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人尋味的文學傳奇

在藝術作品中，“出租車司機”無疑是一個幸運的名字。

在好萊塢電影史上，由美國導演保羅·施拉德與馬丁·斯科塞斯合作，獲1976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導演大獎的電影《出租車司機》，被公認為“曠世之作”。無獨有偶，2017年獲得韓國年度最佳影片的人性電影，也叫《出租車司機》。這兩部表現(xiàn)普通人的電影好評如潮，已經被載入了世界電影史冊。

文學與電影藝術息息相通，在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有一輛開進文學史的“出租車”，那便是作家薛憶溈的短篇小說《出租車司機》。這篇首先發(fā)表在1997年《人民文學》第10期的作品，三年后因為作者的“誤傳”，被《天涯》雜志再度刊發(fā)。這一發(fā)便不可收拾。在2001年的春天，它不僅登上了權威的《新華文摘》，還現(xiàn)身于最大眾化的《讀者》封面，在全國范圍內造成了罕見的“雅俗共賞”之勢。在隨后的二十多年里，用作者自己的話說，這輛“出租車”一直沒有“熄火”。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它在近年里更有三次引人注目的“加油”，一是2019年被收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yōu)秀文學作品精選·短篇小說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這個選本共選出70名當代作家的70篇作品，代表了共和國70年來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的最高成就。二是2023年它被收入《50：偉大的中國短篇小說》（花城出版社）。這個選本選出的中國新文學百年歷史（1918-2018）上自魯迅《狂人日記》始的50篇最具文學價值的短篇小說。三是在2023年第8期的《作家》雜志上，它作為最顯赫的代表作又一次亮相該刊頭條，見證薛憶溈“文學三十五年”的精彩。

毋庸置疑，這輛從深圳開出25年后仍然風頭正健的文學“出租車”創(chuàng)造了耐人尋味的文學傳奇。它的制造者薛憶溈如今已經成為北美最知名的漢語純文學作家，著作等身，佳作迭出。而在他的眾多佳作中，最為讀者津津樂道的仍然是《出租車司機》。打開互聯(lián)網，關于這篇小說的各種評論紛至沓來，讓人目不暇接。同時這篇小說的影響力還延伸至國外，先后被譯成英、法、意、蒙等多國文字，尤其是英、法譯本擁有眾多的讀者。一個六〇后中國作家的短篇小說為什么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它到底揭示了什么樣的人生，抑或在文學敘述上有什么過人之處，從而吸引了眾多雅俗共賞的目光？尤其是在當下令人眼花繚亂的多媒體時代，這篇作品為什么會對眾多的文學專家及普通讀者具有如此持久的吸引力？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文學課題。對于這樣一部經典作品，伴隨它傳奇般的長盛不衰和幾代讀者的閱讀延續(xù)的，自然是每一代讀者都在閱讀中有新的發(fā)現(xiàn)與見解，從而不斷詮釋出蘊含在文本之中的深意。作為一個長期從事當代小說和影視藝術研究的讀者，筆者試圖從新的角度去解析一下這篇作品。

一反常態(tài)的心理性敘述

被視為文學傳奇的《出租車司機》故事并不曲折傳奇，相反極為簡單。主人公“他”是一個上個世紀90年代在現(xiàn)代都市深圳打工的非常敬業(yè)的出租車司機。作者沒有寫這位司機的姓名，只用了第三人稱“他”代替，實際上在暗示他就是普羅大眾中默默無聞的一員，有一定的代表性。這個在深圳打工生活了十五年的中年出租車司機，一個星期前剛剛遭遇了人生的不幸：與其相依為命的妻女突然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她們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女兒可愛的形象，無時不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已經不適合開出租車了，于是主動向公司提出辭職，準備回鄉(xiāng)去與年邁的父母一起生活。

面對家破人亡的橫禍，出租車司機沒有悲憤難平，也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做出報復社會的過激行為，而是默默地承受這一切，并且以內心的堅忍與冷靜，沉著地完成了他最后一次出車任務。小說正是圍繞這最后一次出車，徐緩而細致地展示出這位出租車司機的整個心路歷程。

與同時期出現(xiàn)的底層文學不同，除了出色的心理敘述之外，薛憶溈并沒有刻意渲染這場悲劇給出租車司機造成的心理陰影以及他對命運不公的抗爭，而是一反常態(tài)地營造出一種舒緩平淡的藝術氛圍，并且由詩性的細節(jié)傳遞出來。因而整個作品的敘事基調哀而不傷，甚至帶有幾分浪漫與灑脫。小說開頭寫出租車司機最后一次出車歸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位被別人占用，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及時抄牌與打電話訓斥他人，而是息事寧人，默默找個車位停了下來。然后他平靜地將車鑰匙交給公司值班老頭，面對老頭嘆息安慰的話語，他也同樣表現(xiàn)得極為克制。然后，他走進了一家意大利薄餅店。在那里，他回顧自己家庭悲劇發(fā)生之后的生活。對于這次家庭悲劇本身，作者只是淡淡一筆帶過：“那輛運送圖書的貨柜車從他的女兒和妻子身上碾過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正在去廣州的路上。”出租車司機重點回憶的是自己職業(yè)生涯里最后一次出車遇到的最后兩批顧客的情景。而“最后的那兩批客人給了出租車司機一點信心。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生活仍然還有一點好奇”。他并沒有被悲傷壓倒，“星期四辦完手續(xù)，他就不再是出租車司機了。他決定回到他自己的家鄉(xiāng)去，去守護和陪伴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

小說最后，隨著妻女幻影的消失，“對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來說，他已經隨著他的女兒和妻子一起離去和消失了。這種‘一起’的離去與消失讓出租車司機感到了一陣他從來沒有感到過的寧靜，純潔無比的寧靜。這提前出現(xiàn)的神圣感覺使出租車司機激動得放聲大哭起來”。這里的“放聲大哭”顯然不是因失去親人而感到悲傷，而是一種對生命重新獲得理解、擺脫心理枷鎖的欣喜。小說中的主人公堅韌樂觀地面對生命中的逆境，并重新找到繼續(xù)前行的動力，這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無疑感動了無數(shù)普通讀者。尤其小說結尾這種突如其來的“神圣感”，更是神來之筆。這句話無疑提升了該小說的內蘊，甚至令筆者想起莊子為亡妻“鼓盆而歌”的古老傳說。這或許又是眾多具有高雅品味的讀者們對這個小說著迷的原因所在。莊子的行為體現(xiàn)了他對生死的獨特理解與哲學態(tài)度。莊子認為，生死是自然規(guī)律的一部分，生命的輪回就像四季的更替，不應過分執(zhí)著于生死悲歡。因此，當妻子去世時，他認為哀悼是多余的，因為死亡只是生命狀態(tài)的轉換，而不是徹底的終結，是值得高興的事?？墒亲鳛橐粋€來自農村的文化程度不高的出租車司機，能否達到如此人生境界？但也不能否定高人大多出自民間，文學更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超越。薛憶溈對小說主人公一反常態(tài)的心理敘述，與其說寫出了中國人豁達堅強的人格，不如說他在出租車司機這個人物身上寄予了自己的人文理想與哲學思考，實際就是作家內心審美情趣的形象外化。

視覺時代的電影化呈現(xiàn)

好的小說內容，歷來都有一個好的敘述方式來呈現(xiàn)，形式服務于內容。小說雖然是講故事，但畢竟是一門敘述藝術。怎么講故事尤為重要，它能充分顯示出作家的才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如此。

如前文所述，世界電影史上的兩部《出租車司機》曾經大放異彩。筆者不敢肯定，薛憶溈的短篇小說《出租車司機》是否受到過之前那一部同名電影的啟發(fā)或影響，但該小說的電影化敘述特征確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自上個世紀90年代起，隨著互聯(lián)網與各種新型傳媒的興起，偏愛讀圖看視頻而忽視文字的現(xiàn)象已經屢見不鮮。這個時代因而被稱為“視覺時代”或“影像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是視覺媒體（如圖片、視頻、短視頻等）在信息傳播中占據主導地位，而文字在很多情境中被簡化或被邊緣化。進入新世紀后，隨著互聯(lián)網、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的普及，人們更傾向于通過視覺信息快速獲取和處理內容，這已經成為一種重要趨勢。

小說《出租車司機》就是“視覺時代”的產物。當時的薛憶溈作為一位新銳作家，潛意識受到潮流的影響是必然的。在這個小說中作者對主人公的心理敘述，帶有非常強的鏡頭感，類似于電影中的場景轉換。通過鏡頭捕捉到的畫面，敘事者往往從一個場景無縫切換到另一個場景——類似于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場景之間的過渡自然且流暢，讀者能在腦海中勾勒出清晰的視覺圖像。這似乎就是新一代年輕讀者成為這個短篇的擁躉的原因所在。

細節(jié)描寫突出視覺畫面和感官體驗，是該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如作品開頭，“他抬起頭來。有一滴雨正好滴落在他的臉上?！边@滴雨的細節(jié)仿佛是一個特寫鏡頭，先后出現(xiàn)了兩次?！霸谒虺鲎廛嚫鎰e之后的一剎那，有一滴雨正好落在他的臉上。出租車司機擦去眼眶中的淚水?！庇捎晁葑?yōu)樗緳C眼中的淚水，這場景似一組重復蒙太奇鏡頭，不僅暗喻老天爺也在為主人公的家庭悲劇落淚，同時引出主人公內心的情感變化，也為結尾的“放聲大哭”作了鋪墊。這種重復蒙太奇的運用，在后面兩批顧客都不約而同付給司機一百元人民幣車費的情節(jié)上，再次得到呼應。

小說中最感人的情節(jié)，莫過于出租車司機與女兒的情感敘述。女兒的形象在小說的敘述中則采取了信息碎片化處理的方式。女兒幾次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幻覺中，類似電影中的“閃回”鏡頭。出租車司機坐在薄餅店，他女兒的形象前后出現(xiàn)了四次。第一次出現(xiàn)在男、女顧客下車，女顧客遞給他一百元錢的時候，出租車司機“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他趕緊將一張紙巾遞過去，然而卻不是遞給女顧客而是遞給了他幻覺中的女兒。這里巧妙地運用了物件式蒙太奇，將現(xiàn)實與幻覺兩個不同場景有機銜接。這時女兒的形象是個被概括的形象：“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對面。她的臉上粘滿了意大利薄餅的配料?！钡诙问堑群蚍諉T上薄餅的時候，女兒是個完整具體的形象：“他的女兒有時候就坐在他的對面。她總是在薄餅剛送上來的時候急急忙忙去咬一口，燙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氣。然后，她會翻動一下自己小小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第三次是在吃完薄餅后，女兒留給他的則是小手的動態(tài)畫面：“出租車司機吸干凈最后一點可樂之后，將紙杯里的冰塊掏出來，在桌面上擺成一排。這是他女兒很喜歡玩的游戲。他不忍心去打量那一排冰塊。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盡管如此，他仍然看到了女兒纖弱的手指在桌面上移動。那是毫無意義的移動。那又是充滿意義的移動。”而第四次女兒在小說最后的出現(xiàn)，則是父女二人兩只手的特寫鏡頭：“她用嬌嫩的指尖頂住了他的指尖，好像在邀請他跟她玩那個熟悉的游戲。他接受了她的邀請，也用指尖頂住了她的指尖。她的指尖被他頂著在冰水中慢慢后退，一直退到了桌面的邊沿。在最后的一剎那，出租車司機突然有大難臨頭的感覺，他想猛地抓住他女兒的小手，那活潑和淘氣的小手。但是，他沒有能夠抓住?！背鲎廛囁緳C對女兒的深切懷念以及父女情深的心理訴求，通過日常生活的畫面，如同一組含蓄雋永的連續(xù)蒙太奇的電影鏡頭，生動而富有詩性地展示在讀者面前。

寫出租車司機必然要寫顧客。主人公最后一次出車接待的最后兩批顧客可以說是小說敘述的主體部分。這一段應該是最難書寫的，因為通篇是對出租車司機的心理敘述，與顧客沒有多少言行溝通，更與主人公的悲劇毫無聯(lián)系，處理不好不僅會造成情節(jié)單調、主題游離，而且也易節(jié)外生枝。

作者首先精心設置了兩批顧客：一個上車后一直在接電話的表情沉重的女人和一對上車后爭執(zhí)不休的男女。與出租車司機一樣，他們也都陷入了人生困境。然后，薛憶溈巧妙地運用了電影中對話蒙太奇的表現(xiàn)手法，使得兩批顧客的對話與出租車司機的心理活動高度契合?？雌饋沓鲎廛囁緳C只是旁聽者，顧客們所問或所答是畫外音，與他無關，但這些話又是此時出租車司機內心想說的。如第一個女顧客在與他人通話時，出租車司機則在幻想“他的女兒還會不會給他打來電話，那個他絕望地想象著的電話”。而接下來是女顧客回答他人的通話。“‘不會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出租車司機迷惑不解地瞥了一下后視鏡。他注意到那個女人很性感的頭發(fā)?！悴粫靼椎摹！莻€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迸说脑拰⒊鲎廛囁緳C思念女兒的幻覺瞬間擊得粉碎。

出租車司機即將告別習慣的職業(yè)和熟悉的都市。他面對人生選擇時的彷徨而決絕的矛盾心理與內心掙扎也通過第二對男、女顧客的對話曲折微妙地表達了出來（注意，薛憶溈在這里還特別標記出“男人的聲音很纖細，女人的聲音很生硬”）：

“我真的不懂為什么？”

“你從來都沒有懂過。”

“其實……”

“其實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會懂的?！?/p>

“難道就不能夠再想一想別的辦法了嗎？”

“難道還能夠再想什么別的辦法嗎？”

這種心靈與現(xiàn)實的錯位式對答，顯示出作者高超的電影化敘述技巧，令人拍案叫絕。也正是通過這種奇特的“對話”方式，小說對前文“最后的那兩批客人給了出租車司機一點信心”的伏筆做出了精準的回應。

《出租車司機》自發(fā)表以來，以其獨特的視角與主題、深刻的人物刻畫、精湛詩性的語言藝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贏得了無數(shù)讀者的好評。它不僅完美地體現(xiàn)了作者“極簡主義”的美學原則，情感展現(xiàn)富有創(chuàng)意，遣詞造句爐火純青，還將“真、善、美”融為一體，充滿“理想主義”的情懷與品質。作為薛憶溈“文學三十五年”的代表作，《出租車司機》的確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出色的文學才華和過硬的創(chuàng)作實力。

責任編輯：羅小培