顧自地走去里屋了。
我一見便急了,連忙望著母親,希望她能做點什么。母親卻半天不作聲,見我臉都急得通紅了,才緩緩地說:“哈兒,沒看出來你大舅是在打腹稿嗎?”
我仔細回想大舅剛才的言行舉止,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
跟母親正說笑間,大舅從里屋出來向我們招手,喊道:“七妹,來,來?!?/p>
回程時,我與母親行至半山腰,母親指著清亮的沱江說:“你大舅要在江面上捐修四座橋,名字已想好了,叫作“風”“雨”“雪”“霧”,式樣由他自己來設計,橋名準備請黃苗子寫?!?/p>
我沒接母親的話,而是仰頭看了下天空。天空湛藍,陽光燦爛。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